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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高盛实习

2005年秋天,我进入高盛的投资银行策略部实习。要说我以前也算见过些世面,但高盛这个华尔街头号王牌的精气神还是令我惊叹。这个公司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朝气和锐气,员工们恨不得在身上佩戴“特种部队”符号,以示和其他投行不同。如果把高盛比作一支军队,那么它的士兵经过严格挑选,下级军官普遍出自一流军校,中级军官是多年实战磨炼出的骨干,高级军官大都是长期并肩作战、配合默契的“老高盛”,这显然是一支战斗力强大的精兵。

如果查一查高盛高管的履历,你会发现不少人出自J.Aron大宗商品交易公司。J.Aron的名号外人未必熟悉,在高盛内部可是大有来头。这家原本独立的公司在20世纪80年代初被高盛收购,之后就像金母鸡一样不停地“下金蛋”,J.Aron集团也借此成为一个势力强大的“山头”,高盛老总接班人布兰克芬(LloydBlankfein)就是该山头的领袖。大宗商品交易近乎投机,杠杆很大,一夜暴富和血本无归的故事经常发生。这一行里磨炼出来的人通常对于风险和回报有超乎寻常的敏锐直觉,是一群既能冲锋陷阵,也能躲避子弹的老兵。也许正因为高管层中有不少大宗商品交易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老兵油子,高盛在容易赚钱时往往敢下很大的赌注,而危机来临时却总能全身而退。

高盛的管理也很有一套,概括起来说就是:前有现大洋,后有督战队,再来点儿政治思想工作。“现大洋”就是高额奖金,连续几年达到平均每人50万美元左右,是其他投行的两倍。只要有出色的表现,高盛员工就能成为百万甚至千万富翁。如此重赏之下,自然人人争先。所谓“督战队”就是惩罚后进的机制。高盛每年都要对员工进行系统评价打分,并淘汰5%的“落后分子”,这个听上去有点残酷的办法和罗马军团维护士气的“什一格杀令”倒颇有相似之处。而“政治思想工作”则是培养员工的团体感和荣誉感。逢年过节,大家总能收到老总的电话录音留言,使人感觉管理层并非高高在上,而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在公司内部会议上,常常听到“因为我们是高盛”(Because we are Goldman)这句话,潜台词是:我们标准很高,别人做不到的事,我们也能做到!

我所在的投行策略部,员工大都出自哈佛、耶鲁等名校,很多有博士学位,有几位甚至是改行教授,例如面试过我的尼克,还有一位董事总经理曾任教麻省理工商学院。这种资历的人当然最有话语权,所以他们负责直接与客户和银行家打交道的“忽悠”工作。至于我这种人微言轻的小实习生,职责是给大佬们提供忽悠的素材,分析各公司的财务和资本结构情况,变着法“寻找问题”,好让高盛有帮助客户“解决问题”的机会。

分析数据少不了写程序,高盛使用的编程语言是一种自己开发的名为“SecDB”的古怪系统,那蓝底白字的界面看上去只有20世纪80年代的水平。可别小看这套外表朴实的系统,它是由高盛珍藏的一批电脑天才花了十几年时间慢慢积累而成的,据说可靠性和功能都大大超出同类商用软件。高盛坚持使用自己系统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保密,任何人离开公司都无法轻易带走核心算法。此外还有一个留人“阳谋”:用惯了SecDB的人到别的公司还得重新学起,所以不少人也就懒得跳槽了。

刚进公司的我每天被SecDB弄得头昏脑胀,还得经常和“不明飞行物”打交道。这当然不是真的“不明飞行物”(UFO),而是SecDB系统特有的“通用金融组件”(Unified FinancialObject)的简称。工作中遇到问题大家会在一种叫“红薯”(Yet Another Messaging System,YAMS)的聊天系统上互相交流,在高盛策略部门工作倒是很有几分硅谷电脑公司的感觉。这也是高盛特色:侃大山一定得会,但光耍嘴皮子还不够,手上的硬功夫也不能少。公司内部讲座上,董事总经理能一边讲模型,一边写程序,最后模型讲完了,程序也写完了。高盛团队确实是一支内外兼修的精锐。

