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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一步 一群革命者

真是多此一举:重大的考虑顾不上一切小节了,一股强烈的感情给我补偿了一切。我怀着有点儿狂喜的心情走了出去。我来到街上后,真想引吭高歌。好像故意似的,正是一个美妙的早晨,阳光灿烂,路上行人熙来攘往,人声嘈杂,车水马龙,欢声笑语,拥挤不堪。嘿,难道这女人没有侮辱我吗?有谁用这样的目光看过我?有谁对我流露过这样厚颜无耻的微笑,而我却没有立刻提出哪怕是最笨拙的抗议?——对我来说,这全都一样。请注意,她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尽快地把我侮辱一番。她从来没有见过我:在她眼里我却是“维尔西洛夫暗中派来的人”,而她坚信,当时而且很久以后也还坚信,维尔西洛夫掌握着她的整个命运,假如他愿意,他就有办法可以利用一封信立刻使她毁灭;至少她有这样的怀疑。这是一场殊死搏斗。然而我并不觉得受辱!侮辱是有过的,但我却没有感觉到!我怎能感觉到呢!我甚至还觉得高兴呢;我是为恨她而上这儿来的,甚至觉得我开始爱她了。“我不知道蜘蛛会不会恨它想要捕捉的那只苍蝇?那只可爱的小苍蝇!我似乎觉得这个牺牲品是可爱的,至少是可以爱的。我就爱我的敌人:例如,我非常喜欢她长得这样美。女士,您这样傲慢、这样庄严,我觉得非常喜欢:假如您温和些,便不会这样讨人喜欢。您啐我的脸,我还会感到扬扬得意呢;假如您果真朝我脸上吐口水,也许我真的不会生气,因为您是我手中的牺牲品,是我的,而不是他的。这个想法是多么迷人啊!暗中认识到力量往往比公然的统治给人以更大的快乐。假如我是个拥有几万万财产的富翁,我大概会认为穿最破旧的衣服是一种乐趣,让人家把我当作一个最可怜的人,哪怕几乎当作一个乞丐也行;让人家推搡我,瞧不起我;我只要能够意识到就好了。”

这就是我应当说明的我当时的思想、欢乐以及我的许多感受。不过我还要补充一下,此刻写在这里的显得浅薄些:实际上我的内心更深沉、更羞惭。也许我的内心现在比我所说的、所做的要羞惭得多;但愿如此!

也许我坐下来写述反而不恰当,因为内心里所蕴藏的往往要比用言语所表达的丰富得多。您的想法即使是坏的,但是藏在您心里的时候总是更深刻,而用言语表达出来时,就显得较为可笑,较为卑劣。维尔西洛夫曾经对我说过,只有品德恶劣的人才会完全不同。他们只是扯谎,对于他们扯谎却易如反掌;可我却力求写出全部事实:这是十分困难的!

十九日那天我又迈了“一步”。

自从来到彼得堡后,我头一次口袋里有了钱,因为我把两年来的积蓄六十卢布全都交给了我母亲,这我在上面已经交代过了;但几天前我决定,在领到薪水那一天去“试试”我早已想望过的那件事。还在昨天我就从报上剪下了一个地址——“圣彼得堡调解法官会审法庭民事执行吏”的公告等等。公告内称:“九月十九日中午十二时,在喀山区,某地段等等,等等,某号门牌的房子内将拍卖勒布雷希特太太的动产,”又称:“清单、估价单暨所拍卖的财产可以在拍卖日阅看,”云云。

刚好一点钟。我急忙按照地址徒步赶去。我已有两年多没有雇过马车,——我自己作过这个诺言(否则我无法积攒六十卢布)。我从来没有去过拍卖场,我还不 去呢;虽然现在我这“一步”只是一次尝试,然而我已经下定了决心,等到我从中学毕业,跟一切人断绝了关系,缩进了自己的壳里并完全享有自由后才迈这一步。诚然,我还远没有缩进“壳”里,也远没有获得自由;但我决定迈这一步只作为一次尝试,——不过是去看看,几乎好像是异想天开,以后,在真正着手干起来之前,也许很久不会想起这种事。对大家来说,这不过是一次小规模的、蠢笨的拍卖,但是对我来说,那等于哥伦布所乘坐发现了美洲的那条船的第一根圆木。这就是我当时的感想。

