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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炉灶与火蜥蜴

◆ ◆

焚烧是一种快感。

看着东西被吞噬、烧焦、变样,是一种特殊的快感。手握铜质管嘴,巨蟒般的喷管将它有毒的煤油吐向世间,血液在他的头颅内悸动,而他的手则是某个让人惊叹的指挥家之手,演奏着各式各样炽火烈焰的交响曲,记录历史的残渣和焦墟。他呆钝的脑袋上戴着号码为“451”的头盔,想到即将出现的景况,双眼布满橘红色火焰。他启动点火器;屋宇在狼吞虎咽的烈焰中迸飞,傍晚的天际染成了红色、黄色和黑色。他昂首阔步走在烽起的火星中。他尤其想用根细棍插上一颗软糖塞入火炉中——就像那老掉牙的笑话——而同时,扑拍着鸽翼的书本死在屋舍的前廊和草坪上。书本熊熊盘旋而上,乘风飞去,烧成焦黑。

蒙塔格露出被火灼伤、逼退的人必有的狞笑。

他知道等他回到消防队,也许会冲着镜中的自己眨眨眼睛,他现在就像一个用软木炭把自己化装成黑人的滑稽演员。而后,摸黑就寝时,他会感觉到脸部肌肉依然扯着那狞笑。那笑容始终不会消失,始终不会,只要他还记得。

他挂上那顶乌黑的甲虫色头盔,擦亮它;整整齐齐地挂起防火外套;悠然畅快地冲个澡,然后,吹着口哨,两手插在口袋里,走过消防队的上层,跳下升降孔。就在坠地摔死前的最后一刹那,他从口袋内掏出双手,抓住金闪闪的升降杆。吱吱声中他滑停,脚跟离楼下的水泥地面还有一英寸。

他走出消防队,沿着午夜的街道走向地铁车站;无声的燃气式地铁火车在涂过润滑油的地底通道中无声滑行,然后放下他,吐出大团暖烘烘的热气,让他乘上升向郊区的奶油色瓷砖升降梯。

吹着口哨,他任升降梯将他送入寂静的夜色。他走向转角,脑中空空没想什么特别的事。不过,就在抵达转角之前,他放慢脚步,就仿佛有阵风不知打哪儿吹来,仿佛有个人在唤他的名字。

前几个晚上,他顶着星光走向他的屋子时,总对这个转角另一边的人行道有一种莫名的不确定感。他觉得,就在他转弯前一刹那,有人曾经在那儿。空气似乎充斥着一种特殊的平静,仿佛有人曾在那儿等候,而就在他走到那儿的前一刻,那人就这么转化成一个阴影,让他通过。也许是他的鼻子嗅出一丝淡淡的香气,也许是他的手背、他脸部的皮肤,在这个地点感觉到气温上升,有人站着的地方周遭气温会短暂上升十度左右。他无法理解。每次他拐过这个转角,总是只看到那苍白、曲折、空荡荡的人行道;或许只有一个晚上,他还来不及集中视线去看或开口之前,似乎有什么东西迅速掠过一片草坪,消失不见了。

可今天晚上,他的步伐慢到近乎停止。他的内在意念向外伸展,替他拐过转角,听到了极细微的声音。是呼吸声?抑或是有人静悄悄站在那儿等候着所造成的空气压缩?

他拐过转角。

秋叶飞掠月光映照的人行道,那种贴着地面飞掠的样态,使得那女孩看上去仿佛是在滑行,任风和叶的移动载着她前进。她半低着头,望着鞋子撩拨舞旋的叶片。她的面庞修长、呈奶白色,带着一种温和的饥渴,似乎对万物有着无餍的好奇。那神情几乎是一种朦胧的惊异;那双深色眸子是那么专注地凝望世界,任何动静均逃不出它的觉察。她的衣裳是白色的,婆娑窸窣着。他几乎觉得听到她行走时双手的移动,还有,此刻,她发现自己跟一个伫立在人行道中央等待的男人只有一步之遥时,扭头引起的白色波动发出的极细微的声响。

上方的枝桠洒下干雨,发出巨响。女孩停下脚步,看上去似乎会惊讶得后退,但是不然,她站在原地,用一双那么乌黑、明亮而充满生趣的眸子瞅着他,令他觉得自己说了什么非常奇妙的话。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嘴只动了动打声招呼,之后,她似乎对他袖臂上的火蜥蜴和胸前的凤凰圆徽着了迷,这时他才开口。

“对了,”他说,“你是我们的新邻居,是不是?”

“那你一定是……”她的目光从他的职业徽志上抬起来,“那个消防员。”她的声音渐趋沉寂。

“你说得很奇怪。”

“我……我闭上眼也知道。”她慢吞吞地说。

“什么?是煤油味?我太太总是抱怨,”他呵呵笑,“这玩意儿怎么也洗不干净。”

“是啊,洗不干净。”她口气畏愕。

他感觉她在绕着他转,将他翻来覆去,轻轻摇甩,掏光他的口袋,而她其实动也没动。

“煤油,”因为沉默冗滞,他说,“对我而言只不过是香水。”

“它像香水?真的?”

“当然。为什么不像?”

她好整以暇地思索这句话。“我也说不上来,”她转身面向通往他俩住家的人行道,“你介意我跟你一道走回去吗?我是克拉莉丝·麦克莱伦。”

“克拉莉丝。我是盖·蒙塔格。走吧。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头闲逛?你多大年纪?”

刮着风时暖时凉的夜色中,他俩走在银白的人行道上,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新鲜杏子和草莓气味,他环目四望,发觉这实在是不太可能的事,岁末将至了。

此刻只有那女孩跟他走在一起,月光下她的脸蛋皑皑如雪,他知道她在思索他的问题,寻找尽可能好的答复。

“噢,”她说,“我十七岁,而且是个疯子。我舅舅说这两样向来是一伙的。他说,旁人问你的年纪,你就说十七岁而且是个疯子。这么晚出来散步真好,不是吗?我喜欢闻气味,看事物,有时候通宵不睡,散步,看日出。”

他继续默默走了一段,最后她沉思地说:“你知道,我一点也不怕你。”

他始料未及。“你为什么要怕我?”

“许多人都怕。我是指消防员。不过,你终究只是个人……”

他在她眼眸中看见自己,悬在两滴亮晶晶的清水中,他肤色黝黑,虽然尺寸细小,但细部清清楚楚,嘴角的法令纹等等,巨细靡遗,仿佛她的瞳孔是两颗神奇的紫蓝色琥珀,会牢牢捉住他。她此刻转向他的脸蛋像是易碎的奶白色水晶,带着一抹柔和而源源不灭的光辉。那并不是歇斯底里般的强烈电光,是——什么?是奇异的温馨、罕见而且微微闪烁的烛光。童年时期,有次停电,他母亲找出最后一支蜡烛点燃,当时有过那么短暂的重新发现,那种照明使得空间失去了它的广阔,温馨地围拢他们,于是母子俩变了个人,他们希望不会太快复电……

克拉莉丝·麦克莱伦又开口了。

“你介意我问个问题吗?你当消防员有多久了?”

“打从我二十岁起,十年前。”

“你有没有读过你烧毁的任何一本书?”

他呵呵笑。“那是违法的!”

“哦,当然。”

“这是个好工作。星期一烧米雷 ,星期三烧惠特曼,星期五福克纳,把它们烧成灰烬,再把灰烬也烧了。这是我们官方的口号。”

他俩又走了一段,女孩说:“据说,从前消防员是去灭火,而不是放火,这可是真的?”

“不对。屋子一直以来都是防火的,相信我的话。”

“奇怪。有次我听说,古早以前屋子常意外失火,得求助消防员来灭火。”

他哈哈大笑。

她迅速瞥他一眼。“你为什么笑?”

“我也不知道。”他又要笑,旋即打住。“为什么问这话?”

“我的话并不好笑可你却笑了,而且立刻回答我。你根本没停下来思索我问你的话。”

他停下脚步。“你的确是个怪人,”他望着她,说,“难道你毫不尊重人?”

“我无意冒犯。大概只是我太喜欢观察人了。”

“噢,难道这玩意儿对你毫无意义?”他轻敲他炭色衣袖上缝绣的数字“451”。

“有。”她轻声说,加快了步伐。“你有没有看过喷气式汽车在林荫道上奔驰?”

“你在转变话题!”

“有时候我觉得,开车的人不知道什么是草、什么是花,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慢慢地瞧过它们,”她说。“如果你让驾驶人看一团模糊的绿色东西,他会说,哦,对,那是草!给他看一团粉红色的模糊东西,那是玫瑰花园!白色的模糊东西是房子。褐色的是牛。有次我舅舅在公路上慢慢开车,时速四十英里,结果他们把他关了两天。这岂不好笑又可悲吗?”

“你想得太多了。”蒙塔格局促不安。

“我很少看‘电视墙’,或是开快车或是逛游乐园。所以我有许多闲暇疯狂地思考,大概吧。你有没有见过市外乡间那面两百英尺长的广告牌?你知道从前的广告牌只有二十英尺长吗?但是如今汽车经过的速度太快,他们不得不把广告拉长,这样才会留下印象。”

“我倒不知道呢!”蒙塔格猝笑。

“我肯定还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清晨的草地上有露水。”

他突然间记不得自己是否知道这一点,这使得他相当恼怒。

“还有,如果你看一看,”她朝夜空颔首,“月亮上有个人。”

他已许久没瞧过月亮。

他俩缄默走完余程;她沉思着,他则紧闭着嘴,不自在地沉默着,而且不时责难地瞥她一眼。他俩抵达她家时,屋内灯火通明。

“怎么回事?”蒙塔格鲜少见过屋子亮着这么多的灯光。

“哦,只不过是我妈妈、爸爸和舅舅坐着聊天。这就好像徒步走路,只是更少见罢了。我舅舅曾经因为是个步行主义者——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结果被捕。哦,我们是最最古怪的人。”

“可是你们都聊些什么?”

她闻言大笑。“晚安!”她走上她家的步道。接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转回来,神情惊异又好奇地望着他。“你快乐吗?”她说。

“我什么?”他嚷道。

但是她已经走了——在月光下奔去。她家的前门轻轻地关上。

“快乐!无聊。”

他打住笑声。

他把手伸入他家前门的手套孔,让它辨识他的手。前门滑开。

我当然快乐。她以为呢?我不快乐?他询问寂然的房间。他站在那儿,抬眼望向玄关上方的通风口铁栅,蓦然想起铁栅里面藏着东西,那东西此刻似乎往下睇视着他。他迅速移开目光。

真是个奇异的邂逅、奇异的夜晚。他记不得有过类似的邂逅,除了一年前有个下午,他在公园内遇见一个老头儿,他俩居然聊了起来……

蒙塔格摇摇头。他望着空白的墙壁,女孩的脸蛋仿佛印在墙上,回忆起来相当美丽;事实上,美若天仙。她有一张非常瘦长的脸蛋,就好像半夜里醒来在黑暗中依稀可见的小时钟上的指针,带着一种皎白的沉默和光辉,十分笃定,对那疾速走入更深沉的黑暗,但也同时移向崭新朝阳的夜晚,它确知必须说些什么。

“什么?”蒙塔格问那另一个自我,那个时而絮絮叨叨,不受意志、习惯和良心束缚的潜意识中的白痴。

他回眸望向墙壁。她的脸蛋还真像面镜子。简直不可能;因为,你认识的人当中有几个会折射出你自己的光亮?一般人多半像是——他思索比喻,最后从他的工作中找到一个可用的——火把,熊炽炽的把自己烧光为止。有几个人的脸孔会反映出你的表情,你内心最深处颤悸的思想?

