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玛格丽特,”第二天一大早,她姨母嚷叫说。“竟然发生了这样再倒霉不过的事情。我找不到你单独待着的时候。”
那件再倒霉不过的事情并不十分严重。对过那幢豪华住宅楼里的一套房间已经被威尔科克斯家租下了,“毫无疑问,他们来这里是希望进入伦敦上流社会的。”芒特太太成为发现了这件倒霉事的第一人,倒是在情理之中,因为她对那些公寓很有兴趣,一直细心地观察着它们的变化。从理论上讲,她看不惯那些公寓——它们把旧世界的面貌改变了——它们挡住了太阳的光线——公寓只能留住华而不实的那种人。但是,实际情况远不是这样的,在威克姆街一栋栋宅邸拔地而起后,她两次兴致勃勃地参观威克姆街,两天之内了解的情况,竟然比她的外甥女们两个月内了解的还多,更比她的外甥两年之内了解的还多。她到处转悠,和搬运工交朋友,打听一下房租什么行情,比如会大声嚷嚷说:“什么!一间地下室就要一百二十镑租金吗?你们永远做不成这笔买卖!”搬运工们会回答说:“试一试总行吧,太太。”住户电梯、货运电梯、煤炭配给(对不诚实的搬运工来说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话题),她对这一切会了解得非常清楚,施莱格尔一家总是笼罩着政治、经济、美学三位一体的气氛,出来了解些社会动态也许是一种解脱。
玛格丽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而且不认为这种事儿会给可怜的海伦的生活投下乌云。
“哦,不过海伦这姑娘兴趣很多,”她嚷嚷说。“她要想的事情很多,要想的人也很多。她跟威尔科克斯家的事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她像我们一样,不会愿意再跟他们来往的。”
“作为一个聪明的姑娘,亲爱的,你这话说得多么古怪呀。海伦不能不跟他们来往呀,因为他们这下就住在对面了。她也许会在街上碰上保罗。她看见人家不打招呼总不合适吧。”
“当然,她一定要打招呼。不过你瞧,我们快来插花吧。我刚才要说的是,她对保罗发生兴趣的心情已经过去了,其他的事还有什么关系吗?我看那段灾难性的轶事(在这事上你把心尽到了)把海伦的一根神经砍断了。神经已经死了,她再不会因这事烦恼了。如果还有什么事情非做不可,那只会是让人感兴趣的事情了。点头招呼,甚至拜访和留名片,甚至参加宴会——所有这些事情,我们可以和威尔科克斯家进行,只要他们感到愉快就好;不过另外那件事,那件重要的事——永远不会再发生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芒特太太没有看出来,玛格丽特确实在发表一番最有争议的高论——那就是任何感情、任何兴趣,哪怕一度让人心旌摇荡,也能够完全彻底地消失了。
“我还荣幸地告诉你,威尔科克斯家对我们感到厌烦了。当时我没有告诉你——因为这会使你生气,再说你当时操心的事太多了——不过我给威尔科克斯太太写了一封信,为海伦给他们惹下的麻烦表示道歉。她对去信没有答复。”
“多么无礼呀!”
“我看难说。也许就是明智之举呢?”
“没有的事,玛格丽特,太无礼了。”
“明智也好无礼也罢,这事总算有个了断了。”
芒特太太叹息了一声。第二天她就要回斯沃尼奇去了,可这恰恰是她的外甥女们需要她的时候。另一些懊恼也萦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好比说吧,如果她和查尔斯面对面碰上了,她本将以怎样的威仪装作根本没有看见他啊。她已经看到过他,见他在吩咐那个搬运工干活儿——他总是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很不幸,当时他把背转向了她,虽然她当时假装没有看他的背,然而她总不能把假装看不见一个人的后背看作是表达怠慢的当面还击呀。
“不过你会谨慎行事的,不是吗?”她规劝道。
“哦,那还用说。友好地谨慎行事。”
“海伦也必须谨慎行事。”
“为什么谨慎行事?”海伦和她表姐这时正好走进屋子,大声问道。
“什么也不为,”玛格丽特说,一时感到不知如何应对。
“为什么谨慎行事,朱莉姨妈?”
