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士持戟护送亨利六世棺木上,安妮贵夫人披丧服,随后送葬,侍从等随上]
安妮 放下来,放下你们光荣的负担吧——
要是棺木、殓尸布掩盖不了光荣。
且让我在这里为不幸过早去世的
有道的先王,倾诉我的哀悼之情吧。
可怜的圣君的遗体已经是冰冷;
兰开斯特王室只烧剩这最后的“灰烬”!
王家的血统只剩下无血的枯骨!
愿天理容许我召唤你的亡灵,
且倾听我薄命的安妮的一番悲苦:
我本是爱德华——你遇害的儿子的爱妻,
同一个凶手残杀你、也杀害了我夫君!
瞧,生命就从这些“窗口”逃逸,
我流下了苦泪,作香汤,为你洗涤;
诅咒那刽子手,死命地往你身上捅!
诅咒那狼心,干下这狠心的事!
诅咒那毒血,它流尽了你无辜的血!
这一个万恶的奸贼决没有好下场!
他杀死了你,把我害得好苦啊!
我诅咒他,胜过我诅咒毒蛇、
毒蜘蛛、癞蛤蟆,一切爬行的毒虫!
如果他本该有孩子,让胎儿流产吧——
是一个怪胎,还没足月就出世,
好一个丑八怪,那一副恶形怪状,
生下它的母亲看一眼,吓得晕倒了。
他狼心狗肺,只配生下那孽种;
要是他也有个妻子,但愿这妻子
过不上好日子,也因为死了她丈夫,
就像我,好命苦,失去了夫君和你!
(向众抬棺者)
来吧,现在,把你们神圣的棺木,
从圣保罗教堂送去丘西安葬吧。
(抬棺者正要起动)
不过,看你们像是抬得够累了。
歇会儿吧,容我向先王的遗体致哀。
[理查上]
理查 停下,你们抬棺木的,把它放下!
安妮 是哪个巫师召唤出这一个恶魔,
胆敢阻搁这尽孝的、神圣的送葬?
理查 狗奴才,把尸体放下,否则,老天爷,
谁敢违抗我,管叫他成一具尸体!
卫士们 (横持长戟上前)
王爷,退后些,给棺木让一条路。
理查 无礼的狗东西!站着,是我在下命令!
你胆敢挑起枪头,高过我胸膛,
老天爷在上,定把你砍倒在我脚下。
还踏上一脚,你狗胆包天的奴才!
(抬棺者放下棺木)
安妮 怎么,你们发抖了?大家都害怕了?
唉,也难怪,你们都是凡人呀,
凡人看一眼魔鬼,就毛骨悚然。
(面对理查,无所畏惧)
滚开!你这地狱里称霸的魔王!
你只能把暴力施加于他的肉身,
他的灵魂你别想碰。给我滚吧!
理查 (赔着笑脸)
好圣女,放慈悲些,别这么咬牙切齿。
安妮 恶魔,要是你怕上帝,滚吧!别惹事。
由于你,好好的人间变成了地狱;
由于你,遍地是心碎的诅咒和惨呼。
要是你想欣赏你亲手造孽的结果,
看吧,这就是你行凶屠杀的成绩!
(揭起遮盖遗体的尸布)
看,各位都来瞧吧,先王的创伤,
凝结好的创疤,又裂了口,涌出了鲜血!
你还有脸,你这驼背的丑八怪!
只因为你在场,凝结了、干枯了的血管,
又鲜血直冒。就因为你所作所为,
背天逆理,又灭绝人性,才会有
这反常的血的喷泉出现在眼前。
上帝啊,你赐他以鲜血,就为他复仇吧!
大地啊,你喝下他的血,为他复仇吧!
要不是天公用雷电击毙这凶手,
让大地开裂,一口把他吞了吧!
你听从地狱的指使,谋杀了他,
一心要喝干这圣君的最后一滴血!
理查 贵夫人,你一点不讲宽恕的道义,
恕道是以善报恶,以祝福代诅咒啊。
安妮 奸贼,你眼里,天理王法都没有——
还不如最凶猛的禽兽还懂得些怜悯。
理查 我一点都不懂,所以说,我不是禽兽。
安妮 难得啊,魔鬼居然吐出了真话!
理查 更难得啊,天使居然是满面怒容。
纯洁的十全十美的圣女啊,恳求你,
务必听一听,我一五一十的辩解,
来洗刷我一身的不实之词的罪名。
安妮 你这个坏人啊,像蔓延的瘟疫,听着,
你劣迹昭彰,且容我把那些坏事
一一都搬出来,诅咒你这该诅咒的人!
理查 凭我一张嘴,赞不尽的美女啊,且忍耐些,
容许我有说话的余地,为自己辩白吧。
安妮 凭我一张嘴,骂不尽的恶棍啊,你休想
为自己开脱,除非你用绳子去上吊。
理查 要是我真绝望了,我倒是要告发自己了。
安妮 你当真绝望了,认罪了,倒是有救了。
你嗜血成性,残杀无辜的好人,
用罪有应得的自杀,求人们饶恕吧。
理查 如果说,他们不是我杀害的呢?