我们的部门负责人杰瑞出身于J.Aron,根正苗红,是晋升合伙人的热门。这“合伙人”是高盛特有的一个级别,地位在董事总经理之上。早期的华尔街投行基本上都是合伙制度,资本由合伙人拼凑,提升到合伙人的员工就要贡献资本,同时也参与分红。实行合伙制度的投行风险意识都很强,行事谨慎,因为毕竟资本是合伙人自己的。20世纪80年代后,由于交易规模扩大,以及新产品不断出现,投行业的资本用量越来越大,各投资银行不得不纷纷放弃资本来源有限的合伙制度:有的与商业银行合并“傍了大款”,也有的通过上市发行股票扩大融资渠道。所有权与管理权的分离,使得华尔街越来越漠视风险,盲目追逐利润,这也是诱发金融危机的一个原因。

高盛在大投行中最后一个放弃合伙制度,于1999年上市,此后“合伙人”就成了一个略带怀旧色彩的级别,全公司总共才300多人(2005年),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晋升合伙人在望的杰瑞在管理上颇有一套,非常强调“交出货色”(deliverables)。每星期开部门会议,他都让大家自己说这个星期能“交出什么货色”,然后下星期对照总结。这招十分阴狠—无货可交固然显得没用,拍完胸脯交不出货看起来就更蠢,众伙计为了按时交出自己保证过的货色,只能自个儿拿了小鞭子赶着自己往前走。据说明朝名相张居正整顿吏治用的“考成法”就是此招,杰瑞无师自通,竟与中国古人暗合,不愧是当合伙人的料。

某日,杰瑞忽然气急败坏地召开全组紧急会议,原来两名组员在电梯里讨论并购案,被客户听到了,一状告到大老板那里,酿成了一起严重违纪事件。美国证券法规对于内幕交易处罚严厉,就算在自己家里聊天,如果讲到尚未公布的并购案,被人偷听引发内幕交易,泄密的人都有可能坐牢。因此工作中接触内幕消息的投行部门人员的嘴应该严得跟地下党似的,说梦话都得留神,现在竟有人在电梯里讨论并购案,难怪杰瑞大发雷霆:“你们应该好好想想,在电梯里乱讲话是何等愚蠢的行为!还好是我们的客户听见了,如果是《华尔街日报》听了去呢?那还了得!就像前些天纽约证券交易所并购群岛公司(Archipelago)那个事,两个小分析员(analyst,投行初级职位)乱写电邮,结果让新闻界见了报,对高盛的形象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杰瑞说的纽交所事件,是不久前的华尔街新闻,或者说是桩丑闻:纽交所老总塞恩(John Thain)以前是高盛的首席运营官,所以他聘用老东家作为纽交所并购群岛电子交易公司的顾问,这在“靠关系”的华尔街并不奇怪,但是高盛太贪,居然同时当起了群岛公司的并购顾问,那么它究竟代表哪一边的利益呢?更绝的是,高盛还拥有群岛公司15%的股权,却一点避嫌的意思都没有。两个分析员在电邮中拿这个高盛“里外通吃”的一锅粥并购案开心,被捅给了新闻界,街上人士纷纷借机指指点点:“看,这就是高盛。脸厚心黑,什么钱都敢赚!”

奇怪的是,杰瑞不为高盛“吃了原告吃被告”的行径感到羞愧,反倒对两个走漏风声的小分析员大加伐挞。末了,他发出指示:

“你们最好少写电邮,那是永久保存的,搞不好哪天就得见报,拿到法庭上当证据。以后有事打电话,电话录音只保留30天!”

