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莱河岸这侧 过去一点,位于主路的左边,有一个幽静的小山谷,绿草如茵,杉树间种其间。二十多年前,这里还不值得人们游玩,因为当时这里只是一片白垩露岩,不过当今也还是不值得人们游玩,杉树生长得太密集,把这块地方挤压得很不透亮。然而,里基上这里来的时候,这里正好是浪漫色彩纷呈的短暂季节,一个季节对于一个白垩坑如同对一个人一样短暂——正是少年的质朴无华与成年的世故持重之间那段神圣的间隔期。里基在第二个学期发现了这个去处,正值一月雪已经融化,山谷底坑坑洼洼,积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池,清澈见底。这地方看上去像瑞士或者挪威一般大小——当然是一时间的感觉——他来的时候正赶上他的生命也开始跃跃欲试。如此这般,这个小山谷便成了他的另一种教堂——一种教堂,你进去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不管你干了什么,都会变得渐渐神圣起来。如同古希腊人,他能在他的神圣之地哈哈大笑,却一点也不影响其神圣性。他很开心地谈论这个地方,谈论这地方激起他的许多愉快的思想;他带来他的朋友;也带来他不喜欢的人们。“Procul este,profani!”一个审美主义者被领到这里后,心旷神怡,不由得喊了出来。但是,这样的感受永远不会成为里基的态度。他不喜欢那种世俗的群体,不过他知道,如果他不带世俗群体来这里,那他就更加俗不可耐了,他获得小山谷的亲密的精神,不必表现得矫揉造作。倘若他和那个审美主义者所见略同,那他不可能把他带到这里来。倘若小山谷将要悬挂什么题词,他希望那句话是“通向天堂之路”,并且写在路边的牌子上,不过他只是在许多年之后,才意识到前来一睹为快的游客人数,在这里明显地增多了。
彭布罗克兄妹离去的那个愉快的星期一,他和三个朋友溜达到了这里。那日,天空看上去格外辽阔。一片云彩,硕大无比,如同一块大陆,飘向太阳附近,而别的云彩却好像牢牢扎在了地平线上,懒懒的,乐呵呵的,一动不动。天空湛蓝湛蓝的,天地相接的地方,渐次变成了白色;大地一片褐色,湿漉漉的,泥土气息浓郁,在蓝天下进行一年一度的腐化,恪尽职守。里基敞开胸怀,迎接秋天的万千气象;他觉得无比渺小——无比渺小而又无比重要;也许,渺小和重要的结合,如同存在的万物一样公平合理。他希望,他整整一生都不会动辄发怒,为人不善。
“埃里奥特现在快没治了,”安塞尔说。他们来到小山谷,静静地站了一些时候,每个人都倚树而立。地上湿漉漉的,没法坐下。
“这话怎么讲?”里基问道,因为究竟处于什么状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把济慈诗集合上,不再装模作样地阅读,装进了他的外衣口袋。他很少有不带书的时候。
“他在努力喜欢人呢。”
“一努力就没救了,”威德林顿说。“他死定了。”
“他在努力喜欢霍恩布洛尔呢。”
大家一起尖叫起来,声音刺耳。
“他想把学院捆绑在一起。他想把我们大伙儿联结成一串儿牛排帮 。”
“我本来就喜欢霍恩布洛尔,”他纠正说。“我不是在努力。”
“霍恩布洛尔在努力喜欢你。”
“那就无关紧要了。”
“他真的是在努力喜欢你。他在努力不蔑视你。这不过是一种最常见的热衷公益的表现而已。”
“都是蒂利亚德带的头,”威德林顿说。“蒂利亚德认为,学院四分五裂的局面,很令人心疼。”
“哦,蒂利亚德!”安塞尔说,情绪激昂。“一个人能始终保持正襟危坐的样子,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前天晚上,我们讨论了老半天,突然灯亮了。大家伙儿洋相百出,一个比一个没有样子。可是,只有蒂利亚德处惊不乱地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宛若一尊尺寸不足的神,胸挺腰直,一丝儿不乱。我看,他以后应该进外交部。”
“我们大伙儿为什么都出了丑呢?”里基大笑道。
“这正好表明我们需要拯救了——也正好表明学院处于分裂状态。”
“学院没有分裂,”里基叫嚷说,一涉及这个话题,他就激动起来,毫不含糊。“学院现在完整,一直完整,将来永远完整。你们所谓的牛排帮,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帮派。他们只不过是些划船的人,很自然,他们彼此间就会多些照应;可是,他们对我总是礼貌周到,大家也都客客气气。当然,他们认为我们都是傻瓜,不过那是一种很好玩的表达而已。”
“这就是我坚决反对的原因。”安塞尔说。“他们有什么权利用一种好玩的方式,认为我们都是傻子?他们为什么不憎恨我们?霍恩布洛尔有什么权利在我对他表示不恭的时候,在我的背上打了一下?”