那女孩具备了多么不可思议的鉴识力:她就像个热情的木偶戏观众,在动作之前的一刻,预期着眼皮的每一下眨动,手的每一个姿势,指头的每一次轻拂。他俩一同走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然而此刻感觉上那段时间似乎好久。在他面前的舞台上,她是个多么巨大的人物;她那苗条的身体在墙壁上投下多么奇特的影子!他感觉自己如果眼睛发痒,她就会眨眼。如果他的嘴稍微翕张,她就会先他一步打个哈欠。

咦,他心想,如今想来,她几乎像是在那儿等着我,在街上,大半夜的……

他打开卧室门。

那感觉就像是月已沉落之后,进入一座华丽陵寝内冰冷的大理石墓室。一片漆黑,不见一丝屋外的银辉,窗户紧闭,大城市的声响完全无法渗入,活像个坟墓。房间内并非空荡无人。

他侧耳聆听。

空气中响着细如蚊吟的嗡嗡声,是一只隐藏的黄蜂,窝在它特殊的粉红色暖巢中发出电动的呢喃。音乐的音量足够他听出旋律。

他感觉到自己的笑容滑脱、融化、起皱、卷曲,就像一层脂皮,像一支漂亮蜡烛上的蜡油,燃烧过久,如今歪倒,熄灭了。漆黑。他不快乐。他不快乐。他跟自己说。他承认这是实情。他拿快乐当作面具戴着,而那女孩却夺下面具奔过草坪跑开了,而且自己没法子敲她家的门,索回面具。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想象这房间的模样。他的妻子躺在床上,没盖被单,身子冰冷,就像躺在坟头上展示的一具尸体,她的目光被看不见的钢丝固定在天花板上,无法动弹。她的两耳紧箍着“海贝”,超小型收音机,那一片电子音响之海,音乐和谈话,音乐和谈话,不停地拍涌她未眠的意念之岸。这房间其实是空荡无人的。每天晚上波涛都会涌入,掀起声音的巨浪将她卷走,让她睁着双眼漂向天亮。过去这两年间,没有一个晚上米尔德里德不曾游过那片海,不曾欣然浮潜其中。

房间冰凉,但他仍旧觉得透不过气来。他不想拉开窗帘,打开法式窗,因为他不愿月光投入房内。就这样,带着那种下一刻就会因缺氧而死的感觉,他摸索着朝他那张单独的、因此冰冷的床铺走去。

他的脚踢到地板上那物体之前的一刹那,他就知道会踢到这样的一个物体。那感觉跟他拐过街角几乎撞倒那女孩之前的感觉没什么两样。他的双脚先行传送出振动,而在脚步尚未甩开之前就已收到那小小障碍物的回声。他的脚往前踢。那物体发出一声闷钝的叮当响,在黑暗中滚到一边。

他直挺挺的兀立不动,在了无轮廓的漆黑中聆听那张暗乎乎床上之人的声音。从鼻孔传出的呼吸是那么微弱,只撩动生命的最远程,一片小树叶,一支黑羽毛,一根毛发。

他仍旧不愿引入屋外的光亮,他掏出点火器,摸摸蚀刻在银徽上的火蜥蜴,咔的一声点亮它……

两颗月长石在他手执的小火苗光亮中仰视他;两颗苍白的月长石埋在一弯清溪中,而世间的生命在溪水上奔流,未触及它们。

“米尔德里德!”

她的脸孔就像一座冰雪覆盖的孤岛,就算下雨,她也感受不到雨水;就算云影掠过,她也感觉不到任何阴影。周遭只有她紧箍的双耳中小蜜蜂的轻吟,她宛如玻璃的双眼,她微弱进出鼻孔的呼吸,还有她对它是否进出、进出的不在乎。

方才被他踢得滚到一边的物体,此刻在他自己的床边下闪闪发光。那个小玻璃瓶早先满盛三十颗安眠药,而如今在小小的火焰中却是空的。

他这么兀立之际,屋子上方的天空发出厉响。那巨大的撕裂声俨如两只巨掌,沿着缀缝扯开数万英里长的黑线。蒙塔格被扯成两半。他感觉自己的胸膛被切开。喷射轰炸机飞过天际,一架两架,一架两架,一架两架,六架、九架、十二架,一架接一架接一架接一架,替他发出凄厉的呼喊,他张开嘴,让它们的尖啸进出他龇咧的齿间。房屋摇撼。他手中的火焰熄灭。月长石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手猛然伸向电话。

喷射机飞走了。他感觉到他双唇蠕动,摩擦着话筒。“急救医院。”一声可怕的呢喃。

他感到群星正被黑色喷射机的巨响震得粉碎,明早大地将覆盖着星星的陨尘,就像一种奇异的雪。这就是他这么站在黑暗中发着抖,任双唇不停地蠕动、蠕动之际,脑中的白痴念头。

他们有这种机器。其实他们有两种机器。一部钻入你的胃部,就像一条黑色眼镜蛇爬入一口有回音的水井,找出积聚井中的所有老旧的水和老旧的岁月。它饮尽慢慢滚浮到表面的绿色物质。它是否也饮尽黑暗?它是否汲干多年来累积的毒素?一片静寂中,它偶尔会传出一种在体内窒塞而盲目搜索的声音。它有一只眼睛。没人味儿的机器操作员可以借他戴着的一种特殊视觉头盔,探看他所汲吸之人的灵魂。那只眼睛看见了什么?他没说。他看见了,但并不明白那只眼睛所看见的东西。整个手术就跟掏挖院子里的阴沟没什么两样。手术台上的女人充其量不过是他们探触到的一层坚硬的大理石。无论如何,继续往下探钻,吸尽空虚,如果空虚这玩意可以凭那条吸汲之蛇的抽动来掏光的话。操作师站在那儿抽烟。另一部机器也在运作。

这另一部机器也是由一个身穿红褐色不沾污连身服、同样没人味儿的家伙操作。这部机器负责汲尽体内的血液,换上新鲜的血液和血清。

“得双管齐下清除这些东西,”操作员站在寂然无声的女人跟前,说,“要是不把血液清理干净,就算清理了胃也不管用。那玩意儿要是留在血液内,血液会像个槌子似的敲击脑子,砰砰敲个几千下,脑子就干脆放弃了,干脆撒手。”

“住口!”蒙塔格说。

“我只是说说。”操作员说。

“你们弄好了没?”蒙塔格说。

他俩关上机器。“弄好了。”他的愤怒甚至影响不了他们。他们叼着香烟,缕缕烟雾缭绕在他们的鼻子周围,钻入眼睛,他们眼睛既不眨也不眯一下。“总共五十块。”

“何妨先告诉我,她会不会有事?”

“当然不会有事。我们已经把所有恶毒的玩意儿统统装进这个箱子里,现在它害不了她了。我说过,把旧玩意儿取出来,装进新东西,就没事啦。”

“你俩都不是医生。急诊医院为什么不派个医生来?”

“咄!”操作员嘴上的香烟颤动,“这种病例我们一个晚上接九十件。打从几年前开始,病例数量太多,我们就设计了这种特殊机器。当然,胃镜这玩意儿是新发明的,其余都算是老古董。这种病例不需要医生;只需要两个打杂的,花上半个钟头就解决了问题。噢……”他起步走向房门,“我们得走了。这旧耳机刚收到另一通急救电话。又有个人吞了一整瓶安眠药。要是还有需要,只管打电话。让她保持安静。我们给了她一剂镇静剂。她醒来之后会觉得饿。再见啦。”

说完,这两个抿嘴叼烟的男子,两个眼如非洲毒蛇的男子,拎起他们的机器和导管,那一箱液态忧郁和深暗稠浓的无名物质,悠哉游哉步出房门。

蒙塔格颓然坐到一张椅子上,望着那个女人。此刻,她双目轻阖,他伸出手,感觉到她呼出的暖暖的呼吸。

“米尔德里德。”他终于喃喃道。

我们的人口太多了,他心想。我们有几亿人,这个数字太大了,人人漠不相识。陌生人跑来侵犯你,陌生人跑来剖开你的心,陌生人跑来抽你的血。老天,这些人是什么人?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他们!

半小时过去。

这个女人体内的血液是新鲜的,而新血似乎对她产生了脱胎换骨的作用。她面颊晕红,双唇充满了血色,看起来柔软而松弛。她体内流动的是别人的血。但愿也换上别人的皮肉、脑子和记忆。但愿他们也能把她的脑子一块儿取出,送到干洗店、掏空口袋,蒸气干洗,然后重新装填,明儿早上再送回来。但愿……

他起身拉开窗帘,把窗户整个儿打开,让夜晚空气流入室内。此刻是凌晨两点。他在街上遇见克拉莉丝·麦克莱伦,然后进屋,黑暗中踢到小玻璃瓶,这一切当真只是短短一个钟头之前的事?短短一个钟头,但世界已消蚀过又萌生出一个崭新而无色无趣的形态。

笑声掠过月色映照的草坪,自克拉莉丝和她的父母及舅舅住的屋子传来,他们的笑是那么温文而诚挚。尤其,他们的笑声轻松真诚,无一丝忸怩勉强,笑声来自那栋在这么大半夜里仍灯火通明的屋子,而其他房舍俱孤僻地隐藏在黑暗中,蒙塔格听到人声聊着、聊着、聊着,给予、编织、再编织着他们令人迷醉的网。

蒙塔格不假思索跨出法式窗,越过草坪。他站在那栋传出聊天声的屋子外面的阴影中,心想自己或许甚至会敲敲他们的屋门,小声说:“让我进去。我一句话也不会说,我只想在一边听。你们到底在聊些什么?”

可他只是一直站在那儿,身子冷透了,脸像一张冰做的面具,聆听着一个男人(是那个舅舅?)语调从容地说着。

“唔,终归说来,如今是卫生纸可随意使用的时代。拿别人当纸擤鼻涕,然后把纸揉成团,冲掉,再取一张,擤鼻涕,揉成团,冲掉。人人踩着旁人求取名利。自个儿没个计划,又不认识什么名人,要怎么支持自个儿的家乡球队?说到这儿,他们上场穿的运动衫是什么颜色?”

蒙塔格悄悄回到自己的屋子,任窗户敞开着,他察看了一下米尔德里德,替她仔细盖好被单,然后自己躺下,让月光映照着他的颧骨和紧蹙的眉脊,月光分别在两只眼睛里蒸发,形成两股银白色洪流。

一滴雨水。克拉莉丝。又一滴。米尔德里德。第三滴。那位舅舅。第四滴。今晚的火。一滴,克拉莉丝。两滴,米尔德里德。三滴,舅舅。四滴,火。一、二、三、四、五,克拉莉丝、米尔德里德、舅舅、火、安眠药,人是可以任意使用的卫生纸,踩着旁人求名利,擤鼻涕、揉纸、冲掉。一、二、三,一、二、三!雨来了。暴雨。那舅舅在笑。雷声隆隆。整个世界倾泻而下。火焰有如火山爆发直往上冒。喷涌的吼声和倾泻的激流交织,持续不断冲向清晨。

“我什么也不知道了。”他说着,让一片安眠药在他的舌头上融化。

早上九点,米尔德里德的床铺空着。

蒙塔格迅速起身,心怦怦直跳,他奔过走廊,停在厨房门口。

吐司从银色烤面包机蹦出,一只蜘蛛状金属机器手接住它,涂上黄油。

米尔德里德望着机器手将吐司送到她的盘子上。她两耳塞着嗡嗡作响的电子蜜蜂,打发时间。突然,她抬起目光,看见他,点个头。

“你还好吧?”他问。

戴了十年海贝耳机,她已是读唇语的行家。她又点个头,把另一片面包放入烤面包机,设定时间。

蒙塔格坐下。

他妻子说:“不懂为什么我会这么饿。”

“你……”

“我饿坏了。”

“昨晚……”他开口。

“没睡好。感觉真不舒服,”她说,“天,我真饿,弄不懂怎么回事。”

“昨晚……”他又说。

她漫不经意读他的唇语。“昨晚怎么了?”

“你不记得?”

“什么事?我们办了个疯狂派对还是什么?感觉像宿醉似的。天,我真饿。有谁来过?”

“来了几个人。”他说。

“我想也是。”她咬着吐司。“胃好酸,可是我饿得就像肚子整个儿给掏空了似的。但愿在派对上我没出什么丑。”

“没有。”他轻声说。

蜘蛛机器手递给他一片抹了黄油的吐司。他拿着吐司,感觉像是非得尽义务似的。

“看你的模样倒不怎么饿。”他妻子说。

傍晚时分下雨了,整个世界一片阴灰。他站在玄关内,戴上那枚横趴在熊熊燃烧的橘红色火上的蜥蜴徽章。他抬头望着通风孔良久。他的妻子正在电视间看她的剧本,此刻停下来抬起头。“咦,”她说,“你在思考!”

