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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

我的目的是促使你们去阅读卡尔·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一卷,并且是按照马克思的本意去阅读它。 这听起来好像有些荒唐,因为如果你还没有读过这本书,你就不可能知道马克思的措辞是什么;但是我保证他的措辞之一,就是你要去读,而且要认真地读。真正意义上的学习总是意味着理解未知世界的努力。如果你此前已阅读过相关章节,那么我个人对《资本论》的理解,即对第一卷内容的理解将为你提供更多的启示。但我鼓励的是你个人面对这一文本的经历,是直接对马克思的文本进行研读,是你将开始形成对他思想的独立见解。

这马上会有一个困难。每个人都听说过卡尔·马克思以及像“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者”这样的词汇,这些名词中包含了各种涵义。因此你在一开始就会受限于成见或偏见,喜欢或不喜欢;但我要求你先去尝试,尽你的最大努力,将那些你认为你所了解的马克思放置一边,这样你就能真正融入他的思想中去了。

要做到这种直接的融入还有其他障碍。我们在接近这种文本时往往会受我们特定的知识结构和经验经历的限制。对很多学生来说,这些知识结构即使不被控制,也会受到学术思考和关切的影响;有一种以特定的和排斥的学科立场去读马克思的自发倾向。马克思永远不会在一所大学的任何一个科系获得终身教职,而且当今大多数机构都不会接受他作为他们中的一分子。所以,如果你是一名研究生,并且想正确地解读马克思,那么最好忘记会使你在本学科领域获得终身教职的那些东西,当然并不是长期如此,但至少为了研读马克思应该如此。在短期内,你必须非常坚定,努力超越通过你特定的学科知识,你个人的知识构成,而且更重要的是你个人的经验经历(无论是作为一个劳动者,社群组织者或一个资本企业家)所做的轻率的理解,去确定马克思的本意。

对这种阅读行为采取这样一种开放立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资本论》是一本令人惊奇的丰富之作。莎士比亚、古希腊、浮士德、巴尔扎克、雪莱、神话故事、狼人、吸血鬼,诗歌等都会在书中出现,同时还有不可胜数的政治经济学家、哲学家、人类学家、记者和政治理论家。马克思利用了丰富的资料来源捕捉他们,而且大都是具有指导意义和有趣的。有些参考资料往往隐晦难懂,因为他通常并未直接标注资料来源;虽然我多年来一直在教授《资本论》,但书中的很多关联我至今还未完全揭示出来。例如在我开始教授《资本论》时,我还没有读过巴尔扎克的很多作品,后来当我读到巴尔扎克的小说时,我发现自己经常会说,“啊,这就是马克思节选的地方!”显然他已经非常精细地阅读了巴尔扎克的作品,而且在他写《资本论》时,已经确立了撰写一篇关于《人间喜剧》的充分研究的雄心。同时阅读《资本论》和巴尔扎克的作品会有助于我们对文本的理解。

你也将发现,《资本论》仅仅作为一本书而言,也是一本令人拍案叫绝的好书。当通读全书时,你会发现它是一座非常令人兴奋的文字宫殿。但我们在这里也遇到了理解它所面临的更多的潜在障碍,因为你们当中的很多人只是在受教育阶段遇到或读过马克思著作中的一小部分。也许你在高中时读过《共产党宣言》。也许你在进修社会理论课程时选修过其中的一门,花两周时间读过马克思的著作,另外几周用于研读韦伯的著作,还有几周研读了涂尔干、福柯和其他一系列重要人物的作品。也许你已经读过《资本论》的节选,或是某些理论概述,或是接触过关于马克思政治信仰方面的书籍。但是阅读节选或概述与阅读《资本论》全文完全不同。你将在更宏大的叙述语境中,从特别全新的角度去理解那些片段和篇章。对宏大的叙述给予细心关注,并且改变你在早期接触到片段或概述时的理解是至关重要的。马克思一定希望他的著作被人们作为一个整体来阅读。他会强烈反对通过节选就能使他的思想被充分理解的想法,无论这种节选会如何高明。他一定不会欣赏只在社会理论的导论课程中花两周时间去思考的做法,就像他自己会花费比两周更多的时间来研读亚当·斯密。通过整体阅读《资本论》,你一定会对马克思的思想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认识。但那意味着你必须把全书当作一个整体来阅读,而这正是我要帮助你做到的。