可惜,再严格全面的法律教育也阻挡不了某些人对金钱的贪欲。就在几个月之后,爆出了美国数十年来最大的内幕交易案,主角之一正是杰瑞的手下,在伯克利面试过我的基恩!这位哈佛毕业、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如果沿着高盛之路踏踏实实走下去,成为百万富翁应该只是时间问题,可是他想发快财,走上了内线交易的不归路。还好基恩兔子没吃窝边草,没有用高盛的内幕消息,否则杰瑞等人都脱不了干系。这个基恩也确实有点歪才,他先是搭上了一个在摩根士丹利工作的同伙,两人又在俄式澡堂泡澡的时候发展了一个就职美林的分析员,三人串通一气,由美林分析员提供情报,基恩和大摩同伙利用加州和克罗地亚的亲戚进行内线交易。基恩等人还嫌消息来源不广,买通了印刷厂工人,以便在《商业周刊》等杂志面世之前先取得股评信息。这个组织严密的网络最后因为一位克罗地亚表姨贪婪地在某桩并购案公开前大买期权而败露,基恩等人也锒铛入狱。追想昔年荐己之恩,我不禁为基恩一悲。借此奉劝各位青年,切莫误学基恩走邪路。

我在高盛实习期间,正好赶上发年终奖金。像我这样的实习生是没份的,只能在旁边“一饱眼福”。2005年是个创纪录的丰收年,投行部门的营业收入比前一年大幅增长,可是和交易部门,特别是负责自有资金投资的部门相比,投行部的盈利只能算“可有可无”。全高盛赚钱最多的是“特殊情况部”(Special Situation Group),就是在中国买养猪场的那批人。有人说他们是暗算中国的阴谋家,在笔者看来他们不过是十分精明的逐利商人罢了。后来特殊情况部的负责人还因为对奖金不满愤然跳槽—有阴谋家跳槽的吗?

如火如荼的自营投资业务让高盛对如何利用丰沛的客户资源有了新思考,“Triple Play”(意译:一鱼三吃)成为时髦策略:首先是为客户提供上市、并购等咨询服务,并力争为高盛带来相关生意,这算“第一吃”;然后要帮助客户优化资本结构,继续融资,这算“第二吃”;最后还要伺机与客户联手投资,直接押上高盛的资本,这是获利最为丰厚的“第三吃”。例如在中国各大银行上市过程中,高盛参与股票承销的直接收入并不很多,但购入的中国工商银行股票却带来了相当大的盈利。

投资银行赚了钱,给员工分红是有“行规”的,给少了精英就可能跳槽。在高盛,负责融资并购的投行部门通常把近50%的毛收入(revenue)用于工资、奖金和福利支出。投行部门做的是靠关系的无本买卖,不需要太多资金,所以提成比例最高。股票和债券等交易部门因为需要资金支持,分钱的比例低些,一般在35%左右,这包括所有相关人员,至于交易员本身,通常可拿百分之几到十几不等的分成。在盈利创纪录的2005年,这些提成汇总成了天文数字:高盛的两万多名正式员工分享了110亿美元年度奖金,平均每人达到令人咂舌的50多万美元。当然,这些钱远不是平均分配的:后台的支持性工种、大部分普通员工奖金不到10万美元,而前台刚进公司的分析员、经理(associate)也拿不了多少钱,甚至可能比其他投行的新进员工还少—反正公司知道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为积累资历,钱少也会来高盛,乐得趁机少发点。真正拿大钱的是公司离不开的,尤其是能直接带来盈利的资深员工,包括银行家、交易员、销售、风险控制和研究人员,以及各部门管理者。前台的副总裁级别员工(通常本科生五年以上资历,或研究生三年以上资历)很多能挣到50万美元以上,董事总经理级别的当在百万美元以上,至于最高级别的合伙人中,千万美元以上者大有人在,老总保尔森和“太子”布兰克芬的年收入则在五六千万美元。

年成这样好,公司各部门纷纷举办奢华的圣诞派对庆祝。投行部的人平时见惯了世面,派对的手笔也最大,包了个豪华酒店,先是开庆功大会,气氛搞得和演唱会差不多,老总保尔森也讲话鼓劲,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说自己曾经50多次访问中国:这个“无利不起早”的老头儿眼光是多么精准啊!