我一到那个地方,就走到了公告上所提到的那所房屋的院落的深处,走进勒布雷希特太太的寓所里去了。这一套寓所有一间前室和四间低矮的小房间。有一群人站在前室的第一间屋子里,甚至多达三十人;其中有一半人是来做买卖的,而另一半人从外表上看,有的是好奇的观众,有的是鉴赏家,有的是勒布雷希特太太暗中派来的人;也有商人和犹太人,他们都垂涎那些金器,有几个人穿得很“整洁”。这些先生们中间有些人的面貌甚至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坎里了。在右边那间屋子的那扇洞开着的门里,一张桌子恰好放在两扇门的中间,因此人无法走进那间屋子里去:那里摆着造了清单出售的东西。左边另有一间屋子,但是门虚掩着,虽然时刻闪开一条狭缝,看得见有个人从里面窥视着——大概是勒布雷希特太太那人口众多的家庭里的人,自然,这时候他们都很害羞。一个佩着标志的法院民事执行吏坐在两扇门中间的那张桌子后面的椅子上,面对着大众,正在主持拍卖物件。我到了那儿的时候,拍卖差不多已经进行了一半;我一进去,就挤到了那张桌子跟前。正在拍卖青铜烛台。我观看起来。

我一边观看,一边立刻思量起来:我能在这里买些什么?此刻我怎样处理青铜烛台?我会达到目的吗?事情就这样干吗?我的打算能成功吗?我的打算不是很幼稚吗?我一面思考着这一切,一面等待着。有一种好像站在赌台面前一样的心情,当时您还没有下注,但是已经走过去了,想要下注:“要下注就下注,要走就走——我有选择的自由。”当时心还没有怦怦直跳,但不知怎的微微揪紧了,颤栗着,——有一种不无愉快的感觉:然而犹豫不决的心情很快就开始使您感到苦恼,而您不知怎的眼花缭乱了:您伸过手去取一张牌,但是无意识地、几乎是违背意志地,仿佛别人把您的手拉了过去;您终于决心下注,——这时已经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强烈的感觉。我不描写拍卖的情形,我只写述我自己:还有谁会在拍卖场上感觉到心跳呢?

有的人心里焦急,有的人默默地等待着,有的人买了东西又后悔。我甚至对一位先生毫不同情:他没有听清楚,就买下了一只白铜牛奶壶,误以为是银的,不是花两个卢布,而是花了五个卢布买下的;我甚至觉得很快乐。执行吏更换着拍卖物:继烛台之后是耳环,耳环之后是绣花的山羊皮枕头,接着是首饰匣,——大概是为了翻花样,或者考虑到顾客的需要。我没有站立十分钟,就走过去想买枕头,后来又想买首饰匣,但每当紧要关头都缩住了:这些东西我觉得完全没用。末了,在执行吏手里出现了一本纪念册。

“家用纪念册,红山羊皮面精装,旧的,里面有水彩画和水墨画,有象牙雕的套子和银扣子——价值两个卢布!”

我走过去了:这东西外表上很精致,但是象牙雕刻上有一个地方损坏了。只有我一个人走近去看,大家都不作声;没有人争购。我本来可以打开扣子,把纪念册从套子里取出来看看,可我却没有行使我的权利,只挥了一下发抖的手,意思是说:“看不看反正一样。”

“两卢布五戈比。”我说,牙齿似乎又在咯咯打战。

这个东西属于我了。我立刻付了钱,拿了纪念册走到屋角落里去了;我在那里把它从套子里取出来,狂热地赶快翻阅起来。除了套子外,这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这本纪念册像一张小信纸那么大小,薄薄的,脊上的烫金已经蹭掉了,——完全是古时候刚从学校毕业的姑娘们拿在手里的那种纪念册。用墨水和水彩颜色画着山上的教堂、丘比特和有天鹅在里面浮游的池塘;还有一首诗:

我出发去遥远的地方,

我要长久地离开莫斯科,

我要长久地离别亲爱的人,

搭邮车驰往克里米亚。

(这首诗一字不差地还留在我的记忆里!)我认为我“失败了”;如果有什么人家不要的东西,那就是这个东西。

“不要紧,”我拿定了主意,“第一次打牌一定会输的,甚至是一个好兆头呢。”

我十分快乐。

“哎呀,迟了!到了您手里啦?您买下了吗?”我忽然听见站在我身边的一位穿蓝大衣的先生的声音,这位先生仪表堂堂,衣着讲究。他来迟了。

“我来迟了。哎呀,多么可惜!多少钱买的?”