一种既有的知识结构和学科立场不仅会对理解《资本论》产生影响,而且会对理解《资本论》提供有帮助观点的方法。当然,我反对那种带有排斥性立场的阅读,在这种阅读中学生们几乎总是固定地组织他们对《资本论》理解的思想,同时多年来我体会到,带有学科背景的观点在理解中具有指导性。自1971年以来,我几乎每年都会教授《资本论》课程,甚至在一年中讲两三遍,而且针对各种不同的人群。有一年是给哲学系讲课,课程内容稍稍带有黑格尔派的特点,学生来自巴尔的摩的摩根州立学院;另一年是为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英语班的所有研究生讲课;还有一年主要针对一些杰出的经济学家。最终吸引我的是,每一组听众都各自从《资本论》中体会到了不同的内涵。我也发现,我本人通过与不同学科背景的人们在一起阅读《资本论》,从文本中学到了越来越多的东西。

但是,有时我发现这种学习经历是令人焦躁的,甚至是痛苦的,因为有一个特定人群在学习中不按我提供的方式去理解,或是坚持转向关注我认为无关的主题。有一年,我和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拉丁语班的学生一起阅读《资本论》。这给我带来了很大困扰,我们在几乎一整学期的时间内只完成了第一章的阅读。为此我曾不停地提示,“看啊,我们必须继续而且至少要读到有关工作日的政治学分析的部分”,而他们的回答却是,“不,不,不,我们已经知道了如何正确地理解它。价值是什么?他所说的‘货币作为商品’是什么意思?‘拜物’是指什么?”还有其他的问题。他们甚至带来了《资本论》的德文版,只为了核对其中的译文。最后他们都照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人的方法来阅读,我觉得这个人宣扬这种方法,不是个知识白痴就一定是个政治家。那人就是雅克·德里达,他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和70年代初期曾滞留于霍普金斯。事后通过这次经历,我意识到,这一拨学生教育了我,对马克思所使用的语言一定要给予高度关注,他说了什么,怎么说的,包括他想当然的内容,这些都是我从用“细齿梳”的方式精读第一章的经历中学到的。

当然,大家不要担心:我不会在我的讲座中这样做,不仅是因为我想涵盖马克思关于“工作日”的讨论,而且我确信你们都能将第一卷通读至卷末。我只是认为,具有不同的学科视角有助于展开马克思思想的多重维度,准确地说,因为他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多样性和丰富的批判思想传统撰写了《资本论》。所以,我对许多个人和团队都怀有感激之情,因为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我一直是与他们一道阅读这本书的,准确地说是他们教会了我许多关于马克思著作的知识,而这些知识是永远无法凭借我自己的能力认识到的。对于我而言,教育永无止境。

目前,有三种主要的知识和政治传统,这些传统激发了《资本论》中的分析,并且它们都受到马克思对批判理论和批判分析所负有的使命感的推动。当马克思还相对年轻时,他给他的一位编辑同事写了一篇短文,文章的标题是“对于现存的一切的无情批判”(For a Ruthless Criticism of Everything That Exits)。显然,他当时的态度是温和的,我强烈地建议你们去读读它,因为这篇文章实在是吸引人。他并没有说,“每个人都是愚蠢的,而我,那个伟大的马克思,将批判现存的每个人。”相反他提出,已经有很多认真的人对这个世界做出了认真的思考,他们看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许多事物应该得到尊重,无论这些事物在多大程度上被片面地认识或扭曲。马克思所采取的批判方法接受了其他人所指出的或看到的真理,然后再对其进一步加工以转变现有的思想,这样他所描述的世界就升华到一种崭新的状态。对于马克思来讲,知识来自接受完全不同的概念体系,并将它们糅合到一起,以此点燃革命的火焰。在《资本论》中他就是这样做的:他将不同的知识传统融合在一起,从而为知识体系构建了一个全新而革命性的框架。

