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法国在俄国惨败的消息传到梅特涅耳中时,这正是他当时的态度。一八〇五年的战争让梅特涅看清了联盟的脆弱,而一八〇九年的战争则表明了联盟的必要性。一八〇五年的失败使他确信面对迫在眉睫的危险时,保持中立或结盟都可以是正当的,欧洲大陆政策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八〇九年的灾难让他相信爱国热忱无法代替物质基础。这段时期内俄国的行动始终意图不明,俄国帮助消灭了本来可以牵制法国的诸强国,而且在首次战败后就一直避免战争,直到它自身的领土受到威胁。如今,当俄国军队向西反攻,梅特涅就像当初担心俄国犹豫不决一样害怕他们所向无敌。他为实现均势付出了近十年的努力,不能落得个消灭了西方霸权却换来东方统治的结果。他也不能让一时的热情毁掉奥地利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点国力。当俄国指出改变立场的时刻到了,梅特涅却表示奥地利现在的立场不是它自主选择的,如果一个国家的存在本身取决于对协约关系神圣性的认可,它就不能轻易地打破同盟,奥地利的政策不是建立在感情基础上,而是经过冷静的分析考虑。
正如梅特涅预言的,这一刻真的到来了,三十万士兵在欧洲的混乱形势中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但是奥地利的兵力只有这一数字的五分之一,其中还有一半在俄国战场上协助拿破仑。更重要的是,奥地利不得不检验俄国的决心,还要试探俄国想将战争引向什么方向,因为奥地利在意的不是民族的自由,而是恢复历史性国家的自由。一场民族的战争很可能引发多语言帝国的解体,一场民族运动或将导致多个王朝瓦解,而奥地利在德意志的地位正是以这些王朝为基础。梅特涅惊叹:“一个伟人的倒下是如此沉重(Que la chute d'un grand homme est lourde)……所有中欧落魄国家的计划都将是力求不要化为齑粉。” 因此,一切不仅取决于打败拿破仑,而且取决于以何种方式打败他,不仅在于建立同盟而且在于同盟所赖以战斗的原则。
梅特涅一直认为克里米亚战争时有个情景与一八一三年时很相似,他在该战争期间曾经说过:“若一个大国被迫在严重危机形势下采取措施,它必须至少保证自身至高无上的领导地位。” 这对奥地利帝国更为重要,因为包围它的都是竞争激烈、后方有大海或大草原为屏障的国家:“在奥地利参战之前,首先要求军事和道德立场的双重保证。” 但很明确,奥地利的道德立场需要的是一场国家之战,而不是民族之战,是以保守主义和稳定为宗旨的合法化同盟,若有可能,是一场根据现行条约而不是以毁约名义而引发的战争。
此外,对权力的考量使梅特涅变得谨慎。拿破仑虽然在俄国战败,但仍是低地国家、意大利和伊利里亚的主宰者。莱茵联盟的德意志各邦国依然支持拿破仑,而普鲁士也仍然是他的盟友。梅特涅十分了解拿破仑的个性,在他深思熟虑的政策中,他确信充分发挥这一优势的时候到了。梅特涅一八二〇年写道:“我与拿破仑打了数年的交道,仿佛在下一盘棋,谨慎地观察着对方;我准备将他一军,他准备将我和棋子一同摧毁。” 这正是此时期关键问题的象征:意志强大的人和理性冷静的人,一统天下的原则和事务有限度的观念,主张武力同倡导合法。但无论一八一二年的事件还说明了什么其他道理,它首先证明了不能再通过粉碎对手或毁灭棋子来赢得比赛,说明了不得不按照游戏自身的规则来下棋,重视谋略而不是蛮力比拼。拿破仑越拖延承认这一事实,越注定他最终的失败。一统天下的诉求若以大量武装力量为后盾,或没有遭到足够坚决的反抗,可能会通过其暴行瓦解国际关系的格局。但如果力量有限,对手坚决,对以往丰功伟绩的记忆又会让人产生幻想,这便成了灾难来临前的序曲。
