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中的托马斯·潘恩
在 接下来的篇章中,我所提供的,不过是一些简单的事实、朴实的论点和浅显的常识;预先要跟读者交代的,只有一句话:你得让自己摆脱偏见和成见,让你的理性和感情自行作出决定;你得拿出,或者说不要丢掉一个人的真正品格,并扩大视野,超越眼前。
关于英美之争这个主题,已经有过连篇累牍的著述。各个阶层的人纷纷参与这场论战,动机各不相同,目的五花八门;但全都白费力气,口舌之争已经结束。作为最后的手段,武力将决定这场斗争的胜负;国王的选择是诉诸武力,北美殖民地接受了挑战。
已故的佩勒姆 先生尽管是个能干的大臣,但并非没有过错;据说,当他在议会下院遭到攻击,说他的那些措施只是临时性的权宜之计时,他答道:“它们够用我这一辈子了。”假如一种如此要命而怯懦的思想在当前这场斗争中支配着各殖民地,那么未来几代人将会怀着憎恶之感,铭记祖先的名字。
▲北美战事打响不久后,1775年8月23日,英国政府以英王的名义发布《镇压叛乱和暴动的声明》(A Proclamation for Suppressing Rebellion and Sedition)。声明将北美的形势定性为“公开叛乱”,声称英帝国将以“最大努力镇压此次叛乱”。此外,声明还要求所有帝国臣民检举揭发他人的任何“叛乱信件”,以便政府将之绳之以法。
这份声明发布于第二届大陆会议向英国政府递交“橄榄枝请愿”(Olive Branch Petition)之前,事实上是对情愿的拒绝。声明发表前,大陆会议中仍有许多人将英王看作是殖民地与英国政府间矛盾的潜在协调者,因此它彻底打消了这些温和派的幻想,独立运动的步伐大大加快。
太阳从未照耀过比这更有价值的事业。它不是一城、一区、一省、一国之事,而是一片大陆的事——这片大陆至少相当于地球上可居住面积的八分之一。它不只关乎到一朝、一夕、一年、一代;子孙后代实际上也卷入了这场斗争,并多多少少受到眼下进程的影响,甚至直到时间的尽头。现在是大陆团结、信任和光荣的播种时刻。眼下最细微的裂痕,也会像针尖在一棵幼小橡树的嫩皮上刻下的名字,伤口将会随着树的长高而扩大,子孙后代读到的,将是触目惊心的大字。
事情从口舌之争,发展到刀兵相向。于是,一个新的政治领域被开辟出来,一种新的思考方法得以产生。4月19日 (亦即敌对状态的开始之日)之前的所有计划、提议等等,全都像去年的老黄历;尽管当时它们还算允当,但如今已被束之高阁,毫无用处。争论双方当时提出的不管什么主张,最终都归结到相同的一点,亦即与大英帝国联合;双方唯一的不同是实现联合的方法:一方提议武力,另一方主张友好。但迄今为止发生的事情是:前者失败了,后者也销声匿迹了。
关于和解的好处,人们已经说过很多,它就像一场惬意的美梦,如今已经过去,大梦醒来,我们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有一点是对的:我们应当仔细审视这场争论中对立的一方,认真研究这些殖民地由于联合和依附大英帝国而遭受的,并且还会继续遭受的一些实质性损害。我们要依据自然和常识的原则,仔细审视这种依附,看看如果分离我们要交付什么,如果依附我们该期望什么。
我听到有人宣称,既然美利坚从前依附于大英帝国时繁荣兴旺,那么,同样的依附对于美利坚未来的幸福也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始终会有同样的作用。没有比这种论点更荒谬的了。我们倒不如宣称:一个孩子吃奶茁壮成长,因此他永远不要吃肉;或者宣称:我们这辈子的前二十年应当成为接下来二十年的先例。但就算这是真的,也未免言过其实,因为我可以直言不讳地回答,假如没有一个欧洲强国跟美利坚有任何关系,它同样会繁荣兴旺,没准更加繁荣。它赖以致富的贸易是生活必需品,只要吃饭穿衣依旧保留欧洲的风俗习惯,这样的商品总是会有市场。
