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相当自私的动物,甚或是绝对自私的动物。关心他人、遵纪守法或许只是虚情假意。我们或许需要揭开道德这层面纱——道德仅仅是发动机上的汽笛,而不是推动发动机的蒸汽。
我们如何判断哪些行为是出于道德之心,哪些是假借道德之名呢?让我们设想一个测试方法。从表层意义上看,通过两种相当有效的方法可以发现人们究竟关心什么。一种是直接询问他们,看他们的回答是否坦诚,答案是否可信。另一种是观察他们的行为及其意向。但这两种方法都不是绝对可靠的。人们可能故意欺骗我们;或者他们不能正确认识自己。顺便说一句,这个观点并不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是来自弗洛伊德。它与哲学、文学和神学息息相关,大致可追溯到人类思维的起源时期。早期有说服力的例子是希腊斯多葛学派的观点——人类所有愿望都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如果有人欲为自己竖立雕像,那是因为他在潜意识中惧怕死亡,他当然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一直以来,基督教始终贯穿着这样的思想,即我们不能洞察,甚至不能欺瞒自己内心的真正欲望。
我们通常会通过减少犯错误的几率避免作出错误判断。我们可以通过观察人们的所作所为判断他们所说的话。一男子标榜自己为模范父亲,并且相信自己的确如此。然而,如果他从不寻求机会或珍惜机会陪伴子女,我们将怀疑他的说法。但是,假设他的确创造这样的机会,愉快地抓住机会,不会因为或很少因为失去其他乐趣而流露悔意。那么,毫无疑问:他真爱他的子女。在其他情形下,我们会倾向于认为他是出于掩人耳目的虚伪目的。英国政府常常向一些国家派遣维和人员,这些国家属于长期大量接受英国军火出口的一百多个国家之列。与其他国家政府一样,英国惯用花言巧语宣扬其道德责任、文明使命等等以美化其政府行为。我们不难看出英国政府关心他国局势的真正目的。由此看来,人人都希望伦理学为己所用(见下页斯密尔比的作品)。
我们前面讲的慈父真心爱他的孩子吗?各种假象仍然有可能使我们作出错误的判断。现实生活和文学作品都在讲述一些故事,对这些故事可以作同一种解释。然而,另一种印象似乎挥之不去。这位模范父亲可能有惧内倾向,并深知对子女的明显关爱是其妻子所期望的。或者他可能是在担心,对子女的漠不关心会产生不良公众舆论,甚或他可能是在沽名钓誉以求仕途顺利。我们可以在同时观察其一贯言行后,仍然怀疑情况是否真如外表呈现的那样。
我们自有进一步的检验方法。假定其妻子不在身边,而他对子女的慈爱一如既往;假定他的政治生涯已告结束,而他仍是个模范父亲。那么我们就可以排除其出于惧内或某种仕途上的野心而这么做。剩下的唯一合乎情理的解释是:他爱孩子们,并乐于跟他们在一起。
19世纪和20世纪,这些简单易行的方法逐渐不再适用。正如斯多葛派所做的,人们开始尊重一种人性的大一统理论所揭示的隐藏含意和无意识含意的观念。这一观念与“解释学”相关。解释学最初的任务是发现隐藏在自然生命特征中上帝的“神迹”。例如,植物的形状说明它们可治愈何种疾病。它还要揭示隐藏于《圣经》中的类比、比喻以及看似不可能的历史传说的真实含义。今天,用解释学观点来看,所有客观事物可能都是表里不一的。所以,我们认为和平主义掩盖了侵略行径,乐于助人的愿望掩盖了对权力的向往,彬彬有礼表现了内心的轻蔑,心满意足的单身生活表现了对生儿育女的强烈欲求。或许所有一切都可归于性欲、地位、权力或死亡中的一种——解释学善于给出这种单一指向的解释。它也善于用单一回应消解任何对其单一解释的抵制:真理遭到践踏;真理被虚假意识掩盖。事实上,一个主题对任何一种明确提出的解释学解释的抵制,都可能成为衡量该主题正确性高低的一个指标。于是,观念形态开始僵化。
图3“福斯特,这就是那堵墙。我们希望你创作一幅贴切的象征性壁画——你知道是哪一种:董事长和董事会成员统领艺术和实业之双重精神,这种精神源于勤勉之泉以收获丰硕的财富;事业心和主动性伴随着忠诚、希望、仁爱这缪斯三女神,她们将庇佑公司并激励股民的热情。”(斯密尔比的漫画)
要做到脚踏实地,我们应该提一个问题:在合理使用这种科学有效方法所得出的判断与主观臆断之间作出区分的是什么?哲学家卡尔·波普(1902——1994)讲述了他向心理分析师阿尔弗雷德·阿德勒描述病情的过程。阿德勒在聆听其描述之后,毫不犹豫地作出诊断分析:患者担心失去性功能而产生的焦虑情绪、嫉妒父亲、有与母亲同床的愿望等等。待他讲完,波普问他是怎么知道的。阿德勒回答道:“因为有上千个这样的病例了。”“再加上这个新病例,我想你已经有一千零一个病例了。”按波普自己的记述,他当时这样回应。大一统理论常常不会主动接受经验考察。
讨论到这里,我们已偏离了伦理学而关注知识理论中的一般问题。我在此仅作一点进一步申明:大一统理论并不排斥敏锐的洞察力,它能将在其他理论中令人困惑的各种人类现象归纳统一。社会学家索尔斯坦·凡勃伦在他1899年所著的经典著作《有闲阶级论》中,发现大量非同寻常的现象:首先,收入可观的流动性强的工人往往乐于炫耀——一身珠光宝气,腰缠万贯,喜欢豪赌等等;生活稳定的农场主尽管经济上完全可以承受这种生活,却从不这么做。其次,人们热衷于贬斥财富和社会地位仅次于自己的那些人的品位,远甚于贬斥那些与自己差距巨大的人群。再次,贵族更喜欢雇佣身体强健的男管家或男仆,而不愿雇同样可以胜任的女性或身体残疾的男性。最后,豪华别墅前后乐于配上精心修剪的草坪或漂亮的花园。