芒特太太故意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不过某个家庭——我们知道姓氏,却不必指名道姓,就像你昨天晚上听完音乐自己说的——把对过马西森家的那套公寓租下来了——就是阳台上有花草的那套。”
海伦开始用笑声作答,接着脸色涨红,使她们都感到有些窘迫。芒特太太尤其窘迫,赶紧大声嚷道:“哎呀,海伦,你不介意他们来吧,是吗?”她的脸色涨得发紫了。
“当然我不介意,”海伦有点恼怒地说。“你和梅格两个人对这事看得那么重,真是莫名其妙,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值得那么当真的。”
“我没真的当回大事儿,”玛格丽特抗议说,也做出一点恼怒的样子。
“得了,你看上去像发生了天大的事儿;难道她不是吗,弗丽达?”
“我没觉得发生了天大的事儿,我只能这么说;是你非要从另一方面看人。”
“不,她是不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儿,”芒特太太附和说。“这点我倒可以作证。她不同意——”
“嘘,听!”莫泽巴赫小姐突然插话说。“我听见布鲁诺走进过厅了。”
她这么说,是因为利塞克先生这会儿应该到威克姆街来造访这两个年轻姑娘了。他没有走进过厅——事实上他在五分钟后还没有走进过厅。但是弗丽达看出来一种微妙的局面,提议她和海伦最好到楼下去等布鲁诺,留下玛格丽特和芒特太太把花儿摆放到适当的位置。海伦默认了。但是,仿佛要证明一下这个局面不是真的微妙,她在过道里停下来,说:“你是说马西森家的那套公寓吗,朱莉姨妈?你可真有两下子呀!我从来不知道那个爱系带子的女人就是马西森。”
“快过来呀,海伦。”她表姐催促道。
“去吧,海伦。”她姨妈说;接着她又不失时机地对玛格丽特说:“海伦哄骗不了我。她是很介意的。”
“哦,小声一点!”玛格丽特悄声说。“弗丽达会听见你的话的,她有时候可让人讨厌了。”
“她是介意的,”芒特太太坚持说,在屋子里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把那些枯死的菊花从花瓶里抽出来。“我知道她介意——我相信一个姑娘应该介意才是。终归是那样一番经历啊!又是那样一些非常粗鲁无礼的人!我比你更了解他们,你忘了我更了解他们,要是查尔斯当时用汽车接到的是你——哦,那么到了那所住宅你会面临一种绝望的灾难。哦,玛格丽特,你不知道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他们都挤在起居室的那个窗户前动弹不得。威尔科克斯太太在场——我见过她了。保罗在场。埃维在场,那个轻佻女子。查尔斯也在场——我首先遇到的就是他。那个留了胡子、面呈铜色的上年纪的男人是谁来着?”
“可能是威尔科克斯先生吧。”
“我知道了。威尔科克斯先生在场。”
“说他面呈铜色可是过分了,”玛格丽特反驳说。“他那个年纪的男人,那算得上仪表堂堂的面相呢。”
芒特太太在其他方面占尽优势,所以没有计较,随口承认威尔科克斯的长相说得过去。她不计较这点,话锋一转,开始谈论她的外甥女们在以后应该遵照的战略战术。玛格丽特试图制止她。
“海伦听到这个消息时表现得出乎我的料想,但是威尔科克斯几个字不会让她听了无所适从了,所以用不着做什么计划。”
“还是充分准备一下吧。”
“不——还是不做准备的好。”
“为什么?”