可是有人说,大英帝国保护了我们。说它独占了我们倒是真的,也应当承认它保卫了我们,我们出了钱,它自己也出了钱;它也会保卫土耳其,动机是一样的,亦即为了贸易和领土。
唉,我们被一些古老的偏见误导得太久,为迷信做出了很大的牺牲。我们自吹受大英帝国的保护,却没有想到,它的动机是利益,而非爱恋;它不是为了我们的利益而保护我们免遭我们的敌人侵犯,而是为了它自己的利益保护我们免遭它的敌人侵犯,而它的敌人,不曾为了任何其他利益而和我们产生争端,却总是为了大英帝国的利益而成为我们的敌人。让英国放弃它对美洲大陆的权利要求,或者美洲大陆摆脱对英帝国的依附,如此一来,就算法国和西班牙与大英帝国交战,我们也将与它们和平相处。汉诺威王朝的上一场战争 所带来的苦难应当警告我们,要提防这样的依附。
最近有人在议会宣称,除非通过母国,否则北美十三州殖民地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也就是说,宾夕法尼亚与新、旧泽西及其余各殖民地,都是通过英国,才成为姊妹殖民地。这倒确实是一种转弯抹角的证明亲属关系的方式,但它是最直接的、也是惟一正确的证明我们与欧洲其它大国有敌对关系的方式,如果可以称之为敌对关系的话。法国和西班牙从来没有、以后大概也不会因为我们是美洲人而成为我们的敌人,倒是因为我们是大英帝国的臣民,才与我们为敌。
但有人说,英国毕竟是母国。这样说来,它的行为就更加可耻了。虎毒尚不食子,蛮族亦不杀亲;因此,这个说法就算是真的,也只是对英国的责难;更何况它并不是真的,或者说只是部分正确,父国或母国这样的说法,被国王及其食客们阴险地利用,怀着天主教会的卑劣意图,试图利用我们轻信的弱点,来增进不公正的偏见。欧洲,而非英国,才是美利坚的母国。这个新世界是来自欧洲各地的、热爱公民自由和宗教自由的受迫害者的庇护所。他们所逃离的,不是母亲的温柔怀抱,而是恶魔的残忍兽行;英国就更是如此了,当初驱使第一代移民背井离乡的暴政,至今依然在纠缠着他们的子孙后代。
在地球上这片广袤辽阔的土地上,我们忘掉了三百六十英里(英国的宽度)的狭窄限制,把我们的品德带到了更大的世界。我们主张与欧洲的每一位基督徒结成兄弟,以博大的情怀赢得胜利。
▲“联合,或是死亡”,此图由本杰明·富兰克林设计,最早刊登在1754年5月9日《宾夕法尼亚公报》(Pennsylvania Gazette)上。此报刊也是由他本人创办。此画本意是在“七年战争”中号召北美殖民地团结一致,协助母国战胜法国及其印第安盟友。图中的英文缩写代表各个殖民地。该图的意义在独立战争又被重新解读,与亲英派的传统解读不同,在激进派眼中,它是殖民地团结一致反对英国政府的象征。下图标题之下的图是此画的另一种表现。
我们欣喜地看到,当我们不断扩大对世界的认识,我们也就逐步克服了地方偏见的影响。英国的城镇被分为多个不同的教区,一个人出身在任何一个这样的城镇,交往最多的自然是本教区的居民(因为他们在很多情况下有着共同的利益),并称之为街坊邻居。如果他在离家只有几英里的地方遇到一个街坊邻居,他会丢掉狭隘的街坊观念,用同城老乡这个名号向他打招呼;如果他出了本郡,在任何别的郡遇到他,便会称他为同郡老乡;如果他们远走国外,在法国或欧洲的其他任何地方交朋结友,他们的地方记忆便扩大为英国人。同样的道理,欧洲人在美洲或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相遇,大家都是老乡;因为,英国、荷兰、德国或瑞典,跟整个欧洲比起来,在更大范围属于同一个地方,而街道、城镇和郡县之分,则在更小的范围属于同一个地方;对大陆思维来说,这些区分太过狭隘。即使在宾夕法尼亚这个殖民地,英国血统的居民也不到三分之一。因此,我反对把父国或母国这样术语仅用于英国,那是虚假的、自私的、狭隘的和小气的。
