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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桥会”办得并不成功——至少不是莫尔太太和奎斯蒂德小姐习惯意义上的那种成功。她们到得很早,因为这次招待会名义上是为了她们而举行的,不过大部分印度客人到得更早,他们全都麇集在草地网球场的远端位置,就在那儿干站着。

“这才五点钟,”特顿太太道。“我丈夫一会儿就从办公室过来,招待会也就正式开始了。我也不知道我们该干点什么。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俱乐部举行这样的聚会。希思洛普先生,等我死了埋了以后,你还会举行这样的聚会吗?它足以让那些老顽固的官僚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的。”

罗尼谦恭地一笑。“你想见识一些不像风景画那样的东西,我们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他对奎斯蒂德小姐道。“你对那位头戴通草帽、脚蹬护鞋套的雅利安兄弟感觉如何?”

她跟他母亲都没答话。她们正相当忧虑地盯着草地网球场的远端。是的,这并非是幅风景画;东方,那丧失了其源远流长的庄严、堂皇的东方,正沉入一个谁都看不到彼岸的深谷中去。

“有趣的是,来到这里的人全都无足轻重;而那些举足轻重的人物又根本不来。是不是这样,特顿太太。”

“一针见血,”那位伟大的贵妇道,朝后靠去。用她的话说,她正在“养精蓄锐”——不过并不是为了当天下午,甚至那个星期养精蓄锐,而是为了将来某个不确定的重要场合,某位高官显贵将纡尊光临,届时她将打点起全副社交才能竭力酬酢。而在大部分公开露面的场合,她的态度总是这么标志性地矜持冷漠。

确信得到了她的嘉许,罗尼继续道:“一旦有什么扰攘,这些有文化的印度人对我们不会有丝毫用处,根本就不值得笼络安抚他们,这正是他们无关紧要的原因所在。你见到的大部分印度人都心怀不轨,其余的则会四处煽风点火。种地的——另当别论。帕坦人 ——如果您同意的话,倒称得上男子汉。不过这些人——不要认为他们就是印度。”他指着球场那边黑黢黢的那一排人,人群中不时有夹鼻眼睛的一闪或是皮鞋的挪动,仿佛意识到罗尼正在鄙视他们。欧式的服饰已经像麻风病般突然降临。虽然完全欧化的极少,全然不为所动的也绝无仅有。他这番话讲完后,球场两头一时间都鸦雀无声;至少,有更多的女士加入到英国人这边来,只不过她们的话语似乎一出口就已销声匿迹。几只风筝在头顶上盘旋,不偏不倚,风筝上面掠过一只庞大的兀鹫,再往上,半透明的天穹上只有丝丝缕缕的青云,以一种超越一切、不偏不倚的达观笼罩着世间万物,以它的光芒普照着整个大地。超拔的层次似乎还不止于此。在天穹之上必定还有某种更为超拔的实体笼罩着九重天,甚至比苍穹更为不偏不倚?那么在它之上呢……

他们谈起了《凯特表妹》。

他们曾竭力想在舞台上再现他们自己的人生态度,并塑造出像他们一样的英国中产阶级的形象。明年他们打算上演《花街》或是《御林军》 。除了这每年一次的涉猎之外,他们平时对于文学根本就是敬而远之。男人们没有时间,女人们则不做任何无法跟男人分享的事情。他们对于艺术人文的无知非常突出,而且相互之间对此毫不讳言,简直还引以为荣;这正是英国公学不学无术的做派,而且这种风气在此地尤其盛行,比在英国本土更加变本加厉。如果说印度人很擅长文学艺术,那么文学艺术就纯属低劣的玩意儿,所以当莫尔太太问起罗尼的中提琴拉得怎么样了时,他故意把话题扯开了;会拉中提琴简直成了他的一项罪过,这种乐器当然也就绝不适宜在公开场合提及。她注意到他的鉴别力已经变得何等的宽容而又流俗;当母子俩过去在伦敦一起观看《凯特表妹》时,他曾对这部戏嗤之以鼻;而现如今他却假装那是一出好戏,为的是不伤害任何人的感情。一篇“不友好的剧评”已经出现在当地的报纸上,正如莱斯利太太所说,“白人绝不会写出这种东西来”。诚然,整出戏备受赞誉,舞台置景以及整体的演出效果也大受好评,不过那篇剧评中还有这么一句话:“德雷克小姐虽说将角色扮演得相当迷人,却缺乏必要的经验,而且偶尔会忘词儿。”这一丝真正批评的气息就已然造成了深深的冒犯,对德雷克小姐来说倒是真没什么,她就像是钉子一样死硬,冒犯的是她的朋友们。德雷克小姐并不属于昌德拉布尔。她只是在警察局的麦克布莱德先生家暂住十天半个月,她是如此乐于助人,在最后一刻慨然救场,甘愿补上了演员的空缺。她理应带走的是对于昌德拉布尔殷勤好客的美好印象。