大会开完,聚餐开始,在一个大厅里开席好几百桌。本以为只有我国改革开放初期的土大款如此摆谱,原来大牌投行也一样。大家边吃边欣赏文艺节目,编排者大多是刚进公司不久的分析员。这些年轻人真是精力旺盛,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居然还有工夫拍电视小品,而且不少都有“春晚”水平。最搞笑的是一个“高盛秃发精”小品,俗话说:“热闹的马路上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上不长毛。”高盛人工作辛苦,很多人“中年早谢”,小品就拿这事取笑:说在高盛只有秃顶才能升官。影片中一位高管手拿小瓶子深情地回忆:自己以前当了多年副总裁,无论怎么努力工作就是升不了董事总经理,直到用了“高盛秃发精”,现在头发掉光,都当上合伙人啦!在观众的哄笑中影片里出现了保尔森和继承人布兰克芬的光辉形象—这二位都是秃顶。只见两人高举小瓶子,齐声赞道:“高盛秃发精,就是好!”这些大胆的小孩,竟敢拿老总们开心。一片笑声中,年轻人心里平衡了许多:我们钱拿的少,可是头发比你们多!

圣诞派对是同事们交流的大好机会,可我越和别人聊心里越发虚:高盛的牛人实在太多,到处都是学历出众、口才了得、外表光鲜之辈,在这种人精扎堆的地方,我能有出头之日吗?就咱这半路出家的道行,就咱这带点口音的英语,恐怕很难在需要“资历”和“侃功”的策略部门赢得话语权,弄不好就得一直跟“不明飞行物”战斗下去对这种情况,毛泽东军事思想和得州扑克取胜秘诀的策略一致:敌强我弱,撤。

正好此时纽约大学为金融工程类学生专门举办了一个招聘会,我便赶去碰碰运气。到了之后才发现,多数参与公司已经根据简历挑出了感兴趣的人选,幸运儿们被叫进一间间小办公室密谈,毫无经验的我自然轮不到这种好事,只能在大厅里各公司的摊位前排队等候见面递简历。也不知哪里冒出这么多学生,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洋溢着憧憬,华尔街年成好,就连尚未毕业的学生们也对来年找个工作,多收个三五斗满怀希望。排队学生们一片欢声笑语,某某学长去了某某公司拿了多少奖金的讨论不绝于耳,听众于是更增添了排队的动力。

那天去的都是著名公司,似乎每个摊位前的队都很长,我可没兴趣排上半小时队和人说三句话,转了一圈,就只有鲁西银行(化名)这队人少点。要说鲁西银行也是世界著名的大银行集团,可是在高盛、雷曼、城堡对冲基金(Citadel)等群雄包围下,鲁西银行还是显得“队比较短”。我对这次招聘会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于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排进了鲁西银行这一队。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遇到几个贵人,那一天,我遇到了瑞克。

瑞克是鲁西银行的自营交易员(proprietary trader),工作是用银行的自有资本押宝赚钱,在2005年,这可是投资银行里最让人眼红的职业,相当于内部的对冲基金经理。牛人瑞克出于对母校纽约大学的热爱,代表鲁西银行前来参加招聘会,与不想排长队的我不期而遇,他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拿着我那份全无金融相关作经验的简历啧啧赞叹起来:

“不错!好!你看,三级CFA都考过了,很不简单!”

我后来才知道,瑞克自己刚刚考过了CFA二级,因此对我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在夸我的同时,瑞克也对自己的工作做出了肯定。颇为投机的几分钟交谈之后,瑞克告诉我,他是代表利率(即债券相关产品)交易部门来招人的,会再和我联系安排面试。他边说边用铅笔在我的简历上注明“高盛实习生”,然后收进了一个文件夹里。

那一晚,我辗转难眠。鲁西银行……利率交易……我有些心潮澎湃了。 ov+203nonQmQ1SB1XEL/ER19RkcJ1DBE/uB8F6t24e8nfHUBukHhHwapHYamm/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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