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种教育,只要在其历程的终点把一个职位或者一种谋生方式当作前景,就绝不是真正的教育。正如我们所理解的,那只是一份说明书,用以培养人们在竞争中保存自己。当然,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一份说明书具有最重要的地位和最迫切的需求。而且,竞争越是激烈,越是需要抢夺这一份说明书,来证明自己已经合格,可以被购买和使用。
在这份“教育合格说明书”上,会列上教育的产品(学生)的规格(身高体重)、质量(健康状况)、能力(专业知识)、功能(完成任务)、使用年限(四十年左右)等。同时,也会列上不退不换、不调试不保修的条款。我们过多地强调生存的教育,让孩子们每天都疲于奔命地吸收更多的知识,考取更高的分数,赢得更多的竞争。为了达到生存教育的成功,没有人能够抗拒学校里紧张、高压的强迫性教育。人为了谋生必须学习相关的技能,这本身是正当的而且必要的。但是,这只是教育中的一个部分,不能把这些就当成了教育的全部。很多人以此为借口,用生存和竞争的名义,剥夺了本来意义上的教育。我们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只是去把孩子培养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吗?
教育,应该有超出职业培训之上的更高的使命。我们所说的真正的教育,应该是人的教育,生命的教育,而不是机器的教育。正因为没有生命的教育,学生就算是以优秀的成绩从名牌大学毕业,也会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主见,陷入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之中。直到有一天,他才会发现自己生命的价值所在,想去追寻真正的幸福,而这个时候,他已经很难将漫长的生命教育道路从头走上一遍了。我们经常说我们的孩子高分低能,是考试机器,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和创新能力。为什么会这样呢?其实,道理很简单,那就是我们只按照生存教育去教授孩子,孩子就会以为所学的那些知识就是全部——他可以很好地去掌握那些知识,却从来不会去思考,为什么要去学习这些知识,以及自己是不是有可能创造新的知识。
一个孩子,平伸双手,我们给他的左手放上技能、利益、高效、迅速、强势、竞争、成功,这是生存的教育;我们给他的右手放上兴趣、热爱、平稳、缓慢、深入、个性、幸福,这是生命的教育。于前者,我们教育孩子成为有能力的人;于后者,我们教育孩子成为有价值的人。如果,我们放置在孩子某只手里的东西过多的话,孩子就会失衡,最后会跌倒。生命的教育和生存的教育,是可以融合为一体的,也必须融合为一体,也就是融合在一个具体的“人”的身上。如果我们均衡地发展生命的教育和生存的教育,孩子就会长高长大,最终收获成功和幸福。
可以说,教育的目标,就是塑造既有广泛的文化修养和专业的、赖以生存的知识(生存教育),同时也有自己的生命价值和追求,有着独立思考能力和个性的生活方式(生命教育),最终成为一个幸福地工作、幸福地生活,并有着哲学和艺术享受的人。最为重要的是,这两者不是先后关系,而是并行关系——也就是说,解决生存问题的时候,一定要心怀梦想——否则的话,就会在不断地追求“生存得更好”的道路上,疲于奔命,永无止境。我们所要做的,是超越时代所带来的浮躁。
渐渐地,我们发现,世界上其实有一种教育,这种教育是没有办法考试的,这种教育也没有一个培训班在培训,没有一个补习班在补习的。然而,这种教育是一个人从赚钱到商业文明的分界线,是房子车子票子和幸福生活的区别;这种教育不是用来谋生,而是让人拥有幸福生活的能力。这种教育决定了我们人的一生,甚至整个社会、整个世界是不是走得更加长久,是不是可持续发展,是不是感受到生命的美好。这个教育的名字叫做“爱的教育”。
教育的目的,不是优胜劣汰,不是挑选好的,抛弃掉差的。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以及工作后的学习,这里面不是层层筛选,层层淘汰,层层过滤,然后找出对社会最有益的所谓精英阶层;然后,给他们好的待遇,好的职业,好的地位,把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奉为社会的标杆,作为教育成功的榜样。教育的目的,是要让每一个人,既享有公平的教育机会,也同时在教育的过程中逐渐找到自己的价值。每个职业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个人都能够从事自己喜爱和擅长的工作,在对社会贡献价值的同时,以自己的方式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