“行动,玛丽,快行动起来,”行政长官叫道,用一根马鞭碰了碰妻子的肩头。

特顿太太有点尴尬地站起身来。“你想让我干什么?噢,那些养在深闺里的女人!我压根儿就没想到她们真的会来 。噢,我的天哪!”

一小群印度仕女聚集在场地的第三个区域里,靠近一个具有乡村风味的凉亭,有好几位更加腼腆的已经干脆躲到凉亭里去了。其余的背朝大家干站在那儿,脸都快埋到一排灌木丛里去了。不远处站着她们的男性亲属,眼巴巴地关注着这次冒险的进程。这一景象实在意味深长:一个由辗转的潮汐冲刷而成的岛屿,肯定会越来越大

“我认为他们应该主动过来拜见我。”

“好啦,玛丽,克服一下吧。”

“我拒绝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男人握手,除非是伯哈德老爷。”

“到现在为止都到了哪些人?”他朝那一排人瞥了一眼。“有他!有他!果然不出所料。我们知道他为什么来,我想——为了那项合同的事儿——而他是想在对待斋月 的问题上得到我的眷顾;他呢,是个占星术士,想绕过市政建设的法规;他是那个帕西人 ;而他——哈啰!他过来了——竟然撞到我们的蜀葵园里去了。他想向右的时候偏偏拉左边的缰绳,总是这样。”

“根本就不该允许他们赶着马车进来;这些人实在太糟糕啦,”特顿太太道,她终于下定决心,开始朝凉亭那边走去,陪她一道前往的还有莫尔太太、奎斯蒂德小姐和一条小猎犬。“真不知道她们干吗非要来呢。她们就跟我们一样讨厌这种聚会。不信你问问麦克布莱德太太去。她丈夫一直逼着她举行什么深闺聚会,直到她彻底罢工才算完事儿。”

“这可不是什么深闺的聚会,”奎斯蒂德小姐纠正道。

“噢,是吗?”她傲慢地反驳道。

“请一定告诉我这些位女士都是什么人,”莫尔太太请求道。

“不管怎么说,你都要比她们来得高贵。千万别忘记这一点。在印度只有一两位拉尼 跟咱们是平等的,除了她们之外你比所有的人都高贵 。”

走上前去,她跟众位印度仕女握了握手,用乌尔都语说了几句欢迎的话。她曾学过这门语言,不过只是为了对她的用人们发号施令的,所以她根本就不懂礼貌些的表述方式,只知道祈使语气的动词用法。她话刚一说完,就回头问她的两位同伴:“这就是你们希望我做的吗?”

“请告诉这几位女士,我但愿自己也能讲她们的语言,可惜我们只是刚刚才到她们的国家来。”

“我们可能会说几句你们的语言,”有一位印度女士说。

“嘿,真想不到,她听得懂呢!”特顿太太道。

“伊斯特本,皮卡迪利,海帕克角 ,”另一位女士道。

“噢,没错,她们会讲英语。”

“不过现在我们能够交谈了;真是太高兴啦!”阿黛拉叫道,脸上容光焕发。

“她还知道巴黎呢,”有位旁观者喊道。

“她们无疑是路过巴黎的,”特顿太太道,仿佛在描述候鸟的行踪。自打她发现这群女士当中有些已经西化,也会用她自己的评价标准来评价她之后,她的态度就变得更加疏远、冷淡了。

“那位矮一点的女士,她是我的妻子,她是巴塔查里亚太太,”那位旁观者解释道。“那位高一点的,她是我姐姐,她是达斯太太。”