“喔,你有什么权利对他表示不恭呢?”
“因为不憎恨他。你认为,对谁都不憎恨,是了不起的行为。可我告诉你,这是犯罪。你想热爱所有的人,平等相待,这不可能,甚至更糟糕——这是错误的。你声讨帮派,就是不折不扣地试图破坏友谊。”
“我主张,”里基说——这是他坚持使用的一个动词,希望大家听出一种稳定力量,跟着说下去——“我主张,人能按自己的意图喜欢更多的人。”
“可我主张,你憎恨更多的人,不过假装喜欢别人。”
“我不憎恨任何人,”他嚷嚷起来,情绪异常激烈,连小山谷都发出阵阵回音。
“我们权且相信你了,”威德林顿说着,浅浅一笑。“我们相信你,可是感到很遗憾。”
“连你父亲也不算吗?”安塞尔追问道。
里基没有回答。
“连你父亲也不算吗?”
天空那片云彩伸出一个巨大的岬角,横跨太阳。它只能在那里待一会儿,可是就一会儿便会招来大地上隐而不见的寒气。
“他憎恨他的父亲吗?”威德林顿不知就里,问道。“啊,天哪!”
“可是,他父亲去世了。他会说,憎恨不憎恨没有实际意义。”
“不过,还是有区别的。你憎恨你的父亲吗?”
安塞尔没有回答。里基说:“喂喂,我说咱们应该这样谈论吗?”
“憎恨死去的人吗?”
“是啊——”
“你憎恨你的母亲吗?”威德林顿问道。
里基一下子脸红了。
“我看霍恩布洛尔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无赖,”在场的另一个人说,他名叫詹姆斯。
“詹姆斯,你很会打圆场啊,”安塞尔说。“你是想打破这种尴尬的时刻吧。悉听尊便。”
威德林顿也脸红了。他一心想活跃气氛,使用字眼儿也顾不上考虑词语的真正含义。突然间,他意识到“父亲”和“母亲”就只有父亲和母亲的意思——他自己家里父母都健在呢。他顿时感到很不舒服,并且认为里基过去表现得相当我行我素。他也试图把话题转向霍恩布洛尔,但是安塞尔没有成全他。太阳从云端出来了,照在小山谷那白色的壁垒上。里基直愣愣地看着太阳的光芒。然后,他直冲冲地说——
“我觉得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一说。”
“我觉得你也是,”安塞尔怂恿说。
“如果我上完剑桥还不一吐为快,那我还不憋成个傻子?常言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人生在世,谁都难免一死。我觉得,关于我的出身、父母和教育,有什么都和你们说说,没有什么不应该的。”
“那就说说吧。如果你让我们听烦了,那我们看书好了。”
有了这样的鼓励,里基开始讲述他的身世。读者手头没有书,那就只好将就着听下去了。
有的人在近郊住宅区生活,并没有什么万不得已的理由。里基过去的命运就是这样的。他初睁两眼,看见天空灰蒙蒙一片,刚刚学步便走在柏油路上。一排排山墙连在一起的住房,便是他看见的文明,而社会的样子,就是其中的人连隔壁的邻居都不认识。城市周遭那种千篇一律的灰色,他本人就是组成部分。这一切都不是必不可少的——这一切只是为了就合他父亲的方便而已。
