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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浏览过妹妹的短信,顺着早餐桌子推给了姨妈。一时无语,随后话匣子打开了。

“我什么也无法告诉你,朱莉姨妈。我知道的一点不比你多。我们是春天在国外相遇的,还只是遇上了那家人的父亲和母亲。我知道得很少,连他们儿子的名字我都不知道。这就是来龙去脉——”她摆了摆手,笑了一笑。

“这么说,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谁知道,朱莉姨妈,谁知道呢?”

“可是,玛格丽特亲爱的,我是说,既然我们在就事论事,我们也只好讲些实际才是呀。这事确实是太突然了,一点没错。”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可是玛格丽特亲爱的——”

“我去找来她的另外几封信,”玛格丽特说。“算了,不去了,我要先把早餐吃了。其实呢,我手边也没有她的信了。我们当时从海德尔堡到施佩耶尔 去,就是在这次糟糕的旅行中遇上了威尔科克斯夫妇。海伦和我过去总惦记着施佩耶尔有一座壮观的古教堂——施佩耶尔的主教是七选侯中的一个 ——你知道——‘施佩耶尔、美因茨和科隆。’这三地的主教曾一度管辖着莱茵河谷,因此为这河谷赢得了教士街的名声呢。”

“我还是为这件事感到十分不安,玛格丽特。”

“火车从船只铺起的浮桥上通过,一眼看去它是那么漂亮。可是,哦,五分钟过后我们把一切都看清楚了。那座大教堂已经毁了,全毁了,都是修复造成的;原来的结构荡然无存。我们虚度了一整天,我们在那边公园里吃三明治,与威尔科克斯夫妇不期而遇。好可怜呀,他们也上当受骗了——他们实际上正在施佩耶尔逗留——他们很喜欢海伦,反复说应该和我们一起赶往海德尔堡。事实上,他们第二天果真来了。我们一起开车转了几处地方。他们对我们知根知底后,便邀请海伦去看望他们——我也受到了邀请。只是蒂比生病,把我留在了家中,这样海伦在星期一就一个人去了。就这么回事儿。这下你和我知道得一样多了。这次是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年轻男人。她本来星期六就要回来的,却推迟到了下星期一,也许因为——我说不清楚了。”

她突然打住了,倾听伦敦早晨的种种嘈杂。他们的房子位于威克姆老巷,环境甚是幽静,因为一个由建筑物组成的高高的岬角把它和那条主大街隔开了。你因此感觉到一片回水潭,或者索性感觉到一个三角湾,水从那看不见的海域流进,又退入一片悄然无声的寂静中,而外面的海浪却仍在拍击。虽然这个岬角是由公寓组成的——公寓很昂贵,有着宽敞的门厅,处处有门房和棕榈树——但是它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为那些对面的老房子争得几许安静。这些老房子,早晚也会被一一拆除,在它们的地盘上会冒出来另一个岬角,一如人类在伦敦这块寸土寸金的土地上一层高似一层地摞起来了。

芒特太太对自己的外甥女自有看法。她认定玛格丽特有点儿歇斯底里,开口说话滔滔不绝,拖延时间。她觉得对付这点小伎俩游刃有余,于是对施佩耶尔之行长吁短叹,断言她今生今世绝不会上当受骗,去游览那个鬼地方,最后还借题发挥,认为修复古迹的原则在德国被误解了。“德国人呢,”她说,“就是喜欢一竿子插到底,有时这招行很管用,有时就不怎么灵。”

“一点没错,”玛格丽特说。“德国人就是喜欢寻一竿子插到底。”她的眼睛开始有神采了。

“当然,我认为你们施莱格一家是英格兰人。”芒特太太赶紧补充说——“地地道道的英格兰人。”

玛格丽特向前探了探身子,抚摸一下她的手。

“这话提醒了我——海伦的信——”

“哦,是呀,朱莉姨妈,我一直在想海伦的信。我知道——我一定得去看看她。我一直在想她。我打算去一趟。”

“不过,既去就要有个计划。”芒特太太说,她那温和的声音中露出几许指教的口气。“玛格丽特,要是我多几句嘴,可别感到意外。你对威尔科克斯一家怎么看?他们和我们是一种人吗?他们是靠得住的人吗?他们能看得准海伦吗?在我看来,海伦可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们喜欢文学和艺术吗?你想想就明白的,这点再重要不过。文学和艺术。再重要不过的。那个儿子有多大岁数?她说是那个‘小儿子’。他有结婚的资格了吗?他可能让海伦幸福吗?据你了解——”

“我什么也不了解。”

她们立即戗戗了起来。

“照这么说——”

“照这么说我心中没有什么计划,你应该明白了吧。”

“正好相反——”

“我很讨厌这计划那计划的。我也很讨厌什么行动纲领。海伦不是个三岁小孩子。”

“照这么说,亲爱的,为什么还要去一趟呢?”