矮一点、高一点的那两位女士都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莎丽 ,绽出微笑。她们的举止中有种莫名其妙的手足无措,仿佛她们在寻求一种新的既非东方又非西方的社交规范。当巴塔查里亚太太的丈夫说话的时候,她特意掉过头去背对着他,可她又并不回避其他的男性。确实,所有的女士的举止全都让人捉摸不定:畏畏缩缩,手足无措,吃吃地傻笑,不论听到什么都会做出一些讨好或是绝望的小动作;对于那条小猎犬要么亲切地抚弄,要么害怕地退缩。奎斯蒂德小姐终于得到了盼望已久的机会;友好的印度人就站在她面前,她努力想让她们多开口说话,可丝毫都不奏效,她只是徒劳地撞上她们那一堵堵彬彬有礼的回音墙。不论她说什么,招致的总是她们退避三舍的嘟囔,当她的手绢掉到地上时,又变成了表示关切的嘟囔。她改变策略,什么都不说不做,静观其变,结果她们也同样什么都不做。莫尔太太的努力也同样没有成效。特顿太太面带超然的表情等着她们;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整个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胡闹。

临到就要告辞的时候,莫尔太太突然心血来潮,她因为挺喜欢巴塔查里亚太太的长相,就对她说:“不知道您是否允许我们哪天到府上去拜访您?”

“什么时候?”她娇媚地躬身道。

“在您方便的时候。”

“哪一天都方便。”

“礼拜四……”

“当然可以。”

“我们会非常高兴去拜访您,这可真是令人开心。几点钟好呢?”

“几点钟都好。”

“告诉我们您什么时间最方便。我们初到贵国,什么都不懂;我们不知道您什么时间接待客人,”奎斯蒂德小姐道。

巴塔查里亚太太似乎也不知道。从她的表情动作来看,既然她已经知道那两位英国女士将在某个礼拜四登门拜访她,那么只要是礼拜四,她就会一直待在家里恭候她们大驾光临。这一切都让她感到非常高兴,丝毫没有什么意外之处。她又加了一句:“我们今天就动身前往加尔各答。”

“噢,是吗?”阿黛拉道,一开始并没有明白她这句话的含义。然后她才叫道,“噢,可如果你们去了加尔各答,我们就不能登门拜访啦。”

巴塔查里亚太太对此并未表示异议。不过她丈夫大老远地喊道:“没问题,没问题,您礼拜四尽管来。”

“可那时候你们已经在加尔各答了。”

“不,不,我们不会的。”他转向妻子用孟加拉语跟她说了句什么。“我们期待您礼拜四大驾光临。”

“礼拜四……”那女人也应声道。

“你们不会为了我们的缘故推迟前往加尔各答的行程吧?这可太不应该了。”莫尔太太叫道。

“不,当然不会,我们不会这么做的。”他笑着说。

“我相信你们已经这样做了。噢,请千万不要——这太让我过意不去了。”

大家都笑了,没有任何人暗示她们已经铸成大错。然后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讨论,特顿太太退在一旁,暗自发笑。讨论的结果是她们礼拜四照来,不过为了尽量不妨碍巴塔查里亚夫妇的行程安排,礼拜四一早来,巴塔查里亚先生会派他的马车前去接她们,还会派出仆人专门给她们指路。他知道她们住哪儿吗?知道,他当然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又笑了起来。于是她们在一阵阵致意和微笑声中离开了,正在这时,有三位到目前为止一直没参加此次接见的印度女士,突然像优美的斑斓雨燕般从凉亭里飞奔出来,向她们行了个额首礼。