“是啊,”他说。“我一直想跟你谈谈。”他顿了顿,“昨晚你吞了整瓶安眠药。”

“啊,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她口气诧异。

“瓶子空了。”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我何苦做那种事?”她说。

“也许你吃了两颗药,过后忘记又吃了两颗,然后又忘了再吃两颗,结果昏昏沉沉不停地吃了三四十颗药。”

“咄,”她说,“我何苦做这种傻事?”

“我不知道。”他说。

显而易见她在等着他离家。“我没做那种事,”她说,“绝对不会。”

“好吧,随你怎么说。”他说。

“这正是剧本上那位女士说的话。”她继续看她的剧本。

“今天下午演什么戏?”他口气厌倦。

她未再抬起目光。“唔,这是一出十分钟长的立体巡回演出舞台剧。他们今早寄来我的台词。剧本中故意漏写一个角色对白,这是个新点子。这漏写的角色是个家庭主妇,也就是我。等到该讲这段漏掉的台词时,他们会从三面电视墙一起望着我,我就说出那段台词。嗯,比方说,那个人说:‘你对这整个构想有什么看法,海伦?’说完他望着坐在这儿舞台中央的我,明白吧?我就说,我说……”她停顿下来,拿指头比着剧本上的一段台词,“‘我认为很好啊!’然后他们继续演戏,直到他又说:‘你同意吗,海伦?’我就说:‘当然同意!’有意思吧,盖?”

他站在玄关,望着她。

“真有意思。”她自个儿说。

“这出戏演的是什么?”

“我刚才告诉你啦。有三个人,名字叫鲍伯、露丝和海伦。”

“哦。”

“真的很有趣。等我们有能力购置第四面电视墙,那就更好玩了。你想我们还要攒多久钱,才能拆掉第四面墙壁,装上第四面电视墙?只要花两千块哪。”

“那是我一年薪水的三分之一。”

“才两千块,”她回答,“而且我想,有时候你也该顾及我。要是装上第四面电视墙,啊,那这个电视间就好像根本不是我们的,而是各形各色奇妙的人的房间。我们少买几样东西也过得去。”

“为了付第三面电视墙的费用,我们已经少买了几样东西。那是两个月之前才装设的,记得吗?”

“没别的事了吧?”她望着他良久,“唔,拜了,亲爱的。”

“拜了,”他说。他停下脚步,回身。“这出戏结局圆满吗?”

“我还没读到那么后面。”

他走过去,看看最后一页,点个头,折好剧本,递还给她。他跨出家门,步入雨中。

雨渐稀,女孩走在人行道中央,仰着头,疏落的雨水滴在她脸上。看见蒙塔格,她微笑。

“哈啰!”

他回了声招呼,接着说:“你这又在做什么?”

“我还在发疯啊。下雨的感觉真好。我喜欢在雨中散步。”

“我看我不会喜欢做这种事。”他说。

“要是你试试看,也许就会喜欢哪。”

“我从没试过。”

她舔舔唇。“连雨的滋味都不错呢。”

“你这是做什么?到处闲逛,事事都试一遍?”他问道。

“有的时候两遍。”她望着她手中的一样东西。

“你手里拿着什么?”他说。

“我想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朵蒲公英。没想到这个时节还会在草坪上找到一朵。你有没有听说过拿它揉搓下巴的传说?瞧。”她笑着拿那朵花揉搓自己的下巴。

“怎么说?”

“如果它的颜色搓掉了,那就表示我在恋爱。有没有?”

他不由得看看。

“如何?”她问。

“你的下巴染黄了。”

“好极了!你来试试。”

“对我不会管用的。”

“来。”他来不及闪躲,她已把蒲公英伸到他的下巴下方。他退开,她娇笑。“别动!”

她细看他的下巴,蹙起眉头。

“如何?”他说。

“真可惜,”她说,“你不爱任何人。”

“有,我爱!”

“没显示出来啊。”

“我有,爱得很深!”他绞尽脑汁苦思一张符合这句话的脸孔,但却想不出来。“我有!”

“哦,别那副表情嘛。”

“是那朵蒲公英,”他说,“你把它的色粉都磨光了。所以在我身上不管用。”

“对,一定是这样。哦,我让你不高兴了,我看得出来;对不起,真的。”她碰碰他的胳膊肘。

“没有,没有,”他立刻说,“我没事。”

“我得走了,所以,快说你原谅我。我不希望你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气。不高兴倒是有的。”

“我得去看我的心理医生了。他们逼我去,我就编造一些话。我不知道他对我作何感想。他说我是颗洋葱!我让他忙着剥一层又一层洋葱皮。”

“我倒相信你需要看心理医生。”蒙塔格说。

“你这话不是真心的。”

他吸了口气,吐出,最后说:“对,不是真心的。”

“心理医生想知道我为什么跑到树林里去远足、赏鸟儿、搜集蝴蝶。改天我把我的搜集品拿给你看。”

“好。”

“他们想知道我怎么打发时间。我告诉他们,有时候我就那么坐着思考。可是我不告诉他们思考些什么,我让他们瞎猜。有时候,我告诉他们,我喜欢仰起头,就像这样,让雨水落在嘴里。它的味道就像酒。你有没有试过?”

“没有,我……”

“你是原谅我了,是不是?”

“是的,”他思索一下,“是的,我原谅你了。天知道为什么。你很特殊,你很恼人,可是你又很容易让人原谅。你说你才十七岁?”

“唔……下个月才满。”

“真怪。真奇怪。我太太三十岁了,可有时候你显得比她成熟多了。真弄不明白为什么。”

“你也很特殊,蒙塔格先生。有时候我甚至忘了你是消防员。呃,我可以再惹你生一次气吗?”

“说吧。”

“那是怎么开始的?你是怎么进入这一行的?当初你是怎么选择工作,又怎么想到要接受这份工作的?你跟其他的消防员不一样。我见过几个;我知道。我说话的时候,你总是看着我。昨晚,我说到月亮,你就抬头看月亮。别人绝不会那么做。别人会掉头走开,丢下我在那儿自言自语,或者威胁我。如今没有人有时间听别人说话。你是少数包容我的人,所以我觉得你会是个消防员很奇怪。不知怎的,这工作好像不适合你。”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一半灼热一半冰冷,一半柔软一半坚硬,一半颤抖一半挺立,两半彼此倾轧。

“你还是赶紧去就诊吧。”他说。

她跑开了,留下他站在雨中。过了许久,他才移动。

而后,走在雨中,他慢吞吞仰起头,有那么一下子,张开他的嘴……

机器猎犬趴在消防队后侧一个黑暗角落中微微嗡响,微微振动,在光线幽微的犬舍内,睡着但不是真睡,活着但不是真活。凌晨一点的微光,自辽阔的夜空投下的月光,穿透巨大的窗户,这儿那儿轻触着微微振动的猎犬身上的铜和钢。光线在一片片红色小玻璃和它鼻孔内敏感的尼龙刷毛上熠闪,它的身体轻轻颤动,八条腿如蜘蛛一般趴在橡胶衬垫的爪子上。

蒙塔格滑下铜杆。他走到外面瞧瞧城市,乌云尽散,他点了根烟,回到室内,俯身看那只猎犬。它就像一只刚从野地里回来的巨大蜜蜂,吃够了沾满有毒的野性、沾满疯狂的梦魇的蜂蜜,体内充盈着过浓的琼浆玉液,此刻正借着睡眠涤净它的邪恶。

“哈啰。”蒙塔格轻唤,对这只无生命却是活的畜生,他始终感到着迷。

晚上无聊的时候——每晚必然——消防员们滑下铜杆,启动猎犬的嗅觉系统,接着把老鼠放出到消防队地下室外采光井,有时候是鸡仔或猫儿,反正它们终必溺死;然后赌猎犬会先抓着哪一只猫或鸡或老鼠。小动物给放了出来。三秒钟,游戏结束;那只老鼠或猫或鸡才跑过采光井半途,就被那些具驯服功能的爪子捉住,同时一根四英寸长的中空钢针自猎犬的鼻子伸出,注入大量的吗啡或普罗卡因 。猎物被扔进焚化炉。游戏重新开始。

玩这种游戏时,蒙塔格多半待在楼上。两年前,他曾经跟他们之中的高手赌过一次,结果输了一周的薪水,米尔德里德气得青筋暴起,失去理智。不过如今晚上他都躺在自己的床铺上,面向墙壁,聆听着楼下的哄笑,老鼠的四脚如钢琴弦似的奔窜,发出小提琴般的吱叫,还有猎犬像飞蛾一般悄然无声扑向阴幽的光源,寻获它的猎物,刺入针头,然后回到犬舍寂然死去,就仿佛开关关上了似的。

蒙塔格摸摸它的鼻口。

猎犬闷吼一声。

蒙塔格往后跳开。

猎犬在犬舍内半站起身,用它那双突然被启动的眼珠内闪烁的蓝绿色霓虹光望着他。它又闷吼一声,一种夹杂了电的嘶响的奇异锉声,一种煎炒声,一种金属摩擦声,一种因怀疑而显得锈蚀老旧的钝齿的转动声。

“没事,没事,小伙子。”蒙塔格说,他的心怦怦跳。

他看见针尖朝空伸出一英寸,缩回,伸出,缩回。闷吼声在机器畜生体内嘶呐,它盯着他。

蒙塔格往后退。猎犬从犬舍内往外跨出一步。蒙塔格一手抓住铜杆。杆子自动反应,悄然无声向上滑,带着他穿过一楼天花板。他踏上昏暗的上层平台,身子发抖,脸色青白。铜杆下方,猎犬已趴回原处,伸展着那八条不可思议的昆虫般的腿,而且正跟自己哼嗯着,它那双多面向的复眼恢复宁静。

蒙塔格兀立在升降杆旁边,让恐惧消退。他身后,四名男子坐在角落一盏罩着绿色灯罩的吊灯下,围着牌桌打牌,他们瞥看一眼,但没作声。只有那名戴着凤凰标志队长帽的男子终于好奇了,他细瘦的手握着牌,隔着长形房间开口了。

“蒙塔格?……”

“它不喜欢我。”蒙塔格说。

“什么,猎犬?”队长审视他的牌,“得了。它没什么喜欢或不喜欢的。它只会‘执行任务’。这就像弹道学中的一课。我们决定它的弹道,它执行。它自行瞄准,自行发射,自行终止。它只是一堆铜丝、蓄电池和电流罢了。”

蒙塔格咽了口口水。“它的计算机可以设定成任何一种密码,我们有太多的氨基酸,太多的硫磺、牛乳脂肪和碱性物质。对不?”

“这些我们都知道。”

“我们队上每个人身上的这些化学平衡和比率都记录在楼下的大档案中。哪个人若想在猎犬的记忆库设定一个自己偏好的密码,比方说,在氨基酸方面动个手脚,是轻而易举的事。这就可以解释那畜生刚才的举动。对我的反应。”

“狗屎。”队长说。

“恼怒,但并不是绝对生气。有人给它设定了适量的‘记忆’,所以我碰它的时候它就会闷吼。”

“谁会干这种事?”队长问,“你在队上没有敌人,盖。”

“据我所知是没有。”

“我们明天让技师查看一下猎犬。”

“这不是它头一遭恫吓我,”蒙塔格说,“上个月发生过两次。”

“我们会解决这问题。别担心。”

但是蒙塔格并未移动,他兀立想着家中玄关内的通风孔铁栅和铁栅后面藏着的东西。假如消防队上有人知道通风孔的事,那么,他们会不会“告诉”机器猎犬?……

队长走到升降杆这儿,询问地看一眼蒙塔格。

“我只是在想,”蒙塔格说,“猎犬晚上趴在楼下都想些什么?它会不会醒过来真的对付我们?我想到就发毛。”

“只要是我们不要它想的事,它都不会去想。”

“真可悲,”蒙塔格轻声说,“因为我们只要它追捕和猎杀。如果它只能知道这些,太可惜了。”

比提队长轻哼一声。“嘿!它是个巧夺天工的艺术品,是一把可以自行寻找目标、保证百发百中的精准来复枪。”

“所以,”蒙塔格说,“我不想当它的下一个猎物。”

“为什么?你有什么事良心不安?”