玛格丽特不说话了。如果姨妈看不出来她为什么要去走一趟,那她是不会告诉她的。她不会说:“我爱我亲爱的妹妹;在她生活的紧要关头,我必须待在她身边。”关爱比激情更为言不尽意,要把关爱说明白也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儿。如果她本人和一个男子陷入了情网,像海伦一样,她一准也会站在房顶上大声嚷叫出来,然而由于她只是爱着妹妹,她便使用了心心相印这种无声的语言。

“我觉得你们是两个奇怪的姑娘,”芒特太太接着说。“是两个很少见的姑娘,在不少方面都显得比你们的年龄老成得多。不过——你可别生气呀——坦率地说,我觉得你对付不了这件事。它需要一个年龄更大的人去办。亲爱的,斯沃尼奇没有什么要紧事非要我回去。”她把她那圆滚滚的臂膀伸开。“我全听你的使唤,我替你去那个我记不起名字的住宅走一趟吧。”

“朱莉姨妈”——她跳起来亲了她一口——“我得去,一定要亲自去一趟霍华德庄园。你还没有把事情看透,不过我对你的一片好心是感激不尽的。”

“我全都看透了,”芒特太太反驳说,满怀信心的样子。“我到那里去不是横加干涉,是去把情况弄弄清楚。弄清楚情况总是很有必要的吧。我现在就冒昧直说吧。你要是去,会把话说错的;你准会说错话的。你一心为海伦的幸福着急,你那些莽撞的问题只用问一个,就会把威尔科克斯全家得罪了——无意之中就把人家伤害了。”

“我不会提出什么问题的。我知道海伦在信中写得明明白白的,她和一个男子相爱了。只要她在这一点上不改主意,我没别的可问。其他事情统统不值得提问。如果你喜欢,一个婚期很迟的婚约就足够了,至于了解情况呀、问这问那呀、什么计划呀、行动纲领呀——用不着,朱莉姨妈,用不着的。”

她一着急,就没了美丽,没了出众的干练,不过,却透出一股劲头,介于美丽和干练的素质之间——某种最好说成是深层的活力的东西,一种不管她在生活的道路上遇到什么都会表现出来的持续不断、发自内心的反应。

“要是海伦写信告诉我同样的情况,却是关于一个小店员或一个不名分文的小职员——”

“亲爱的玛格丽特,快进书房把门关上吧。你的那些好女佣正在掸楼梯扶手上的灰尘呢。”

“——或者如果她要想嫁个替卡特·帕特森搬运公司 干活的男人,那我也还会说出同样的话来。”然后,她以她那典型的风格话锋一转,又添了一句,好让她姨妈明白,她不是真的脑子出了毛病,也让另一类 旁观者相信她不是一个空洞的理论家:“不过,如果真的是一个跟卡特·帕特森搬运公司打交道的人,那我还是希望婚约期越长越好的。”

“我也这样想,”芒特太太说,“可是,真的,我几乎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现在,不妨想一想,如果你向威尔科克斯一家说出这种话,那又会怎么样吧。我看透是怎么回事了,可是那些好人儿却会以为你脑子出了毛病。想一想海伦会多么左右为难吧!这种事儿难得的是一个办事稳妥的人,稳妥地对付这种事儿,弄明白事情究竟怎么样了,可能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玛格丽特听到这里听不下去了。

“可你刚才的意思,是一定要把那个婚约拆散的。”

“我想也许只有拆散是上策;可是得慢慢来。”

“你能慢慢地拆散一个婚约吗?”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你认为一个婚约是用什么制成的?我认为婚约是用一些坚硬的材料做成的,你可以扭断,但拆是拆不散的。它和生活的其他纽带不一样。其他纽带可以拉长,可以弯曲。其他纽带有伸缩性。它们不是一样的。”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难道你不愿意让我马上去霍华德庄园一趟,省得你受那份罪吗?我真的不会去横加干涉,可我对你们施莱格尔家的为人处事了如指掌,我只管背地里悄悄了解一下情况就足够了。”