为什么呢?道理很简单。首先,我们承认每个孩子生下来,无论家庭环境如何,他们的生命是平等的;其次,每个平等的生命,应该公平地享有这个社会的公共资源,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教育;然后,每个孩子的特性应该被公平地对待,智力、能力上的差异本身就是存在的,教育应该帮助每个孩子得到提升;最后,不能用一个标准去要求每个孩子,每个生命都应该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和自己的生活方式。爱的教育与我们通常说的教育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来源于我们对真、善、美的渴求,它尊重每一个孩子的个性,而不是让孩子处在优胜劣汰、残酷竞争的焦虑和不安全感之中。我们在谈论“爱”的时候,其实是在谈论人的心灵和人性,我们谈论的是人性的力量。但是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一个提问,比如说,一个孩子勇敢、富有同情心、有奉献精神,这样的品质对他个体有什么好处?跟工资收入有关系吗?跟晋升有关系吗?跟GDP有关系吗?如果你说有关系,那么除了鸡汤式的个案、励志故事,能否给出一个公式,一个关于爱能创造多少能量的公式?——给我们一个解释,让我们来相信心灵的力量,爱的力量。
最近,一封爱因斯坦给女儿的信件,在他去世几十年后,终于解封了。这位曾经发现过目前所知最大能量(核能量)并写出方程式E=mc 2 的人,他在信中提到: 有一种无穷无尽的能量源,迄今为止科学都没有为它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它隐藏在任何一种宇宙的运行现象背后,它还没有被我们定义,它是一种生命力,包含并统领所有其他的一切。这种生命力叫“爱”。爱因斯坦说,为了让人类能够了解“爱”,他非常想证明一个方程式,那就是E=爱×c 2 ,爱乘以光速的平方,而获得的能量足以治愈这个世界。那么,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爱是宇宙中最巨大的力量,因为它没有极限。
《爱的教育》是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在一百三十年前出版的图书。这本书耗费了作家十年时间写就,主体是小学三年级男孩安利柯的日记,还有他收集的父亲和母亲写给他的话,以及班级里面每个月组织大家学习抄写的《每月例话》,一共一百篇。本书第一位中文版译者夏丏尊先生说,他看《爱的教育》的时候,曾经三天三夜一直流泪不止,并且感到非常惭愧。我也有过这样的感受和心路历程。我阅读《爱的教育》比较晚,直到我成年之后才读到它,我读它,是因为太多人说它有名,我是出于要在阅读清单上钩掉这本书而读了它。
当我成为一个妈妈,我的孩子开始上小学,渐渐知晓人事之后,我对待这本书的态度骤然升温。我经常在倾听了孩子的烦恼之后,拿出书来,为她读其中的一个故事。我也常常突然把她叫过来,要求她一定要把一个故事抄写下来,朗诵出来,甚至背诵,我想要这样的故事成为她精神基因的一部分。记得有一次,我叫她过来,给她读了《斯带地的图书室》这个故事,斯带地不是富人,虽不能多买书,但能保存书。这个孩子把图书放在书架上,还装了一个绿色的帘子来保护书。书架一尘不染,时时擦拭得干干净净,书本按照书脊的颜色、书的高度放得整整齐齐,非常美丽。安利柯告诉爸爸“我到了他家里,他也不跟我多说话,也不给我玩具看,但是我却很喜欢到他家去”,父亲说“那是因为你佩服他的缘故”。我女儿听了斯带地的故事,很快把她散落在各处的书本收拾到书架上,摆得整齐而美丽,并隆重地介绍给她的小朋友。不久之后,一位来我家做客的小朋友的母亲告诉我,孩子给圣诞老人写信的时候,提出了他想要我女儿书架上摆得最好的那套书。
《爱的教育》之所以非常非常有感染力,在于它不是一个板着脸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写成的,而是一个真诚的男孩眼中的世界。他记录同学、老师、同学的父母的事情,他去发现这些平凡普通人的精神世界。有时候,你会为书中那些具有精神力量的小孩感到激动;有时候,作为一个成年人,你甚至会感到羞愧,甚至羞愧得流泪,就像夏丏尊先生那样。读这本书的人,他会慢慢地学会整理自己的思想,会渐渐地懂得如何去理解这个世界,理解周围的人。并且,也懂得哪些东西是好的,哪些东西是不好的。你会发现人之初、性本善,孩子是会乐意向更善良、更高贵的心灵靠近的。也许是一本普通的小学生的日记,但同时也许是宇宙中最有能量的一本书。因为,通过这本书,你和孩子能拥有那超越核能量、没有极限的爱。
三川玲
(童书出版人,儿童教育作家,微信公众号“童书出版妈妈三川玲”创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