梅特涅决心采用的玩法,并不是孤注一掷的冒险,而是深思熟虑、机智灵活的策略,在这场游戏里,优势在于立场的逐渐转变,玩家一边调布其资源,一边利用对手的行动来麻痹他,进而摧毁他。这场游戏的大胆之处在于不得不在孤独中进行,必须直面来自敌友双方的误解和辱骂;一步踏错将意味着大难临头,丧失信心或许会招致孤立,必须保持冷静和勇气;伟大之处来自手段技巧,而不在于其观念的鼓舞。最终奥地利在这场游戏中获得了同盟的最高指挥权,使战火离开本土,以政府而不是民族联盟为基础,从而确保了和平,它的持续存在证实了其合法性。这谈不上英勇,但却拯救了一个帝国。
梅特涅的开局之举是向当时在法国驻维尔纳指挥部的奥地利外交大臣发了一份急件。信是在十二月九日发出的,梅特涅当时已获悉拿破仑战败的消息,但还不清楚他战败的严重程度。狡猾尖刻,同时恩威并施,这是接下来外交努力的基调,也决定了今后游戏的风格。急件的内容并不重要,这只是复杂策略的第一步,七个月之后该政策的充分影响才会显露出来;重要的是信中传达的基调和独立性的声明,梅特涅认为独立和一个人的健康一样重要。 信的开头对目前形势作了讽刺性的总结:“奥地利恭敬有加,恐怕不敢评价那位本世纪最伟大的指挥官的军事部署。这是个新奇的问题,圣彼得堡的内阁已太多次证明了它的反复无常,甚至(强调语气为我所加)连最清醒的盘算也认为,像征服莫斯科这样几乎不可能的举动……将迫使亚历山大一世参加谈判。但这个希望破灭了;俄国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弃盟友的利益,但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利益。”
在接下来长篇分析军事和心理可能性之前的这段文字,归纳了这样的命题:拿破仑大军所获取的全部胜利只是一场幻梦,征服俄国是不可能的,单独媾和的意图子虚乌有。那么解决方法是什么?梅特涅的回答是由奥地利调停纷争,通过谈判达成普遍和平。他认为只有奥地利能够在不冒犯他国尊严的情况下接近其他国家,同时它又与法国有联姻关系。这个掌握着中欧五千万人民的国家有责任要求和平,甚至对法国也一样,哪怕只是为了维持表面的和平。在这段表示奥地利信念的威胁性主张之后,又跟了一段意味不明的话:“法兰西皇帝似乎早已预见到了今天发生的一切,他经常和我说这段(与玛丽-路易丝的)婚姻改变了欧洲的局势。这一时刻即将到来,或已经到来,拿破仑将从这次幸运的联盟中获得真正的利益。”梅特涅用以下文字进行了总结,在这些文字下他不仅加了下划线还加了着重号,表现了他的大智若愚和机智大胆:“当我们尊贵的陛下获悉法军从莫斯科撤离的消息时,他用下面这句话总结了他主要的态度:‘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我要让法兰西皇帝见识一下我是谁。’这里我只是完全复述陛下的原话,如此简洁但同时如此有力。我授权你将这句话传达给巴萨诺公爵(法国外交大臣)。补充任何其他说明只会减弱这句话的力量。”
于是梅特涅展开了通过向对手议和从而实现反法同盟的策略。通过这种手段,他首先取得了法国的同意使联盟关系调整为中立立场,中立转为调停,调停转为战争,一切都在现行协约名义下完成,号称出发点是对伟大盟友的关心。有人会问为什么梅特涅选择如此间接的步骤,如此复杂、难以合法化的手段,为何不尝试顺应席卷欧洲的爱国热忱,调整奥地利国内的格局。但一个政治家不能凭空行事,奥地利的国内格局很僵化,反而比国际格局还要刻板得多。但在我们研究奥地利国内格局对梅特涅外交政策的影响之前,我们必须了解一下另一位政治家,一个始终坚持不懈地对抗拿破仑的国家的外交大臣。他也同样试图推动同盟,也以促进和平计划的形象登上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