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理论”的第二个例子与福柯对于性史的修正具有同样的影响力,但同时它又具有说明“理论”内部的一些差别的特点。我们可以看看法国当代哲学家雅克·德里达就让-雅克·卢梭在《忏悔录》中对写作和经验的讨论所做的分析。卢梭是18世纪的法国作家,人们常把个人自我这个现代思想的产生归功于他。
不过,还是让我先介绍一点背景。西方哲学的传统一直把“真实”与“表象”区别开来,把事物本身和对它们的再现区别开来,把思想和表达思想的符号区别开来。按照这个观点,符号或者再现都只不过是一种说明现实、真理或者思想的方法,所以应该尽可能地清晰易懂;它们不应该成为一种阻碍,不应该影响或者搅乱它们所表述的思想和真理。在这个框架中,言语似乎是思维的直接,或者叫有形的表现形式,而写作是在说话人不在场的情况下运作的,所以它被认为是言语的一种模拟的、派生的再现形式,是可能对一种符号起误导作用的符号。
卢梭在写“语言是为说而存在的,写作只能作为言语的补充”时正是继承了这种传统,而且它已经成为一种常识。德里达在这里插入了一个问题:“补充是什么?”《韦氏词典》对补充的定义是“使完整,或者增补内容”。写作是通过提供一些被遗漏的重要内容而使言语变得“完整”了呢,还是增加了一些言语本身完全可以表达的内容呢?卢梭一再把写作界定为只是一种补充,是一种可有可无的附加,甚至是一种“言语不健全”的现象:写作是由可能导致误解的符号组成的。因为符号是人们在说话人不在场的情况下阅读的,而说话人又不能对那些符号做出解释和纠正。不过,虽然卢梭称写作是可有可无的附加,但实际上他在自己的著作中还是把写作作为使言语完整,或者弥补言语中的不足的手段,他总是不断地用写作弥补言语中出现的疏忽,比如可能会造成误解的疏漏等。举例说,卢梭在他的《忏悔录》中开创了自我是一种“内在的”、不为社会所知的真实这一观点。他写道,他之所以写出他的《忏悔录》,把自己隐藏起来不暴露给社会,正是因为在社会中,他总是把自己表现得“不仅处于不利的地位,而且与自己完全不同……如果我在场,人们就永远也不能了解我的价值”。对于卢梭来说,他的“真实的”、内在的自我和他在与别人交谈时表现的自我是不同的。所以他需要用写作来弥补他言语中的误导符号。如此说来,写作便是必不可少的了,因为言语也具有此前被认为是属于写作的特质:它像写作一样也是由不够清晰明了的符号组成的,它并不能自动传达说话者想要表达的意义,而是有待解读的。
写作是对言语的补充,而言语本身已经是一种补充了:卢梭写道,儿童能很快学会“用言语弥补他们的不足……因为用不着太多经验就能懂得让别人为他们做事情,动动嘴就能使一切都转起来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德里达对他在卢梭的著作中发现的这条“补充逻辑”进行了概括:这个逻辑的结构是,被补充的事物(言语)需要补充完善是因为事实证明它与补充物(写作)有共同的特点,而人们原以为这特点只属于补充物(写作)。对此我将尽力解释。
卢梭需要写作,因为言语会被误解。说得更概括些,他需要语言符号,因为事物本身不能令人满意。在《忏悔录》中,卢梭描述了他在青年时期对德·华伦夫人的恋情。他住在德·华伦夫人的家里,并称她为“妈妈”。
假如我要详详细细地描写当我独自一人想起我亲爱的妈妈时干过多少傻事,那我就永远也写不完。一想到她曾在这张床上睡过,我就会不停地亲吻我的床铺,还有我的窗帘和房间里所有的家具,因为这些都是属于她的。她那双美丽的手曾经抚摩过它们。我甚至俯伏在地板上,心里想着,这是她走过的地方。
夫人不在场的时候,这些不同的物件起了补充或替代她的作用。但是,后来变成即使她在场,同样的结构、同样的对补充物的需求都持续不变。卢梭又这样写道:
有时即使当着她的面,我也会有些荒唐过分的举动,是那种只有最疯狂的爱情才会刺激出的举动。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刚把一块食物放进嘴里,我大叫一声,说我看见那上边有一根头发。于是她把那一小口东西吐到盘子里,我却迫不及待地把它抓过来,吞了下去。
夫人的不在场(此时他只能依靠一些替代物,或者一些能让他联想起夫人的符号来代替),起初与她的在场形成了对照。而结果却表明,她的在场并不是可以给人以满足的时刻,如果没有补充物或者什么符号,她的在场并不意味着立即可以得到她本身;她在场时,结构和对补充物的需求丝毫没有改变。所以才出现了把她从嘴里吐出来的食物吞下去的荒唐事。而各种替代物的链条可以连续不断。我们说,即使卢梭能“拥有她”,他仍然会感到夫人脱离了自己,而自己只能在期待和回忆中得到她。卢梭从未明白“妈妈”本身正是他从未了解的母亲的替补形象。但即使是他的母亲,也无法令他满足。和所有母亲一样,他的母亲也需要替代物。
德里达写道:“通过这一系列补充,一个规律出现了:一个无止境的、相互联系的链条会不可避免地使盘旋于其间的补充物不断增加,这些补充物激起的正是它们所延宕的事物的存在感:事物本身给人的感觉,近在咫尺的感觉,或者叫原物的感觉。直接感便从中产生了。一切事物都是从这种中间状态开始的。”这些文本越是要向我们强调事物在场的重要性,就越会显示出中间物的不可或缺性。实际上,正是这些符号或者叫补充物,造成了那种确实有什么东西存在(比如妈妈),可以抓得住的感觉。我们从这些文本中可以得到这样的理念,即原物是由复制品造成的,而原物总是迟迟不到——你永远也抓不住它。结论是,我们通常认为真实即存在的事物,以及原物即曾经存在的事物这些常识性的观点都是站不住脚的:经验总是要经过符号的中介,而“原物”也总是因符号即补充物的作用而产生。
对德里达来说,卢梭的文本同许多其他人的一样,提出我们应该想象出生活本身是充满了各种符号的,通过一系列表意的过程,它才成为我们所见到的这样,而不应该认为生活是符号和文本加起来再现的。书面文字也许会声明事实是先于意义的,然而,用德里达的一句名言来说,它们实际上证明的恰恰是“没有文本之外的东西”,也就是说当你认为你脱离开符号和文本,得到了“事实本身”时,你发现的只是更多的文本、更多的符号和没有终结的补充物的链条。德里达写道:
沿着这条连接“危险的补充物”的线索,我们一直要说明的正是在我们称为“血肉”之躯的真实人的生活中……除了写作之外,一无所有,除了补充物和只能从不同的关系链条中产生的替代意义之外,一无所有……如此循环,没有止境,因为我们从文本中已经读到,绝对的存在即本质,文字用“真正的母亲”等字眼称呼它,而它却是已经逃匿的,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我们还从文本中读到,由于自然的存在消失了,创造意义和语言的正是写作。
这并不意味着“妈妈”的在场与不在场之间没有任何区别,也不是说一个“真实”的事件与一个虚构的事件之间没有任何区别。而是说,她的在场是一种特殊形式的不在场,仍然需要中介和补充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