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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身后声名鹊起,百余年来人们对他的兴趣有增无减,他的主要论题也基本没有争议。根据美国哲学家皮平的归纳,大致如下:首先是上帝死了,这已经成了谈论现代性问题之人的口头禅了。接着当然要数权力意志,即一切自然和人类世界都是权力意志,为支配和统治而斗争的零和游戏。尼采从批判基督教入手,进而批判道德本身。犹太教和基督教都是奴隶道德。基督教的动机和意义在于一种对强者、主人的怨恨情绪。基督教道德发展到登峰造极就是虚无主义。其他还有:我们现在需要重估一切价值,这种重估必须超越善恶。超人将是新价值的代表。一切事物都永恒地重现(永恒轮回)。没有客观价值或普遍的道德原则,所有理解都有其特殊视角。没有事实,只有解释,即便“物理学”也只是一种“解释”。“狮子和绵羊同一法则”是不可接受的,人类真正的优秀只是对少数精英而言的。我们感到意识控制我们所信所行的东西是一种幻觉,意识本身就是一种幻觉。 当然,尼采的哲学远不止这些内容,他对艺术、人生和知识问题的思考都影响深远,非常重要。他的政治思想近年来也引起人们的广泛兴趣。本导读对这些内容不可能一一涉及,只能择其要者,比如本书的两大主题:权力意志与永恒轮回,略作介绍。

尼采的思想远不是一个自洽的体系,他也不会去追求这样一个体系。他反对传统哲学用最终的本质或原因来解释世界,世界似乎应该,也只能是种种解释和假相。可他又要违背自己的这个基本倾向,大力鼓吹权力意志的学说。世界是有其根本所是,这就是权力意志,一切解释、一切假相、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于这个权力意志,权力意志是世界的原因、世界的本质。权力意志是尼采哲学的招牌性标志,但也是他思想中最有争议,并且最困难(自身的困难和理解的困难)的部分之一。也因此引起无数的解说。

“权力意志”的概念最早出现在尼采1876年底到1877年中的一个笔记本中,在那里面,尼采写道:“恐惧(否定)和权力意志(肯定)解释了我们为何极为顾忌人们的看法。”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将它与“超人”和“永恒轮回”一起并列为查拉图斯特拉的三个主要学说之一,可尼采在那本书里仍然对这个概念的意思很少论述。他真正对此概念展开论述,是在1886年出版的《善恶的彼岸》一书中,尽管在那里的论述也谈不上充分。

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这样来定义“权力意志”:“生命本身就是权力意志。”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首先有生命的东西都要释放它的力量。” “因为每一种本能都是有权势欲的。” 这里说的“权势欲”(herrschsüchtig)当然不是指政治权力意义上的“权势”,而是指一般意义上的控制和支配。生物(不一定是人类主体)的每一种本能都以生理学和社会的方式来释放它的力量或能量。人类主体当然也是生物,但意志(动名词意义上的)却不是像传统形而上学理解的那样,是一种“我思”(I think)或“我要”(I will)那样的单纯意识行为。尼采把人的主体性叫作“灵魂”(Seele),但却是一个“作为主体-多样性的灵魂”和“作为本能与冲动的社会建构的灵魂”。 意志的确可以是一个主体实行的行为,但不单单是意识,而是包含本能、冲动,以及它们的社会变形,它包含“多样的情绪”(eine Mehrheit von Gefühlen)、“某种掌控的思想”(einen commandirenden Gedanken)、“尤其还有冲动” 。意志作为一种冲动意志是命令的冲动,所谓“意志自由”本质上是要凌驾于必须服从的东西之上的冲动。 意志既不是有意识的选择(决定),也不是盲目的欲望,它是非理性的,却总是有其目标。另一方面,“正如我们不可把‘意志’这个概念看成欲望或者需求,我们也不能把‘权力’看成是生理上的强力或者社会和政治上的权力[这在尼采那里被称作是暴力(Gewalt)]。‘权力(Macht)’和动词‘做/制作(machen)’有着亲缘关系:‘能够’、‘做’或者‘有能力于某样东西’。”