蒙塔格迅速抬起目光。

比提站在那儿,眼睛定定望着他,同时嘴巴张开,发出非常轻的笑声。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只要他走出家门,克拉莉丝总会出现在某处。有次他见到她在摇一株核桃树,还有一回他看见她坐在草坪上织一件蓝毛衣,有三四次他在他家门廊上发现一束迟开的鲜花,或是一小包栗子,或是一些秋叶整整齐齐地别在一张白纸上,用大头针钉在他家屋门上。克拉莉丝天天陪他走到街角。一天下雨,次日晴空万里,过一天刮起强风,再一天云淡风轻,隔日却像夏季的火炉,到了傍晚克拉莉丝的脸蛋整个儿晒得红通通。

“为什么,”有次在地铁入口,他说,“我觉得认识你好多年了?”

“因为我喜欢你,”她说,“而且我对你无所求。也因为我们彼此了解。”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老,很像个父亲。”

“这你倒要解释一下,”她说,“既然你这么爱孩子,为什么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

“我不知道。”

“你说笑!”

“我的意思是……”他打住自己,摇摇头,“呃,我太太。她……她从来不想要孩子。”

女孩不再笑了。“对不起。我真的以为你是拿我寻开心。我真蠢。”

“不,不,”他说,“这个问题问得好,已经好久没人关心去问了。问得好。”

“我们谈谈别的吧。你有没有闻过枯叶的气味?像不像肉桂?来。闻闻看。”

“啊,没错,是有点儿像肉桂。”

她用她那双清澈的深色眸子望着他。“你总是好像很吃惊。”

“只是因为我一直没时间……”

“你有没有去看看我跟你说的那块拉长的广告牌?”

“有吧。有。”他不由得笑了。

“你的笑声比以前好听。”

“是吗?”

“轻松多了。”

他感到自在又舒服。“你为什么没上学?我天天见你到处闲逛。”

“哦,学校并不想念我,”她说,“他们说我是反社会者。我不合群。真奇怪。我其实很喜欢与人交往。这要看各人对交往两个字所下的定义了,是不?我觉得交往的意思就是跟你聊这些事。”她摇晃着一些从前院树上掉落的栗子,嘎嘎作响。“或是谈谈这世界有多奇怪。群处是很好,但是我不认为把一群人找到一块儿却不让他们交谈就是交往,你觉得呢?一小时电视课,一小时篮球或棒球或跑步,再一个小时抄写历史或是绘画,然后又上体育课,可是你知道吗,我们从来不发问,起码多数学生不发问;他们干脆把答案放映给你看,我们就坐在那儿再听上四个小时电影老师的讲课。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交往。这是一大堆漏勺,然后把大量的水从勺口倒入,从底部流出,而他们告诉我们这是酒,可它明明不是酒。一天下来,他们把我们弄得精疲力竭,只能上床睡觉,或是去游乐园欺负别人,拿着大网球到砸窗区砸碎玻璃,到砸车区砸烂汽车;或者开车上街狂飙,试试看能够开得多贴近灯柱,逞强好勇。我想我就跟他们说的一样,没错。我没有一个朋友。这应该证明我是不正常的。可是我认识的人个个不是狂嘶乱舞,就是互殴。你有没有注意到人们如今是怎么彼此相残的?”

“你的口气好老成。”

“有时候我是古代人,我害怕与我同龄的青少年,他们彼此残杀。从前的情况也是这样吗?我舅舅说不是。单仅去年,我就有六个朋友遭枪杀,十个撞车身亡。我害怕他们,而因为我害怕,他们不喜欢我。我舅舅说,他的爷爷还记得从前青少年不会彼此残杀的时代。可那是老早以前的事,情况跟现在迥然不同。我舅舅说从前的人崇尚责任。你知道吗?我有责任感。多年前,我该揍的时候就会挨揍。现在我负责家里一切采购和打扫的工作。”

“但是最主要的是,”她说,“我喜欢观察人。有时候我在地铁上待一整天,看人,听人说话。我只想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有什么需求,要去什么地方。有时候我甚至去游乐园,半夜坐喷射汽车绕着城市边缘狂飙,只要有保险,警方也不理会。只要人人有一万元保险,那就皆大欢喜。有时候我在地铁上偷听别人谈话,或是在冷饮店偷听,结果你知道什么吗?”

“什么?”

“人们什么也不谈。”

“哦,一定会谈吧!”

“不,什么也不谈。他们多半举出许多汽车、衣服或游泳池的名字,然后说真棒!但是他们说的话全都一模一样,众口一致。还有在室内,他们多半时间打开笑话机,那些笑话多数一模一样,或者扭亮音乐墙,五彩缤纷的图案上下变幻,但它只是些颜色,而且全是抽象的。还有在博物馆,你有没有去过?全是抽象的展示品。如今只有这些东西了。我舅舅说以前不是这样。古早以前,绘画有时候会说故事,或甚至画人。”

“你舅舅说,你舅舅说。你舅舅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是了不起,的确是。噢,我得走了,再见,蒙塔格先生。”

“再见。”

“再见……”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消防队。

“蒙塔格,你爬那根杆子的模样就像鸟儿上树。”

第三天。

“蒙塔格,我瞧见你今天从后门进来。是猎犬让你烦心?”

“不,不是。”

第四天。

“蒙塔格,有件滑稽事。今儿早上听说的。西雅图有个消防员故意把他自己的化学成分输入一只机器猎犬的记忆库。你说,这是什么样的自杀?”

五、六、七天。

之后,克拉莉丝不见了。他不知道那天下午怎么了,只知道哪儿也没见到她。草坪上没有人,树丛里没有人,街上没有人,而尽管起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念她甚至在找她,但事实上等他走到地铁车站时,他心里隐隐约约忐忑不安。不对劲,他的例行常规被搅乱了。诚然,这只是在短短数日内建立的一种简单常规,然而?……他几乎想转身重新再走一趟,给她时间出现。他确信只要他再走一趟同一段路,一切就会没事了。但时辰已晚,地铁列车已到站,制止了他的计划。

纸牌飘颤,手翻指动,眼睑开阖,消防队天花板上的语音报时钟发出单调的低音,“……一点三十五分,十一月四日星期四凌晨……一点三十六分……一点三十七分,凌晨……”纸牌轻敲油腻桌面的嗒嗒响,林林总总的声音传向蒙塔格,穿透他闭阖的眼睛,他暂时筑起的屏障。他可以感觉消防队里充斥着光亮和沉寂,充斥着黄铜的颜色,硬币的颜色,金银的颜色。隔桌坐着的那些看不见的男人正对着他们的纸牌叹息,等待着。“……一点四十五分……”语音报时钟悲悼着这寒冷一年中一个寒冷凌晨的寒冷时刻。

“怎么啦,蒙塔格?”

蒙塔格睁开眼睛。

一台收音机不知打哪儿嗡响着。“……随时可能宣战。这个国家已整备待发,保卫它的……”

消防队的屋宇震动,一大队喷射机呼啸着单一的音符,掠过凌晨漆黑的天空。

蒙塔格眨眨眼睛。比提队长正望着他,仿佛他是一尊博物馆的雕像。比提随时可能起身绕着他转,触碰、探索他的罪疚和自觉意识。罪疚?什么罪疚?

“该你出牌了,蒙塔格。”

蒙塔格望着这些人,这些脸孔被上千次真实的和上万次假想的大火炙烤成红黑色,工作使他们双颊酡红两眼灼热。这些在点燃他们永恒燃烧的黑色喷管时,定定凝视着白金点火器的火焰的男人。这些人,头发炭黑,眉如煤渣,仔细修刮过的面颊沾着青蓝色焦灰;但是,看得出他们的祖传特性。蒙塔格猛然一惊,张口结舌。他几曾见过一个不是黑发、黑眉、脸孔火红、面颊刮成青钢色却又像未曾修刮的消防员?这些人都是他自己的镜子啊!这么想来,除了脾性,是不是所有消防员也都凭他们的外貌而获选?他们身上的那种煤灰色,还有从他们的喷管持续冒出的燃烧味。这时,比提队长在烟雾缭绕中起身,打开一包新的香烟,将玻璃纸揉成火一般的声响。

蒙塔格望着自己手里的牌。“我……我一直在想。上星期的那场火,我们烧掉了他的图书室的那个男人,他怎么样了?”

“他们把他送进疯人院了。”

“他不是精神失常。”

比提安闲地调整他的纸牌。“只要是自以为能蒙骗政府和我们的人,都是疯子。”

“我试过想象那会是什么感受。”蒙塔格说,“我是指,让消防员烧掉我们的屋子,我们的书。”

“我们没有书。”

“可如果有几本呢?”

“你有?”

比提慢吞吞眨动眼睛。

“没有。”蒙塔格望向他们背后墙壁上那一张张列有百万本禁书的清单。那些书名在火光中跳跃,多年来在他的斧头和他那根喷的不是水而是煤油的喷管下销毁的书。“没有。”但是在他的脑海中,一阵凉风自他家的通风孔铁栅内吹起,微微地,微微地,吹冷了他的脸。继而,他又看见自己在一座绿盈盈的公园内跟一名老头谈话,一个很老很老的男人,而公园里吹起的风也是冰冷的。

蒙塔格踌躇着。“是不是……是不是一向如此?消防队,我们的工作?我的意思是,呃,古早以前……”

“古早以前!”比提说,“这是什么话?”

傻瓜,蒙塔格跟自己说,你会泄底的。在上一次火场中,有一本童话书,他曾瞥见一行字。“我的意思是,”他说,“从前,房屋还不是完全防火之前……”突然间,似乎有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声音在替他说话。他张开嘴,但说话的却是克拉莉丝·麦克莱伦:“消防员救火,而不是放火的,不是吗?”

“有意思!”斯通曼和布莱克取出他们的守则,放在蒙塔格读得到的位置,尽管他对这些守则中包含的美国消防员简史早已烂熟于胸。

消防队,成立于一七九○年,宗旨为烧毁殖民区内受英格兰影响的书籍。史上第一位消防员:本杰明·富兰克林。

规则:一、接获警报,迅速处理。

二、迅速放火。

三、烧毁一切。

四、立刻返回消防队报告。

五、保持警戒,接收其他警报。

众人注视着蒙塔格,他没有动。

警报响了。

天花板上的警铃自动敲了两百下。眨眼间四张椅子全空了。纸牌如雪片纷纷飘落。铜杆抖动。众人不见了踪影。

蒙塔格兀坐椅子上。下方,橘红色火龙咳咳发动。

蒙塔格像做梦似的滑下铜杆。

机器猎犬从它的犬舍内一跃而起,它的眼睛里是一片绿色火焰。

“蒙塔格,你忘了戴头盔!”

他一把从身后墙壁上抓了头盔,奔出去,跳上车,他们出发了。夜风呼啸,警笛厉响,巨大的金属消防车隆隆轰轰。

那是在城中古老地区的一栋斑驳的三层楼房,确确实实有百年历史了,但是跟所有房屋一样,多年前它也给装上了一层薄薄的防火塑料外壳,而这层保护壳似是夜空下唯一支撑它的工具。

“到了!”

引擎戛然熄火。比提、斯通曼和布莱克奔上走道,他们穿着圆胖的防火衣,突然显得恶毒而臃肿。

他们砸开前门,抓住一名妇人,但她并没有跑,她并不想逃。她只是站着,身子左右摇晃,她的眼睛空洞地盯着墙壁,就好似他们狠狠敲了一下她的头。她的舌头在嘴巴里抖动,她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而后,那眼睛想起来了,她的舌头再度蠕动:

“当个男子汉,里德利先生;今天,蒙上帝的恩宠,我们将在英格兰点燃这样一支蜡烛,一支我相信永不会被捺熄的蜡烛。”

“够了!”比提说,“东西在哪儿?”

