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伦·霍尼(Karen Horney,1885~1952)是20世纪最杰出的女精神分析学家,她对于人性及神经症的研究颇为精湛,为精神医学界风云一时的人物,堪称“新弗洛伊德学派”的代表。
霍尼于1885年9月16日诞生于德国汉堡。父亲为挪威卑尔根人,身任船长,因长期在外,对她影响甚微。母亲比父亲小17岁,丹麦人,秀外慧中,思想豪放不拘,对她影响颇深。她母亲与前夫生有四个小孩,再婚后又生哥哥伯恩特与霍尼。幼时哥哥曾是她的好玩伴,但年龄愈长后,哥哥常出外找女伴玩,遂使她有被拒绝及失落的感觉,因此往后对她的生活影响也就不大。
霍尼身材适中,浅棕色的双眼,聪慧而有神,眉间宽敞,两颊突出,构成鲜明的脸庞。晚年白发晶莹,前额高而圆。生性活泼幽默,态度耿直,言语流利但稍带德语腔调。她的学生曾这样地描绘她:“她笑时,脸部的每块肌肉都跟着笑。”这正可勾画出她的坦诚与迷人。
站在讲台上,她显得是那么和蔼可亲,不拘形式;她的热切态度正反映出她那相当均衡而健全的人格。
她的童年的岁月就如同其他的德国小孩一样,在玩耍嬉戏中度过。幼时即喜好交友,8岁时曾与好友图蒂歃血为盟,表示友谊不朽。
19世纪末,女权运动虽已推翻了许多旧有的传统,女性得以外出工作,但女性从医仍属罕见。她受母亲鼓励而在早期即许下学医的宏愿。
霍尼自幼聪颖非凡,成绩总是独占鳌头,深受同学及师长之赞许。21岁时(1906年)她考入柏林大学,在学期间正式开始对精神分析发生兴趣,26岁大学毕业。经考试合格后于柏林“兰克维兹疗养院”学习3年,钻研精神医学。第3年则追随德国最著名的神经学家赫尔曼·奥本海默(Herman Oppenheimer),30岁时(1915年)被柏林大学授予医学学士学位。
霍尼在结束实习医师生涯后,转任柏林精神医院住院医生,历任4年(1915~1918),接着在市神经科门诊行医,除了当精神分析临床医生外,35岁到47岁间(1920~1932)她还在柏林精神分析学院任教。
47岁那年的某日,当她正埋首办公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原来是芝加哥精神分析学院院长弗朗茨·亚历山大打来的越洋电话,欲聘请她当该院的副院长。她欣然接受并离开柏林赴美就职。任职两年后,转赴纽约,在社会研究新学校(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任教,一面训练分析师,一面潜心著述,并以分析师身份行医。
56岁那年,纽约精神分析学院经开会决定,毫无理由地将她解聘,当时与会人士有半数以上拒绝表决。于是以霍尼为首,1941年他们成立了历史性的一个新组织——美国精神分析促进协会,并设立美国精神分析学院,霍尼荣选为院长。协会的组织甚为严密,因而非其他个人或团体的理论所能左右。
协会宣言之主旨为:“对弗洛伊德所创设的理论基础抱着自由质疑、容忍及虚心不偏激的态度,以促进精神分析的发展。……我们相信人类天生是具有建设性的,必能创造出一个环境,在此环境下个人的潜力都能受到鼓舞而抒发出来。”此后几年间社会研究新学校所举办的一连串讲演及讨论,协会的会员莫不积极参与。
霍尼24岁时,在柏林与律师奥斯卡·霍尼结婚,婚后生有三个女儿;长女布里吉特1911年出生,长大后成为演员,霍尼从她身上发掘到她母亲的性格因素。次女玛丽安娜比长女小两岁,沉默寡言且性格内向,喜好学术研究,后来在纽约任精神分析师。幼女雷内特,在霍尼看来是三个女儿中最活泼、最擅长社交的。年轻时顽皮淘气,早婚,婚后迁往墨西哥。
56岁以后的霍尼,变成精神医学界的显赫人物。她工作量惊人,身兼数职;除任学院院长外,还参加“美国精神医学协会”,并负责与其他新协会联系的工作,协会会员与日俱增。
每逢周末,她就到乡下去舒畅身心,驱车前往哈得逊的住所,借绘画及散步来宽心解闷。
