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和姨妈返回威克姆街,身体垮了,一时间玛格丽特手边有三个病人要照顾。芒特太太不久便缓过劲儿来。她扭曲过去的力量相当了得,没过多少日子,她早把在这次大闹剧中因为自己行事莽撞而扮演的角色忘到了脑后。即使危机当头,她也只是惊呼:“谢天谢地,可怜的玛格丽特没有搅和进来就好!”在回伦敦的路上,她把这句话改成了:“总得有人来熬过去这一关呀。”最后她把这句话演绎成了固定的说法:“我对埃米莉的两个姑娘真正帮了一把的,就是了结威尔科克斯家那档事。”然而,海伦却成了一个更加厉害的病人。新的观念像晴天霹雳袭击了她,新观念击倒了她,新观念的回响把她震蒙了。
实际情况是,她当时已经陷入情网,不是和一个人,而是和一个家庭。
在保罗到来之前,她已经,可以说,和他的琴键同步弹奏了。威尔科克斯一家的活力深深地吸引了她,在她积极响应的心灵中创造了崭新的形象。整天和他们在户外活动,夜里在同一屋顶下睡觉,这似乎是一种其乐无穷的生活,人的性格一时迷失,变成了一种可能的爱情的前奏。她已经喜欢迁就威尔科克斯先生,或者埃维,或者查尔斯;她已经喜欢听他们说她的种种生活观念是封闭的或学究气的;喜欢听他们说平等是胡说八道,女人参加选举是胡说八道,社会主义是胡说八道,艺术和文学呢,除了有益于陶冶性情,也是胡说八道;施莱格尔家族奉为圭臬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被打倒了,虽然仍为它们寻找托词,但她实际上已经束手就擒了。威尔科克斯先生说,一个务实的商人比你的一打社会改革家对世界更有好处,她听了忍不住把这一有趣的说法一口吞下,大气儿不喘,舒舒服服地仰靠在他的汽车的软垫里。查尔斯说:“为什么要对仆人那么客气?他们不懂那一套的”,她听了也没有用施莱格尔家族的话反驳:“就算他们不懂客气,可我懂得呀。”她没有反驳;她已经公开表示,以后要对仆人少讲点客气。“我被虚话套话蒙蔽了。”她心下寻思。“把这层蒙皮剥下来,对我未必是坏事。”所有她想的、做的或呼吸的,都是在为保罗默默地做准备。保罗是无法规避的。查尔斯让另一个姑娘占住了,威尔科克斯先生一大把年纪,埃维还是毛头孩子,威尔科克斯太太超然物外。围绕着这个不在家的弟弟,她开始把浪漫的光环抛过去,把那些美好的日子的所有光辉全都照射在他身上,觉得她应该从他身上直接吸收那种健全的观念。埃维说,他和她大约同岁。多数人认为保罗比他哥哥漂亮。他的确是更好的射击手,尽管打高尔夫球不十分在行。而当保罗出现时——他正因为通过了一场考试而脸上泛着胜利的红光,随时准备和漂亮的姑娘调调情——海伦及时迎合了他的胃口,或者说迫不及待地迎合他,并在星期日晚上就对他倾心了。
他本来一直在谈他那即将去往尼日利亚的流放生活,他应该接着往下谈,好让他们的客人恢复常态。但是她的胸脯一鼓一鼓的,让他心下窃喜。激情说来就来,他一下子热烈起来。他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悄声说:“这姑娘会让你吻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或者,更确切地说,海伦就是这样向她的姐姐描述这件事的,使用的字眼甚至比我自己的更让人反感。但是,那次接吻的诗意,那次接吻的美妙,以及那次接吻后数小时内生活中的魔力——有谁能描述出来呢?对一个英格兰人来说,嘲笑这些人类的偶然碰撞是很容易的。对岛民心态的愤世者和岛民心态的道德家来说,这些偶然的碰撞正好是他们说三道四的谈资。张口便能大谈“转眼即逝的激情”,闭口便忘掉了激情过去之前是如何难耐。我们都怀着一种动辄便嘲笑,动辄便忘却的冲动,这份冲动说到底也是一种好东西。我们认识到,仅有激情是不够的,男男女女都是人,有能力维持各种关系,而不只是逮住机会就放放电而已。然而,我们对这种冲动的评价太高了。我们不承认通过这种不足挂齿的碰撞,天国之门也许会被撞开。不论怎样,对海伦来说,她的生活将不会再有什么东西,比那个青年的拥抱更强烈,可他没有在她生活中扮演任何角色。他当时把她牵出那所住宅,因为房子里随时会被人撞见,随时会暴露在光亮之下;他领着她走上一条他熟知的小路,直到他们躲到那棵巨大的山榆树的躯干下。一个男人躲在黑暗处,悄悄地说“我爱你”,而此时她对爱情如饥似渴。最终,他那个颀长的身影消失了,而他已然唤起的那个场景却挥之不去。在后来变化多端的岁月里,她再也没有看见这个场景的再现。
“我理解,”玛格丽特说。“至少,这种事情能够用头脑理解多少,我就理解多少。现在告诉我星期一早上发生什么事了。”
“一下子什么都结束了。”
“怎么结束的,海伦?”