他带着令人惊异的客观态度掌掴她的脸,重复这句问话。老妇两眼凝神注视比提。“你知道它们在哪儿,否则你不会在这儿。”她说。

斯通曼递上电话报警卡,背面有申报人以电话传真的签字:

有理由怀疑本市榆树街十一号,阁楼。

E. B.

“这应该是布莱克太太,我的邻居,”老妇看着姓名前缀,说。

“好吧,各位,我们动手……”

须臾间,他们已置身泛着霉味的黑暗中,挥动银晃晃的斧头,砍击其实并未上锁的房门,像一群嬉闹喧嚣的青少年似的横冲直撞,破坏一切。“喂!”蒙塔格正颤巍巍爬上陡直的楼梯之际,一堆书从上方涌落。真不方便!以前每次都像捺熄蜡烛似的那么轻易。警方向来先行一步,用胶带封住受害者的嘴,然后将他架上亮闪闪的甲壳虫警车,所以等消防员抵达时,屋子里向来空无一人。你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只伤害东西!而既然东西其实不可能受伤,既然东西是没有感觉的,东西不会嘶喊或呜咽——不像这个女人可能会开始嘶喊哭叫——事后也没有任何东西会撩拨你的良心。你只是来打扫清理,本质上是门卫的工作。把一切回归原位。快拿煤油!谁有火柴!

但是此刻,今夜,有人出了错。这位老妇在破坏仪式。众人发出太多噪声、嬉闹、说笑,来掩盖楼下她那可怕的责难的缄默。她使得空荡荡的空间充斥如雷的控诉,抖落愧疚的微尘,呛塞他们的鼻孔。这既不公道也不对。蒙塔格感到一股强烈的恼怒。她尤其不该在这儿!

书籍轰击他的肩膀、胳膊、他上仰的脸孔。一本书,几乎是驯从地,像一只白鸽扑着双翼,停栖在他手中。摇曳的幽暗光线中,一张书页摊开,就像雪白的羽毛,字句精细地印在上面。匆忙和狂热中,蒙塔格只有瞬间空当看了一行字,但是那句话却在他脑中灼烧了一分钟,就仿佛被火烫的钢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时间在午后的阳光下睡着了。”他扔下那本书。立刻,另一本书掉入他怀中。

“蒙塔格,上来!”

蒙塔格的手像嘴一般合紧,他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专心一意毁去那本书。楼上的人正把一铲又一铲的杂志抛入灰尘弥漫的半空中。它们像被屠杀的鸟儿纷纷坠落。而老妇,像个小女孩,兀立在鸟儿的尸骸当中。

蒙塔格什么也没做。一切都是他的手做的,因为自有意志,因为每一根指头自有良心和好奇心,他的手变成了贼。此刻它猛然把书塞到他的腋下,紧紧压在冒汗的胳肢窝内,然后迅速抽出,手心空无一物,就像魔术师变把戏!瞧!无罪!瞧!

他骇然瞅着那只苍白的手。他把它伸得远远的,好似他是远视。他把它凑近看,好似他是个瞎子。

“蒙塔格!”

他仓皇回顾。

“别站在那儿,白痴!”

书籍像一堆堆扔在那儿晒干的鱼。消防员们蹦蹦跳跳,不时滑跤摔倒。书名闪烁着它金色的眼睛,坠落,消失。

“煤油!”

他们从背在肩上的“451”号油箱汲出冰冷的液体。他们把煤油洒在每一本书上,浸湿每一个房间。

他们快步奔下楼,蒙塔格踉跄跟在后头。煤油味呛鼻。

“走啊,老太婆!”

老妇跪在书堆中,抚摸着浸湿的皮质和硬纸封面,用她的手指读着烫金书名,同时用眼睛责难蒙塔格。

“你们不能夺走我的书。”她说。

“你知道法律的规定,”比提说,“你的常识到哪儿去了?这些书没有一本是合法的。你窝在这标准的‘巴别塔’ 中太久了。省省吧!这些书里的人物根本不存在。快走!”

她摇头。

“整栋屋子就要烧掉了!”比提说。

消防员们动作笨拙地走向屋门。他们回头看看蒙塔格,他站在老妇身旁。

“你们不会把她丢在这儿吧?”他抗议道。

“她不肯走啊。”

“那就强迫她走啊!”

比提抬起他藏着点火器的手。“我们该立刻回队上。何况,这些狂热分子向来企图自杀;这种模式司空见惯了。”

蒙塔格托起老妇的胳膊肘。“你可以跟我走。”

“不。”她说,“不过还是谢谢你。”

“我要数到十啦,”比提说,“一、二。”

“求你。”蒙塔格说。

“去吧。”老妇说。

“三、四。”

“走。”蒙塔格硬拖老妇。

老妇口气平和地回答:“我要待在这儿。”

“五、六。”

“你不必再数了。”她说。她微微张开一只手,手心里有一样小东西。

一盒一般厨房用的火柴。

看见它,消防员们拔腿奔出屋子。比提队长保持着他的尊严,慢慢退出前门,他浅红的脸孔因为上千次放火的经验和夜晚的亢奋而灼灼发亮。天,蒙塔格心想,多真实!警报总是在夜里响起,从来不在白天!是因为夜里的火景比较亮丽?比较壮观?比较精彩?比提的红脸此刻在门口露出一丝慌乱之色。老妇的手在那一根火柴棒上抽搐。煤油的气味弥漫在她的四周。蒙塔格感觉那本藏起来的书像心脏似的在他胸口怦怦跳。

“去吧。”老妇说。蒙塔格感觉到自己慢慢退出前门,跟在比提后头,跨下门阶,越过草坪,草坪上那一道煤油渍就像某只邪恶的蜗牛留下的迹印。

老妇走到前廊上,一动不动站着,用眼睛打量他们,她的镇静是一种定罪。

比提拨弄手指要点燃煤油。

他太迟了。蒙塔格倒抽一口气。

前廊上的老妇伸出手,带着对他们全体的轻蔑神态,将火柴划过栏杆。

整条街的住户纷纷奔出屋子。

返回消防队途中他们默不作声,没有人看旁人。蒙塔格与比提和斯通曼一起坐在前座,他们甚至没抽烟。他们呆坐望着庞大的火蜥蜴的挡风玻璃,车子转过一个街角,寂然前行。

“里德利先生。”蒙塔格终于开口。

“什么?”比提说。

“她说,‘里德利先生。’我们进门时她说了些什么疯话。‘当个男子汉,’她说,‘里德利先生。’什么什么的。”

“今天,蒙上帝的恩宠,我们将在英格兰点燃这样一支蜡烛,一支我相信永不会被吹熄的蜡烛。”比提说。斯通曼望向队长,蒙塔格亦然,骇愕。

比提揉搓他的下巴。“这段话是一个姓拉提摩的人对一个名叫尼古拉斯·里德利的人说的。那是在一五五五年十月十六日,他们因异端邪说的罪名,在牛津即将被活活烧死。”

蒙塔格和斯通曼回头继续望着随车轮掠逝的街道。

“我满肚子拉拉杂杂的东西,”比提说,“干消防队长多半必然如此。有时候我连自己都觉得惊奇。小心,斯通曼。”

斯通曼紧急煞车。

“该死!”比提说,“你开过了转到消防队的街角!”

“谁?”

“还会是谁?”蒙塔格说,黑暗中他靠在刚关合的房门上。

半晌他妻子终于说:“唉,开灯啊。”

“我不想见光。”

“上床吧。”

他听到她不耐烦地翻了身,床铺弹簧咿呀作响。

“你喝醉啦?”她说。

手是始作俑者。他感觉到一只手接着另一只手解开他的外套,任它颓然落在地板上。他把裤子递入深渊,任它坠入黑暗。他的双手已受到感染,过一会儿就会传染到胳膊。他可以感觉到毒素从他的手腕慢慢蔓延至胳膊肘和肩膀,继而从一边的肩胛跳到另一边,就好像火星跃过一道缺隙。他的双手贪婪。他的两眼也开始感到饥渴,仿佛必须看见什么,任何东西,一切。

他妻子说:“你在做什么?”

他冒汗,冰冷的手指悬空拿着那本书。

过了半晌,她说:“唉,别那么杵在那儿。”

他轻声嗯哼。

“什么?”她问。

他又轻微嗯哼数声。他踉跄走向床铺,笨拙地把书塞在冰冷的枕头底下。他倒在床上,妻子喊了一声,他吓了一跳。他躺在房间另一边,离她远远的,隔着一片虚无汪洋独卧冬寒的孤岛上。感觉上,她跟他聊了好久,她谈这谈那,但说的都是些字句,就好像有次他在一个朋友家中育婴室里,听到一个两岁大的幼儿牙牙学语,字句让人听不懂,声音却童稚悦耳。但是蒙塔格没搭腔,久久只发出嗯哼声之后,他感觉到她在房间内移动,来到他床前,俯身探摸他的面颊。他知道等她的手自他脸上抽开,他的脸是湿的。

深夜,他望向米尔德里德。她醒着。室内飘着轻微的乐音,她的“海贝”又塞在耳中,她正在聆听遥远之地的遥远之人说话,两眼凝视着上方天花板漆黑的深处。

不是有个老掉牙的笑话,说有个妻子一天到晚用电话聊天,她丈夫走投无路,只好跑到附近商店打电话问她晚餐吃什么吗?呃,那么,他为什么不买个无线电海贝对讲机,深夜跟他妻子聊天,说悄悄话,吼叫,嘶喊?可他要说什么悄悄话?吼叫什么?他能说什么?

突然间,她是那么陌生,他无法相信自己认识她。他是在别人的屋子里,就像另外一个老掉牙的笑话似的,一个先生,半夜喝醉了酒回家,开错了门,进错了房间,跟一个陌生人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去上班,两人都迷迷糊糊不明白有过这么一段谬误。

“米尔德里德……”他轻唤。

“什么事?”

“我不是有意吓你。我只是想知道……”

“说啊?”

“我们何时遇见的?在哪儿?”

“我们何时为什么事见面?”她问。

“我是指……最初。”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颦眉。

他把问题说清楚。“我俩头一次见面,是在哪儿?何时?”

“啊,是在……”

她顿住了。

“我不知道。”她说。

他心冷。“你不记得了?”

“事隔太久了。”

“才十年而已,仅仅十年!”

“别激动,我在想嘛。”她发出奇异的轻笑,笑声愈来愈尖亮,“好笑,真好笑,居然记不得几时在哪儿遇见自个儿的丈夫或老婆。”

他躺在床上,按摩他的眼睛、眉毛、颈背。慢慢地按摩。他双手捂住眼睛,徐徐施加压力,仿佛要挤出记忆似的。突然间,知道在哪儿遇见米尔德里德这件事,变成了他毕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不重要嘛。”她起床了,此刻在浴室内,他听到水流声和她发出的吞饮声。

“嗯,大概吧。”他说。

他试着计数她吞饮了几次,同时想到那两个抿唇叼烟、面如氧化锌的男子来急救的事,想到那只“电眼蛇”蜿蜒钻入一层又一层的黑夜、硬石和停滞不动的春水,他不由想大声问她,今晚你已吞了多少颗!安眠药!待会儿你还会不知不觉吞下多少?每个小时,持续吞服!或者也许不是今晚,明天晚上!而如今这种情况既已开始,今晚,或明晚,或任何一个晚上,我也将久久不眠。他又想到她躺在床上,那两名操作员站在她旁边,并非关切地俯身看,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双臂抱胸。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心想,要是她死了,他肯定不会哭。因为死的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一个报纸上的人物,然而他居然哭了起来,这一点突然显得那么的荒谬,他不是为死而哭,而是因为想到自己面对死亡居然不会哭,一个愚昧空虚的男人陪着一个愚昧空虚的女人,而那条饥渴的蛇正使她更加空虚。

你怎会变得如此空虚?他纳闷。是谁把你掏空的?还有那天那朵可怕的花,蒲公英!它唤醒了一切,不是吗?“真可惜!你不爱任何人!”为什么不爱?