汇集在《资本论》中的三个大的概念框架是:第一,17到19世纪中期的古典政治经济学。主要是在英国,而且不限于此。它从威廉·配第、洛克、霍布斯和休谟,一直传承到伟大的三人组合亚当·斯密、马尔萨斯和李嘉图,同时还包括其他一系列重要人物,如詹姆斯·斯图亚特。政治经济学同时也有法国传统的一派(如重农学派,魁奈和杜尔哥,以及后来的西斯蒙第和萨伊),同时还有意大利和美国的某些人(如凯里),他们为马克思提供了额外的批判材料。马克思将所有这些人的思想都汇总在现在被称为《剩余价值理论》的三卷笔记的深度批判中。在马克思的时代没有复印机,没有网络,所以他不辞辛劳地从斯密的著作中抄录大段内容,并在这些内容上加注评论,他也从斯图亚特的著作中抄录了大段内容并在上面加注评语,对其他人的著作亦是如此。实际上他当时正在实践我们现在所说的解构的方法,而且我也从马克思那学到了如何用这种方法解构论点。例如,当他研究亚当·斯密时,马克思接受了斯密的大部分观点,但随后在其中寻找存在的漏洞和矛盾,当他对其进行修正时,就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原来的论点。这种论证在《资本论》中经常出现,因为正如副标题所显示的,《资本论》的形成是围绕“政治经济学批判”而进行的。

马克思理论的第二个概念性基石,来自哲学的反思和探究,所以说马克思的思想来源于古希腊。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是以伊壁鸠鲁学派为主题的,他熟悉古希腊思想。正如你将看到的,亚里士多德常常被援引以为他的论点提供支撑。马克思还受到了由古希腊思想演变为德国哲学批判传统的全面训练,如斯宾诺莎和莱布尼兹,当然还有黑格尔以及康德和许多其他人物。马克思将这种德国批判哲学传统置于同英法政治经济学传统的关系中,虽然简单地以国家传统的观点看待这一问题是错误的(尽管休谟是一名经验主义者,但他终究是一位哲学家也是一位政治经济学家,笛卡儿和卢梭对马克思的影响也具有实质意义)。德国的批判哲学传统对马克思的影响十分重大,因为那是他接受的最初的训练。后来众所周知的、在19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现的“青年黑格尔派”所形成的批判环境,也对他产生了很大影响。

马克思追求的第三个传统是乌托邦社会主义。在马克思的时代,托马斯·莫尔虽然是英国人,但他最初来自法国,他通常被视为现代传统的创始者,虽然这种传统可以追溯至古希腊。另一位英国人,罗伯特·欧文,撰写了大量的关于乌托邦的短文,而且实际上他也寻求将他的许多思想投入马克思毕生的实践中。受圣西门、傅立叶和巴贝夫早期作品的巨大影响,在19世纪三四十年代,法国出现了大量的乌托邦思想。例如,出现了像卡贝(Etienne Cabet)这样的人,他建立了一个叫做伊加利亚派的团体,这一团体在1848年后定居于美国;普鲁东和普鲁东主义者;奥古斯特·布朗基(他创造了“无产阶级专政”一词),还有许多像他这样坚持雅各宾派传统的人(例如巴贝夫);圣西门主义运动;像孔西得朗(Victor Considerant)这样的傅立叶主义者;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者,如特里斯坦(Flora Tristan)。在19世纪40年代的法国,很多激进分子首次谨慎地自称为共产主义者,虽然他们自己对这种称呼意味着什么还没有清晰的概念。马克思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他对这种传统非常熟悉,特别是在他1844年被巴黎驱逐前,我想他从中得到的教训比他想要意识到的更多。可以理解的是,他希望与19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乌托邦主义保持距离,他认为其中的原因已由1848年巴黎革命的失败给出了答案。当乌托邦主义者没有任何的具体步骤和想法而组织出一些理想社会时,马克思不喜欢这样,在《共产党宣言》中,他明确地提出反对意见。所以他经常通过否定的方法,来处理他本人与上述思想家的观点之间的关系,马克思特别表示了对傅立叶和普鲁东思想的尊重。