就算承认我们全都是英国血统,那又意味着什么呢?什么意义也没有。英国如今是一个公开的敌人,其他的名号和头衔统统失效:说和解是我们的责任,真是荒唐可笑。英格兰当前王室的第一位国王(征服者威廉)是个法国人,英格兰的一半贵族同样是来自法国的后裔;那么,按照同样的推理方法,英格兰就应该由法国统治。
关于英国与各殖民地联合起来的问题,人们已经说了很多,有人说,有了这样的联合,他们就可以跟整个世界叫板。但这纯粹是假设;战争的成败是不确定的,这些说法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片大陆决不会竭尽所有居民,去支持那些在亚洲、非洲或欧洲的英国军队。
此外,我们为何要跟整个世界叫板呢?我们的目的是贸易,贸易搞好了,我们就会确保我们能赢得全欧洲的和平与友谊;因为让美洲成为一个自由港符合全欧洲的利益。它的贸易始终是一种保护,而缺乏黄金白银确保了它不会被人入侵。
我总是质问最热情的和解鼓吹者,请举出这片大陆通过和大英帝国联系在一起所能收获的一项好处。我屡次三番提出这样的质问,一项好处也没有得到。我们的谷物在任何欧洲市场上都能卖出好价钱,只要愿意,我们的进口商品在任何地方都能花钱买到。
但是,我们通过这种联系所遭受的损害和坏处却多不胜数。我们对整个人类的责任,以及我们对自己的责任,都要求我们宣布退出这一联合;因为,对英国的任何归顺和依附都会直接导致这片大陆卷入欧洲的战争和争执,让我们与某些国家失和,这些国家原本愿意寻求与我们的友谊,而对它们,我们既没有什么愤怒,也没有任何抱怨。由于欧洲是我们从事贸易的市场,我们应该与欧洲的任何部分缔结不偏不倚的关系。美洲的真正利益在于避开欧洲的纷争,而由于对英国的依附,它从未做到这一点,它成了英国政治天平上的一块砝码。
欧洲王国林立,没法长治久安,任何时候,只要英国与其他任何欧洲强国爆发战争,北美的贸易就会因为北美与英国之间的联系,而遭受灭顶之灾。下一场战争的结果可能跟上一场不一样,假如不一样,如今的和解鼓吹者到那时就会希望分离,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中立是一艘比战舰更安全的护航舰。我们有各种正当而自然的理由要求与英格兰分离。被杀戮者的鲜血,以及大自然哭泣的声音,都在呼喊:现在是分开的时候了。全能的上帝让英国和美洲天各一方,就连这段距离也是一个强有力的自然证据,证明一者统治另一者的权力绝不是上天的设计。发现美洲大陆的时间同样增加了这一论据的分量,移民美洲大陆的方式也让论证的力量顿时倍增。美洲的发现在宗教改革之前,仿佛全能的上帝慷慨仁慈,打算在故国家园不能给未来的受迫害者提供友善和安全的时候,给他们开辟一个庇护之所。
大英帝国对这片大陆行使的权力,是一种迟早必定终结的统治形式。一个严肃思考的人,如果痛苦而坚定地确信他所谓的“当前政体”只是临时性的,那么他在展望未来时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快乐。作为父母,我们不可能快乐,因为我们知道,这一政体不足以持久到确保我们传给后代子孙的任何东西。显而易见,既然我们欠了下一代的债,我们就应当为此做点什么,否则的话,我们就是在卑鄙可耻地利用他们。为了明白我们的责任之所在,我们应当考虑我们的孩子,把我们在生活中的立足点再往前推几年。登高望远,那一片被眼下的恐惧和偏见所遮蔽的景色便呈现在我们面前。
尽管我小心翼翼地避免不必要的冒犯,但我还是倾向于相信,所有支持和解的人都可以包含在下列描述之内:不值得信任的利益攸关者,不能睁开眼睛看的软弱无力者,不愿睁开眼睛看的心怀偏见者,以及某些对欧洲世界评价过高的温和之人。最后这一类人,由于他们的考量是基于错误的判断,因此他们给这片大陆带来的灾难甚于其他三者。