安妮 这么说,他们还安然无恙啰——
可他们都死啦,恶魔,都死在你手里!
理查 我并没杀害你丈夫啊。
安妮 难道他还活着?
理查 他死了,是给爱德华下手杀害的。
安妮 你撒谎,不怕烂了舌头!玛格丽特王后
眼看你那沾满了他的热血的利剑
直冒着热气,你还把剑头对准了
她胸房,多亏得你兄弟把剑头挡开了。
理查 那是她乱咬人的舌头激怒了我,
把他们的罪名加到我头上,好冤枉!
安妮 是你豺狼般本性煽动了你杀心,
你,满脑子没别的,只知道杀人!
(指着抬架上的遗体)
这位王上不是你杀害的吗?
理查 我承认。
安妮 向我招认了,刺猬?求上帝允许我吧,
为你这弥天大罪,送你下地狱吧!
(俯视遗体)
噢,他是多温文善良、有德性啊!
理查 做天国的君王更合适,所以他升天了。
安妮 他进入了天堂,你永远别想去得成。
理查 他总该感谢我吧,是我送他上天堂。
对于他,上天去,比留在人间更合适。
安妮 你除了下地狱,再没合适的去处。
理查 还有个合适的去处,你愿意听我说吗?
安妮 下地牢去。
理查 进入你睡觉的闺房。
安妮 不管你哪里睡,灾难降临到哪里!
理查 除非能和你,贵夫人,同床共枕,
我总是在受罪。
安妮 但愿是这样倒好了。
理查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可是,好夫人,
这场尖锐的斗嘴暂且停下吧;
不如缓和下口气,谈些别的吧——
难道使你们王室的亨利和爱德华
不得善终的肇祸者,不该像下手
杀害他们的刽子手,受同样的谴责吗?
安妮 你是肇祸者,又是该死的刽子手。
理查 正是你这花容月貌招来了祸殃呀——
你太美了,为了能在你的怀抱里享受
片刻的幸福,我可以把苍生都杀尽。
安妮 对你说,杀人犯,早知道如此,
我准会亲手抓破了我的红颜。
理查 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你自毁美容,
只要有我在,就不许你糟蹋你自己。
广大的世界都受阳光的鼓舞,
你的美,就是我的白天,我的命。
安妮 愿黑夜笼罩你白天,死亡要你的命!
理查 别诅咒你自己,你就是白天和命根子。
安妮 但愿我是——为的是好向你报仇。
理查 这冤仇可是太不近人情、太没理了——
竟要向爱你的人报你的仇。
安妮 这口气,这冤仇,这道理,都在我一边,
我一心要报的,是杀我夫君之仇。
理查 好夫人,他让你丧失了你的丈夫,
原为了要帮助你得到更好的夫君。
安妮 世上再没有人,胜过我夫君了。
理查 世上有这人,爱你爱得比他深。
安妮 报出他姓名来。
理查 金雀花。
安妮 对啦,正是他。
理查 虽说同王室,论品质,可是比他强。
安妮 这人在哪儿?
理查 就在你眼前。
(安妮用口水唾他的脸)
你怎么冲着我唾口水?
安妮 冲着你,我巴不得唾出的是毒液!
理查 毒液,怎么能从可爱的小嘴中吐出!
安妮 一身是毒汁的癞蛤蟆还不及你丑恶。
别挡在我眼前!看着你,苦了我双眼。
理查 你这双眼,美人儿,害苦的是我。
安妮 但愿我目光像毒龙,置你于死地。
理查 巴不得这样才好,好死个痛快——
眼前你却是把我活活地折磨死啊,
你一汪秋波害得我流尽了苦泪;
丢脸啊,有这么多泪水,简直像娃娃!