在马克思的《资本论》中,汇集了上述三条主要概念线索。他的目的是将激进的政治研究,从他所认为的一种相当浅薄的乌托邦社会主义,转变为一种科学共产主义。但是为了做到这点,他不能仅仅将乌托邦主义者与政治经济学家进行对比。他必须重建并整合有关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的所有内容。简言之,这种新的科学方法,是基于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基本的英国传统的审视,使用了批判哲学所具有的德国传统工具,他使用所有这些手段是为了给予法国乌托邦以内在动力,从而回答下列问题:什么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者该如何思考?我们应该如何科学地理解和批判资本主义,以便更有效地铺就走向共产主义的大道?正如我们将看到的,《资本论》中有大量的篇幅涉及对资本主义的科学理解,但对如何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则没有太多内容。我们不会发现有关于社会主义社会将会怎样的更多论述。

我已经介绍了如果按照马克思的本意阅读《资本论》可能存在的困难。马克思本人完全意识到了这些困难,有趣的是,他在不同版本的前言中对此做了评论。例如在法文版的前言中,他回答了这一版本应该以系列形式推出的建议。“您想定期分册出版《资本论》的译本,我很赞同。”他在1872年写道。

这本书这样出版,更容易到达工人阶级的手里,在我看来,这种考虑是最为重要的。

这是您的想法好的一面,但也有坏的一面:我所使用的分析方法至今还没有人在经济问题上运用过,这就使前几章读起来相当困难。法国人总是急于追求结论,渴望知道一般原则同他们直接关心的问题的联系,因此我很担心,他们会因为一开始就不能继续读下去而气馁。

这是一种不利,对此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事先向追求真理的读者指出这一点,并提醒他们。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所以,我也必须从警告所有马克思著作的读者开始,无论具有怎样的追求真理的热情,现实确实是,《资本论》的前几章特别晦涩。这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一个原因与马克思所使用的方法有关,我们将对此做进一步的简短讨论。另一个则与他构建这一庞大工程所使用的特别方式有关。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要达到的目的,是通过对政治经济的批判,来理解资本主义是如何运行的。他清楚这是一项庞大的任务。为保证工程的顺利进行,他必须开发一个概念性的工具以帮助他理解资本主义所有的复杂性,在他的一篇导言中,他解释了他的计划将如何进行。在第二版的后记中他写道,“在形式上,叙述方法必须与研究方法不同”:

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这点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在观念上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

马克思的研究方法来自现存的一切,基于所有事物经历过的现实,同时也始于政治家、经济学家、哲学家、小说家和其他类似的人们对各自经历的全部的、可获得的描述。他把所有这些材料置于严肃的批判之下,以发现能够说明现实运行方式的简单而有力的概念。这就是他所说的从具体到抽象的方法,即,我们从我们周围直观的现实着手,进而更深入地观察对现实起基础作用的概念。具备了这些基本概念后,我们可以重新回到事物的表面,这是从抽象到具体的方法,以便揭示出表象世界具有的欺骗性。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就可以处在用完全不同的术语去解释世界的有利位置。

总的来说,马克思是从表面现象开始,逐步去发现深层概念的。然而在《资本论》中,他从提出基础概念开始,通过他自己的研究方法,推导出了相关的结论。他只是将他的概念置于开始的章节中,直接而快速地继承传统,他所使用的方法从现实角度看,好像是先验的甚至是独断的。所以乍看起来,读者对下列问题产生疑问就不奇怪了:从根本上讲,这些想法和概念从何而来?马克思为什么以他所采用的方式使用它们?所以有一半时间你可能都不知道他在讨论什么。但是随着你继续深入地读下去,这些概念在实际意义上是如何用来解释我们的世界的就变得清楚了。随后,像价值和拜物教这样的概念就变得富有意义了。

只有读至《资本论》的结尾,我们才能充分理解这些概念的作用!到那时,我们将发现那是一个不为人们所熟悉的,甚至是十分特别的策略。我们对一砖一瓦地形成论点的研究方法更加熟悉。而对马克思的著作来讲,论点的展开更像是剥洋葱。可能这是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因为某人曾经对我指出,当你切开一个洋葱时,它会使你流泪。马克思就是从洋葱表皮开始,透过外部显示的层层包裹,一直到达它的核心,即概念的内核。随后,他再次将论点向外展开,通过不同的理论层次而逐渐返回表面。当回到实践王国时,论点的真实力量才变得更为明确,我们会发现,自己被用于理解和解释那个实践的全新的知识框架所武装。直到那时,马克思才揭示出大量的关于什么使资本主义的发展按照它现在的方式进行的问题。这样,初次看来抽象和先验的概念变得更加丰富和富有意义了;随着马克思书写的深入,他逐渐扩大了他的概念范围。