很多人的生活远离悲痛的现场,他们是幸运的;邪恶尚不足以被带到他们的门口,好让他们感受到美利坚人拥有的所有财产多么不可靠。但是,不妨让我们的想象力暂时把我们带到波士顿,那个悲惨不幸的地方将会教给我们智慧,令我们永远放弃我们可能并不信任的权力。那座不幸城市的居民,仅仅几个月前还安逸而富足,如今却别无选择:要么待在那里忍饥挨饿,要么出去乞讨。如果他们继续待在城内,朋友的子弹可能危及他们的性命;如果离开城市,就会遭到军人的洗劫。就他们当前的情况而言,他们就是无望获救的囚徒,在一次试图解救他们的总攻中,他们被暴露在双方军队的炮火之下。
一些消极冷漠的人,以轻松的心态看待英国的侵犯,依然抱有最好的希望,他们总是大声说:“来吧,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朋友。”但是,请仔细审视人类的激情和感受,让和解信条经受大自然的试金石的考验,然后告诉我,从今往后你是不是还能热爱和尊敬那个把火与剑带到你的国度的强国,并忠心耿耿地为它效力?如果你做不到这些,那你只是在欺骗自己,而且通过你的拖延,带给子孙后代的是毁灭。对于英国,你既不热爱,也不尊敬,你未来与它的联系将会是强迫的和不自然的,仅仅基于当下的权宜之计,要不了多久就会重蹈覆辙,比前一次还要糟糕。如果你说,你还是会把这些侵犯抛到脑后,那么我问你,假如你的房子被烧毁了呢?假如你的财产在你的面前被毁于一旦呢?假如你的妻儿没有安睡的床榻,没有赖以为生的面包呢?假如你在他们手上失去了自己的父母或孩子,你自己成了一文不名、悲惨不幸的幸存者呢?如果这些经历你都不曾有过,那么你就没有资格评判那些经历过这些灾难的人。如果你有过这样的经历,还能与杀人凶手握手言和,那你就不配做一个丈夫、父亲、朋友和恋人,不管你在生活中拥有什么样的地位和头衔,你都有着胆小鬼的内心和马屁精的灵魂。
▲阿奇博尔德·维拉德(Archibald Willard)所作《76年的精神》(The Spirit of'76),又名《扬基小调》(Yankee Doodle)."76年”指的是《独立宣言》签订的1776年,“扬基小调”则最初是英军嘲讽大陆军粗俗的歌曲,却被华盛顿当作了大陆军的军歌。此画表现了大陆军战士朴素和无畏的精神。
这不是煽风点火,也不是夸大其辞,而是用大自然已经证明了的那些情感去检验它们,如果没有这些情感,我们就没有能力去履行生活中的社会责任,也没有能力享受生活的幸福。我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激起报复而展示恐怖,而是为了把我们从致命而怯懦的沉睡中唤醒,好让我们能够坚定不移地追求某个既定的目标。如果北美没有以拖延和怯懦征服自己,英国或欧洲都没有力量能征服它。这个冬天如果善加利用,将会称得上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时机,但如果坐失良机,整个大陆将大祸临头;无论是谁,无论他是做什么的,无论他在哪里,如果他浪费了一个如此宝贵而有用的季节,他受到的任何惩罚都是罪有应得。
把过去时代的所有先例推定为事物的普遍秩序,从而认定这片大陆可以在更长时间里依旧臣服于任何外部强权,这是讲不通的。在英国,就连最乐观的人也不这样认为。此时此刻,最大限度的人类智慧也谋划不出一项这样的计划:它不包含分离,却能允诺美洲大陆哪怕是一年的安全。和解不过是黄粱一梦。天理已经抛弃了联结,人力岂能回天。正如弥尔顿的至理名言:“深仇大恨刺入伤口如此之深,绝不可能真正愈合如初。”
每一种安静平和的和解方法都已失效。我们的祈祷已被轻蔑地拒绝;我们只能相信:没有什么东西比反复请愿更能助长国王的自负,强化他们的顽固——没有什么东西比这种做法更能让欧洲的国王们变得绝对专制:看看丹麦和瑞典吧 。因此,既然只能爆发,那么看在上帝的份上,就让我们走向最终的分离吧,别让下一代在已经毫无意义的父子名义下引颈就戮。
说他们再也不会那么干,是毫无意义的幻想,当初废除《印花税法案》 时,我们曾这样想过,但一两年之后我们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正如我们认为那些曾经战败的国家决不会再起争端一样。