与此同时,行政长官也一直在客人中间来回走动,跟大家寒暄。他在这里妙趣横生地说上几句,又在那里开几句玩笑,处处都引得大家拍手叫好;不过,对于几乎每一位客人,他都知道些颇不名誉的底细,所以对待大家也不过敷衍了事、逢场作戏而已。他们倘非营私舞弊的话,那就定然是吸大麻、搞女人,甚至更加等而下之,就连那些他比较满意的也总想千方百计从他身上捞点好处。他相信举办这么次“桥会”总归有益无害、聊胜于无,否则他就根本不会去费心操办了,不过他对此也丝毫不抱任何幻想,所以招呼了一圈客人之后就适可而止,回到草地上英国人集中的这一头来了。他给每位印度客人留下的印象是各不相同的。有很多来宾,尤其是那些出身寒微和较少英国化的,对他是真心感激。一位级别如此之高的官员跟他们点头寒暄,对他们而言实在是三生有幸。他们毫不介意自己站了多久,招待会是多么索然乏味,而且七点钟一到他们就会被赶出去。其余来宾的感激则更为巧妙。伯哈德老爷虽然对于自己的身份以及受到的特殊礼遇并不怎么在意,不过对于发出邀请的诚意还是颇为感动的。他知道这其中的难处。哈米杜拉也认为行政长官表现得相当不赖。不过还是有些人,比如马哈茂德·阿里,对此颇不以为然;他们始终坚信特顿之所以举行此次招待会,完全是出于上峰的压力,他自己心里其实一直都是强压着一股怒气的,他们的看法也影响到本来倾向于持比较积极态度的一些人。不过就连马哈茂德·阿里也认为自己不虚此行。圣殿本就是令人心驰神往之地,尤其是在它们难得开放的情况下,现在终于有机会跻身于英国俱乐部这个圣殿当中,所以他饶有兴味地注意观察着其间的种种仪式、礼节,以便于今后可以在朋友们面前对其大加嘲讽。

除特顿先生之外,最尽职尽责的官员就要属菲尔丁先生——小小的国立中学的校长了。他对于这个地区知之甚少,对于当地的居民也极少偏见,所以他的态度不像其他英国官员那样总是那么冷嘲热讽。他身体健壮、精神高涨,兴致颇高地四处奔忙,无心地犯下无数举止失当的错误,他那些学生的家长都竭力替他遮掩,因为他深受他们的喜爱。当茶点端上之后,他并没有回到英国人那一边,而是跟印度人一起吃起了辣乎乎的鹰嘴豆。他什么都吃,跟什么人都乐意交谈。在他这种显得颇为异样的交往当中,他了解到刚从英国来的那两位女士已经赢得了巨大的成功,她们希望前去巴塔查里亚太太家拜访的雅意不仅令那位夫人非常高兴,也让所有听到这件事的印度人大为高兴。菲尔丁先生对此也很高兴。他跟这两位新来的女士几乎还不怎么认识,不过仍决定要告诉她们:她们的友好态度给大家带来了多大的快乐。

他发现年轻的那位女士身边无人陪伴。她正透过仙人掌树篱的缺口眺望远处的马拉巴尔山,在这日落时刻,群山似乎已然悄悄地爬近,如同往常给人的感觉一样;如果日落的过程持续得够长的话,它们没准儿会一直爬进城里来呢,不过因为是在热带,日落的过程非常之快。他把自己得知的情况告诉了那位姑娘,她是如此高兴、对他的感谢又是如此热诚,他便邀请她跟另一位女士一起到他家里喝茶。

“我非常乐意前往,我知道莫尔太太同样会非常高兴的。”

“我可算得上是个隐士了,您知道。”

“在这里做隐士再好也没有了。”

“因为我的工作以及诸如此类的原因,我不太到俱乐部里去。”

“我知道,我知道,而我们却从来走不出俱乐部。我真羡慕您能经常跟印度人在一起。”

“您愿意结识几位印度人吗?”

“非常、非常乐意,真的;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今天这个聚会让我深感气愤和难过。我觉得我那些在这里的同胞们肯定是疯了。您想想看:邀请了人家来,却又不以礼相待!唯有您跟特顿先生,也许还有麦克布莱德先生,算是表现出了最起码的礼貌。我真为其余所有的那些人感到羞愧,而且他们越来越不像话了。”

确实如此。英国的男人本来是想表现得好一点的,可是却因为他们的女眷的缘故而没法做到,因为他们不得不去照顾她们,给她们端茶倒水,建议她们如何喂养小狗等等,不一而足。网球比赛开始以后,那藩篱就更加不可逾越了。他们原本希望在西方人和东方人之间安排几场比赛的,可是这个计划早就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网球场马上就被俱乐部里的那几对常客独占了。菲尔丁对此也心怀不满,不过并没有对那位姑娘提及,因为他发现在她情绪的爆发中有些意气用事的成分。她喜欢印度音乐吗?他问她;他们学校里有一位老教授很会唱歌。

“噢,我们正想听听呢。还有,您认识阿齐兹医生吗?”