这种方法与一砖一瓦的研究方法不同,而且人们也不容易适应这种方法。在实际阅读中,这意味着你必须像疯子一样坚持,特别是前三章,因为实际上你并不理解书中的内容。直到你在文本阅读中更进一步,当你能对它找到更好的感觉时,只有到那时你才能开始了解这些概念是如何发挥作用的。

马克思的研究起点是商品的概念。如果这不是一个令人感觉奇怪的起点,那么,它至少看起来有些随意。当人们想到马克思时,像《共产党宣言》中的词句“全部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就会进入我们的脑海。但为什么《资本论》不以阶级斗争开始呢?实际上关于这一部分的内容已占了三百页左右的篇幅,在之前还有对此的暗示,这些可能妨碍了那些想找到行动直接指南的读者的理解。马克思为什么不是从货币开始呢?实际上,在他的准备调研阶段,他曾想过从这里入手,但经过进一步研究后,他得出了结论,即我们需要解释货币而不是假设货币的存在。那么,他又为什么不是从劳动开始呢?这是另外一个与他的研究密切相关的概念。为什么他以商品为研究的起点?有趣的是,马克思所进行的预备性写作经历了很长时期,大概持续了二十年或三十年,在此期间他一直思考从何开始的问题。从抽象到具体的研究方法将他引领到商品的概念,但马克思没有选择对这一选择做出解释,他也没有去复杂地讨论它的合理性。他只是将商品作为研究起点,仅此而已。

能够理解他是以一个已经确定了的结论为基础构造他的观点是重要的。这让他的整体论述形成了一个神秘的开端,对读者而言,或是被它迷惑,或是被它的随意所激怒,从此永远放弃对前三章的阅读。马克思指出,确定《资本论》的起点特别艰难,这种说法是非常正确的。所以我的基本任务是,至少在前三章给予你们指导,那么随后的进程就会更加顺畅。

然而我已经指出,马克思在此用于形成概念的工具不仅适用于《资本论》第一卷,也适用于他的整体分析。当然在我们面前有三卷《资本论》,所以如果你真的想了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那么非常不幸,你就必须要阅读全部三卷的内容。第一卷只是提供了一个理解的角度。但更麻烦的是,三卷《资本论》也只占了他所有思想大约八分之一的内容(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只是他撰写的一份预备性的叫做《大纲》的文本,在《大纲》中他尝试设计了《资本论》第一卷的不同结构。有此雄心,他从这一点说明开始,分析下述问题:

(1)一般的抽象的规定,因此它们或多或少属于一切社会形式,不过是在上面所阐述的意义上。(2)形成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结构并且成为基本阶级的依据的范畴。资本、雇佣劳动、土地所有制。它们的相互关系。城市和乡村。三大社会阶级。它们之间的交换。流通。(私人的)(3)资产阶级社会在国家形式信用事业上的概括。就它本身来考察。阶级。国债。公共信用。“非生产”税。向国外移民。生产的国际关系。人口。殖民地。(4)国际分工。国际交换。输出和输入。汇率。(5)世界市场和危机。

马克思一直没有完成这一宏大的工程。实际上,他只是用某种系统的方法或在某些细节上选择了这些主题中的一部分进行了研究。而且在这些主题中的很多部分,像信用体系和金融、殖民活动、国家、国际关系、世界市场和危机等问题,对于我们理解资本主义都是至关重要的。在他大量的著作中,对于如何处理这些问题,如何更好地理解国家、市民社会、移民,货币兑换和其他问题,有许多提示。而且正如我在《资本的限制》一书中所尝试的,也可能使用有效的方法,弄清他留给我们的关于这些主题的一些片段。但是,重要的是要认识到,在《资本论》开篇介绍的这些概念性的工具,担负着为这一宏大而复杂的工程奠基的功能。

你将看到,第一卷从生产的角度探索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不是市场,也不是全球贸易,而只是从生产的角度。第二卷(从未完成)从交换关系的角度,第三卷(也未完成)则基本集中探讨了作为资本主义基本矛盾产物的危机的形成机制,随后他还研究了以利息、金融资本的回报、地租、商业资本利润、税收和其他形式出现的剩余分配问题。所以在第一卷的分析中,存在着大量遗漏的内容,但其中也已有足够的内容来帮助你理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是如何运行的。