至于治理问题,大英帝国没有能力公正对待这片大陆:北美大陆的事务很快也会变得重大而错综复杂,一个与我们相距遥远、对我们一无所知的政府,不可能管理得差强人意;因为,如果他们不能征服我们,他们也就不能统治我们。一个传言或一份请愿都要跑三四千英里,然后等待答复要四五个月时间,得到答复时又要五六个月时间对它做进一步的解释,几年之后,这样的事情将被看作是愚蠢的和孩子气的——有一段时期它是恰当的,而如今到了结束这种情况的恰当时机了。
▲图为一张“自由之子”的歌谣宣传页。“自由之子”(Sons of Liberty)是北美13州殖民地的地下组织,为反抗英国政府而成立,并在反印花税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虽然当印花税被废除后,该组织也随之解散,但在之后的独立战争中,“自由之子”的称号为大陆军战士继承。
几个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小岛确实是大国关照的恰当对象,但要是认为一片大陆要永远由一个小岛来统治,则未免荒谬透顶。大自然尚未提供这样的实例:卫星大于其所环绕的星球,就像英格兰和北美那样,这违背了普遍的自然秩序。很明显,它们属于不同的体系,英格兰属于欧洲,北美属于它自己。
我拥护分离和独立的主张,并非出于傲慢、党派或怨恨的动机;我清晰、肯定而真心地相信,这样做符合这片大陆的真正利益,如果缺少这一步,任何做法都不过是修修补补,不可能带来持久的幸福——那只是把刀剑交给我们的孩子,自己却临阵退缩,而在这个时候,只要做得再多一点,走得更远一些,就可以使这片大陆成为全世界的光荣。
由于大英帝国没有表现出最起码的妥协倾向,我们可以确信,最终获得的任何条款都不值得美洲大陆接受,也没有任何方式配得上我们已经付出的鲜血和财富。
为之奋斗的目标应当始终与代价保持恰当的比例。诺斯 的撤职,或者解散整个令人憎恨的政治集团,都抵不上我们已经花费的数百万英镑。暂时的贸易中断的确有些不便,但如果能废除我们所抱怨的所有法案,这样的不便就会得到足够的补偿。但是,如果整个大陆必须拿起武器,如果每个人都必须成为士兵,仅仅是一届可鄙的内阁就不值得我们与之战斗了。如果废除那些法案就是我们为之战斗的一切,那我们付出的代价就太大、太大了;这就像我们因为法律问题,或者土地问题,而付出了邦克山战役 那样的代价,这实在太蠢。我始终认为,这片大陆的独立,是迟早要到来的一件大事,从美洲大陆最近迅速成熟这一事实来看,这一天应该为期不远。因此,在敌对行动爆发的时候,根本不值得去争论一件时间最终会予以矫正的事情,除非我们的争论是认真的;否则的话,那就像浪费我们的财产,去打官司控告一个租约即将期满的房客非法侵入。在生死攸关的1775年4月19日之前,没有人比我自己更热烈地希望和解了,但就在得知那一天的事件的那一刻,我就厌弃了那位铁石心肠、脾气乖张的英国法老——永远厌弃;我鄙视这个恶棍,他假称“人民之父”,却听任人民惨遭杀戮,泰然自若地让自己的灵魂沾满他们的鲜血安然睡去。
但是,承认事态如今已经平息又会如何呢?我的回答是:美洲大陆的毁灭。理由如下:
首先,统治的权力依然掌握在国王的手里,他将有权否决这片大陆的立法。由于他对自由已经表现出了根深蒂固的敌意,以及对专制权力的渴望,这样的人,不管是不是恰当,他都会对我们这些殖民地说:“除非是我满意的法律,你们不得制定任何法律。”在美利坚,难道有哪个居民无知到竟然不知道,依据所谓的现行宪法,除非国王批准,这片大陆不能制定任何法律?或者,难道有人如此愚蠢,竟然看不出来(考虑到已经发生的事情),除非符合他的意图,他不会容许任何法律?我们可能由于缺少美利坚的法律而被迫受人奴役,就像由于服从英格兰为我们制定的法律而受英格兰奴役一样。在事情平息(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之后,难道还会有人怀疑,国王不会运用他的全部权力,尽可能让这片大陆保持低贱而卑下?我们要么前进,要么只能后退,退回到没完没了的争吵或荒唐可笑的请愿——我们已经比国王所希望的更加强大,他今后难道不会竭力让我们变得更弱小吗?一言以蔽之,一个嫉妒我们的繁荣的强国是否是适合统治我们的强国呢?对这个问题回答否的人就是一个独立派,因为独立的意思只不过是:我们是不是应当制定我们自己的法律,或者,推举国王,这片大陆曾经遇到的或可能遇到的最大的敌人,是不是应当对我们说:“除了我所喜欢的法律,这里不得有任何法律。”
