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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科克斯太太实在是没有给玛格丽特传授多少生活方面的事情。另一方面,玛格丽特表现得过分谦逊,装成一个没有经验的人,心里其实并不服气。她已经操持了十年家务;她接人待物的表现可以说是相当出色;她已经养大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妹妹,正在抚养一个弟弟长大成人。的确,如果阅历是可以积累的,那她已经积累得不少了。

但是,她举办小型午宴招待威尔科克斯太太一事却没有成功。这位新朋友和应邀来同她相聚的“一两个令人愉快的人”谈不来,午宴的气氛客客气气,不尴不尬的。她的兴趣比较单一,她的文化知识狭隘,对新英格兰艺术俱乐部没有兴趣,对新闻和文学的界限也不感兴趣,而这不过是谈话的枝节问题。玛格丽特带头,几个令人愉快的人一开始就兴奋得直嚷嚷,等到宴会进行了一半多,她们才认识到这位主要客人没有加入七嘴八舌的谈话。没有共同的话题。威尔科克斯太太一辈子都在伺候丈夫和儿子,对没有这种经历的生人几乎没有话说,再说她们的岁数也只有她本人的一半。谈天说地的谈话使她怯场,使她娇嫩的想象力难得施展;这是急速行驶的汽车的社会缩影,而她是一束干草,一束花。她两次感叹天气变化,两次批评大北铁路的列车服务。她们齐声赞同,接着哇啦哇啦谈下去;她问起有没有海伦的消息,她的女主人却正忙着评价罗森斯坦 ,顾不上回答。这个问题又一次提了出来:“我希望你妹妹眼下在德国安然无恙。”玛格丽特这才停止交谈,说:“是的,谢谢你;我星期二听到了她的消息。” 但是玛格丽特说话上了瘾,过了一会儿她就又把话题转移了。

“只是在星期二听到过,因为她目前住在什切青。你过去听说过什么人住在什切青吗?”

“从来没有。”威尔科克斯太太庄重地回答道,而她的邻居,一个在教育司供职的年轻男子,接过话开始讨论生活在什切青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有什么东西是什切青特有的吗?玛格丽特努力搜寻着。

“什切青的人从悬在空中的货栈往船上投放东西。至少,我们的表亲是这样干的,不过他们不是特别富有。那个城市倒是没有令人感兴趣的,只有一只转动眼睛的钟,能眺望奥德河,这的确是难得的。哦,威尔科克斯太太,你准会喜欢奥德河!那条河,或更确切地说那些河——好像有十几条河呢——湛蓝湛蓝的,它们流经的那块平原绿得出奇。”

“真的!听起来那是最美丽的景色了,施莱格尔小姐。”

“我就是这样说的,可是海伦却不这样说——她总是喜欢把事情搞乱弄混——说那条河像音乐一样。奥德河的河道像音乐一样。奥德河让她想起一首交响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码头一带算作B小调,不过再往下游各种东西就全都搅和在一起了。几个调子同时奏出一个拖沓的主题,意思是泥泞的河岸,另有一个主题代表可通航的运河,流入波罗的海的河口是升C大调,需要极度轻奏的乐段。”

“那些悬在空中的货栈对此如何看待?”那个年轻人问着,哈哈大笑。

“它们对此郑重以待,”玛格丽特回答道,没想到闯进了一个新的地带。“我想把奥德河比作音乐是矫情,而且你也这样认为,不过什切青那些悬在空中的货栈是真的抓住了美,可我们没有,普通英格兰人都没有,还看不起所有那些有美感的人。请别说‘德国人没有品味’,要不我要惊叫了。他们没有。不过——不过——哪儿来这么多‘不过’呀!——他们对待诗歌很严肃。他们真的对待诗歌很严肃。”

“热爱诗歌会有什么好处吗?”

“是的,是的。德国总是在留心美好的东西。德国也许由于愚蠢丢掉了美,或者曲解了美,但是德国总是会把美引进德国的生活,而且我相信,美最终还是会到来的。我在海德堡碰到一个胖乎乎的兽医,他反复念诵一些佯装多情的诗句时,他的嗓子呜咽得不成调了。我一听就想笑——我呢,从来没有吟诵过诗歌,不管好诗还是坏诗,我从来记不起一句半句的诗文来激励自己。每当我听见普通岛民对日耳曼人的所作所为吹毛求疵的时候,不管是对博克林 还是对我的那个兽医,我的怒火都会升腾而起——哦,我有一半是德国人,这归因于爱国之心吧。‘哦,博克林,’他们说;‘他是那么竭尽全力地追求美呀,他似乎过分刻意地把诸神往大自然里塞了。’博克林当然竭尽全力了,因为他想得到一些东西——美,还有别的所有漂流在这个世界的不可捉摸的馈赠。所以他的风景画没有成功,而利德 的风景画获得了成功。”

“不敢苟同。你呢?”年轻人说着,转向威尔科克斯太太。

她回答说:“我认为施莱格尔小姐样样事情都讲得头头是道。”她的话音一落,犹如给这场谈话泼了一瓢冷水。

“哦,威尔科克斯太太,说些更中听的话吧。你说‘样样事情都讲得头头是道’,这话中有话,分明是一种怠慢。”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最后讲的那些话,我很有同感。一般说来,人们是不大喜欢德国人的。我早想听听对面阵营的声音呢。”

“对面阵营的声音?这么说来,你是真的不同意了。哦,天哪!把你那个阵营的高论说给我们听听。”

“我哪一个阵营的人都不是。不过,我的丈夫”——她的声音变得轻柔起来,泼下的冷水越来越冷了——“对欧洲大陆简直信不过,我们的孩子都随他。”

“理由是什么呢?是他们觉得欧洲大陆状况很糟糕吗?”