然而好景不长,67岁那年(1952年11月下旬),她开始感到全身倦怠乏力,并出现继发高烧、胸痛及胸腔积水,不幸在两个星期后即与世长辞。她罹患的是肝内胆管癌并发全身性转移,该病在当时很难在生前诊断出来。她离世的噩耗带给协会及学院莫大的惊吓与感伤,使组织几乎濒临瓦解,学院从此失去巨擘。
霍尼毕生致力于精神分析研究,对精神医学界贡献卓著。早期师从于弗洛伊德最有名的弟子卡尔·亚伯拉罕(Karl Abraham),受益匪浅。她常自称:“若无弗氏,我将无法迈开第一步。”然而,她虽自认为自己的解析系依弗氏的理论基础发展而来,但她对于他的一切学说或教条,都不会盲目地苟同。她在《精神分析新法》( New ways in Psychoanalysis )中强调:“我之所以对当代的精神分析理论,亟欲加以批判且重新予以评价,乃因其理论之疗效无法令我称心如意。”早在1920年左右,她就开始反对弗氏的理论,尤其是女性心理学方面,在《精神分析新法》一书中即有专章讨论。其中,她强调她的疗法与弗氏之不同,同时也强调文化背景对人格结构的影响。
霍尼的态度不像弗氏之悲观,在她的著述中始终强调人类生来即是具建设性的,因此我们渴求幸福,冀望能发挥并展露我们的潜能。她严厉反对弗氏“自毁”驱力(死欲)之说法,而认为各种神经症,主要都是由于“性格的障碍”所致。
1917年,即弗氏发表《自我与本我》( The Ego and the Id )6年前,霍尼即发表《精神分析治疗技巧》,她说“精神分析可以助人解去被束缚的手脚,但却无法增添新手脚,”她同时强调“由精神分析可显示出:所有性格的问题,只不过是代表在人格成长的过程中所遭受的阻碍而已,但此种阻碍是可除去的;性格并非是固定于婴幼儿期而终生不变的,相反,它是一种动力变化的过程,会与环境相互作用并有所改变。”
霍尼著述繁多,主要有《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 The Neurotic Personality of Our Time )、《精神分析新法》、《我们内心的冲突》( Our Inner Conflicts )、《自我分析》( Self Analysis )及《神经症与人的成长》( Neurosis and Human Growth );第一本书主要在于阐述神经症患者处于困难的“内在情势”下,如何去解决他的问题。伯纳德·罗宾斯(Bernard S Robins)赞许该书为研究人际关系者所必读。第二本书主旨在于阐明精神分析学理方面各种不同的观念,并解释她自己的态度,其中论及她与别人理论的不同之处。此书乃是精神分析进展的推动力。本书——《神经症与人的成长》,为作者毕生学说之精华,熔历年著述于一炉。熟读此书,对于霍尼的思想必能获得全盘了解。
霍尼是个道道地地的“人”,富有有活力的一面,也有软弱的一面;有长处亦有短处,有天分亦有缺陷。但她秉持积极乐观的胸怀,而带给精神医学界及人类深具意义的贡献。保罗·蒂利希(Paul Tillich)在霍尼的追悼演说中,言简意赅地说道:“如果要我说出霍尼最重要的成就是什么,我一定会说——是她自己,是她的秉性与她的存在,是她的影响力以及一连串的‘奋斗’与‘治疗的可能性’之间所具有的有充分根据的平衡。”
总之,就如同奥本多夫(Oberndorf)所言的:“霍尼之死,使精神分析界从此丧失了一位杰出、有力而自主的角色……时间最后将会证明霍尼的学说在精神分析治疗上所具有的价值。她那种负责而柔和的性格,将永远铭刻在她的学生、同事及友人的心中。”
1.冲突、冲突、冲突
在没有冲突(不管是有益的或有害的)的真空中,人是无法成长的;成长蕴含了生理的发育与心理的发展,成长是一种过程,是演进的而不是一成不变的。人类生来就需为求满足自己的生理需要而奋斗,为求达成自己的心理需要而挣扎。因此,无论就哪方面来说,人类不啻是个生命的斗士,且必须在现实与理想的冲击下建立起自我的价值,寻求自己人格的统一。