尼采关于权力意志的论述很容易让人们认为他是像他之前的形而上学家一样,把权力意志作为一个形而上学的原则提出,或把实在最终还原为权力意志这个事物本身,就像叔本华的“意志”概念那样。就连海德格尔都是这么理解的。但这是一个误解。权力意志不是这样实体性的形而上学本质,或实在本身。尼采认为:“所有统一只是作为组织和相互作用的统一:就像人类共同体是一个统一那样:因此与原子式的混乱相反;因而是一种支配性的构成物,它表示,但不是一。” 任何传统形而上学的终极实在都是静态的一,而权力意志刚好相反。事物都是极度复杂的,是我们的意识使之成为“统一”,但那种“统一”只是假象:“我们始终只有统一的假象。”

虽然尼采经常把“权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用作单数,实际上“权力意志”的“意志”是复数。实在是各种权力意志(对于尼采来说,意志实质上都是权力意志)的相互作用。各种意志都不是终极实在,而只是意志互动的样式,所以没有终极实在。实在就是在权力意志之间发生的事情。

权力意志按其德文字面的意思,应该是“向着权力的意志”,意志总是向往权力、趋向权力,因此,它们之间的互动就是彼此寻求压倒对方或支配对方,就是一种斗争或竞争。实在不是静态的存在,而是动态的生成(Werden),这种生成就是权力意志的斗争。这种斗争具体表现为对世界的解释。

传统哲学既然认为世界有其终极实在,那么哲学也好,科学也好,最终都是提供对此实在真实的描述。而对于尼采来说,既然世界没有这样的终极实在或不是这样的终极实在,而是权力意志斗争的生成过程,那么“没有事实,只有解释”。 显然,尼采讲的“解释”,不是古典释义学意义上一个主体有意识的行为,而就是权力意志的实现。之所以叫它“解释”是因为它是有特定视角的“解释”,不是最终唯一的定论,完全可以有从其他视角出发的其他解释。权力意志的斗争也可以理解为不同解释的斗争。

当然,尼采肯定会说,他的权力意志理论也只是一种解释。他要把这个最初只是一个有机生命的原理进一步应用于宇宙万物,把它变成一个更为广泛的关于一般自然本质的解释,一个普遍的存在论假设。它的解释力不限于有机生命,而能适用于宇宙的万事万物。不仅有机物是权力意志的形式,连物质也是瘫痪的权力意志,是处于潜在状态的权力意志。“假定我们最终能成功将我们的本能生命解释为意志(即我所谓的权力意志)的一种基本形式的组织和派生;假定我们能把一切有机作用追溯到这个权力意志,发现生育和供养的问题——那是一个问题——都在它那里得到了解决,那么我们就有权把一切有效的力量明确规定为:权力意志。那个从内部看的世界,那个根据其‘思维特征’来规定和描述的世界——只是‘权力意志’,岂有他哉。”

永恒轮回学说是尼采最重要的学说,也是最费解的学说之一,除了在《善恶的彼岸》、《瞧,这个人》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过表述之外,在本书中出现较多。

从表面上看,永恒轮回的学说一点也不复杂,意谓着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会重复出现。这个思想并非始于尼采,“‘永恒轮回’的学说——即一切事物无条件和无限循环往复的学说——赫拉克利特很可能已经教导了查拉图斯特拉的这个学说。至少斯多葛派,他们从赫拉克利特那里继承了它的几乎所有基本观念,显示了它的踪迹。” 但尼采根据自己的权力意志的学说给它提供了“科学的论证”:时间是无限的,因为如果是有限的话,就会有它的起因问题;组成世界的权力意志的量(宇宙的能量)是有限的,它们的状态也是有限的,这就意味着它们的种种状态在无限的时间里会重复出现或回归。但也有人指出,这个论证并非尼采的发明,很可能是从海涅那儿来的。

但这个学说及其论证是从哪里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尼采想用它来干什么?因为至少从表面上看,它应了《圣经》上的那句话:“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它使得尼采极力主张的创造不可能,一切都早已有之,都在重复过去,因而一切都无意义。但这没有什么关系。关键在于我们永远在做的事情——赋予事物和我们的生活以意义,因为宇宙本来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如果我们的生活有意义的话,我们必须接受,我们必须在我们的命运中肯定我们自己:“我对于人伟大的表达是这样的:热爱命运( amor fati ),人希望事物就是这样的,不前不后,就在此刻。” 永恒轮回学说还有道德哲学的意义:既然一切都会再次出现,无论伟大还是渺小,高尚还是卑鄙,那么每个人都要问问自己,“你还想再一次并无数次这样吗?”康德伦理学的命题是:“你要如此行动,务使你的准则成为普遍的法则。”而尼采相应的原理是:“如此地生活,以致你不得不希望,再次获得生命。”也就是说,应该使你的行为可以在未来重复无数次,即成为某种典范。