威尔科克斯太太不知道理由;她对种种理由很少留心。她并不聪慧,甚至反应也不机敏,奇怪的是,她却依然给人一种卓尔不群的感觉。玛格丽特和她的朋友在夸夸其谈思想和艺术的同时,却始终感觉到一种人格超越了他们,使他们的活动相形见绌。威尔科克斯太太为人不刻薄,甚至不会品头论足;她亲切可爱,开口说话不失体统,不会苛刻。但是,她与日常生活对不上焦点:或者她,或者日常生活,总有一个是模糊的。到了用午餐时,她好像比平常错离焦点更远,接近了划分日常生活和一种也许更重要的生活的那条界线。

“不过,你应该承认,欧洲大陆——看样子谈及‘欧洲大陆’就是在卖傻气,但是欧洲大陆的任何一部分只能是欧洲的一部分,一点不像英格兰。英格兰是独特的。还是再来一块果子冻吧。我要说的是,欧洲大陆对各种观点怀有兴趣,不拘好歹。它的文学和艺术有一种我们权且称之怪癖的东西,与文学和艺术息息相关却看不见,而且这种怪癖甚至不惜通过颓废和矫情来发扬光大。在英格兰,行动的自由更多些,但是为了思想的自由,到官僚政治的普鲁士去好了。在那里,人们行为谦卑,却讨论各种十分重要的问题,而在这里,我们认为我们自己完好无缺,碰不得的。”

“我不想去普鲁士,”威尔科克斯太太说。“甚至不想去看你描绘的那幅让人心仪的景色。我已一大把年纪,学不会谦卑地讨论问题。我们在霍华德庄园从来不讨论任何东西。”

“那么,你们应该讨论!”玛格丽特说。“讨论可以使一个家庭充满活力。一个家庭光有砖和灰浆支撑怎么行呀。”

“可是没有砖和灰浆它也立不住啊,”威尔科克斯太太说,出人意料地跟上了玛格丽特的思想,在几个兴致勃勃的人的心胸里,最先也是最后一次,唤起了微弱的希望。“没有砖和灰浆也立不住,而且有时我想——不过我不敢指望你们这代人同意这种说法,因为甚至我的女儿在这方面都不同意我的想法。”

“别管我们,也别管她,只管说下去!”

“我有时想,把行动和讨论留给男人,似乎更明智。”

短暂的沉默。

“你得承认,反对选举权的各种争论非常厉害。”对面一个姑娘说,向前倾着身子,把手里的面包捏碎了。

“是吗?我从来对各种争论都抱听之任之的态度。我自己没有投票权,为此我深感庆幸。”

“不过,我们说的不光是投票权,对吧?”玛格丽特补充说。“难道我们不是在一些范畴远不止于此的事情上有分歧吗,威尔科克斯太太?女人是不是还停留在自古以来的原有状态;还是说,既然男人已经远远走在前面,女人是不是现在也应该向前走一点了。我会说,她们可以向前走。我甚至认为女人可以发生一种生物学上的变化。”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一定得回我那间悬在空中的货栈了,”那个年轻男子说。“他们现在管得越来越严了,真令人扫兴。”

威尔科克斯太太也站了起来。

“哦,上楼坐一会儿吧。奎斯特德小姐 要演奏。你喜欢麦克道尔 吗?你对他的曲子只有两种声音有看法吗?如果你一定要走,那我去送送你。你连咖啡也不用一点吗?”

她们离开餐厅,关上身后的门,威尔科克斯太太一边扣外衣的扣子,说:“你们大家在伦敦过着一种多么有意思的生活啊!”

“不,我们没有。”玛格丽特一反常态地说。“我们过着吱吱哇哇乱叫的猴子的生活,威尔科克斯太太——真的——我们内心深处有某种宁静而稳定的东西。我们真的有呀。所有我的朋友都有。你别硬做出喜欢这顿午餐的样子,你本来就厌烦的,不过,原谅我吧,一定再来,单独来,或者让我去你那儿。”

“我习惯跟年轻人在一起。”威尔科克斯太太说,每说一个词儿,那些众所周知的事情的轮廓就变得模糊一点。“我在家一点没有少听别人聊天,因为我们家像你一样,经常请客。我们家的聊天,更多的是运动和政治,不过——我这顿午宴用得很好,施莱格尔小姐,亲爱的,我没有装样子,只恨我自己不能更好地加入你们。很不巧,我今天不是特别舒服。再有呢,你们年轻人话题转换太快,弄得我晕晕乎乎的。查尔斯就这样,多莉也一样。不过我们大家同在一条船上,不管年老还是年轻。这点我可永远忘不了。”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一种新感情油然而生,她们握了握手。玛格丽特返回餐厅,谈话一下子停下来:她的朋友们一直在谈论她的新朋友,把她作为索然无味的人抛诸脑后了。 3Zp+1F2IeZY3BiHznTCJPyfGPEzCl4Z4SJaXRbt63AANCMiWNKCc8R0qTcfD47U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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