“我穿衣服时还觉得很幸福,可在我走下楼梯时感到紧张了,当我走进餐厅时便知道事情不好了。埃维呢——我说不清为什么——在摆弄那个茶壶,威尔科克斯先生在看《泰晤士报》。”
“保罗在场吗?”
“在场。查尔斯在和他谈公债和股票,他看上去诚惶诚恐的样子。”
通过一些轻描淡写的提示,姊妹俩便沟通了许多内容。玛格丽特看得见那个场景潜在的恐惧,海伦接下来的话没有让她感到意外。
“不知怎的,那种人诚惶诚恐的样子真的让人不寒而栗。我们诚惶诚恐倒还罢了,另一种男人表现得诚惶诚恐也没有什么——比如说,父亲;可是,那样的人也会诚惶诚恐!我看见在场别的人都那么平静,却只有保罗害怕得要死,生怕我说出那件错事,我一下子觉得威尔科克斯全家都是骗子,只是一面由报纸、汽车和高尔夫球俱乐部垒成的墙壁,一旦墙壁倒塌,我在墙后就什么都找不到,只有恐慌和空虚。”
“我不这样认为。威尔科克斯夫妇在我的印象中算得上诚恳的人,尤其那个做妻子的。”
“是的,我也不真的那样看。不过保罗真称得上虎背熊腰;各种反常的事情都促使事情变得更糟糕,我知道这事再也成不了——永远成不了了。早饭后别人都在练习板球,我跟他说:‘我们俩都昏了头了,’他看上去马上好多了,虽然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他开始谈到没钱结婚,但说这话他又受不了,我就不让他说下去了。过一会儿,他说:‘在这件事上,我只能请求你原谅,施莱格尔小姐;我想不出来我昨天晚上犯了什么毛病。’我说:‘我也不知道我犯了什么毛病;别往心里去。’随后我们就要告别了——我这才又记起来我已经把这事在前一天晚上统统写信告诉了你,这下又把他吓坏了。我要他为我发一封电报,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赶来或者弄出一些动静;他想开汽车去,但是查尔斯和威尔科克斯先生要开车到火车站去;查尔斯提出为我发一封电报,我只好说要发的电报无关紧要,因为保罗说查尔斯也许会浏览电报内容,尽管我写了好几遍,他却总是说别人会看出蛛丝马迹的。最后他自己拿上拟好的电报,借口说他一定得走着去弄些弹药,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电报送到邮局已经太晚了。那真是一个难以打发的早晨。保罗越来越不喜欢我,埃维没完没了地谈论板球,我受不了,差点惊叫起来。我真不知道,在前些日子里怎么就能跟埃维和睦相处。查尔斯和他父亲总算出发到火车站去了,接着就收到了你的电报,告诉我朱莉姨妈就是坐那列火车去的,而保罗——哦,吓得六神无主——说都是我把事情搞乱了。但是威尔科克斯太太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什么都知道了,尽管我们俩谁都没有跟她说过一个字,可我想她全都知道了。”
“哦,那她一定偷听你们了。”
“我猜是这样,可是依然让人难以置信。后来,查尔斯和朱莉姨妈开车到来,两个人吵得一塌糊涂,威尔科克斯太太从花园走过来,三言两语就把一切化解了。呸!真是一件令人恶心的事。想想吧——她叹息一声。”
“想想吧,只因为你和一个年轻男子在一起相见一会儿,就得有这么多的电报和愤怒纷至沓来。”玛格丽特把海伦的话接着说完了。
海伦点了点头。
“我经常想这事,海伦。这可真是世上最有意思的事情了。真实情况是,有一种更广阔的外界生活,你和我还没有接触过——一种电报和愤怒都有意义的生活。各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们认为顶重要,在那里却不是至高无上。在那里,爱情意味着结婚时分授财产给妻子;死亡呢,就是死亡的种种责任。这些我是清楚的。但是我有想不通的地方。这种外界生活,尽管明摆着让人害怕,却常常像是真正的生活——它具有韧性。它培养性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头来总会搅成一锅粥吗?”