“战斗”正是人性发展的写照。人类需要不停地与自我、与别人战斗,在此种长久的斗争情势下,他们无非是在于解决一连串的冲突——“理想自我”与“真我”间的冲突,及单一自我与周遭人群间的冲突。发展自我——“真我”,乃是战斗的真谛,“真我”是活跃的,是具有无限潜力的,它需要培养、开发,它需要不断的磨炼才能茁壮。虽然冲突就像是发展自我所必须面临、所必须经过的道路,但是不良的人格发展(因不顺的环境或不正常的人际关系)所产生的种种内在冲突,却反而成为“战斗人生”的绊脚石。人格发展的真义在于抒发潜能、扩展自我,以求内心的安宁与人际关系的和谐。然而,不利的环境却可能带来不幸的后果,而使人陷于无限的冲突中无法自拔,于是为平息内心的激荡,遂造成许多不正常的发展过程与需要。
总之,成长乃是在于解决冲突并平衡冲突;然而个人解决方法的不同,产生了不同的心理倾向,导致了不同的人格发展过程。
2.自我的挣扎
不管冲突的性质为何,必根植于自我。
一个人的自我可归纳而区分为“理想自我”、“真我”与“实我”。“理想自我”,乃是经由理想以及为满足内心需要而建立的一种理想化的形象,因此对个人而言,它是绝对完美的,必是生活的最高标准。“真我”乃是个人所具有的天赋潜能中的一部分,是活生生的,是一个人真正的生命中心。而“实我”则为“真我”受环境的熏陶历练,所表现出的状况之综合,它是实际的,是现实的。简言之,“理想自我”只存于意念中,是想象中的标准,而“实我”则是一切实际行为的表现。
就婴幼儿时期而言,行为表现的决定因素中,生理需要的满足远比心理需要来得重要,那时“真我”还只在萌发状态中。他们行为的表现主要是依据“快乐原则”(Principle of pleasure),亦即主要由本能的冲动而决定,然而经由“现实”的感受或体验之后,“现实原则”(Principle of reality)乃与快乐原则相应而生。于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经验的累积,现实原则开始取代快乐原则而支配了“真我”。譬如,幼儿看到火可能会觉得新奇兴奋,因而(依着本能的冲动)伸手去摸它,但却被烫伤了。因烫导致“痛”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是事实带给他的一个警告(以后行事的原则)——火是不能摸的。
当真我开始表现和作用后,环境所加给他的影响,会改变真我抒发的方向与形式。父母的过度管辖或过分溺爱、家庭的温暖或凄寒……都会改变真我的发挥状态,它可能会被压制,也可能会被疏导。如果真我被压制了,小孩子会因此而产生“基本焦虑”——一种被敌对的世人所孤立的无助感——觉得惶恐不安,无归依感与同在感。基本焦虑更阻碍了真我的顺利发展,而让小孩表现出亲近、反抗或逃避的态度,于是这三种态度势必构成“基本冲突”(与别人的冲突),为解决此种冲突,他们可能会固守住其中的一种态度以待他人。随着选择的态度不同而发展出不同的心理倾向;亲近——造成病态的依赖性与自卑的倾向,反抗——导致夸张、征服的倾向,逃避——形成退却的倾向;在这些倾向的作用下,无形中遂使他们在意念中创造了自己理想化的形象——理想自我。从此,理想自我与真我必定会发生激战,当此种激战力引发他们内心的混乱并造成了生活上的障碍时,他们就成了战乱下的牺牲者(详细的演进过程请看本书)。
本书主要在于阐述个人在“认识自我”与“实现自我”的过程中,所引发的或所遭遇的一切冲突及障碍,并详述其解决方法;亦即在于描述整个人格发展的过程。由以上说明,我们可以清楚地发觉,人格的发展即是“自我实现”的过程,亦即理想自我、真我与实我彼此之间的平衡与解决,因此,本书英文副标题为求“自我实现”之挣扎。
3.神经症的进化观
何谓神经症,精神医学界一度将此症译为精神官能症。译者一来因为“心理”两字较为平易近人,且更能充分表现neurosis的意义(它是一种心理障碍);二来因为本书常使用“神经症的……”(neurotic),后加名词,譬如,神经症的应该(neurotic should)、神经症的需要,为了便于翻译,故采用徐静医生之译法——“神经症”。