这使我们回到马克思的研究方法上。从马克思在第一卷所进行的谨慎研究中,我们可以收集到的最重要的信息是,马克思所使用的研究方法是如何起作用的。我个人认为,这与他推断出的资本主义运行机制的理论同等重要。因为你一旦掌握了这种研究方法,开始在实践中应用,并且相信它的力量,那么你就几乎能够用它来理解所有的问题。当然这种方法是从辩证法演变而来的,正如他在我们之前曾经引用过的前言中所指出的那样,这样一种研究方法“还没有人在经济问题上运用过”。他在第二版的后记中更进一步讨论了这种辩证的方法。由于他的观点来自黑格尔,马克思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于是就有了那个著名的观点,即马克思将黑格尔的辩证法从头到脚颠倒了过来。

通过一些方法,我们会发现,这并不确切。马克思变革了辩证的方法:而并不只是简单地将它颠倒。“将近30年以前,我就批判过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方面”,他这样说道,这是指他对黑格尔的《法哲学》的批判。显然,这一批判是马克思重新确定他与黑格尔辩证法关系的起点。他不认可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形式在19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德国流行的趋势,因此他致力于对此进行变革,以便使它“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在不断的运动中”。所以,马克思必须重新整合辩证法,以便同时把握社会的“暂时性方面”。简短地说,辩证法必须能够理解并展示动态、变化和转变的过程。这种辩证方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这确实是因为无论在现实层面还是潜在层面,它都会进入社会转型的核心。

马克思在这里谈论的是,他要重新创造辩证法的意图,在其中他会考虑资本主义体系中各种要素之间扩展的和动态的联系。他倾向于采用关注流动及动态变化的方法,这是因为,正如我们即将看到的那样,他同时也受到资本主义社会所具有的多面性和动态性的很大影响。这与马克思之前有声望的思想家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不变的观点不同,即把自己描述为一种固定的和不可移动的结构主义的思想家。然而,《资本论》揭示了马克思经常在思考流动和动态的过程,例如,资本的循环。所以,如果要按照马克思的本意阅读《资本论》,你就需要把握他所说的“辩证”的含义。

然而这里的问题是,马克思从没写过关于辩证法的文章,而且他也从未解释过他的辩证法(虽然在各种著作中出现了大量关于辩证法的暗示,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所以在这里存在着明显的悖论。要理解马克思的辩证法,你必须阅读《资本论》,因为那是在现实中进行实践的源泉;反过来,要理解《资本论》,你就必须理解马克思的辩证法。通过仔细阅读《资本论》,你可以逐渐领会马克思的方法是如何起作用的,并且随着阅读量的增大,你会更好地将《资本论》作为一本书来理解。

我想指出的是,在我们的教育体系中存在着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你在本学科中所接受的训练越好,你就越不愿意使用辩证的方法。实际上,年轻学生们的思维是非常辩证的,他们都是采用动态的、矛盾的和变化的视角来观察世界上的事物的。我们必须付出大量精力来训练年轻的学生们成为辩证法专家。马克思试图恢复辩证法在人的直觉方面的作用,而且使它在帮助人们理解事物是如何发展的方面起作用,因为所有的事物都处在动态中。例如,他不是单纯地讨论劳动,而是讨论劳动过程。资本不是一个固定事物,而是一种只在动态中存在的过程。当资本循环终止时,资本的价值就消失了,而整个资本主义体系就会崩溃。我们可以看一下2001年9月11日在纽约市发生的灾难:在那之后几乎所有事情都停顿了。所有的航班停飞,所有的桥梁和道路都被关闭。大约在此后的三天,每个人都意识到,如果所有的事情不能再运转起来,资本主义就会崩溃。所以一时间,纽约市长朱利安尼和美国总统布什都在竭力劝说公众,摆脱手中的信用卡,去购物,回到百老汇参加文化活动,扶持餐饮业务。布什甚至为了维护美国航空业的发展而出现在电视广告中,以鼓励人们再次开始飞行活动。

