福柯和德里达经常一同被列为“后结构主义者”(见附录),但上述两个关于“理论”的例子却是截然不同的。德里达的例子提出要阅读或解读文本,识别在文本中起作用的逻辑;而福柯的观点却不是建立在文本之上的(事实上,他几乎从不引用实际文件或话语,这一点颇令人吃惊),他提出的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思考文本和话语的框架。德里达的解读说明文学作品本身,比如卢梭的《忏悔录》在多大程度上是理论性的:它们对写作、欲望以及替代物,或者说补充物,做了清楚的、纯理论的论述,并且对关于这些议题的思考给予了指导。而另一方面,福柯要向我们说明的不是文本有多强的洞察力,或者说它有多么明智,而是医生、科学家、小说家等等这些人的话语在多大程度上能创造事物,而他们却声明他们只不过是在对这些事物进行分析。德里达说明了文学作品多么富有理论性,而福柯则解释了知识的话语具有多大的创造性。
在他们所提出的主张和从中产生的问题中间似乎也有区别。德里达要告诉我们的是卢梭的文本说了些什么,或者说它要表明什么,所以从中产生的问题就是卢梭文本中所说的是否真实。福柯则要分析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那些由此而产生的问题就是他这种粗略的概括是否对其他历史时期和其他地区也适用。反过来,提出类似这样的后续问题正是我们进入“理论”,并实践它的道路。
关于理论的两个例子都说明了理论涉及推测性的实践:对欲望、语言等等的解释对已经被接受的思想(比如说有一种东西是自然的,被称为“性”;还有符号再现的是先于它而存在的真实)提出了挑战。它们就是这样激励你重新思考你用以研究文学的那些范畴。这些例子展示了现代理论的主要趋势,这种趋势是对任何被认为是自然的东西的批评,是要说明那些被认为,或者被指定为自然的事物其实都是历史和文化的产物。你还可以用一个不同的例子证明这一点。当阿蕾沙·福兰克林唱着“你让我感到我就像一个自然的女人”时,她似乎为被确认为具有这种先于文化的、由男人对她的态度而产生的“自然”的性身份而感到幸福。但她的用词“你让我感到我就像一个自然的女人”说明这个假设为自然的,或者说先天给定的身份确实是一个文化的角色,是在文化中起作用的:她不是一个“自然的女人”,而是需要有人使她觉得就像一个自然的女人。由此可见,这个原始的、自然的女人的确是一个文化的产物。
理论使其他的论证都与此相同:不论是主张表面自然的社会组织和机构以及社会的思维习惯其实都是构成该社会的经济关系和正在进行的权力之争的产物,还是认为有意识的生活中的各种现象可能是由各种无意识的力量产生的;不论是主张我们称为自我或者主体的事物存在于语言和文化体系中,并通过它们而产生,还是认为我们所谓的“存在”、“起因”或者“原物”其实都是由复制品创造的,是重复的作用。
好了,理论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得出如下四点:
1.理论是跨学科的,是一种具有超出某一原始学科的作用的话语。
2.理论是分析和推测。它试图找出我们称为性,或语言,或写作,或意义,或主体的东西中包含了些什么。
3.理论是对常识的批评,是对被认定为自然的观念的批评。
4.理论具有自反性,是关于思维的思维,我们用它向文学和其他话语实践中创造意义的范畴提出质疑。
结果是理论变得很吓人。如今的理论有一点最令人失望,就是它永无止境。它不是那种你能够掌握的东西,不是一组专门的文章,你只要读懂了,便“明白了理论”。它是一套包罗万象的文集大全,总是在不停地争论着,因为年轻而又不安分的学者总是在批评他们的长辈们的指导思想,促进新的思想家对理论做出新的贡献,并且重新评价老的、被忽略了的作者的成果。因此,理论就成了一种令人惊恐不安的源头,一种不断推陈出新的资源:“什么,你没读过拉康!你怎么能谈论抒情诗而不提及这个说话主体的反射性建构呢?”或者说“要是不用福柯关于如何利用性征和女性身体的歇斯底里化的阐述,还有加亚特里·斯皮瓦克对殖民主义在建构都市主体中所起的作用的论证,你怎么能写得出关于维多利亚时期小说的文章呢?”理论常常会像一项残忍的判决,逼着你去阅读你不熟悉的领域中的那些十分难懂的文章。在那些领域里,攻克一部著作带给你的不是短暂的喘息,而是更多的、更艰难的阅读。(“斯皮瓦克?你读过了,可你读过贝尼塔·派瑞对斯皮瓦克的批评,以及她的答复吗?”)
“你是一个恐怖分子?感谢上帝。我以为梅格说你是个理论家呢。”
理论的不可控制性是人们抵制理论的一个主要原因。不论你认为自己多么精通理论,你永远也说不准你是否“必须要读一读”让·鲍德里亚、米哈伊尔·巴赫金、瓦尔特·本雅明、埃莱纳·西克苏、C.L.R.詹姆斯、梅拉内·克雷恩或者朱莉亚·克莉斯蒂娃,还是你完全可以“相安无事”地不去理他们。(这当然取决于“你”是谁和你想成为什么人。)毫无疑问,对理论的敌对情绪大部分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如果承认了理论的重要性就等于做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承诺,就等于让自己处于一个要不断地了解、学习重要的新东西的状态之下。然而,生活本身的情况不正是如此吗?
理论使你有一种要掌握它的欲望。你希望阅读理论文字能使你掌握归纳组织并理解你感兴趣的那些现象的概念,然而理论又不可能使你完全掌握这些。这不仅仅是因为永远有新的东西需要了解,而更确切也更令人苦恼的是因为理论本身就是推测的结果,是对作为它自己基本的假设的质疑。理论的本质是通过对那些前提和假设提出挑战来推翻你认为自己早就明白了的东西,因此理论的结果也是不可预测的。即使你无法最终掌握理论,你还是取得了进步。你对自己阅读的内容有了新的理解,你针对它们提出了不同的问题,并且对这些问题的意义有了更清楚的理解。
这个简单的介绍当然不能使你成为理论家。这倒不单单因为它很短,而且因为它只对重要的思想线索和不同的辩论范畴,特别是与文学有关的范畴,做了一个概括。它提供了一些理论探讨的例子,目的是希望读者从中发现理论的价值和它的诱人之处,从而也能抓住机会品味一下思考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