凡勃伦将这些及其他奇特现象总结为:人们需要奢侈品以炫耀其社会地位。外来工人必须以装扮体现社会地位,他们于是有炫目的外貌。我们需要大声宣扬自己有别于比我们社会地位略低的人,因为我们有可能被误认为与他们相似。相反,我们却不那么强调自己不同于地位更低的人,因为我们不会被误认为与他们同属一级。贵族(可能很潦倒)通过雇佣身体强健的仆人做简单的劳动比雇一个只能做这种工作的人干这件事,可以更好地达到炫耀的目的。于是便有了男管家和男仆。私人花园、草坪、院子也是这样,它们赏心悦目仅因为它们都是不能创造价值的装饰品(凡勃伦认为需求也决定审美判断)。他的观点被总结为“炫耀性消费”理论。事实上,这一称谓是一种误用。生活稳定的农场主就不需要进行炫耀消费;他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所在乎的人都十分了解他的经济状况。
消费习惯与虚荣心或社会地位有关,这种关系比我们想象得更密切——这一论断听起来似乎有理,包括亚当·斯密(1723——1790)在内的许多思想家早就有过预期。然而,当凡勃伦更详细地阐述该观点时,我们可以用我们自己的经验来检验它的有效性。它具有一种良好科学理论所具有的特征——简单易懂,对从其他角度看零乱、孤立的行为模式给出统一分析。这一消费理论具有预见性,如它可以预见到一位生活稳定的农场主,在进城时感到的某种压力:需要用西装革履装扮自己,因为那里的人不了解他有多富裕。这一理论也可能被证明无效:我们可能遇到一些不适用这些理论的情况,此时对该理论需要相应地加以修改或摒弃。
我们并不那么偏爱大一统理论,尤其是或可被称为大一统悲观主义的理论。让我们考察一下人的行为都是出于自利这个令人沮丧的观点。这个观点的含义是含糊的,但是从表面来看它显然不正确。人们忽视其自身利益或牺牲个人利益,以实现他们关心或爱好的其他动机,这种忽视或牺牲甚至不一定是高尚的:道德学家约瑟夫·巴特勒(1692——1752)讲述了一个男子的故事:他受到了侮辱,为雪耻甘愿接受毁灭性后果。朋友们从他本人的利益出发,力图劝阻他,但无济于事。这个男子需要做的就是多为自身的利益着想,因此预见到雪耻带来的毁灭性就会阻止雪耻的念头。但是如果他的愿望是为了他人的利益,或是为了保护雨林,或为了减免第三世界的债务,他忽视或牺牲自己利益的事实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这在他看来是形势所需,并且如果我们的判断标准与他一致,我们可能也会这么看。假如他为了实现这些目标,倾其所有,耗尽精力,他可能认为自己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我们要在这一点上防止发生误解。读完上面一段内容,有人可能会反驳:“若我们只在金钱、事业或健康方面考虑个人利益,那是人之常情。为了解决自己所关心的其他问题,人们当然也会牺牲这些利益。但是,的确存在着这样的道德行为者,其真 正利益或全部的自利内容就是以上所谓的其他内容:雪耻、热带雨林、第三世界债务。他们本人像其他人一样自私自利。”产生误解是因为它使自利的概念失去了所有的内涵。无论道德行为者关注什么事情,它都与“自私自利”这个词有关。正因为如此,它丧失了预见力和解释说明的能力。出于对利益和私利的这般理解,你绝不会说:“看,这个行为者不会这么做,会那么做,因为他像其他行为者一样为自己谋求私利。”你所能做的就是等着瞧这个行为人到底干了些什么,然后回顾其行为并乏味地指出这就是他的利益所在。这个行动不仅乏味而且令人生厌,因为正如巴特勒所言,这并不是人类的语言;它会使我们只能承认,当我主动让妇女儿童先上救生艇的时候,是因为我的自利,此时我的利益就在于妇女儿童而非我自己处于救生艇上。这不是我们描述该行为的方式。它似乎在用虚无主义的观点重新解释行为者,但事实上徒劳无功。
这或许有些奇怪:我们可以通过观察一些具体的事例(在这些事例中利己是真实的)看到利己主义的普遍不真实性。在这些具体案例中,关心大局的表象的确在事实上掩盖了自利。假设两人参加慈善机构的捐助活动,这个慈善机构却滋生腐败,捐赠没有到达饥饿的穷人而是落到了机构管理层。又假设听到这个消息,第一个人感到愤愤不平,最令他怒不可遏的倒不是这个慈善机构的管理层,而是提供消息的人激怒了他(“为什么要提起此事?我情愿不知真相”),而第二个人对管理层的做法本身感到愤慨。我们可以合理地认为第一位更多地关心他自己平静的心态,或他慷慨的名誉和声望,而并非那些饥饿的人。第二位则更真诚地关心世间实际发生的事,而不是他自己的心理感受或他人对自己的看法。
幸运的是,我们大多数人不像第一位,或并不总是像他。我们可能对管理层表示愤怒,就像我们对身边的许多事情感到愤怒一样。把怒气指向让我们了解真相的人,不是我们的一贯作风;我们希望了解真相,因为它与我们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