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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冗长为神奇

他要我们听到时间本身,

他不是用音乐教我们在聆听中遗忘了时间,

而是引领我们听到时间在音乐中流涡。

钢琴家里赫特不管录音或演出,都坚持要“忠于原谱”。很多听者对他“忠于原谱”选择的速度,留下深刻印象。另外一些听者对他“忠于原谱”弹出近乎听不到的弱音,留下深刻印象。不过,里赫特“忠于原谱”最惊人的,应该还是要数他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反复记号。

乐谱上只要有反复记号,里赫特就一定反复弹奏,不管那要反复的段落有多长,也不管加上反复段落后乐曲会变得多长。“作曲家说反复,那就反复。”这是里赫特始终如一的态度。

这种态度远比想象的难得多。巴赫的舞曲几乎都分成前后两半,两半都要重复演出两次。古典主义时代奏鸣曲呈示部惯常反复,慢板乐章更是以三、四段音乐反复混和组成的。现代演奏家通常省略部分反复,让音乐精简,也缩短演出时间。到后来,省略反复变惯例,甚至被视为一种“现代”的进步标志,比较符合现代人比较紧凑、快速的生活步骤。里赫特刚到西方演出,逢反复记号必反复的做法,就曾引来乐评家讪笑,视之为他毕竟还是个“乡巴佬”的证据。

里赫特必须抗拒这种习惯。更难的是,加上反复段落后如何让音乐不显得冗长,或说如何让音乐冗长得有道理。音乐家当然不是随便写反复记号的。反复记号从来都不是单纯地照样再演奏一次。巴洛克时代,乐句经常重复演奏两次,第一次强些,第二次就必然弱些。古典主义时期呈示部需要反复,因为听众不可能一次就掌握乐曲的主题,听众对主题没有印象,要如何欣赏、体会发展部对主题所做的种种变形发展巧妙之处呢?

可是进入20世纪,很多听音乐的条件改变了。古典曲目逐渐固定下来,录音工业快速发达,很多人进到音乐厅前,已经对当天演奏的曲子相当熟悉了。他们还需要靠反复来加强印象吗?反复需要双倍的时间,换句话说,按照反复记号演奏就必须创造听众心中双倍的渴望,才能让他们享受音乐而不是忍受音乐,演奏者要能借由音乐挑逗听众感觉:“这么美好的音乐,再来一次吧!”因而反复部分出现时刚好满足了听众渴望,而不能让听众疑问:“明明演奏过了,为什么要再来一次?”里赫特最大的本事,其他钢琴家、音乐家所不能企及的,就在于处理大块大块的时间。其他演奏者通常以令人目炫神移的快速、光灿、华丽音乐,让人遗忘时间。里赫特却勇于在音乐中让人体会时间,感受时间的流逝。

说得更明白些,里赫特最懂得如何“化冗长为神奇”,将别人以为冗长无聊的音乐赋予意义,变得吸引人。所以他能坚持正面挑战乐谱上每一个反复记号,所以他能留下那么多对舒伯特钢琴音乐的经典诠释。用村上春树的话说,舒伯特的《第十七号D大调钢琴奏鸣曲》“十分冗长,颇为无趣,形式上也不完整,在技术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优点,结构上甚至有些许缺陷。对钢琴家来说,它简直就是个恶作剧,长年以来,几乎没一个钢琴家愿意将它纳入演奏曲目里”。

然而这样的曲子,却成了村上春树最重视的古典音乐。在一本谈爵士音乐的书(《给我摇摆,其余免谈》)里,他花了一万多字分析这首乐曲的各种录音版本,还不只如此,在长篇小说《海边的卡夫卡》里,他也让这首乐曲堂皇登场,借小说角色大岛先生发了好一场议论。乐评和小说里,讲的是同一回事。这首乍看下“长得离谱”的曲子,“里头却蕴藏着一股足以弥补这些瑕疵并深具精神内涵的直率与热情。这股热情就连创作者也无法驾驭,宛如水管破裂般四处喷泄,迫使它打破奏鸣曲的架构所要求的统合性”。

舒伯特内在有太强烈的“精神力”,无法一下子表现完,必须借助远超过平常结构能容忍的多次转调回旋,才有办法处理。换句话说,舒伯特不是要说什么,也不是一次把话说清楚就可以了,他是要解放、铺陈自己的热情与感受,一种没有任何话能够讲得清楚、只有靠不断唠叨才能营造出来的气氛。

正如村上说的,很少有钢琴家将《D大调奏鸣曲》放入演奏曲目里。最早弹奏、录制这首曲子的先驱者,当然就包括了里赫特。而里赫特的演奏中,精彩示范了如何化冗长为合理的音乐见解。第一乐章他充分发挥了D大调的华丽特色,让乐句紧密连接,听起来好像很快,但那其实是紧凑充实造成的效果,给了这个长大乐章高度自然甚至接近即兴的味道。那里面有舒伯特自然而然流泄的冲动、自然、即兴,不只弥补甚至说明了结构上的杂沓。在那样的心绪中,谁还能有耐心去顾虑结构原则呢?

里赫特弹奏的第二乐章,从极安静的声音开头,然后以无比的耐心,一点一点堆积音乐,整个乐章感觉像是一个超长的渐强乐句,坚持朝着一个方向、最高潮的方向固执且不懈怠地走着,一直走一直走,那路途必然有个目标,然而那目标又像永恒那么遥远,终于走到时,我们禁不住领受一种介于兴奋与安心的感觉,那过程,不会有一点点无聊。

里赫特复原、复活了舒伯特那种漫延流泄的精神。他让舒伯特的每个音符、每个乐段、每个看似单纯转调反复的地方,都有了意义。不管乐曲如何反复、如何延伸,里赫特立意决心不让我们听到冗长。他要我们听到时间本身,他不是用音乐教我们在聆听中遗忘了时间,而是引领我们听到时间在音乐中流涡。

我们不能杀死时间,也不能逃避时间,但我们可以去领受时间,不只任随时间在无意识中丧失,时间没有变短,但时间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化为声音与静默,从我们生命里有意识地穿透过去。 XBfD+WPbZH4vuZK8TZ1soLWMOm3I6ynAD5KLu/RMIH5xNQU5zt9FrE0EdESxzD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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