埃里奥特先生是一个律师。论长相,他和儿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瘦弱,跛脚,瘪陷的腮帮,宽阔的大脑门儿,硬刷刷干巴巴的头发。他的声音,他不大呼小叫,非常平和,冷嘲热讽的调子运用自如。他只需稍稍改变一下声音,就会把人们吓得一阵哆嗦,尤其他们要是头脑简单或者家境贫寒的话。他也不让他的眼睛骨碌碌乱转。他眼睛的非同一般的逼视,仿佛灵魂穿透肮脏的窗玻璃,眼光中的刻薄、怯懦以及惧怕,一旦流露,便不再让这个世界乱嚷嚷一片。
他娶了一个声音甜润中听的姑娘。她的声音听来虽然没有爱抚,但凡是听见的人却都会得到安慰,仿佛这个世界本来就有出人意料的福音。一天夜里,她隔了很难看清楚的水域吆喝她的狗儿,而他身为路人走在桥上,心想“这声音不同一般,听了受用”。他又及时发现她的身段、脸蛋儿和思想也不同一般,很是受用,由于她不可能拒绝交往,他就娶她为妻了。“我只管一头扎进去了,”他和自己的家人说。他的家人呢,一开始拒不接受,他把这个女人领来与他们相认,他们居然一言不发;他姐姐则声称,这一头是从对岸不管不顾扎进去的。
事情只是暂时进展顺利。尽管里里外外都很美丽,但是埃里奥特太太没有本领把她的家操持得很美丽;一天,她购置了一块地毯,铺在丁丁当当作响的餐厅地上,他见了有节制地笑话一番,说他“真的受不了”,于是拍屁股走人了。也许,“拍屁股走人”的说法听来强烈了些。经埃里奥特太太之口说出,变成了“我丈夫身不由己,只好多在城里睡觉了”。他经常从城里来看望他们,十回有九回来去无定准,而他们只是偶尔去看望他。“父亲的住地,”一如里基的说法,只有三间屋子,然而这些屋子全都摆满了书籍、画儿和花朵;这些花朵呢,不像在妈妈的屋子里,统统塞进了花瓶,却从铅质框架里婀娜多姿地生长起来,在底部盘根错节,如同海蛇不得已潜伏一样,盘绕在海底世界。有一次,他得到允许,把一个铅质框架举起来端详——就只这么一次,因为他在一块印花布上溅了一些水。“我想他就要有些眼力了,”埃里奥特先生慢吞吞地说。“根本不可能,”他妻子回答道。她还没有把帽子和手套脱下来,就是脸上的纱巾也没有解开。埃里奥特先生笑起来,此后不久,另一个女子走了进来,他们便起身走了。
“为什么父亲总是呵呵发笑呢?”晚间,里基和母亲坐在育儿室,问道。
“你父亲就这样子。”
“为什么他总是冲着我笑?我很可笑吗?”接下来停顿一会儿。“你没有幽默感,是吧,妈妈?”
埃里奥特太太把一根棉线送到了嘴唇边,惊讶得把棉线举在半空。
“你今天下午和他这样讲的。可是,我看见你笑了。”他居高临下地点了点头。“我看见你笑的时候太多了。有一天,你在香豌豆里一个人待着,都在发笑。”
“是吗?”
“是呀。当时你在笑我吗?”
“我当时没有想到你。棉线,快拿来——一卷50号白棉线,在我橱柜的抽屉里。左边抽屉。喂,哪边是你的左手?”
“我口袋这边是左手。”
“要是你没有口袋呢?”