“两卢布五戈比。”

“哎呀,多么可惜!您能让给我吗?”

“咱们出去谈。”我悄声地对他说,心揪紧了。

我们走到了楼梯上。

“十个卢布我让给您。”我说着,觉得背上发冷。

“十个卢布!别漫天要价!”

“随您的便。”

他瞪着眼望着我;我穿得很好,完全不像一个犹太人或旧货商人。

“天哪,这是一本没用的旧纪念册。谁需要这个东西?其实这套子并不值钱,您不卖吗?”

“那么您真要买吧。”

“我是由于特殊的情况,还是昨天才知道的,只有我一个人要这样的东西!别漫天要价!”

“我本来要卖二十五卢布;但是因为怕您会不想买,所以我只索价十卢布。这个价钱是公道的,我再也不让一个戈比。”

我返身走了。

“我出四个卢布,”他在院子里追上了我,“嗯,五个卢布!”

我默然走着。

“给,拿去吧!”他掏出了十个卢布,我把纪念册交给了他。

“您可同意这买卖是不诚实的!两个卢布买进,十个卢布卖出,对吗?”

“为什么不诚实?这是买卖嘛!”

“这是什么买卖?”(他生气了。)

“有需求才会有买卖;您不需要,——我把它卖四十戈比也没有人要。”

我虽然没有哈哈大笑起来,态度很严肃,但是我内心里却在哈哈大笑,——我所以哈哈大笑,不是由于非常高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儿喘不上气来了。

“喂,”我禁不住嘟嘟囔囔地、但友好地说,觉得非常喜欢他,“听我说:巴黎已故的詹姆斯·罗特希尔德 身后遗下了十七亿法郎财产(他点点头),还在青年时代,他偶然比大家早几小时得知了贝里公爵 被刺的消息,立刻就赶快通知有关方面,就靠这一手转眼间赚了几百万, ——人家就是这么干的!”

“那么您是罗特希尔德吗?”他愤怒地向我叫道,好像在向一个傻瓜喊叫似的。

我很快地从房子里走了出去。一步——就赚了七卢布九十五戈比!这是没有意义的一步,我承认这一步好像是儿童游戏,但是到底和我的思想相吻合,不能不使我大为激动……然而用不着描写情感。一张十卢布的钞票已经放在背心口袋里了,我把两个指头伸进去摸了摸——我就这样走着,没有把手抽出来。我在街上走了百来步路,就把这张钞票掏出来看看,看了看,想吻它。忽然有一辆四轮马车辘辘地驶到了一所房子的大门前面;看门人打开了大门,一位太太从房子里走出来,坐上了马车,她浑身珠光宝气,又年轻又美丽,很阔气,穿的是绸缎和天鹅绒,后面拖了一条两俄尺长的尾巴。忽然有一只漂亮的小皮包从她手里掉下来,噗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她坐在马车里;听差俯下身去捡那个小皮包,可我倏地跳了过去,把小皮包捡了起来,稍微掀起帽子(是一顶高筒帽,我穿得活像个阔少爷),交给了那位太太。那位太太拘束地、但含着令人愉快的微笑对我说道:“谢谢,先生。”马车辘辘地奔驰而去。我吻了吻那张十卢布的钞票。

这天我必须去见叶菲姆·兹维列夫,以前中学里的一个同学,他中途退学,转入了彼得堡一所高等专科学校。他本人并不值得描述,说实在的,我跟他没有交情;但是我在彼得堡找到了他;他(由于各种也不值得一提的原因)立即就可以把我急需找到的一个叫克拉夫特的人的地址告诉我,只要那个人从维尔诺 一回来。兹维列夫前天就告诉过我,说他今天或明天就会回来的。得到彼得堡区去走一遭,我不觉得累。

我恰巧在他的姑母家的院子里碰到了兹维列夫(他也是十九岁),他暂住在她那里。他刚吃过饭,趾高气扬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立即告诉我,说克拉夫特昨天已经回来了,住在老地方,就在彼得堡区;又说他本人也希望能尽快地见到我,以便立刻把要紧的话儿告诉我。

“他又到某处去了。”叶菲姆补了一句。

因为在目前的情况下,见到克拉夫特对我是十分重要的,所以我请叶菲姆立即带我到他的住所去。原来他的住所就在附近的一条胡同里。可是兹维列夫说,他一小时前还遇见过他,他到杰尔加切夫那里去了。

“咱们一同到杰尔加切夫那里去,你怎么老是推托;你害怕啦?”