“我很知道他,但并不认识他。您希望我也把他邀请过来吗?”

“莫尔太太说他为人非常好。”

“那好,奎斯蒂德小姐。您看礼拜四合适吗?”

“非常合适,那天一早我们要去那位印度女士家。所有的好事都给礼拜四碰上啦。”

“我就不请法官先生送您过来了。我知道他那个时候正忙。”

“是呀,罗尼对于工作总是非常卖力,”她答道,眼睛仍眺望着群山。它们突然之间变得多么可爱了!可是她无法触摸到它们。在她眼前,就像照相机的快门咔嚓一声,她婚后生活的图景跃然在目。她跟罗尼会像现在这样每天傍晚都望着俱乐部的景象,然后驱车回家换上晚装;她们将经常见到莱斯利、卡伦德、特顿还有伯顿夫妇,她们会经常邀请他们并接受他们的邀请,可是真实的印度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从他们身边滑过。印度那独特的色彩将会残留下来——一大早那百鸟的齐会,那些棕色的躯体,白色的头巾,猩红或靛蓝身体的偶像——印度那独特的姿态也会残留下来,只要市场上还有拥挤的人群,水池里还有沐浴的浴客。高踞在轻便马车的座位上,她将看到这一切。可是那隐藏于色彩和姿态背后的力量却将从她眼前逃过,甚至比现在逃得还要更加干净彻底。她眼中看到的印度将永远只是建筑中楣上那一圈雕刻的饰带,永远都看不到它的灵魂,而她猜想莫尔太太曾隐约瞥见的正是印度的灵魂。

果不其然,几分钟后他们就当真驱车从俱乐部离开,然后确实换上晚装,德雷克小姐和麦克布莱德夫妇也的确要来跟他们共进晚餐,晚餐的菜单是:肉汁菜丝汤,汤里加了瓶装硬豌豆,仿冒农家自制面包,鱼刺纵横的冒牌鲽鱼,更多的瓶装豌豆加炸肉排,屈莱弗甜点 ,沙丁鱼吐司——典型的英印菜式。随着主人官阶的升降,菜肴可增可减,豌豆可硬可软,沙丁鱼和苦艾酒可以由不同的商号进口,不过传统却一成不变:背井离乡者的菜式,由根本就不懂英式菜肴的用人烹饪。阿黛拉不禁想起先她而来的那些年轻男女,由半岛和东方航运公司 一船船地运抵此处,登陆后吃的都是同样的菜式,接触到的也都是同样的思想,同样被人好意地奚落,直到真心接受了那套公认的宗旨并开始奚落起别人来为止。“我绝不能变得像他们那样,”她心下暗想,因为她自己还年轻;而与此同时,她也知道她已经碰到了一种既阴险又顽固的势力的阻挠,为了与其相对抗她需要一些同盟军。在昌德拉布尔,她必须在身边集聚起几个跟她志同道合之士,她很高兴结识了菲尔丁先生和那位姓氏很难发音的印度女士。不管怎么说,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同盟的核心;在今后的两天之内,她将对于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处境获得比此前远为清楚的认识。

德雷克小姐在一个遥远的土邦里给邦主夫人做女伴 。她为人亲切、性情快活,让大家都觉得她的休假非常好笑,她这次休假并非因为邦主夫人跟她说她可以休息,而是因为她觉得这是她应得的待遇。眼下她还想把邦主的汽车都一并劫走;这辆车载着邦主开到德里去参加邦主大会 了,她想出了一个惊人的计划,竟然想趁那辆汽车通过火车托运回来的时候在铁路的枢纽站点把车给偷走。这次“桥会”在她看来也颇为滑稽——事实上她把整个印度半岛都看成是一出喜歌剧。“要是有谁看不出这些人可笑的一面,他可真是完蛋啦,”德雷克小姐道。麦克布莱德太太——她那就是那位当过护士的女士——忍不住地大叫:“噢,南茜,说得太棒啦!噢,南茜,真是笑死人啦!要是我也能像你这样看问题该有多好。”麦克布莱德先生寡言少语,貌似为人颇有涵养。