我从来没软下心肠,掉过一滴泪,
哪怕我父亲约克和爱德华都哭了——
听得鲁特兰临死前那一声哀叫,
当狰狞的克利佛冲着他挥舞那利剑。
讲述我父亲临终时的受苦受难,
哪怕你善战的父亲,成了个娃娃,
总是讲不下去,一次次地失声痛哭,
那时候,旁听者一个个都泪流满脸,
就像淋了一场雨;那伤心的时刻里,
唯独我,眼眶里没一滴小儿女的泪——
多深的苦难也休想挤出我一滴泪;
你千娇百媚,却害得我流不尽的相思泪。
我从不曾向朋友、向仇敌求过情,
我舌尖吐不出美妙动听的话,
可现在,有你的美貌作我的奖赏,
我高傲的心硬逼软哄我说好话。
(安妮鄙夷地瞪了他一眼)
别把你小嘴巴噘得那么高,这朱唇
天生是给人吻的,哪能这么憎恨人。
你果真一心要报仇,不懂得宽恕,
瞧,我这里借给你这把青锋剑,
你想要解恨,就叫它闯进我胸膛,
让爱你的真诚的灵魂得到解脱吧。
我赤裸着胸膛,死和活,听凭你发落;
我跪倒在地,只求你赐我一死。
(他单膝跪下,撕开内衫,赤裸胸膛。
安妮作举剑欲刺状)
快下手吧,别留情呀,是我杀害了亨利王,
不过我是受了你花容月貌的唆使呀。
别留情,快下手吧,是我砍杀了小爱德华。
可这是你天仙般容颜在怂恿我呀。
(利剑从她手中滑落)
收拾起这把剑吧,要不,收留了我吧。
安妮 站起来,你花言巧语;我巴不得你死,
可是我不想充当你的刽子手。
理查 (站起来)
那么吩咐我自己下手吧,我照办。
安妮 我已经说过了。
理查 那时你正在火头上呀。
再说一遍吧,只消你开一声口,
这只手,为了爱,杀死了爱你的人,
如今,为了爱,要杀死更爱你的人。
这两个人的死,你都脱不了干系!
安妮 我倒是想看看你这颗心。
理查 我这颗心,我舌尖已给表白了。
安妮 只怕你心假口也假。
理查 那世上就再没真心的人了。
安妮 得啦,得啦,把剑收起来吧。
理查 那么给句话吧,你跟我讲和了。
安妮 这还得看今后了。
理查 可我这辈子有希望没有?
安妮 活着总是有希望的吧,人人都这样。
理查 赏我个面子,戴上这戒指吧。
安妮 别以为收下了就是答应了。
理查 (给她套上戒指)
瞧,这戒指正好套上你手指,
好比你胸脯紧紧地包住了我的心。
这二者,都收下吧,它们都属于你。
你忠心的仆人,如果承蒙你可怜,
高抬贵手,赐给我这么个恩典,
那你就是把永生的欢乐许给了我。
安妮 你要什么呢?
理查 但求你应允:把丧礼交给我来办——
我是更应该向死者尽哀的人啊。
你呢,请这就光临“克劳斯比”府邸;
但等我隆重地把这位高贵的君王
安葬在丘西寺院,在他的坟土上
再浇洒我忏悔的泪水,完事之后,
我马不停蹄,当即赶回来看望你。
为种种私下的原因,我求你啦,
赏我这恩典吧。
安妮 我乐于答应你,看到你知错认罪,
有悔过的念头,叫我心里好高兴。
特莱塞,伯克莱,跟随我一起走吧。
理查 向我道一声再见吧。
安妮 你要求过分了吧。
不过,既然你教会了我怎么讨好你,
你只当作我已经说过这“再见”了。
[安妮下,侍从随下]
理查 各位老兄,把尸体抬起来吧。
侍从 去丘西寺院吗,公爵老爷?
理查 不,抬到白僧正寺院去,
你们在那里等候我到来。
[众人抬棺木下]
(洋洋得意)
天底下有像我这样向女人求爱的吗?
天底下有像我这样把女人弄到手的吗?
我把她弄到手,可不打算长久留着她。
怎么!我杀了她丈夫,她丈夫的父王,
她把我恨死了,我却把她征服了。
她嘴里在咒骂,眼眶里泪水汪汪,
流血的创口,又为她的冤仇作证。
有上帝,她良心,种种障碍抵制我,
却没人能帮我,为我的求爱,说句话。
我依靠的只有魔鬼的假笑和奉承,
却居然还是我赢了——把她骗到手!
哈,天下有这样的事儿!
难道她已忘了那位英勇的王子——
她的丈夫爱德华,才只三个月前,
我盛怒之下,把他砍倒在吐伯雷。
这大千世界,再孕育不出第二个
像他那样温文尔雅的少年郎,
不愧是天地的精英,得山水的灵气,
英俊,聪明,勇敢,又仪态高贵,
这样的人才,走遍天涯也难找;
难道他娇妻不怕辱没了自己,
竟垂青于我?正是我无情地砍断了
她那好丈夫黄金般的青春年华,
害得她好凄凉,做独守空房的小寡妇!
看中我?我从头到脚抵不上半个他!
看中我?我这个一步一拐的驼背!
我公爵名下的采邑不值半文钱。
只怕我一向把自己错看了,小看了吧,
我敢说,在她眼里——虽然我自己看不到,
原来我还是好一个少有的美男子呢。
我得花笔钱,添置一架穿衣镜,
雇用一二十个裁缝,按照着时尚,
用一袭新装上下周身打扮我。
既然我如今自己看得起自己了,
那么破费些,给自己一个体面吧。
(向尸体看了一眼)
可先得把你这家伙倒进你的坟坑里,
然后哭丧着脸去找我的她。
多多借光了,好太阳,且待我买镜子,
好在镜子中,欣赏我本人的影子。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