真的,克拉夫特会在杰尔加切夫那里逗留很久的,那么我应该在哪里等他呢?我不是怕到杰尔加切夫那里去,而是不想去,虽然叶菲姆已经三次硬拉我到那儿去。他说“你害怕啦”这句话的时候,总是流露出使我十分难堪的微笑。这不是胆怯,我要预先声明。假如我害怕,那完全是害怕别的事情。这一次我决定去了。也很近。路上我问叶菲姆,他还打算到美国去吗。

“也许我还得等一等。”他带着轻轻的笑声回答道。

我不大喜欢他,甚至根本不喜欢他。他有一头很淡的头发,一张丰满的、过于白皙的脸,甚至白得叫人不舒服,近乎孩子气,可是身材甚至比我还高,但是人家决不会把他当作十七岁以上的人的。我没有什么话要跟他谈。

“那里怎么样?难道总是有很多人吗?”我是为了心里要有个底而向他探听的。

“你干吗老是这么害怕?”他又笑起来了。

“去你的。”我大为生气。

“人根本不多。来的只是几个熟人,都是自己人,你放心吧。”

“是自己人或不是自己人,这关我屁事!难道我在那里是自己人吗?他们怎么能相信我?”

“我带了你去,就够了。他们甚至都已经听到过你了。克拉夫特也能为你担保。”

“喂,今天瓦辛去吗?”

“不知道。”

“如果他在那里,咱们一进去,你就推我一下,指给我看哪个是瓦辛;咱们一进去,你就指点,听见没有?”

我已经听说过许多关于瓦辛的话,我对他早已感兴趣了。

杰尔加切夫住在一座木房子的院子里的厢房里,这座木房子是属于一个商人妻子的;但他独个儿住着这个厢房。一共有三间清洁的房间,所有四扇窗都放下了窗帘。他是个技师,在彼得堡工作。我无意中听说过,他在省里谋得了一个收入丰厚的私人事业里的位置,就要到那里去工作。

我们刚一走进一间小小的前室,就听到了一阵人声:大概正在热烈地争论。有个人叫嚷道:“药物不能治愈的可用手术治,手术不能治愈的可用热疗治。”

我当真有点儿不安了。当然,我对交际还不习惯,甚至对任何交际都不习惯。我在中学里和同学们都以你相称,但是几乎不跟谁交朋友。我孤独成性,不与人交往。可是使我惶窘不安的却不是这个;为防万一,我曾经发过誓:决不跟人争论,只说些最必要的话,使人家无法判断我的为人;主要的是不与人争论。

在一间甚至十分小的屋子里已经有七个人了,加上妇女们,共有十个人。杰尔加切夫已经二十五岁,结过婚。他的妻子有一个姐妹,还有一个女亲戚;她们也都住在杰尔加切夫那里。屋子里布置得马马虎虎,不过家具相当多,甚至很清洁。墙上挂着一幅石印肖像画,但是很便宜的。角落里的那尊神像没有金属衣饰,点燃着油灯。杰尔加切夫走到了我跟前,跟我握了握手,请我坐。

“请坐,这里全是自己人。”

“劳驾。”一个面貌相当可爱的、衣着很朴素的年轻女子立刻补充说,她向我微微点点头,立即就走出去了。这个年轻女子就是他的妻子,看样子似乎也参加了争论,现在给孩子喂奶去了。但是屋子里还有两个女子——一个很矮小,二十来岁,穿着一身黑衣服,长得也不难看;另一个三十来岁,干瘦,眼睛很尖。她们都坐着,听得很投入,但是没有参与谈话。

至于那些男人们,他们全都站立着,除了我,只有克拉夫特和瓦辛坐着;叶菲姆立刻把他们指给我看,因为我现在也是初次见到克拉夫特。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去跟他相识。克拉夫特的脸我永远忘不了:这张脸长得并不特别漂亮,可是似乎显得十分温和善良,虽然他身上处处明显地表露出个人的尊严。他约摸二十六岁,相当瘦削,中等以上身材,一头淡黄发,脸很严肃,但是很温和;他的整个风度是那么文雅。然而您会问,——我肯不肯用我那甚至也许是很庸俗的脸去换这张我觉得是那么讨人喜欢的脸。他脸上有一种我不愿意在自己脸上表露出来的神情,从道德意义上来说是一种过分镇静沉着的神情,一种类似神秘的、无意识的骄傲的神情。然而,我当时大概还不能作出如此准确的判断;现在我似乎觉得,当时,也就是已经出了事以后,我是这样判断的。