“因为——”
她的思绪正在摆脱那种模糊不清的界限。她说多少话也难以讲得清楚,但是她觉得那些对生活的所有突发事件未雨绸缪的人,也许牺牲欢乐才能严阵以待。为了考试,为了宴会,为了可能发生的股票跌价,做些准备是必要的;而那些在人类各种关系中斡旋的人,则必须采取另一种方法,否则就会失败。“因为我更愿意冒一冒险,”这是她的站不住脚的答复。
“可是想想夜晚的情景吧。”她姨妈高声说着,一边用洒水壶的喷口指着那所公寓。“不管哪里的电灯打开了,照亮的几乎是同一所屋子。哪天晚上他们忘记把窗帘拉上,你会看见他们。反过来说,你们也有这种时候,他们又会看见你们了。到外面的阳台上坐一坐,不行。浇浇花草,不行,连说说话都不行。想一想吧,你们走出了前门,他们同时从对过走出来了。可你却跟我说,计划没有什么必要,你宁愿为此担点风险。”
“我这辈子都宁愿冒险呢。”
“哦,玛格丽特,这太危险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含笑继续说。“只要你手里有钱,倒是什么大风险都不会有了呢。”
“哦,嘴臊!竟然能说出这样不知深浅的话来!”
“钱能把事情摆平,”施莱格尔小姐说。“上帝帮助没钱的人。”
“这说法真够新鲜的!”芒特太太说;她收集新观念如同松鼠采集坚果,尤其喜欢那些容易记容易说的。
“对我来说够新鲜的;通达的人早在多年前就承认它了。你和我还有威尔科克斯一家站在钱上,就像站在海岛上。钱在我们的脚下稳如磐石,我们忘了它的存在。只是我们看见我们身边的有谁摇摇晃晃,难以为继,我们才充分认识到一种可靠的收入意味着什么。昨天夜晚,我们在这里围着火炉聊天,我开始想到这世界的灵魂是经济,想到最深的深渊不是缺乏爱,而是缺乏银币。”
“我看这样的说法就是玩世不恭。”
“我也这样认为。可是海伦和我,我们应该记住:每当我们禁不住要对别人说三道四时,我们正站在这样的海岛上,可大多数别人却在海面的底下。穷人总是不能接触到那些他们想爱的人,却又很难摆脱那些他们不再爱的人。我们富人想干什么干什么。想一想六月里的那出悲剧吧,如果海伦和保罗·威尔科克斯是穷人,没法借助火车和汽车把他们分开,那会是什么情形。”
“这话更像社会主义,”芒特太太疑虑重重地说。
“你认为像什么就像什么吧。我认为这就是坦坦荡荡地面对生活。我厌烦这些装穷的富人——他们以为对那座让他们站在海浪上的金山视而不见就能彰显他们的卓越头脑。我每年脚下有六百镑钱,海伦脚下也有这么多钱,蒂比以后脚下会有八百镑钱呢,我们的英镑掉进大海后会立即再生——从海里再生,是的,从海里再生。我们所有的思想就是六百镑钱的思想,所有的话也是六百镑钱的话;因为我们自己没想到去偷雨伞,就忘记了在海底挣扎的人是想偷雨伞的,有时就下手偷去了,事情就是这样,在这里是笑话,到那里就是现实——”
“看看,他们过去——弗劳莱因小姐过去了。说真的,身为一个德国女孩,她穿戴得很招摇的。哦——!”
“什么事?”
“海伦正在看威尔科克斯家的公寓吧。”
“她为什么不能看?”
“对不起,我打断你的话了。关于现实,你刚才在说什么来着?”
“如平常一样,我刚才又自顾自说了。”玛格丽特说,口气突然间被什么事情影响了。
“不管怎么样,一定跟我说清楚这点啊。你站在富人一边还是穷人一边?”
“太难回答了。还是换个问题问吧。我站在贫穷一边,还是站在富足一边?站在富足一边。为富足叫好!”
“为富足叫好!”芒特太太应和道,仿佛终于得到了她的坚果。
“是的,为富足。金钱万能嘛!”