“哦,梅格,当我看到威尔科克斯一家那么能干,似乎干什么都不在话下时,那正是我的感触,只是不像你表达得那么清晰。”
“难道你现在没有这种感觉了吗?”
“我记得早餐桌旁保罗的样子,”海伦平静地说。“我这辈子忘不了他了。他是那么的无助。我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是真正的生活,永远永远,不可改变。”
“阿门!”
就这样,威尔科克斯风波终于成了一段往事,后面的记忆,有甜美,也有后怕,姊妹俩开始寻求海伦赞许的那种生活。她们互相交谈,和别人交谈,在威克姆街那所高大的年久失修的住宅里,她们一拨接一拨接待那些她们喜欢或者能够交朋友的人。她们甚至出席公众聚会。她们以她们自己的方式热烈地关心着政治,却不像政治家们那样非要我们也关心政治;她们主张公众生活应该是镜子,把生活中的好东西统统映照出来。在她们看来,节制、宽容和男女平等,是最起码的要求;但是她们并未以那种应有的热切关注追踪我们在西藏奉行的“急进政策”,而且有时候只用一声叹息——说不上含有敬意,却充满困惑——表达对整个大不列颠帝国的看法。好在历史的外观不是由她们构成的:如果这世界全由施莱格尔小姐们组成,那它将是一个没有血色的灰色去处。然而,这世界就是这世界应有的样子,她们在其中或许才像星星一样光辉灿烂呢。
交代几句她们的出身。她们不是“地地道道的英格兰人”,一如她们的姨母曾经实话实说的。但是,话说回来,她们也不是“纯粹的德国人”。搁在五十年前,她们的父亲可比时下在德国更让人景仰。他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德国人,备受英格兰报界人士推崇,可也不是那种居家过日子的德国人,深为英格兰圣贤感到亲切。如果你非要给他归类,他当得起黑格尔和康德的同胞,算得上理想主义者,喜欢空想,他的帝国主义,是那种空中楼阁式的帝国主义。这不是说他的生活一直一成不变。他打过仗,赴汤蹈火,抗击过丹麦、奥地利和法国。但是他打仗归打仗,没有设想一下胜利的果实。攻克塞当城池后,战争的真相震撼了他,因为他看见拿破仑那染色的胡子变成了灰色。后来,他进了巴黎,看见杜伊勒利宫 那些窗户残缺不全,又受到了震动。和平到来了——和平实在广袤无垠,一个帝国因此出现了——但是他知道一些实质性的东西已经消失,得到阿尔萨斯和洛林两地,根本无法补偿他的失衡。德国是一个商业强国,德国是一个海军强国,德国在这里有殖民地,在那里奉行“急进政策”,在另一地方可以合法地施展抱负,这些对其他人也许很值得炫耀,也许就恰当地为他们所用了;可在他自己这方面,他放弃了胜利的果实,自己在英格兰落地生根了。他家族那些比他较真的成员始终没有原谅他,知道他的儿女虽然不可能成为那种糟糕透顶的英格兰人,却也永远成不了地地道道的德国人了。他在我们外省的一所大学找到工作,并在那里和普尔·埃米莉(根据具体情况,或者称英格兰姑娘)结为夫妻,由于埃米莉有钱,他们移居伦敦,渐渐地结识了许多人。但是他的目光总是注视着海外。他衷心希望,笼罩着祖国的实利主义的云团最终会散开,温和的理智之光会重新闪耀。“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德国人是愚蠢的吗,厄恩斯特大叔?”傲慢而健壮的侄儿大声质问道。