“您来了,我很高兴。”克拉夫特说,“我这里有一封信,是与您有关系的。我们在这里稍坐一会儿,然后到我那里去。”

杰尔加切夫中等身材,阔肩膀,身强力壮,头发乌黑,蓄着一部大胡子;从他的目光里可以看出他的机灵;从他身上也可以看出他的矜持和某种永久的谨慎。虽然他多半沉默寡言,但他显然觉得言多必失。瓦辛的面貌并不使我感到很惊讶,虽然我听说,他是异常有才智的:一头淡黄发,一双淡灰色的大眼睛,脸是坦率无隐的,但同时似乎显得过分冷酷无情,使人预感到这个人不大喜欢与人交谈,但是看起来他是十分有才智的,比杰尔加切夫更有才智、更深沉,——比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更有才智;然而也许我现在说得过分了。其余的年轻人中间我只记得两个青年的脸:一个个子很高,脸色黝黑,留着乌黑的连鬓胡子,能说会道,二十七岁,是个教师什么的;还有一个青年和我年纪相仿,穿着俄罗斯式紧腰长外衣——脸上横着几条皱纹,也沉默寡言,常常侧耳谛听人家说话。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个农夫。

“不,这个问题不应该这样提出,”那个留着乌黑连鬓胡子的教师开腔说,显然又恢复了不久以前的争论,他比大家都显得情绪激昂,“我所说的不是数学般正确的证据,可我愿意信仰的那种思想也是没有数学般正确的证据的……”

“等一等,季霍米罗夫,”杰尔加切夫大声地打断了他的话,“刚进来的人是不理解的。要知道,这个,”他忽然对我一个人说(说真的,假如他有意要考一下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或者硬要我说话,那么他的这种手段是很巧妙的;我立刻就感觉到这点,并做好了准备),“要知道,这个,就是这位克拉夫特先生,他的性格,他的信念的坚定是我们大家相当熟悉的。他从一个很寻常的事实中得出了一个使大家感到惊异的、很不寻常的结论,他断定俄罗斯民族是二等民族……”

“三等的。”有人叫道。

“……二等的,命中注定只能成为供更高贵的种族利用的材料,在人类的命运中没有自己的、独立的作用。由于这个也许是正确的论断,克拉夫特先生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思想大概会使每个俄罗斯人今后的一切活动陷于停顿,可以说,大家一定都会束手无策,并且……”

“对不起,杰尔加切夫,这个问题不应该这样提,”季霍米罗夫又急不可耐地插嘴说(杰尔加切夫马上让他讲下去)。“鉴于克拉夫特作了一番认真的研究,根据生理学作出了数学般正确的论断,他也许花了两年工夫研究了这个思想(我本想非常平心静气地、先验地接受这个思想),——鉴于这种情况,也就是鉴于克拉夫特那惊惶不安的心情和严肃认真的态度,这个问题必须被看作是一种特殊现象。由此产生了一个克拉夫特还不能理解的问题,我们必须研究它,也就是研究克拉夫特所不理解的东西,因为这是一种特殊现象。必须解决这种特殊现象作为一个单独的例子是不是属于病理学范围的,或者具有在其他方面也会经常反复出现的特性;作为一般的问题,这便饶有趣味了。我会相信克拉夫特那个关于俄罗斯的理论,甚至还要说一句,我或许会觉得很高兴的;假如这种思想能为大家所掌握,那么这就解除了手足的束缚,使许多人都摆脱了爱国主义的偏见……”

“我不属于爱国主义。”克拉夫特仿佛神情紧张地说。他大概不喜欢听这一番争论。

“是不是爱国主义,这可以撇开不谈。”本来一声不吭的瓦辛开腔了。

“可是请问,克拉夫特的论断怎么会削弱对全人类事业的向往呢?”教师叫道(唯独他一个人嚷嚷,其余的人都悄悄地说着话)。“即使俄罗斯被定为二等;不过也可以不单单为俄罗斯工作。此外,假如克拉夫特不再相信俄罗斯,他怎么能成为爱国主义者呢?”