资本主义如果不处于运动状态就会失去意义。马克思对此有深刻的洞察力,而且他也在致力于扭转资本活动的发展方向。这就是为什么他经常被描述为一个静态的、将资本主义浓缩为一个结构性整体的思想家是非常奇怪的事情。事实并非如此,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发掘的是一个概念性的工具,一个含义深刻的结构,这一结构解释了运动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实际上被现实化了,随后,他创立的许多概念都围绕着它们彼此之间的联系而形成,而不是遵循各自的独立原则;它们都处于变化的运动中。

所以,开始着手了解并欣赏《资本论》所使用的辩证的方法,是理解马克思原意的基础。但很多人,包括马克思主义者都不会同意这一观点。所谓的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学派,像柯亨(G. A. Cohen),罗默(John Roemer)和布伦纳(Robert Brenner)等思想家都不采用辩证法。实际上他们更愿意自称为“没有废话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喜欢将马克思的观点转换成一系列分析的观点。而其他学者则将他的观点转化为关于世界的因果模型。甚至还有一种乐观主义者在介绍马克思的方法时,将他的理论用于接受实证数据的检验。所有上述这些做法,其实都脱离了辩证法。我不是在原则上认为分析的马克思主义者是错误的,即那些将马克思变成一个积极的模型构建者的人是被欺骗的。也许他们是对的:但是我仍然坚信马克思的本意是辩证的,所以我们必须在阅读《资本论》时,首先采取一种辩证的态度。

最后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我们的目的是按照马克思的原意阅读马克思的著作。但是因为我正在指导学生们学习这种方法,所以那些内容将不可避免地受我个人的兴趣爱好和人生经历的影响。我的大部分学术生涯是用马克思的理论来支持关于资本主义城市化的研究,关于地区非均衡发展和帝国主义的研究,这些学术背景显然会影响我现在阅读《资本论》的方式。在开始的时候,这些行为都是实践性的,而不是哲学的或抽象的理论层面的。我所采用的研究方法,一直用于研究《资本论》能指导我们揭示资本主义制度带来的大城市的日常生活状况。在过去三十年阅读《资本论》的过程中,人类的地理、历史和社会情况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实际上,我喜欢每年都讲授《资本论》的一个原因是,每次我必须问自己,应该以何种不同方式的阅读,它将给我何种启示,而这种启示是我以前没注意到的。我发现自己回到马克思文本寻找行动指南的情况,少于对他关于地理、历史和人类变化潜在性的理论论述的关注。当然在这一过程中,我以此修正了我对《资本论》的理解。由于我们目前面对的历史和知识环境明显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问题和危机,所以我们阅读《资本论》的方法也需要进行改变和调整。

马克思在著作中也谈到了必要的重构和重新解释的过程。他谈到,在18世纪,资产阶级的理论体系一直以一种特定的方式来理解资本主义社会,但随后,历史的演变与这些理论及其形成不再相关了。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既有的观点也需要随之变化或被重新整合。在19世纪五六十年代马克思对资本主义世界的理解和说明是简明易懂的。但当前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以我们必须不断提出新的问题:在我们这个时代应如何运用这一文本?不幸的是,在我看来,过去三十年,主导了全球资本主义的新自由主义的反革命思潮,对于马克思在19世纪五六十年代对英国状况的精彩解构的前提条件在全球范围内的重新形成,起了非常大的主导作用。所以在本书的导读中,我加入了自己关于《资本论》与当今世界的相关性,以及在阅读《资本论》文本中显然最符合时代发展趋势的观点。

但最终,我还是希望读者能以他们自己的方式阅读《资本论》。那就是,我希望你能以自己独特的知识背景、社会和政治阅历来理解《资本论》,并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从中获益。我希望你能在与文本的沟通对话中,度过一段美好而轻松的时光,而且能让文本与你交流。在试图去理解看起来似乎是不可能被理解的内容时,那种与文本间的对话可以说是一种美妙的经历。将《资本论》诠释为对他或她个人生活意义的所在是我们每位读者肩负的使命。没有也不可能有终极的或确定的阅读方式,因为世界是永远变化的。就像马克思可能会说,带着这个球奔跑吧! e33PcYOE2xrPOlNaMSz9E2OY8ArPzuMOxQ1vZrEA3RQI3o9Dl/NBEceqkBe/Tn7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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