“我坏脚这边啊。”
“我是想让你说,‘我心脏的这边’,”埃里奥特太太说,在他们之间举起了一把掸子。“我们多数人——我实际是说我们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一侧有一只小表,从来没有停止嘀嗒的响声。所以呢,就是你没有坏脚,你也应该知道哪边是你的左侧。50号白棉线,快拿来。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取吧。”因为,她想起来黑黢黢的过道会把他吓着了。
这些都是轮廓。里基在轮廓里添上了一个孩子的迟缓却精确的描述。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但是却发现他的父亲和母亲彼此并不相爱,而他的母亲是可爱的。他还发现,埃里奥特先生给他取名“里基”,是因为他身材“离奇” ,名字里暗含了他儿子的残疾,他感到有几分开心,巴不得比他自己的毛病还厉害一些。埃里奥特先生不具备一丁点儿天才。他收集画儿、书籍以及花架子,是为收集而收集,而不是爱的驱使。他被人看作有教养的人,是因为他知道如何挑选;他被人当作不落俗套的人,则是因为他完全像别人一样不挑选。在现实中,他对一件毫无美感或者毫无价值的东西,不做、不说也不想。到了一定时候,里基也发现了这点。
这男孩儿在无比孤独中长大了。他对母亲崇拜有加,母亲则对他宠爱有加,不过母亲很有母亲的样子,轻易不说话,像喋喋不休的那种心肝宝贝的话,对她来说十分恶心。她害怕腻腻歪歪的亲近行为,害怕亲近多了就会无话不说,泪水涟涟,因此她一辈子都和自己的儿子保持着小小的距离。她善良、无私,为此在所不惜,不过如果他试图表现得受宠若惊,对她表示感谢,那她便会告诫他别充当小傻瓜。这样一来,他到头来完全了解的唯一一个人,就是他自己。他会和自己玩哈尔玛跳棋 。他会进行自我谈话,一经开始,他的一半提出问题,而另一半则回答问题。这是一种玩起来非常投入的游戏,玩过之后总会说:“再见。谢谢。我很高兴和你相会。希望不久我们再来神聊一次。”随后,也许,他就会偷偷躲在一边哭泣,因为他到头来会看见真实的人们——真实的兄弟,真实的朋友——在暖融融的生活里干出那些他曾经自己跟自己做过的事情。“我这辈子还能有个朋友吗?”他在十二岁上奢求道。“我不知道如何交个朋友。他们走路太快了。我这辈子不会有个兄弟了。”
(“不是什么损失,”威德林顿插话说。
“可是我这辈子不会有一个了,就是想有一个,现在也想啊。”)
我十三岁上,埃里奥特先生生起病来。城里的那些可爱的房子不适合病人居住,于是,他返回他的老家来住。他这一回来,麻烦多多,结果里基就被送到了一所学校。埃里奥特太太竭尽全力挽救局面,可是对丈夫的所作所为又无能为力。
“这孩子让我着急,”他公然说。“他是一块笑料,我都笑不起来了。”
“不能把他送到一个私人辅导老师那儿吗?”
“不能,”埃里奥特先生说,所有的钱他都抓在手心儿里。“还很娇嫩。”
“我同意,男孩子应该磨练磨练;但是,一个男孩子脚瘸了,本来敏感,离开家去学习,本身就是磨练。里基不能玩游戏。他没有交到朋友。他又不出类拔萃。权衡了又权衡,我觉得就这种情况,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接受一般的教育。也许,你能再好好权衡一下。”
“不用了。”
“我很清楚,对他来说,事情最好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走读学校让他吃尽了苦头。他很不喜欢,不过那对他有好处。可是学校对他没有好处。学校的日子很难熬。别锻炼不成男人,锻炼不出狠劲儿,反倒会——”
“我头疼,别说了。”
里基离开家去上学,陷入一种迷惑的痛苦状态,这种迷惑的痛苦再也没有变得更加明朗。
每次过假期,他都发现他父亲更爱生气,更加虚弱。埃里奥特太太在加速衰老。她不得不对付那些仆人,不得不赶走邻居的孩子,不得不回复来信,不得不给房间反复贴壁纸——这一切完全是为了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而这个男人也毫不掩饰对她的不喜欢。一天,她看见里基哭鼻子抹泪,很恼怒地问道:“嘿,这到底是怎么啦?”
他回答说:“哦,妈妈,我看见你皱纹多了——你头发白了——我很难过。”
一下子,慈爱之心让她不堪承受,忍不住大声说:“我的宝贝儿,这有什么关系?到了这步,多些皱纹多些白发有什么关系呢?”