唔,老实说,他和米尔德里德之间不是有一面墙吗?事实上不只一面墙,是三面,目前为止!而且还很昂贵!还有住在那些墙壁里的叔姨堂表侄甥,那一群叽叽呱呱的树猿,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却说得很大声,很大声。打从头他就喜欢管他们叫做亲戚。“路易舅舅今天还好吗?”“谁?”“还有莫黛阿姨?”真的,他对米尔德里德最鲜明的记忆,是一个小女孩在一个没有树木的林子里(多古怪),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在原本是树林的高原上迷途的小女孩(你可以感觉出树木的形状犹自林立四周),坐在“起居室”的中央。起居室,用这个名词来形容如今那个房间,委实妙极了。不管他几时进去,那三面墙壁总是在跟米尔德里德说话。

“非得有个做法才行!”

“对,非得有个做法!”

“噢,我们别杵在这儿空谈!”

“我们动手做!”

“我气得快吐了!”

这出戏到底在演什么?米尔德里德说不上来。谁在生谁的气?米尔德里德也弄不清楚。他们打算做什么?唔,米尔德里德说,我们等着瞧瞧看。

他等着瞧瞧看。

一阵轰隆隆雷雨似的声音自电视墙涌出。音乐的巨大音量如炮火袭凌,震得他全身骨头几乎与筋腱分离;他感到下巴颤动,眼珠游离。他像遭到脑震荡。待一切结束,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绝壁扔出去,在一部离心机内旋转,接着飞下一片瀑布,往下坠落、坠落,落入空无、空无,而且始终——触不着——底,始终——触不着——底……而且坠落的速度太快,也触不着边缘……始终……触不着……任何东西。

雷声偃息。音乐停止。

“结束了。”米尔德里德说。

委实壮观。的确发生过什么事。尽管电视墙里的人们几乎没有动弹过,什么也没解决,你却觉得好像有人扭开了洗衣机,或是用一部巨大的吸尘器把你吸空了,你沉溺在音乐和完全的不和谐音内。他冒着汗走出房间,濒临瘫倒。身后,米尔德里德坐在她的椅子上,人声又起。

“唔,这下子一切没事了。”一位“阿姨”说。

“哦,别太笃定。”一位“表亲”说。

“唉,别生气!”

“谁生气了?”

“你啊。”

“我?”

“你发怒了!”

“我何必发怒!”

“因为!”

“好极了,”蒙塔格喊道,“可是他们在生什么气?这些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那个女人又是谁?他们是夫妇?是离了婚,订了婚,还是什么?老天,没有一件事连贯得起来。”

“他们……”米尔德里德说,“呃,他们……他们吵架嘛,你知道。他们真的常吵架,你该听听。我想他们是夫妇。对,他们是夫妇。为什么问这个?”

还有,他们之间的隔阂如果不是这三面即将成为四面完成梦想的电视墙,那就是敞篷车;米尔德里德以一百英里的时速在城里风驰电掣,他对她扯着嗓门喊叫,她也扯着嗓门应对,两人都努力想听清楚对方的话,但是只听得到汽车的嘶吼。“起码减到最低速限!”他叫道。“什么?”她喊。“减到五十五英里,最低速限!”他吼道。“什么?”她尖声嚷着。“速度!”他吼道。于是她把速度增加到时速一百○五英里,他透不过气来。

等他们跨下车,她耳朵里塞着海贝。

沉寂。只有风儿轻轻吹拂。

“米尔德里德。”他在床上辗转。

他伸手扯出她耳中的音乐虫。“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

“嗯。”她的声音微弱。

他感觉自己是一个以电子技术塞在声光墙壁缝隙中的动物在说话,但是说的话并未穿透玻璃障碍物。他只能演哑剧,希望她会转过头来看他。隔着玻璃他俩触不着彼此。

“米尔德里德,你认识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女孩吗?”

“什么女孩?”她快睡着了。

“隔壁的女孩。”

“什么隔壁的女孩?”

“你知道啊,那个高中女孩。她名叫克拉莉丝。”

“哦,认识。”他妻子说。

“我有几天没见到她——应该四天了。你见过她吗?”

“没有。”

“我一直想跟你谈她,奇怪。”

“哦,我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个。”

“我想你也知道。”

“她啊……”米尔德里德在漆黑的房中说。

“她怎么了?”蒙塔格问。

“我原想告诉你的。忘了,忘了。”

“那就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想她走了。”

“走了?”

“全家人搬走了。不过她永远走了,我想她死了。”

“你跟我说的一定不是同一个女孩。”

“不,是同一个女孩,麦克莱伦。麦克莱伦。被一辆汽车轧过,四天前的事,我也不确定。但是我想她死了,反正那家人搬走了,我不清楚,但是我想她死了。”

“你并不确定!”

“不,不是确定。是非常确定。”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忘了。”

“四天前的事啊!”

“我完全忘了。”

“四天前。”他躺着,喃喃说。

他们躺在漆黑的房间里,两人都一动不动。“晚安。”她说。

他听到微微的窸窣声,她的手在动,电子耳机在枕头上像只觅猎的螳螂移动着。如今它又进入她的耳中,嗡嗡响着。

他聆听,他的妻子在轻声唱歌。

屋外,一个影子移动,秋风扬起又渐息。但是沉寂中他还听到了别的声音,就像有东西吐气在窗户上。就像发着冷冷青光的烟雾袅袅上升,像一片巨大的十月落叶被风吹过草坪,消失。

“猎犬。”他心想。今晚它在外面,此刻就在外面。要是我打开窗户……

他没有打开窗户。

翌晨,他发寒又发烧。

“你不可能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他烧得受不了,闭上眼睛。“是病了。”

“可昨晚你还好好的。”

“不,昨晚我就不舒服了。”他听到“亲戚们”在电视间里喊叫。

米尔德里德窥探地站在他床边。他感觉到她站在那儿,没睁开眼也看得见她,她的头发被化学药品烫成脆脆的干草状,她的眼睛像是患了白内障似的看不见,但是瞳孔深处却带着怀疑,她红红的嘴噘着,身子因为节食而瘦得像只觅猎的螳螂,肌肤宛如苍白的腌肉。他记得的她就是这副模样。

“麻烦替我拿片阿司匹林和一杯水好吧?”

“你得起床啊,”她说,“中午了,你已经比平常多睡了五个小时。”

“麻烦你把电视间关掉行不行?”他问。

“那是我的家人。”

“麻烦你顾念一个病人把它关掉行不行?”

“我去把它关小声点儿。”

她走出房间,并未对电视墙做任何处理,又回来了。“这样好些了吧?”

“谢了。”

“现在是我最喜欢的节目。”她说。

“阿司匹林呢?”

“你以前从没生过病。”她又走开了。

“唔,我现在病了。今晚我不去上班了,替我打个电话给比提。”

“昨晚你的举止好奇怪。”她哼着曲子回来。

“阿司匹林呢?”他看看她递给他的水杯。

“哦。”她又走向浴室。“昨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一场火,没什么。”

“我昨晚很愉快。”她在浴室里说。

“怎么说?”

“电视间啊。”

“演了什么?”

“节目啊。”

“什么节目?”

“前所未有的好节目。”

“谁演的?”

“哦,你知道的,那一群啊。”

“对,那一群,那一群,那一群。”他按压眼窝内的胀痛处,突然间,煤油的气味令他呕吐。

米尔德里德哼唱着走进来。她错愕,“你怎么会这样?”

他惶恐地望着地板。“我们把一个老太婆跟她的书一起烧了。”

“幸好地毯是可以洗的。”她取了块抹布清理秽物,“我昨晚去了海伦家。”

“你就不能在自己的电视间看节目?”

“当然可以,不过串串门也很好啊。”

她走出去,进了电视间。他听见她在唱歌。

“米尔德里德?”他喊道。

她回到房中,唱着歌,轻轻弹着指头。

“你不问我昨晚的事?”他说。

“昨晚怎么了?”

“我们烧了上千本书,还烧死了一个女人。”

“还有呢?”

电视间内声音震响。

“我们烧了但丁,还有斯威夫特 ,和马可·奥勒留 。”

“他不是欧洲人吗?”

“大概吧。”

“他不是个激进分子吗?”

“我没读过他的书。”

“他是个激进分子。”米尔德里德把弄电话,“你并不要我打电话给比提队长吧?”

“你一定要打!”

“别吼!”

“我没吼。”他突然从床上坐起身子,气得面红发抖。电视间在灼热的空气中震响。“我不能打电话给他,我不能告诉他我病了。”

“为什么?”

因为你害怕,他心想。一个孩子装病,不敢打电话,因为只要谈上片刻,结果就会是:“是,队长,我已经觉得好多了。今晚十点我会到队上。”

“你没有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蒙塔格倒回床上。他探手到枕头下,那本藏起的书还在那儿。

“米尔德里德,要是,呃,我辞去工作一阵子,如何?”

“你要舍弃一切?工作了这么多年,就为了一个晚上,为了一个女人和她的书……”

“你该看看她的样子,米尔德里德!”

“她对我而言毫不重要;她本来就不该藏书。这是她应尽的责任,她早该知道的。我憎恨她。她弄得你心神不宁,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完了,没有房子,没有工作,什么也没了。”

“你不在场,你不明白,”他说,“书本里面一定有什么,有我们想象不到的东西,才会使得一个女人情愿与屋子俱焚。书本里头一定有什么。人不会平白无故情愿这么做。”

“她头脑简单。”

“她跟你我一样明理善察,或许更有甚之,而我们烧死了她。”

“这是桥下有水,必然的事啊。”

“不,不是水,是火。你有没有见过烧毁的屋子?它会持续闷烧好些天。噢,这场火会一辈子纠缠我。天!我整夜在脑海中想扑灭它,我想得快疯了。”

“这种事,你早在当上消防员之前就该想到了。”

“想!”他说,“我哪有选择?我的爷爷和爸爸都是消防员,我做梦都在追随他们。”

电视间里播放着一支舞曲。

“今天是你轮早班的日子,”米尔德里德说,“两个小时之前你就该上班去了,我这才注意到。”

“问题不仅是死了个女人,”蒙塔格说,“昨晚我想到这十年来我烧过的那些煤油,还有那些书。我这才头一回意识到每一本书背后都有一个人,一个构想出那些书的人,要把那些字句著书成文,得花上很长的时间,而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他跨下床。

“人也许得花上一辈子来观察世间和人生,写出他的想法,可我一出现,轰,一切全没了。”

“别烦我,”米尔德里德说,“我什么也没做。”

“别烦你!行啊,可我怎能不烦我自己?我们需要烦心。我们需要偶尔真正烦心一下。你多久没有真正烦心过了?为某件重要的事,真实的事?”

说完,他戛然缄口,因为他记起了上星期的事,那两颗苍白的宝石盯着天花板,还有那根有只探索的眼睛的吸管,以及那两个说话时香烟在嘴里蠕动、面孔市侩的男子。但那是另一个米尔德里德,那是深藏在这个米尔德里德内心里的另一个米尔德里德,而且非常烦乱,烦乱极了,因而两个米尔德里德始终素不相识。他转过身去。

米尔德里德说:“呃,这下子你惨了。屋子前面,瞧瞧谁来了。”

“我不在乎。”

“有辆凤凰车刚停下来,一个穿黑衬衫,袖臂上绣着一条橘红色火蛇的男人正走上步道。”

“比提队长?”他说。

“比提队长。”

蒙塔格没有动弹,就那么兀立凝视他面前墙壁的一片冰冷刷白。

“去让他进来,麻烦你告诉他我病了。”

“你自己告诉他!”她左跑几步,右跑几步,继而停下来,睁大了眼睛,前门对讲机在唤她的名字,轻轻地,轻轻地说:蒙塔格太太,蒙塔格太太,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蒙塔格太太,蒙塔格太太,有人来了。声音渐消。

蒙塔格确定那本书藏妥在枕头后面,然后才慢吞吞回到床上,把被单盖住膝盖和胸口,半坐着,过了一会儿,米尔德里德才动弹,走出房间,接着比提队长晃悠悠走了进来,他双手插在口袋里。

“关上‘亲戚’。”比提说着环视四周的每一样东西,除了蒙塔格和他的妻子。

这一回,米尔德里德快步跑开。客厅里的吵闹声戛然静止。

比提队长坐到最舒适的一张椅子上,红润的脸孔带着一种安闲的神情。他好整以暇地取出烟丝,然后点燃他的铜质烟斗,吐出一大团烟云。“只是想过来瞧瞧病人的情形。”

“你怎么猜着的?”