等客人离开、阿黛拉上床就寝之后,母子俩之间又进行了一场谈话。他想要她的忠告和支持——同时又对她的干涉大为不悦。“阿黛拉跟您经常谈心吗?”他开始道。“我工作实在太忙,不能像我希望的那样经常见到她,不过我希望她在这儿能觉得事事满意。”

“阿黛拉跟我谈得最多的就是印度。亲爱的,既然你已经说到这儿了,你说得很对——你是该更多地跟她单独在一起。”

“是呀,也许吧,可是这么一来大家就要说闲话了。”

“喔,他们总归是要说闲话的!让他们说去好啦。”

“来到这里之后大家都变得行为乖张起来,可不像是在国内——就跟一直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脚灯演戏一样,这是行政长官特顿先生的经验之谈。就拿一件愚蠢的小事为例吧:上次阿黛拉走出俱乐部的大院儿时,菲尔丁正跟在她后头。我看到卡伦德太太注意到了这一点。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掉他们的注意,一直得等到他们完全确信你跟他们是一路人才肯罢休 。”

“我不认为阿黛拉跟他们会是一路人——她的个性太强了。”

“我知道,这正是她不同寻常的地方,”他若有所思地道。莫尔太太觉得儿子实在有些荒唐。习惯了伦敦尊重私人空间的生活之后,她实在无法理解印度这个表面上看来如此神秘莫测的国度,竟然没有丝毫的私人空间,反而是传统习俗拥有如此强大的威力。“我想她根本就没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他继续道。

“问问她,亲自去问问她,我亲爱的孩子。”

“她可能已经听说过印度是如何酷热难当了,不过每年四月份我当然会送她到山间去避暑的——我可不是那种老是把妻子留在平原上忍受煎熬的人。”

“噢,那肯定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

“在印度除了天气就什么都不在话下了,我亲爱的妈妈;这就是一切的起因和结果。”

“是呀,麦克布莱德先生就是这么说的,不过惹得阿黛拉心烦的与其说是天气,还不如说是那些英印人本身。她认为他们对待印度人的态度很不令人愉快,你知道。”

“我是怎么跟您说的?”他忍不住叫道,一改温和的态度。“上礼拜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噢,一个女人竟然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瞎操心!”

惊讶之下她把阿黛拉的问题都暂时撇在一边了。“鸡毛蒜皮,小事?”她重复道。“这怎么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们跑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表现得令人愉快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跑到这儿来是为了主持公道,维持治安的。这就是我的看法。印度可不是个客厅。”

“你的看法倒像是神明的看法,”她心平气和地道,不过让她恼火的与其说是他的看法,不如说是他的态度。

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说:“印度是喜欢各种神明的。”

“而英国人就喜欢摆出神明的架势。”

“纠缠这些毫无意义。算了,咱们到此为止,而这个国家必须得忍受我们,不管我们是不是神明。噢,听我说,”他突然大叫一声,语气相当可怜,“您跟阿黛拉到底希望我怎么做?背叛我的阶级,跟这里所有那些我尊重而且仰慕的人对着干吗?丢掉在这个国家我可以赖以施德行善的权力,就因为我的行为不讨人喜欢吗?你们,你们俩谁都不懂得什么才是严肃的工作,否则你们就绝不会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空话套话。我不愿意这样跟您讲话,可有时候不得不把实话挑明。阿黛拉和您如果继续这样下去,那就是一种病态的神经过敏。今天我已经注意到您跟阿黛拉在俱乐部里的表现了——在行政长官不惜所有的那些麻烦、费尽心机想讨你们欢心之后你们的表现。别忘了,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工作的,是为了用暴力来维持这个糟糕的国家的。我不是传教士,不是工党分子,也不是什么怀抱含混的同情心、多愁善感的文人。我只是这个政府的公仆;这个职业是您让我自己选择的,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在印度确实不那么讨人喜欢,我们也不想讨他们喜欢。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这番话完全出自真心。每天他都在法庭上辛苦地工作,尽力在两份都不说实话的诉状中判断出哪一方的实话多一点,尽力在谎言和阿谀奉承的包围下毫无畏惧地执行法律、主持公道,保护两个弱者当中更为弱小的一方,保护拙嘴笨舌的免受花言巧语的欺侮。那天早上他刚刚宣判了两个人有罪,一个是铁路职员向几位朝圣者高价索要票款 ,还有一个帕坦人强奸未遂。他并不希图被害人的感激,也不期望大家的褒扬,而且那个职员和那个帕坦人都可能会提出上诉,会在案件重审之前变本加厉地贿赂他们的证人,力求推翻对他们的判决。那是他的职责。可他期盼得到自己人的同情,而除了她们这两位新来的人之外他也确实得到了这种同情。当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他也确实觉得根本不需要再去为了什么“桥会”而烦恼操心,他只想跟同等地位的球友打打网球,或者在长椅上躺下来歇歇腿脚。