“我也这样看,恐怕我在斯沃尼奇认识的多数熟人都这样看,不过我吃惊的是,你和我们的看法一致起来了。”
“多谢你了,朱莉姨妈。我在这里谈论理论,你却把那些花儿都摆放好了。”
“这话见外了,亲爱的。我希望今后有了更重要的事情,你会让我帮帮你们姊妹俩。”
“那好,你现在有工夫吗?你可以和我去一趟佣工介绍所吗?有一个女用人,她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在路上,他们俩都忍不住张望威尔科克斯家那套公寓。埃维在阳台上,用朱莉姨妈的话说,“正在没规没矩地盯着人看。”哦,是呀,这是件讨厌的事,毫无疑问这是件讨厌的事情。海伦看来能经受住一次偶然的相遇,可是——玛格丽特开始信心不足了。如果这家人就在眼前晃来晃去,也许一来二去就会唤醒那根垂死的神经吧?弗丽达·莫泽巴赫还要和她们一起住两个星期,而弗丽达心直口快,心直口快得让人受不了,准保一开口就会问:“你爱对面住家的那个年轻绅士,是吗?”这话是不真实的,可是这种话如果说得多了,那可就有真实性了;好比说,“英格兰和德国必定会打起来”这种话每说一次,都更可能促使战争迫近现实一点,两国迎合低级趣味的报纸引用这句话的热情也就更大一分。私人感情也有它们的迎合低级趣味的报纸吗?玛格丽特是这么认为的,担心好心的朱莉姨妈和弗丽达充当这样典型的传单。她们会不断地絮叨,也许就招惹了海伦,把那些六月里的欲望勾引起来。欲望一旦再现——她们却无所作为了;她们不能引导她进入持久的恋爱。她们——玛格丽特看得十分清楚——就是新闻;她父亲,虽然缺点多多,刚愎自用,却曾经是文学,如果他活着,那他会劝说女儿,把话说得恰如其分。
佣工介绍所早上开业。一行车队把那条街占满了。施莱格尔小姐排队等待,最后不得不违心使用了一个阴险的“临时工”,因为真正的女佣们都借口她家的楼梯太多,推脱了。她的失败令她沮丧,尽管她没有把失败放在心上,但是沮丧情绪依然故我。在回家的路上,她又一次张望威尔科克斯家的公寓,而且俨然以长者的身份跟海伦谈起了这件事。
“海伦,你一定要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让你心烦。”
“什么事?”海伦说着,一边洗着手,准备吃午饭。
“威氏一家来了。”
“不,没有的事。”
“真的吗?”
“真的。”然后她承认她倒是有点为威尔科克斯太太担心;她暗示说,威尔科克斯太太也许会回首往事,大伤感情,被那些从来没有触动那家其他成员的事情折磨得很苦。“如果保罗指着咱家说‘那个试图缠上我的姑娘就住那儿’,我一点不会在乎。可是威尔科克斯太太可能就受不了。”
“如果你有这样的担心,那我们做一些安排吧。对那些不喜欢我们或者我们不喜欢的人,我们没有道理非接近不可,好在我们有钱花。我们不妨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哦,我离开好了。弗丽达刚刚邀请我去什切青 ,我要到过了新年才回来。这样安排行吗?还是说我一定得逃离这个国家吗?真的,梅格,什么原因让你这么大惊小怪?”
“哦,我看我要成为一个老太太了。我原以为我什么都不在乎呢,可实际上我——要是你和同一个男人恋爱两次我就会受不了”——她清了清她的嗓子——“你知道,朱莉姨妈今天早上数落你,你当时还真脸红了。要不然,我是不会提起这事的。”
但是海伦的笑声发自内心,她朝天举起一只沾满肥皂沫的手,发誓说不管何时何地,她永远不会再跟威尔科克斯家的什么人发生恋爱了,连跟这家人八竿子打不着的旁系亲属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