然而,如果我们把永恒轮回的学说放入尼采哲学关注的主要问题——虚无主义的语境中来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个学说更积极的意义:它是尼采对虚无主义问题的回应。

在尼采看来,世界是生成,而不是存在,即是说,它是变动不居的,而不是永恒不变的。它本身没有意义、没有目的、没有价值。理性范畴是人发明来试图把握实际无法把握的生成的工具。“虚无主义的原因是相信理性范畴——我们用与纯粹虚构的世界有关的范畴来衡量世界的价值。” “目的”、“统一”、“存在”都是这样的范畴,把它们一拿掉,“世界”就显得“无价值”了。一旦人们发现世界不断在生成流变,因而没有绝对“真实的世界”,那么,“一切信仰,一切认为是真(Für-wahr-halten)必然都是错的:因为根本没有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便是“最极端形式的虚无主义。” 尼采不仅不会反对,而且是认同这种虚无主义的。这种虚无主义可以使我们打破一切教条,自己超越自己。极端形式的虚无主义认为事物实际上根本没有价值——没有真理、没有绝对的事态、没有本质、没有事物本身,因此,把一个未经许可的价值强加给它们等于“使生活的目的简单化。” 尼采把这种虚无主义称为“积极的虚无主义”。

尼采始终认为:“虚无主义是道德的世界阐释的结果。” 尼采将道德视为报复本能的结果。基督教道德是低等人的发明,他们面对强者的自由创造,发明出一套戒律表,表现的都是畜群的消极德性。他们试图以此来将它们的低劣与虚弱变为道德上的优越。但是,人的自由意志却被否定,上帝的意志决定人做什么和不做什么。 从此以后,权力意志在人类一切最高价值中都付阙如;衰弱的价值大行其道。道德的“应该”建构了一个理想的,但最终也是堕落的反世界。积极行动被消极的“价值判断”所取代。

无论是基督教、道德还是形而上学,其根本的动机都是要寻求秩序,寻求稳定,寻求不依赖于意志的价值。这里始终起作用的是报复本能:只是因为意志发现它无法抛开“已然”(es war)的重负,它寻求种种解释和建立一种世界观,这种世界观必然以虚无主义告终。虚无主义的不可避免性在于,“世界的一切秩序不取决于意志”这个想法被证明是幻觉。通过价值虚无化的痛苦过程,意志发现世界和历史是无意义的,遂得出以上结论。 但是,此结论并不完全是消极的,它也隐含了对虚无主义的克服。

这个结论是极端虚无主义的,同时也是虚无主义的克服。永恒轮回学说就体现了这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吊诡:“让我们以其最可怕的形式来思考这个观念,存在正如它所是,没有任何意义或目标,却无情地再现,没有以无告终:‘永恒轮回’。这是最极端形式的虚无主义:作为永恒的无(‘无意义’)!” 肯定虚无不是否定,而恰恰是“肯定”。极端的虚无主义者不会像基督教那样掩盖存在的虚无,而是相反,他承认虚无的永恒。永恒轮回的观念是虚无主义的危机,是颠倒的虚无主义。要一切存在永恒轮回(永恒轮回意志)就是“虚无主义的自我克服”,通过这种意志,人克服了终极的观念——自我毁灭。

因此,永恒轮回的观念是一种肯定,肯定意义、肯定责任、肯定世界、肯定生命,实际上它是超人的自我肯定,也是虚无主义的自我克服。上帝之死是超人诞生的机会,超人取代上帝成为大地的意义,宣告了消极虚无主义的失败和积极虚无主义的胜利。在此意义上,尼采的确如他自己所说的,是欧洲第一个完美的虚无主义者。然而,尼采并非因为坚持虚无主义而战胜欧洲现代性,相反,超人与永恒轮回的学说再清楚不过地暴露了他还是一个现代性意义上的现代哲学家,只要我们将他与希腊哲学家相比就再清楚不过了。 SSVsZro4ig8f4JGnW6GxUS25N+yby5FL3/WgeyAmhvw6/PkEzVO1tGCUxSCA9v/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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