此症是指一种人在情感上的适应不良,且足以酿成生活障碍的现象。其特色主要为源自某些尚未被解决的潜意识冲突所引发的焦虑;此种焦虑可能是直接地被感受到,也可能经由种种“心理机制”的控制而造成许多其他主观上的痛苦症状。此症比精神病(Psychosis)轻微,因其未引起人格之重大解体或对外在世界看法之重大扭曲或误解。简言之,此症乃是在发展自我的过程中,由于环境因素的影响而产生了“基本焦虑”,随之又形成“基本冲突”,于是寻求解决冲突的方法,接着又发生人际关系上的障碍;这一连串的心理变化使生活失却了平衡,导致了种种的心理障碍或工作障碍。
本书作者乃是“新弗洛伊德学派”的代表;她针对弗氏之原欲、死欲(death instinct)以及女性人格加以研讨。由本书的讨论中,我们将会了解,她认为神经症主要是环境因素所造成的,是人际关系上的障碍。她反对弗氏的见解——神经症是因“本能”力量而引发的;她主张弗氏所提及的“性”困难,乃是神经症性格构造的结果而非原因;她将神经症分类为性格神经症(character neurosis)与情境神经症(situation neurosis);她断定神经症的焦虑起源于怨恨的冲动;即不顺利的逆境令小孩感到孤立无助、无法自卫,进而深信这个世界是险恶的。性格神经症全然由于幼儿期或童年时缺乏真正的温暖环境所引起的,病人在幼儿时期深感不安全、恐惧、爱之渴求以及罪恶感,这些错综复杂的情绪造成心理上的怨恨,被压抑至潜意识中并构成了基本焦虑。因此,神经症所表现的焦虑,并非是“自我”(ego)惧怕被“本能的驱力”所克服或被“超我”(super ego)惩罚所致,而是孤立无助的小孩无法采取有效的安全措施而造成的。
因为作者认为神经症的人格发展乃是一种演进的过程,且为人际关系上的障碍,所以她认为治疗此症时与其阻挠幼儿期的心理冲突,不如诱发其人格顺利的发展、改善其人际关系,并鼓舞其建设性的驱力。
4.神经症与正常人
神经症患者表面上仍与常人无异地生活着,一切的痛苦纯属主观的感觉,他们自觉痛苦得难以忍受。然而,神经症患者与正常人之间的界限为何呢?其实我们永远无法划出二者的界限。它们看来似乎只是程度上的差异而已,我们无法定出特定的标准,个人尽管具有神经症的倾向,但只要生活上未呈现障碍,则其行为仍与常人无异。
我们说它们可能只是程度上的差异,主要是因为一切神经症的特性——神经症的需要(neurotic need)、神经症的要求(neurotic claim)、内在的指使系统(system of inner dictate)、自负系统(system of pride)亦包含于常人的人格构造中。只要这些元素能维持平衡而不致酿成分裂性的冲突,则人格仍旧是统一的。同理,只要这些元素中的某一项发生得过于剧烈时(例如征服性或报复性的需求占优势时,那么此人便可能表现得狂傲暴虐,甚至于造成虐待狂),则可能会造成异常的人格发展。
因此,本书主旨虽在于讨论神经症与人格发展的关系,事实上,所提及的一切心理倾向与发展过程,亦可能是一般常人人格构造中的元素。
譬如,“理想化的影像”本身并非是病态的或悲剧性的,但是无法平衡“理想自我”与“真我”或“实我”间的冲突所引起的一切错误的解决法——如过度的攻击性、依赖性及逃避心理——却是病态的,这些才是真正的悲剧元素;“想象”的过程并非异常,但因想象而导致的“脱离自我”——舍弃真我,却是病态的。由此可知,神经症的人格发展与正常的人格发展,其过程中的元素可能是共同的,只是程度上与分量上的不同而已。于是如何协助并诱导年幼者正常的心理发展,如何了解存于自身中的驱力与倾向,以平衡自身的冲突,乃是个人的责任以及生活的意义。
5.如何研读本书
本书各章次序,乃是依照人格发展的演进过程而编写的,因此参读本书宜由头至尾按序研读,方能收到事半功倍之效。以人际关系的障碍来说明神经症的演化,并不像《梦的解析》那么令人易解,个人的“体验”多少都可帮助读者体会出本书的精义,然若能仔细思考必能弥补经验之不足,且必大有所获。
希望本书能使您更了解人格的发展过程,而做个真能掌握自己、了解自己的“生命斗士”,更希望您看完本书后,会有如已捕获了几个世纪的人生经验一样,进而能帮助您在“自我实现”的过程中,面对一切障碍并克服这些障碍。这将是译者最大的欣慰。
李明滨
谨识于台大医学院
1976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