厄恩斯特大叔回答说:“我是这样认为的。你们使用智慧,可你不再关心智慧了。我称这为愚蠢表现。”由于那个傲慢的侄儿没有听明白,厄恩斯特大叔继续说:“你只关心那些你用得着的东西,因此就按下列顺序排列:金钱,最有用处;智慧,相当有用;想象,毫无用处。不”——因为另一位已在抗议了——“你的泛德意志主义并不比我们这里的帝国主义更具想象力。这是庸俗的头脑受到称王称霸刺激的恶果,认为一千平方英里比一平方英里不可思议的大了一千倍,认为一百万平方英里就几乎可以和天比一比大小了。这不是想象力。不,这把想象力扼杀了。他们这里的诗人试图庆贺称王称霸,他们便立即死掉了,而且是自行灭亡的。你们的诗人也在死,你们的哲学家也在死,你们的音乐家——欧洲聆听了他们二百年——也在死。死掉了。随着养育他们的那些小王朝死掉了——随着埃斯特黑兹 和魏玛 死掉了。什么?这是什么话?你们的大学?哦,是呀,你们有文人学者,他们收集的事实比英格兰的文人学者收集的多。他们收集事实,事实,各种帝国的事实。可是有哪个事实会在内心重新燃起光芒吗?”
玛格丽特坐在那个傲慢的侄儿的膝盖上,把这一切都听到了。
对小姑娘家来说,这是一种奇特的教育。某一天,那个傲慢的侄儿会带着比他还傲慢的妻子,来到威克姆街,他们夫妻都相信德意志受上帝召唤来统治这个世界。第二天,朱莉姨妈便会赶来,相信大不列颠早已受到上帝的召唤,肩负同样的使命了。这两个扯起嗓子争辩的派别都是正确的吗?有一次,他们不期而遇,玛格丽特拍着两只小手,请求他们当着她的面把这个问题争辩清楚。他们听了都脸红了,开始谈论天气。“爸爸,”她大声说——她差一点充当一个让人难堪的孩子——“他们为什么不弄清楚这个很容易说清楚的问题呢?”她父亲不苟言笑地审视着这两个派别,回答说他不知道。玛格丽特歪起她的小脑袋,然后评论说:“在我看来,两件事中有一件是非常清楚的:要么上帝对英格兰和德国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要么就是英格兰和德国不知道上帝怎么想。”一个讨人厌的小女孩儿,可她十三岁时却已经抓住了多数人活一辈子也不曾明白的双关论法 。她的脑子或上或下地活动;她的心智成长得既柔韧又坚强。她的结论是,任何人都比任何组织更接近那个看不见的灵魂世界,从这一点出发,她从来没有偏离过。
海伦是沿着同样的路线长大的,虽然她的步子不像玛格丽特的那么不偏不离。在性格方面她像她姐姐,但她生得漂亮,很容易享受到更加惬意的光阴。人们随时愿意围着她打转转,新结识的人们尤其是这样,她于是对小小不言的恭维悉数领情,乐意享受。她们的父亲去世了,她们在威克姆街独撑门户时,她经常把所有来聚会的人吸引在身边,而玛格丽特——姊妹俩都是非常健谈的人——则显得黯然失色了。姊妹俩对此都不往心里去。海伦事后从来没有道过歉,玛格丽特从来没有产生过积怨。但是相貌却影响了她们的性格。姊妹俩都还是小姑娘时个性相差无多,但在威尔科克斯风波发生时,她们为人处事的方法正在开始分叉儿:妹妹很容易怂恿人,在怂恿别人的同时把她自己也捎带上了;姐姐则采取单刀直入的方式,把偶尔的失败当作这种种游戏的一部分。
关于蒂比就用不着交待了。他眼下十六岁,一个聪明人,只是生性阴郁,脾气固执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