玛格丽特又一次对她表示感谢,又一次吻了她,然后跑上楼梯去看望弟弟。

他的情况不算好。

枯草热整整折腾了他一个晚上。他的头很疼,眼睛泪汪汪的,他告诉她,他的黏膜情况极其糟糕。唯一一件让生活还值得对付过下去的事情是他对瓦尔特·萨维奇·兰多的留恋,因为她已经答应在白天时断时续给他念兰多的《想象中的谈话》。

事情相当棘手。海伦的事儿一定得管一管。一定要让她明白一见钟情不是一种罪过。为这事儿打电报,会显得冷淡和神秘,亲自去一趟的可能性似乎越来越渺茫了。这时医生来了,说蒂比病情相当严重。最好的办法是否真的就是接受朱莉姨妈的好意,让她带上一封信去一趟霍华德庄园?

无疑,玛格丽特是一个爱冲动的人。她一会儿拿主意,一会儿改主意,摇摆不定。她最后跑下楼冲进书房,大声说:“好吧,我已经改变主意了;我真的希望你去一趟。”

国王十字街火车站 十一点还有一趟火车。十点半时蒂比总算将将就就入睡了,玛格丽特这才抽出身来,坐马车送姨妈到火车站去。

“到时候你要记住,朱莉姨妈,不要陷进去,和他们讨论起婚约来。把我的信交给海伦,你自己觉得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过对那家人请敬而远之。我们目前连他们的名字还弄不清楚,再说,这种事情是那么不文明,不得体。”

“那么不文明?”芒特太太反问一句,深怕她对什么精当的意见不得要领。

“哦,我使用了一个拐弯抹角的词儿。我只是说,你只用跟海伦谈谈这件事就好了。”

“只跟海伦谈谈。”

“因为——”但是这不是细说个人爱情性质的时刻。玛格丽特这时欲言又止,只好一次一次地抚摸她善良的姨妈的手,半是理性、半是诗意地默想这趟即将从国王十字街开始的旅行。

如同许多在一座大首都里长期居住的人一样,她对各种各样的车站都怀有强烈的感触。车站是我们的大门,通往泱泱大地方,也通往戋戋小地方。穿过车站,我们走出城外,去冒险,去享受阳光,可是,天哪,我们最后又回到了车站!拿帕丁顿车站 来说,整个康沃尔郡都在其中隐而不见,还有那更加遥远的西部;顺着利物浦大街的斜坡下行,是一片片沼泽地和无穷无尽的湖沼;前往苏格兰,要通过一道道尤斯顿式 塔门;韦塞克斯 呢,则隐藏在滑铁卢桥后那些平静的乱象之中。意大利人认识到了这一点,这很自然;那些因为时运不济不得不到柏林当侍者的人,把安拉特-巴恩霍夫火车站叫做意大利火车站,因为只有通过这里,他们才能回家。不管是谁,如果没有赋予他的车站一些人性,没有赋予它们一些既怕又爱的感情色彩,不管多么难为情,都只会是一个冷冰冰的伦敦人。

对玛格丽特来说——我希望读者不会因此反感她——国王十字街火车站一贯就意味着无垠。它这独特的位置——正好在精美壮观的圣潘克拉拱门 稍靠后一点——就是对于物质至上的生活的一种写照。那两个雄伟的拱门,颜色含混,神情淡漠,中间悬浮着一面不招人待见的钟,倒适合当作某种永恒的冒险的出入口,从这里出发也许会一路顺风,不过却也不可以用普通顺风顺水的语言说出来。如果你认为这是无稽之谈,那么请记住不是玛格丽特在跟你说这些;我来尽快多说几句吧:她们赶火车的时间很宽裕;芒特太太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座位,与火车头方向一样,不过距离火车头还远;玛格丽特回到威克姆街时立即看到下面这封电报:

一切结束。但愿我从未写过信。别声张。——海伦

然而朱莉姨妈去了——无可挽回地去了,不管什么力量都无法阻止她了。 vHH90m28+mHcn7JdBttd8gsKejBxFIY67iAmKrlRKBkJElA2EcFW/ysThWFmpg9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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