比提咧开他特有的微笑,露出一口糖果似的粉红色牙龈和糖果似的细小白牙。“我是老经验。你正打算打电话请假。”

蒙塔格坐在床上。

“唔,”比提说,“只管请假!”他审视他那永不离身的火柴盒,盒盖上写着:保证:本点火器可点燃百万次。然后开始漫不经心地擦燃化学火柴,吹熄,擦燃,吹熄,擦燃,说几句话,吹熄。他望着火焰。吹熄。他望着余烟。“你的病几时会好?”

“明天。也许后天,星期一。”

比提吸他的烟斗。“每个消防员迟早会犯这毛病。他们只需要了解,知道机器是怎么运转的。他们需要知道我们这一行的历史。以前他们会告诉新手,如今不说了,真他妈的可惜。”他吐了口烟,“如今只有消防队长们记得这一行的历史,”吐了口烟,“我来告诉你。”

米尔德里德坐立不安。

比提花了足足一分钟时间静下来,回想他要说的事。

“你问,我们这一行是怎么开始的,怎么会有这一行,在哪儿,几时成立的?噢,我想这一行真正开始的时间,大约在一个叫做内战的事件发生的那段时期。虽然我们的守则上写的时间更早些。事实上,我们这一行的过程并不顺利,直到有了摄影技术。打那以后——二十世纪初有了电影,接着是收音机,电视。一切开始大量出现。”

蒙塔格坐在床上,动也不动。

“因为大量,所以变得简单了。”比提说,“曾经,书是小众产物,只有少数人喜欢看书,这儿,那儿,到处都是。书的内容可以五花八门,各有不同。世界很辽阔,容得下。可后来,世界变得挤满了眼睛、胳膊和嘴巴。两倍、三倍、四倍的人口。电影、收音机、杂志、书本的水平降低成一种大杂烩似的玩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大概吧。”

比提细瞧他吐出的烟雾图像。“想象一下。十九世纪的人,骑马,遛狗,驾马车,一切是慢动作。接着,到了二十世纪,摄影机的速度加快。书的内容缩水了,浓缩本,简明版。文少图多的小报。所有东西都缩简得只剩下插科打诨,仓促结局。”

“仓促结局。”米尔德里德点头应道。

“经典作品删简,好配合十五分钟的收音机节目,然后再删简,好填塞两分钟的书评节目,到最后只剩下十来行的词典式摘要。当然,我言过其实了。词典是参考用的。但是许多人对《哈姆雷特》的认识——你必定知道这个书名,蒙塔格;你大概只是略有耳闻,蒙塔格太太——如我所说,他们对《哈姆雷特》的认识只是某一本书中的一页简介,这本书上称:这下子你终于可以读到所有经典作品;赶上你的邻居了。你明白吧?从幼儿园进步到大学程度,然后又回到幼儿园;这就是过去这起码五世纪以来的知识模式。”

米尔德里德站起身,在房间里走动,一会儿拿起东西,一会儿又放下。比提不理会她,继续说。

“把影片加速,蒙塔格,快。咔嚓,看,瞧,换画面,这儿,那儿,快走,踱步,上,下,进,出,为什么,如何,谁,什么,哪儿,吔?呃!砰!啪!咚,乒、乓、轰!简明的简明版,简明的简明的简明版。政治?一则专栏,两行字句,一个标题!然后,半空中,全消失了,人的头脑被出版商、剥削者、传播者的手转得太快,结果离心机把所有非必要的,浪费时间的思想全甩光了!”

米尔德里德拉平床单。她拍弄他的枕头时,蒙塔格感到自己的心脏猛跳一下,又一下。此刻,她在扯他的肩膀,想移开他的身子,好取出枕头把它整理好再放回去。然后或许她会瞪大了眼睛叫喊,或者干脆说:“这是什么?”然后拿起那本藏着的书,一脸楚楚动人的无辜样儿。

“上学的时间缩短了,纪律松弛了,哲学、历史、语言课程删掉了,英文和拼字也渐渐、渐渐被忽略了,最后几乎完全弃置。生命就是眼前,工作才重要,下了班处处是享乐。除了按按钮、拉开关,装螺丝,何苦去学什么?”

“让我整理你的枕头。”米尔德里德说。

“不要!”蒙塔格小声说。

“拉链取代了纽扣,人们清早更衣的时候,就缺少那么一点儿思考的时间,一段哲思的时刻,然而也是忧郁的时刻。”

米尔德里德说,“起来一下。”

“走开。”蒙塔格说。

“生命成了一场洋相,蒙塔格;一切都是砰,哈,噢!”

“噢。”米尔德里德说着,使劲扯枕头。

“老天爷,拜托,别烦我!”蒙塔格激动地说。

比提睁大了眼睛。

米尔德里德的手僵在枕头后面。她的指头正摸索着那本书的轮廓,而随着轮廓渐渐清楚,她的脸色先是诧异继而惊愕。她张口准备发问……

“戏院里只剩下小丑,房间里装潢着玻璃墙壁,墙上五彩缤纷,就像彩纸或是鲜血,或是雪利酒还是白葡萄酒。你喜欢棒球,对吧,蒙塔格?”

“棒球是好运动。”

此刻比提几乎是个隐形人,声音来自一面烟雾屏风的背后。

“这是什么?”米尔德里德问,几乎是兴高采烈似的。蒙塔格往后压住她的胳膊。“这是什么?”

“坐下!”蒙塔格吼道。她吓得跳开,双手空空。“我们在谈话!”

比提继续说他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你也喜欢保龄球,是吧,蒙塔格?”

“保龄球,喜欢。”

“还有高尔夫球?”

“高尔夫球是好运动。”

“篮球?”

“好运动。”

“台球?橄榄球?”

“好运动,统统都好。”

“越来越多人人可玩的运动,团队精神,乐子,你就不必思考了,嗯?筹备又筹备再筹备超级中的超级运动。书中的漫画越来越多,图片越来越多。头脑吸取的知识越来越少,没有耐心。公路上到处是一群群人潮,去这儿,去那儿,哪儿也没去。都是汽车难民。城市变成了汽车旅馆,流浪汉一批批随着潮汐从这儿漂泊到那儿,今晚睡在中午你睡过、昨晚我睡过的房间。”

米尔德里德走出房间,砰的一声甩上房门。电视间的“阿姨们”开始嘲笑电视间的“舅舅们”。

“好,我们再来谈谈我们文化中的少数族群吧?人口越多,少数族群也就越多。别惹恼了狗迷、猫迷、医生、律师、商人、主管、摩门教徒、浸信教徒、一神论者、第二代华人、瑞士裔、意大利裔、德裔、得州佬、布鲁克林佬、爱尔兰裔、俄勒冈人,或是墨西哥佬。这本书,这出戏,这个电视剧集中的人物并不代表任何真实的画家、制图员、机械工程师。市场越大,蒙塔格,要处理的争议就越少,记住这一点!所有少数的少数的少数族群各有各的问题要解决。满脑子邪恶思想的作家们,关上打字机!他们真的这么做了。杂志成了一碗香草杂烩,书成了洗碗机——这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书评家们说的。难怪书卖不出去了,书评家们说。但是大众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们欣然随波逐流,让漫画书存活下去。当然还有立体色情杂志。就是这么回事,蒙塔格。这并不是政府规定的。没有所谓的正式公告、宣布,也没什么检查制度,没有!科技,大量剥削,还有少数族群的压力,才是始作俑者。如今,多亏这些东西,人可以时时刻刻保持快快乐乐,可以看漫画书,也可以看商业期刊。”

“是的。不过,消防员又是怎么回事?”蒙塔格问。

“啊,”烟斗的轻烟中,贝蒂倾身向前。“还有什么比这更容易解释又必然的事?学校教出越来越多的赛跑选手、跳高选手、飙车手、补锅匠、投机取巧者和游泳选手,而不是检察官、评论家、万事通和创造者,那么,‘知识分子’这个名词当然就必然成了骂人的字眼。人总是害怕不熟悉的事物。你想必还记得当年你们班上特别‘聪明’的同学,背书、答问题多半由他包办,其他同学就像一尊尊笨神像似的呆坐着,暗恨他。下了课,你们不是专找这个聪明同学碴儿,揍他,折磨他吗?当然是,大家都得一模一样才行。人人并不是生而自由平等,并不像宪法上说的那样,人人是被造成平等的。人人都是彼此的镜子;这样才会皆大欢喜,因为这样一来就没有见高山而渺小的感觉,无从怯懦、无从评断自我了。所以!隔壁人家有书,就等于有一把装满子弹的枪。烧了它。拿走弹药,瓦解人的智慧。天知道谁会是满腹经纶之人的目标?我?我一刻也不会容忍这种人。所以,等到房屋终于全部防火之后(你昨晚的推测是对的),全世界都不再需要消防员做他们原先做的工作了。他们换了新的任务,保护我们的心灵平静,免除我们对于身为劣等人的可理解而合理的恐惧。他们成了官方检察员、法官和执行者。这就是你,蒙塔格,也就是我。”

此刻,电视间门打开,米尔德里德站在那儿望着他俩,看看比提又瞧瞧蒙塔格。她身后房间内的电视墙上一片黄色、绿色、橘色烟火,随着几乎只有圆鼓、非洲鼓和钹声组成的音乐嘶嘶迸爆。她的嘴蠕动,她在说什么,但嘈音淹没了她的话。

比提将烟斗内的烟灰敲入他红润的手心,审视着烟灰,仿佛它是可以加以分析、探索意义的一种符号。

“你必然明白我们的文化包罗万象,所以不能惹恼了我们的少数族群。问问自个儿,这个国家最需要的是什么?人们要的是快乐,对不?你不是打小就一直听人这么说吗?我要快乐。嗯,他们不是很快乐吗?我们不是让他们不停地活动,给他们乐子吗?人活着不就为了这个?为了享乐,为了刺激?你不得不承认,我们的文化提供了充裕的享乐和刺激。”

“是的。”

蒙塔格可以读出米尔德里德在房门口说些什么。他强捺着不看她的嘴,因为要是往那儿看,比提可能会扭头也读出她在说什么。

“有色人种不喜欢《小黑桑波的故事》 ,烧了它。白人对《汤姆叔叔的小屋》没好感,有人写了一本有关香烟与肺癌的书,吸烟的人哭了,烧了它。安宁,蒙塔格。平和,蒙塔格。到外头去争斗,最好在焚化炉里头争斗。葬礼是不快乐的,异端的仪式?除掉它。人死了才五分钟,就给送往‘大烟囱’焚化场,全国的直升机都做这项服务。人死后十分钟就成了一堆焦灰。我们别絮叨个人的成就,别理会它,烧掉一切。火是光明的,火是洁净的。”

米尔德里德身后电视间内的烟火止熄了。同时她也停止说话;奇迹般的巧合。蒙塔格屏住呼吸。

“隔壁有个女孩,”他缓缓说道,“她不见了,我想是死了。我甚至记不得她的模样,不过她与众不同。她——她出了什么事?”