▲约翰·特朗布尔(John Trumbull)所作《沃伦将军之死》(The Death of General Warren at the Battle of Bunker's Hill)。邦克山战斗是独立战争的起点之一,图中描绘的是在殖民地军队与英军的战斗中,沃伦将军(当时还未正式接受军衔)牺牲的一幕。
不过,你会说,国王在英格兰有否决权;未经他的同意,人民不得制定法律。就正当而良好的秩序而言,这里面有非常荒谬的东西: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经常这样),竟然对几百万比他年长、比他聪明的人说:我禁止你们提出的这项或那项议案成为法律。但在这里,我不打算答复这种问题,尽管我决不会停止揭露它的荒谬。我只想说,英格兰是国王的地盘,而美利坚并非如此,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国王在这里的否决权比它在英格兰危险和要命十倍,因为在那里,他很少拒绝批准一项增强英格兰国防能力的议案,而在美利坚,他决不会容许提出这样的议案。
在英国的政治体系中,美利坚只是一个二等的对象。英格兰顾及北美殖民地的利益,充其量不过是为了满足它自己的目的。因此,万一我们的利益没有促进它的利益,或者对它有丝毫的妨碍,它自己的利益就会导致它压制我们的利益。考虑到已经发生的事情,在这样一个间接政府的治下,我们将很快沦入何等状态!人们不可能通过改换名号而化敌为友。为了证明和解如今成了一项危险的主张,我断言,废除那些法案只是国王在此时此刻的政策,为的是恢复自己对各殖民地的统治;接下来,他就可以通过长期的诡计和狡诈,来实现他在短期内靠武力和暴力不可能实现的目的。和解几乎就等于毁灭。
其次,即便是我们可以指望获得的最好的条款,充其量也不过是一项临时性的权宜之计,或者是一种由监护人实施的统治,不可能持续到各殖民地成熟起来,在此期间,事物的这样一种普遍的面貌和状态是悬而未决的和没有前途的。有财产的人不会选择移民到一个政体命悬一线、时刻处于动荡和混乱边缘的国家,而现有的居民也会审时度势,处理他们的财产,离开美洲大陆。
不过,所有论据当中最有力的是:只有独立,亦即只有建立美洲大陆自己的政体,才能维持美洲大陆的和平,保护它免遭内战之害。我担心,万一现在与英国和解,更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各地接踵而至的叛乱,其后果远比英国的所有恶意都更加要命。
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因为英国的野蛮行径而倾家荡产,大概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将遭受同样的命运。那些人的感受与我们这些幸免于难的人有所不同。他们如今拥有的一切便是自由,而他们从前享有的一切都牺牲给了争取自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他们鄙视屈服。此外,各殖民地对英国政府的普遍心态,就像是一个满师出徒年轻人,对其不怎么在意。一个不能维护和平的政府根本就不是政府,在那种情况下,我们付出了金钱却一无所获;假如和解之后的那天就爆发内战,我们还能祈祷英国人做什么呢?他们的力量是一纸空文。我听到有些人说——我相信其中很多人是不加思考而说的——他们害怕独立,害怕那会导致内战。实际上,我们最早的想法很少是正确的,这里的情况便是如此;因为修复联结比独立更令人害怕十倍。我对受害者的情况感同身受,我断言,假如我被赶出家园,我的财产被洗劫,我的生存环境被破坏,作为一个清楚自己遭受损害的男人,我决不可能欣赏和解理论,也不认为自己应当受到这一理论的束缚。