他这番话确实出自真心,可她却巴不得他不要这样沾沾自喜。罗尼在谈及他处境当中的种种障碍时是多么招摇炫耀!他是如何喋喋不休、津津乐道地唠叨着什么他来印度可不是为了讨人喜欢的,而且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他不禁使她想起了他在公学念书的日子。那个满怀人道主义激情的年轻人的印记已经完全褪尽,他现在说起话来俨然是个世事洞明而又怀恨在心的孩子。如果撇除了他的声音,他这番话语还是有可能让她感动的,但当她听到他讲话时那种自鸣得意的声调,当她看到那个小小的红鼻子底下那张如此沾沾自喜、能言善辩的嘴巴时,她不禁觉得、非常不合逻辑地觉得,这绝非对于印度的盖棺定论。罗尼的话语中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歉疚和惋惜——不是精明狡诈的代用品,而是发自内心的歉疚和惋惜之情——就会使他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大英帝国也会成为一种完全不同的体制。

“我坚决主张,而且我要下达命令,”她忍不住道,把手指上的戒指碰得叮当直响。“英国人到这儿来就是要讨人喜欢的。”

“您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的,妈妈?”他问道,语气重新温和了下来,因为他对自己的暴躁感到羞愧了。

“因为印度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上帝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是为了让我们彼此友好相处的。上帝……就是……爱。”她迟疑了,因为看出他对这个论点是多么的不喜欢,但有某种力量促使她继续说下去。“上帝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是要我们爱我们的邻人,并且把这种爱明白无误地表现出来,祂 无所不在,即便是在印度,祂也在看着我们是如何践行他那爱的宗旨的。”

他看起来非常沮丧,而且还有些焦虑不安。他知道她身上的这种宗教的天性,而且这也正是她健康状况不佳的症状;他继父去世的时候,这种症状已经相当明显了。他心下暗想:“她确实是上了年纪了,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不该感到恼火。”

“只有心存与人为善的愿望才符合上帝的要求……真心诚意地践行祂的宗旨,哪怕是无能为力,也能赢得祂的赐福。我想每个人都会失败,可是失败的种类却各不相同。善意、善意,我们要满怀更多的善意。纵然我能说万人并天使的话语……

他一直等到她把话说完,然后柔声道:“我明白了。我想我得研究我的卷宗去了,您也该上床休息了。”

“我想是的,我想是的。”母子俩又在一起待了几分钟,不过自打谈到教义之后,他们的谈话就变得脱离现实了。只要宗教跟国歌的意旨相一致,罗尼就完全赞同,可如果它试图影响到他的生活,他就要反对了。到了这时他就会用恭敬但却斩截的口吻说,“我认为奢谈这些问题没有任何意义,每个人都必须得解决他自己的信仰问题,”而每个听到他这么说的人都会悄声道,“听听,他说得多好!”

莫尔太太觉得她提到上帝是个错误,不过她发现随着年纪的增长,她越来越难以避开祂了,而且自打她踏上印度的土地以来,祂就一直经常不断地在她的头脑中浮现,但奇怪的是,祂却越来越难以让她感到满足了。她需要不断地念诵祂的圣名,将其视作最伟大的神明,然而其功效却越来越不灵验了。苍穹之上似乎总有一层更为高远的穹苍,最遥不可及之外又总有寂静在回响。事后她深为自己偏离了她此番印度之行那最重要的问题而懊悔——那就是罗尼和阿黛拉之间的关系。他们俩到底能够成功地订婚并最终结为连理吗,抑或不能? bEx+c2ya/NENbbNkqDeqfvOsDBOw9TlXKjX2rjRFgqutj7qjhwRDZXaWDSY8U1W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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