他长这么大没见过母亲这般大动感情。他倒是更记得另一次大吵大闹。听见父亲房间里传出来嚷叫声,他赶紧上楼,希望他上楼的响动能够制止那种嚷叫。埃里奥特太太猛然推开了门,看见了他,大声嚷道:“我的儿呀,你可知道,他打我了。”母亲力图把这件事儿以笑掩饰过去,然而,几个小时过后,他看见母亲的手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是那个病人拿棍子打出来的。
只有上帝知道,我们掌控我们的肉体有多么遥不可及。只有上帝能够判断,埃里奥特先生冷酷无情,根本不是打算减轻罪过的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但是,埃里奥特太太能够判断他冷酷无情到什么地步。
最终,他死了。里基这时十五岁,离开学校整整一个星期参加葬礼。他母亲的表现令人匪夷所思。她表现得比平时高兴,看上去也年轻多了,她的哀悼不过尔尔,与人之常情不大合辙。这一切,里基早在意料之中。然而,她好像在看他的眼色行事,他对任何事情的看法,她都巴不得心中有数——尤其关于他父亲的看法。为什么呢?最后,他看出来,她是努力在他们母子之间建立信任。可是,信任又不是在眨眼之间建立起来的。他们母子都怕羞。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就在他们母子身上,他们母子心照不宣,把埃里奥特先生的死看作无可挽回的损失。
“这下,你爸爸去了,事情以后大不一样了。”
“我们会越来越穷吗,妈妈?”
“不会。”
“哦,那好!”
“可是,很自然,事情今后会大不一样的。”
“是的,自然的。”
“比如说,你可怜的爸爸喜欢住得离伦敦近一些,可是我恰恰认为,我们可以搬走。你喜欢搬走吗?”
“当然,妈妈。”他看着地上。他不习惯别人找他商量事情,这让他不知所措。
“也许,你更喜欢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他吃吃地笑起来。
“这对我来说有点难,”埃里奥特太太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脚下很有活力,她那身黑色的衣服似乎越来越像在逢场作戏。“一方面,跟你商量是应该的:所有的钱都留给你了,想必你也听说了这样那样的风声。但是,另一方面,你终归还是个孩子。我该怎么办好呢?”
“我不知道,”他回答说,那样子看起来很无奈,而且比他实际的样子更不知道怎样应对好。
“比如说,你想要完全按我所喜欢的方式安排事情吗?”
“哦,好啊!”他叫起来,认为这是一个再明智不过的建议。“非常棒,再棒不过的事情。”他找补了一句,一半卖弄词句,一半喜不自胜。“我今后就是你手中的一块蜡 了,妈妈。”
她微笑起来。“好啊,好啊,亲爱的。我会捧在手里的。”她深情地按了按他,仿佛她会把他捏成一些美丽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各种重大的准备活动迟迟未见付诸行动。她去走访他父亲的妹妹,那位有才干、有活力的埃米莉姑妈。他们打算住到乡下去——不管哪里都是真正的乡下,门前长了野草和树木,鸟儿到处歌唱,请一位私人教师。因为,他不回学校学习了。真是难以置信!他再也不回学校学习了,学校校长写信说,他为这步棋感到遗憾,可是这步棋可能是明智之策。
天气十分阴冷,埃里奥特太太不断地打量他,柔情似水。那番慈母样子,仿佛她实在无能为力护住他,把他揽在怀里。
“快把大衣穿上,亲爱的,”她对他说。
“我知道冷热,用不着穿,”里基回答道,想到他现在已经十五岁了。
“风很刺骨。你应该穿上大衣。”
“可是,那件大衣穿在身上太沉了。”
“快去穿上吧,亲爱的。”
他很少表现得不耐烦,很少说话不知轻重,可是他回答说:“哦,我不会感冒的。求求你了,你不要没完没了地打扰我了。”
他倒是没有感冒,但是外出的时候,他的母亲死了。她只比她的丈夫多活了十一天,他们的墓碑上记录下了这个巧合的数字。
大体上,这就是里基向他的朋友们讲述的故事,他们一起站在小山谷的屏障里聆听。小山谷入口处绿色的斜坡与大路衔接,通向这个世界,眼下,如同春季,他们满眼都是雪白的城墙和冷杉的青枝绿叶。时不时,一片桦树叶子会从上边的树林里哗啦啦飘落下来,一叶知秋,一年光阴过去大半了,太阳的温暖和光线遇上飘过的云彩,便黯然失色了。
关于那件大衣,他没有和朋友们讲,因为他一说起大衣,泪水便会禁不住往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