各殖民地都表现出了一种热爱良好秩序、服从大陆政府的精神,这就足以让每一个明智理性的人在这一点上感到舒心和愉快。没有人能给自己的担心提出任何借口,除非是这样一个十足孩子气的荒唐理由:一个殖民地会谋求对另一个殖民地的优势。
彼此没有差别,就不存在哪个殖民地更有优势的问题,完全平等不可能提供权力的诱惑。欧洲的共和国全都和平相处(我们始终可以这样说)。荷兰和瑞士没有战争,不管是内战还是外战,有一点倒是真的:君主制政府从来没有长期的安宁;在国内,王权本身就是激发暴徒野心的一个诱惑;国王的权威始终伴随着一定程度的自豪和傲慢,其极度膨胀的结果便是与外国列强决裂,而在这种情况下,依据更加自然的原则组建起来的共和制政府,将会通过谈判避免这样的错误。
对于独立,如果说有什么真正的理由感到恐惧,那只能是因为尚未制订任何具体的计划。人们看不到出路何在——因此,我提出下面一些思路,作为这项事业的开端。与此同时,我谨慎地声明,我的这些思路不过是抛砖引玉而已。如果能够集思广益,个人的零散想法常常构成了智者能人的素材,从而成为有用之物。
议会每年召集一次,只设一位总统。代表应当更平等。他们的事务完全是国内的,并服从于大陆议会(Continental Congress)。
每个殖民地分为六个、八个或十个方便的选区,每个选区派出恰当数量的代表参加大陆议会,这样每个殖民地至少派出三十名代表。大陆议会的代表总数至少是三百九十人。每届大陆议会按照下面的方法推选一位总统。当代表们集会时,通过抽签从十三个殖民地中选出一个殖民地,这之后,整个大陆议会(通过投票)从那个殖民地的代表中选出一位总统。在下一届大陆议会,只从其余的十二个殖民地中通过抽签选出一个殖民地,排除上届大陆议会从中选举总统的那个殖民地,依此类推,直至十三个殖民地全都轮到。为了确保只有足够公正的议案才会获得通过,成为法律,大陆议会中至少要有五分之三的成员赞成才能称为多数——在一个如此平等地组建起来的政府中,挑起争端的人就会成为撒旦的叛乱同谋。
但是,这件事情最早由谁发起,用什么方式发起,还需要仔细考量。如果发起者是介于被统治者与统治者之间,亦即介于大陆议会与人民之间的某个中间团体,看来更可取、更一致,为此可召开一次大陆会议,其方式和目的如下:
由大陆议会的二十六个成员组成一个委员会,即每个殖民地两名。该两名委员由各殖民地议会推选,同时在各殖民地首府,或者如果更方便的话,在该殖民地人口最多的两三个地方,由来自该殖民地各个地区的数量恰当的有资格选民,选出五名人民代表组成殖民地议会,代表整个殖民地。在这样召集起来的大会中,知识和权力这两项重大原则将会统一起来。大陆议会和各殖民地议会的成员都有处理国家事务的经验,都是能干而有用的顾问,整个机构由人民授予权力,将会有真正合法的权威。
议员们开会,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制订一部《大陆宪章》,或者叫《联合殖民地宪章》(回应英格兰所谓的《大宪章》),确定大陆议会成员和州议会成员的人数和选举方式,以及开会的日期,规定他们的事务和管辖权(必须始终记住,我们的力量是整个大陆的,而不是各殖民地的),确保所有人的自由和财产,尤其是依据良心的命令从事宗教活动的自由,以及一部宪章必须包含的诸如此类的其他事项。这之后,上述会议将立即解散,依据上述宪章选举出来的机构将暂时成为这片大陆的立法者和统治者。愿上帝保佑这片大陆的和平和幸福,阿门。
对于今后为这一目的或类似目的而被委派为代表的人,我要送给他们下面这句话,它摘录自贤明的德拉戈内蒂关于政府的论述:
