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全球事变及其后续事件——德国的统一、苏联的解体、全球贸易协定的出台、贸易集团的巩固,以及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建立——深刻地改变了艺术世界的性质。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艺术首都从巴黎移至纽约之后,艺术世界就是建立在东西方分裂的冷战基础上的。一个集团中的国家所支持的艺术就是另一集团艺术形式的反面形象:如果东方集团的艺术必须遵从并代表了特定的意识形态内容,还具有明确的社会效用,那么,西方集团的艺术必定要摆脱一切类似倾向,转而追求完全的非功用性。如果东方的艺术赞美人类、尤其是社会主义的人的成就,那么西方的艺术必然要集中表现人性的弱点、局限和残忍(同时抱着这样的希望,即随着对这些问题的深入探究,艺术自身能够有所作为)。随着这种对抗的逐渐消失(先是在开放条件下的缓慢改变,后又随东方社会制度的剧变而迅速瓦解)和资本主义的凯歌高奏(一个“新的世界秩序”建立起来,其中美国是唯一的超级大国),艺术世界的面貌迅速改变。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世界各地涌现了大量艺术事件,与此同时,西方那些长期被忽视的来自不同国家、种族和文化的艺术家迅速获得了评论和商业上的成功。
后现代批评为这种转变做了准备,它通过一系列复杂的理论运动,确认了那些已被市场慢慢认可的东西,揭开了隐藏在高雅文化普适性外表背后白人男性“天才”的面纱。女权主义者对艺术世界中的男性统治地位发起了挑战,力图重新阐释那些排斥妇女的评判标准。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在美国存在较长时间的种族主义现象也引起了世人激烈的争论。
著名的多元文化展览的出现恰好与冷战的终结构成了巧合,其中规划于开放年代、且都在1989年开幕的两个展览打破了制度上伦敦和巴黎白人垄断艺术世界的局面,这就是蓬皮杜艺术文化中心举办的“大地魔术师”展览和海沃德美术馆举办的“另外的故事”展览。两个展览都引起了争议,并且作为进入这一领域的第一次尝试,它们必然是有偏向性的。“大地魔术师”展览尤其受到了指责,因为它将第三世界艺术家异类化,其标题就体现了这种态度。然而,这是在艺术世界大都会举办的、首次将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当代艺术同时且平等展出的重要展览。拉什德·阿拉恩(Rasheed Araeen)与英国艺术精英层的冷漠和自高自大作斗争,举办了“另外的故事”展览。该展览是第一次在一个重要的公共空间展示黑人和亚裔英国艺术家的作品。这些展览为非白人当代艺术家争取到了一种新的关注度。而且,这两个展览——尽管在几年的边缘化之后,阿拉恩完全有理由担忧他的展览可能只不过是白人之外一个“孤立的异类”——预示着一种体制的建立,在这种体制内,非白人艺术家再也无须抱怨不被关注,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必须开始担心他们所得到的关注的类型。
随着冷战的终结,一种无拘无束的被称为“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样式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了巩固,它也与席卷艺术世界的有色人种大翻身的潮流相重合。在新自由主义中,自由贸易的话语仍然风行,但那些全球性的管理机构(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贸易组织)却在实施各种规则,对富裕国家的工业和农业加以保护的同时,又让一些经济脆弱地区承受不予控制的贸易(包括低于成本商品的倾销)、私有化以及福利条款解体等现象。整个世界出现了低工资、就业不稳定、高失业和工会力量削弱的普遍情形。前世界银行经济学家约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最近描绘了这套体制及其对那些最弱小国家造成的灾难性后果,例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是如何在俄罗斯、东亚及其他地区制造或加剧危机从而给当地居民带来严重甚至致命后果的。而且,尽管财富都流向了跨国公司——并且,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这些财富也因此而流向了艺术世界——但对于艺术来说,最大的影响不是在其经济状况上,而是在其语言上。贸易壁垒被打破的同时文化屏障也随之消失,由此产生了灿烂的文化融合,人们对这些现象进行了高度而热情的赞美。在这方面,艺术世界并不是孤立的。对全球化的这股热情浪潮席卷了经济、政治学以及人文科学等各个领域的讨论,这些讨论充斥了各种学术研讨会和自由报纸。贾斯廷·罗森堡(Justin Rosenberg)对这些言论的逻辑作了深入的分析并给予了讽刺,他指出了那些分析中的无条理性,它们意图用时空的抽象特性代替经济、政治和军事力量的特性,将其作为社会理论的首要原动力,其结论则常常含混不清、甚或仅仅是语言上的故弄玄虚。在艺术世界中,关于全球化的讨论经常是既漫不经心,同时又无处不在。
尽管艺术世界接受了这一语言政治自由的一面,特别是推崇文化融合或杂交的好处,它背后的整体设想——全球资本之梦——仍彻底而又迅速地在艺术领域显现出来。作为结果,艺术论述、机构和作品已经迅速地改变了面貌。整个20世纪90年代期间,世界各地都开展了双年展以及其他各种艺术活动。与此同时,许多城市修建了新的当代艺术博物馆,或是扩建了老的博物馆。这些博物馆的活动逐渐变得更加商业化,因为它们采用了企业的理念,与商业结成联盟,让它们的产品更紧密地贴近商业文化,此外,较之于图书馆,它们更倾向于将商店和主题乐园作为自己的榜样。同时,当代艺术有选择性地与大众文化中的某些元素建立了更加密切的联系,而这种联系变得如此无处不在,以至于人们有时会误认为这种转变是艺术与“现实”或“现实生活”的结合。长久以来,艺术明星就一直是社会名流,但现如今,作为一个整体的艺术舞台往往被当作时尚或通俗文化一样看待,甚而那些舞台上的小角色也出现在追踪明星运行轨迹的新闻媒介中。尤其是席卷了整个文化界的青春膜拜潮流也渗入了艺术世界,因而艺术与时尚越来越被看成是手拉手的亲密伙伴。
本书常常将1989年以后的时期作为一个整体加以论述,这样我们就可以更清楚地考察艺术世界的结构及其产品,但是我们也会涉及到一些引起当代艺术变革的、与全球化有关的重要变化。这是一些相互联系的问题,诸如美国的政治化艺术、经济周期和当代艺术展示的标准形式的转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