比提微微一笑。“这种事必然会发生。克拉莉丝·麦克莱伦?我们对她的家庭做了记录。我们一直在密切注意他们。遗传和环境是两样奇妙的玩意。要在短短几年之间消除所有异类是办不到的事。家庭环境可以抵冲掉许许多多学校的功能。所以我们一年一年降低幼儿园的入园年龄,到如今简直是把孩子从摇篮里抓进幼儿园。麦克莱伦这户人家住在芝加哥的时候,我们曾经接获过一些假警报。始终没找到一本书。那位舅舅的记录很复杂,是个反社会分子。那个女孩呢?她是颗定时炸弹。就她的学校记录来看,我确信,这家人一直在往她的潜意识里灌输东西。她不想知道事情是怎么完成的,她要知道为什么。这么一来有时候就很难堪了。人要是对许多事都问为什么,一直这么问下去,到头来一定很不快乐。这可怜的女孩死了反倒好些。”

“是吧,死了也好。”

“幸好,像她这样的异类并不常见。我们懂得如何在他们萌芽之初就钳掉它。盖房子不能没有钉子和木板。要是你不希望房子盖起来,那就藏起钉子和木板。要是你不希望某个人在政治上有所不满,那就别让他看见问题的两面,穷操心;只让他看见单面。最好是一面也别给他瞧见,让他忘记有战争这玩意。就算政府没效率,机构臃肿,疯狂课税,但宁可如此也别让人们为它操心。安心点,蒙塔格。让人们比赛谁记得最多流行歌曲的歌词,或是州首府的名字,或是衣阿华州去年出产了多少玉米。给他们填满不易燃的信息,拿‘事实’喂饱他们,让他们觉得胃胀,但绝对是信息专家。这么一来,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在思考,明明停滞着却有一种动感,他们就会快乐,因为这类事实不会变化。别给他们哲学、社会学这类狡猾易变的玩意,往那方面思考就会忧郁。这年头,能把电视墙拆了又装合的人——多数人都有这本事——要比那些试图分析、探讨、抗衡宇宙的人快乐,想要探讨、抗衡宇宙,必会让人自觉兽性而寂寞。我知道,我试过;去它的。所以啊,尽管上夜总会,参加派对,看杂耍变魔术,鼓起你的莽勇,玩喷射汽车、直升机,纵情性欲和海洛因,只要能激发直觉反射的东西都行。要是戏不好看,电影空洞无物,那就用电子琴大声刺激我。就算它其实只是对振动的一种触觉反应,我也会认为自己是对那出戏有所反应。我不在乎。我就喜欢具体的娱乐。”

比提站起身。“我得走了,课讲完了。希望我已经把问题厘清了。重要的是,你得记住,蒙塔格,我们是‘快乐男孩’、‘乡村二重唱’,你和我和其他人。我们是中流砥柱,抵抗那一小撮想用矛盾的理论和思想使大家不快乐的人。我们的手顶着沟堤。撑住,别让忧郁阴晦的哲学浪潮淹没了我们的世界。我们仰仗你。我想你大概并不明白,对于我们这个快乐的世界,你,我们,是多么重要。”

比提握握蒙塔格颓然无力的手。蒙塔格依旧坐在床上,好似整个屋子坍塌在他的周围,而他却无法动弹。米尔德里德已经从房门口消失了踪影。

“最后还有一点,”比提说,“每个消防员在他的工作生涯中,起码会有那么一次心痒。那些书究竟说了些什么?他纳闷。哦,搔搔痒吧,嗯?嘿,蒙塔格,相信我,我当年也不得不看过几本书,好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可那些书什么也没说!没有一句是可以传授或相信的话。如果是小说类,它们谈的净是些不存在的人,通篇是一鳞半爪的想象。如果是非小说类,那更糟,这个教授骂那一个是白痴,这个哲学家冲着那一个嘶吼。他们全都在毁灭光明。看完了那些书,你只感到迷惘。”

“呃,那么,要是有个消防员不小心,真的是无意的,带了本书回家呢?”

蒙塔格身子微微抽搐。敞开的房门用它空洞的大眼望着他。

“这是很自然的错误,纯粹是好奇。”比提说,“我们不会过度焦虑或生气。我们让那个消防员保留那本书二十四小时,过了二十四小时,要是他没有把书烧掉,我们就替他把书烧了。”

“当然。”蒙塔格口唇发干。

“唔,蒙塔格。你今天愿不愿意当晚班呐?今晚我们会不会见到你啊?”

“难说。”蒙塔格说。

“什么?”比提神情略显惊讶。

蒙塔格闭上眼睛。“我晚一点会去吧。大概。”

“你要是不来,我们可会想你哩,”比提说着,沉吟地把烟斗塞入口袋。

我再也不会去消防队了,蒙塔格心想。

“祝你康复。”比提说。

他转身走出敞开的房门。

蒙塔格隔窗望着比提驾着他那辆橘黄火焰色车身、炭黑色轮胎的闪亮甲壳虫离去。

对街不远处,矗立着别的屋子和它们平扁单调的正立面。克拉莉丝有天下午是怎么说的来着?“没有前廊。我舅舅说,以前住屋都有前廊。到了晚上,人们有时候坐在廊台上,想聊天就聊天,摇着摇椅,不想说话就不说。有时候他们就这么坐在前廊上,想事情,思索问题。我舅舅说,建筑师说拆掉前廊是因为前廊不美观。但是我舅舅说,这种解说只是为自圆其说;真正潜藏的原因,可能是他们不希望人们那样坐在廊上,什么也不做,只摇着椅子,聊天;这是不正确的社交生活。人们话说得太多,而且有闲暇思考,所以他们就拆掉前廊,还有花园。如今没有几座花园可以闲坐了。还有,看看现在的家具,也没有摇椅了,摇椅太舒适。让人们打起劲儿来穷忙。我舅舅说……我舅舅……还有……我舅舅……”她的声音渐渐消失。

蒙塔格转身看他妻子,她坐在电视间中央,正在跟一名电视主持人说话,那名主持人也跟她说话。“蒙塔格太太,”主持人说。这个,那个,吱吱喳喳。“蒙塔格太太……”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每当主持人对他的匿名观众说话时,那台花了他们一百美元装设的转换器就会自动输入她的姓名,留下一段空当配入适切的音节。一台特殊的波频变换器也可以使他嘴唇周围部位的影像改变,美妙地做出元音和子音的嘴型。无疑,他是个朋友,一个好朋友。“蒙塔格太太……仔细听着。”

她扭头。不过显然她并未在听。

蒙塔格说:“从今天不上班到明天不上班,到再也不去消防队上班,这中间只有一步之遥。”

“可你今晚会去上班,不是吗?”米尔德里德说。

“我还没决定。眼前我有一股可怕的感觉,想砸烂东西,想杀人。”

“去开车兜兜风。”

“不,谢了。”

“车钥匙在床头几上。我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向来喜欢开快车。把车速加到每小时九十五英里,你就会觉得痛快极了。有时候我整夜在外头开车,回来你都不知道。在郊外开车很好玩的,你会撞上兔子,有时候还会撞到狗。去开车兜兜风。”

“不,这回我不想开车兜风,我想抓牢这奇怪的感觉。天,这感觉愈来愈强烈。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我很不快乐,很生气,可又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好像自己体重在增加,觉得肥胖。我觉得好像自己一直在储存许多东西,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甚至可能会开始看些书。”

“他们会把你关起来,不是吗?”她望着他,好似他人在玻璃墙壁后面。

他动手穿上衣服,同时烦躁不宁地在卧房里走来走去。“没错,不过也许这是个好主意。免得我伤人。你听到比提说的话了吗?你听了没?他知道所有答案。他说得对,快乐才重要,乐趣是一切。可我却坐在这儿不停跟自个儿说,我不快乐,我不快乐。”

“我快乐。”米尔德里德咧嘴灿笑,“而且以此为傲。”

“我会做件事,”蒙塔格说,“我甚至还不知道会做什么,但是我会做件惊天动地的事。”

“我听腻了这套废话。”米尔德里德说着,别过头去,继续跟电视主持人交谈。

蒙塔格轻触墙上的音量控制器,那名主持人顿时成了哑巴。

“米莉 ?”他顿了顿,“这是你的屋子,也是我的。我觉得现在该告诉你一件事,这样才公平。我早该告诉你的,但是我原先甚至跟自己都不承认。我有样东西想要你看看,是过去这一年间我断断续续收藏起来的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做了,而且始终没告诉你。”

他拿了一张高背椅,慢慢地、稳稳地移到前门的玄关处,然后爬到椅子上,像尊雕像似的兀立半晌,他的妻子站在下方,等待着。而后,他抬起手,拉开空调系统的铁栅,把手伸入通风孔深处右侧,再移开另一块金属板,取出一本书。他看也不看就将它扔到地板上。他又抬起手,取出两本书,放下手,把书扔到地板上。他不停地上下移动他的手,扔下书,小开本,大开本,黄色、红色、绿色封面的书。等他动作结束,他低头望着躺在他妻子脚边的二十来本书。

“对不起,”他说,“我当时没有真正用脑子想过。可如今看来,我俩似乎一块儿蹚进浑水了。”

米尔德里德往后退,有如突然间遇上一群从地板钻出来的老鼠。他可以听见她的急促呼吸,她的脸色整个刷白,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她叨念他的名字,一遍、两遍、三遍。继而,呻吟着,她冲上前,抓起一本书,朝厨房焚化炉奔去。

他拦住尖叫的她。他牢牢握着她,她伸指猛抓,奋力想挣脱他。

“不,米尔德里德,不!等等!住口,行不行?你不知道……住口!”他掴她的脸,他又抓住她,摇撼她。

她叫他的名字,而且哭了起来。

“米莉!”他说,“听着。给我一秒钟,行不行?我们什么也不能做,我们不能烧了这些书。我想看,起码看一遍。然后,要是比提队长说的是实话,我们一起烧掉它们,相信我,我们会一起烧掉这些书,你一定要帮助我。”他低头凝视她的脸,握着她的下巴,牢牢抓着她。他不只是在看她,也是在她脸上寻找他自己和他必须做的事。

“不管乐不乐意,我们已经蹚进浑水了。这些年来我从没对你提过什么要求,但是现在我要求你帮助我,我求你。我们必须找出个头绪,弄清楚我们为什么情况这么糟,你晚上得吃安眠药,还要开快车,还有我和我这份工作。我们正朝悬崖冲啊,米莉。天,我不想摔下去。这件事不容易。我们无从着手,但是也许可以抽丝剥茧,弄个明白,彼此救助。眼前我太需要你,我不知怎么说才好。要是你还有点儿爱我,你会包容的,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我只要求这么多,然后一切结束。我保证,我发誓!而要是书里有什么值得的东西,只要从这趟浑水中得到那么一点儿值得的代价,也许我们可以将它流传给别人。”

她不再挣扎了,因而他放开她。她瘫软地退开,贴着墙壁滑坐到地板上,望着那些书。她的脚碰到一本书,她一看见立刻把脚抽开。

“昨天晚上那个老女人,米莉,你不在场,你没看到她的脸。还有克拉莉丝,你从没跟她说过话,我跟她聊过,而比提这种男人却怕她。我不懂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这么害怕像她这种人?但是我昨晚一再将她跟消防队里的队员们相比,结果突然发觉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们,我也不再喜欢自己了。我还心想,如果烧死的是那些消防员,或许反倒好。”

“盖!”

前门的计算机轻唤。

“蒙塔格太太,蒙塔格太太,有人来了,蒙塔格太太……蒙塔格太太,有人来了。”

轻轻的。

他俩扭头盯着前门和散落一地的书。

“比提!”米尔德里德说。

“不可能是他。”

“他又回来了!”她喃喃道。

前门的计算机再度轻唤。“有人来了……”

“我们别应门。”蒙塔格靠在墙上,接着慢慢蹲下身子,惶惑地用拇指、食指蹭顶那些书。他全身发抖,极想把那些书塞回通风孔内,但是他知道自己无法再次面对比提。他坐到地上,前门的声音又响,这回更加急切。蒙塔格从地板上拿起一本小书册。“我们从哪儿开始?”他信手从中间翻开书,细看内容,“我们还是从头开始吧,我想。”

“他会进来的,”米尔德里德说,“他会把我们和这些书一块儿烧了。”

前门的计算机声音终于消失。一阵静寂。蒙塔格感觉出有人在前门外头,等待着,倾听着。继而脚步声顺着步道远去,越过草坪。

“我们看看这是什么,”蒙塔格说。

他说话迟疑,而且带着强烈的不自然。他这儿那儿随便念了十来页,最后念到这一段:

“据估计,有一万一千人曾经数度遭受死亡之苦,也不肯屈从瓦全。”

米尔德里德隔着玄关与他对望。“这是什么意思?毫无意义!队长说得对!”

“这样吧,”蒙塔格说,“我们重新再看一遍,从头开始。” +ims3BgMHCeajWPuoN94+mdW0L0UrRLjJH+PcIoGIQ0c7+wCmLdvdCs8IbXl3C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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