政治家的学问在于发现幸福和自由的真谛。那些能够找到让国家付出最小代价、为个人提供最大幸福的统治模式的人,值得人们世世代代地感激。
——德拉戈内蒂《论美德与奖赏》
▲图为1774年第一届大陆会议纪念画,画的底部是20世纪初美国政治家威廉·詹宁斯·布赖恩(William Jennings Bryan)的言论:“我们的政府以自由为基本,在血泊中诞生,须时时保持警惕方能使之永存”。
但有人会问,美国的国王在哪里?朋友,我要告诉你,他在天上统治着我们,不像英国国王那样给人间制造劫难。然而,如果我们庄严地留出了一天来宣布宪章,希望我们以人间的荣耀的眼光看此事,也没有什么缺陷;让发表的宪章是以神的法律,亦即上帝之言为依据;让我们给它戴上一顶王冠,好让全世界知道,其实我们赞成君主制,只是在美利坚,法律就是国王。因为,正如在专制政府中,国王就是法律;在自由的国家,法律就应当是国王,而且不应当有其他国王。但是,为了防止今后出现滥用,最好是在仪式结束时便砸碎王冠,把它分散给有权享有它的人民。
拥有我们自己的政府,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当一个人严肃地思考人类事务的不确定性时,他就会相信,在我们力所能及的时候,以沉着冷静、深思熟虑的方式制订一部我们自己的宪法,远比把这样一项攸关重大的事件托付给时间和机遇,要明智得多,稳妥得多。如果我们现在漏掉了这一步,今后就可能出现某个马萨尼洛 之流,抓住民众的不安,纠集铤而走险的亡命徒和不满者,把政府的权力据为己有,从而像一场大洪水一样,把自由从美洲大陆扫荡殆尽。假如美利坚的统治权再次回到英国人的手里,动荡不安的时局就会诱使某个铤而走险的冒险家试图碰碰运气;在这样的情况下,英国又能给出什么样的救助呢?在它听到消息之前,生死攸关的大事可能就办妥了,我们自己就会像倒霉的不列颠人在征服者威廉的压迫下一样受苦受难。你们这些今天反对独立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们是在让政府的席位一直空缺,从而向永久的暴政敞开大门。有成千上万的人都会认为,把那股凶恶野蛮的势力从美洲大陆驱逐出去是光荣的,这股势力已经煽动印第安人和黑人来毁灭我们,这样的残暴行为有双重罪恶,对我们是残忍,对他们是背叛。
至于那些人,理性告诉我们不要信任他们,已经被伤害得千疮百孔的感情叫我们要痛恨他们,谈论与他们之间的友谊简直是疯狂和愚蠢。我们与他们之间残存的一点亲情纽带日渐销蚀,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希望,当这种关系已经消亡,感情却会增加呢,或者当我们争吵的问题十倍于从前而且更加重大时,双方却能更好地达成一致呢?
你们这些跟我们奢谈和谐与和解的人,你们能让已经逝去的时光回头么?你们能给娼妓从前的清白么?你们也不能让不列颠和美利坚重归于好。最后的纽带如今已经断裂,英国人正在发表反对我们的言论。有一些伤害天理不容;如果天理宽恕了这样的伤害,那就不是天理。正如丈夫不能宽恕强奸他妻子的人,美洲大陆也不能宽恕英国的那帮杀人凶手。全能的上帝为了有益而明智的目的在我们身上植入了这些不可磨灭的情感。在我们的心中,这些情感就是上帝形象的守护人。它们使我们区别于一群普通的动物。假如我们对这样的情感麻木不仁,社会契约就会解除,正义就会从人间绝迹,或者只是偶然存在。假如我们的情感所遭受的伤害不能激发我们伸张正义,强盗和凶手则会逍遥法外。
噢,你们这些热爱人类的人啊!你们这些不但敢于反抗暴政,而且敢于反抗暴君的人,请站出来!旧世界遍地都是压迫。自由在全球遭到围追堵截。亚洲和非洲早已把自由逐出。欧洲把她视为异乡人,英国也对她发出了逐客令。哦!接纳这个逃亡者吧,及时给人类准备一个庇护之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