“何况他是德国人。”又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

“我是俄罗斯人。”克拉夫特说。

“这个问题跟事情没有直接的关系。”杰尔加切夫对打断争论的人说。

“你们要解放思想,”季霍米罗夫对任何人的话都置之不理。“如果俄罗斯只不过是供更高贵的种族利用的材料,那么,为什么它不应该成为这样的材料呢?这还是起着一种相当体面的作用。由于任务扩大了,为什么不平心静气地接受这种思想呢?人类正处在已经开始了的蜕化的前夕,只有瞎子才会否认当前的任务。如果你们不再相信俄罗斯,那就别管它,去为未来工作吧,——为未来的、还陌生的人民工作吧,但这种人民将由全人类组成,没有种族的区别。俄罗斯本来就有消亡的一天;各民族,甚至那些最有才能的民族生存至今总共一千五百年,至多两千年。生存两千年或两百年,这还不是一样吗?罗马人并没有作为一种生气勃勃的力量生存一千五百年,也变成了材料。他们早已不存在了,但是他们留下了一种思想,这种思想已成为今后人类命运中的一个要素。怎么能对人说,没有事情可做呢?我不能想象,有一天会出现无事可做的局面!你们为人类做事吧,其余的一切都不必担忧。如果用心地环顾一下四周,有那么多要做的事情,而生命却是短促的。”

“必须按照自然和真理的法则生活 。”杰尔加切夫太太从门后说。门闪开了一条缝,看得见她站在门旁,热诚地倾听着,胸前抱着一个婴孩,胸部被遮住了。

克拉夫特一面听着,一面轻轻地笑,末了,似乎露出有点儿痛苦的神情,然而十分真诚地说:

“我可不明白,在一种使你的理智和心灵都完全服从于它的统治思想的影响下,怎么还能靠这种思想以外的东西活下去呢?”

“但是,如果用逻辑和数学方法来向您证明,那么您的论断是错误的,整个思想也是错误的,您毫无权利可以把自己排除在为人类造福的活动之外,只因为俄罗斯命中注定是二等的民族;假如有人向您指出,在您面前展现的不是一条狭窄的地平线,而是广阔无际的天地;不是狭窄的爱国主义思想……”

“唉!”克拉夫特轻轻地把手一挥。“我不是已经对您说过,这不是爱国主义。”

“显然,这是一种误解,”瓦辛忽然插嘴说,“错误在于克拉夫特的论断不仅仅是逻辑的论断,可以说,是一种已经转变为感情的论断。不是一切天性都是一样的;许多人的逻辑论断有时转变为极强烈的感情,这种感情一旦攫住了整个身心,就很难驱走或加以改变。为了救治这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要改变这种感情只有用别的、力量相等的感情来代替才可能。这总是很困难的,而在许多情况下是不可能的。”

“错误的!”那个好争论的人大声地喊叫起来,“逻辑的论断本身就能消除偏见。合理的信念会产生同样的感情。思想来自感情,也支配着人,化为新的感情!”

“人是各种各样的:一种人很容易改变感情,另一种人却很难改变。”瓦辛回答道,好像不愿意再争论下去;可我却很赞赏他的思想。

“这正是如您所说的那样!”我忽然转脸对他说,坚冰敲破了,谈话忽然开始。“必须用别的东西来代替感情。四年前,莫斯科有一位将军……要知道,诸位,我并不认识他,但是……说实在的,也许他本人也不能使人肃然起敬……并且事实本身也可能是荒谬的,然而……不过,要知道,他的孩子死了,也就是说,实际上是两个女孩子,都得了猩红热相继夭亡……嗯,于是他悲痛万分,简直痛不欲生,他那么伤心,以致大家都怕去看他——结果大约过了半年就一命呜呼。他为此而死,这是事实!那么,怎样才能使他复活呢?回答是:用力量相等的感情!应该把这两个女孩子从坟墓里掘出来还给他——这是唯一的办法,也就是只有这个办法。他也已经死了!但是可以向他提出理由充足的论断:那就是生命是短促的,人都要死的,从日历上可以作出统计,有多少孩子死于猩红热……他该安息了……”

我顿住了,一面气喘吁吁,一面朝四下望望。

“这压根儿无关。”有个人说。

“您所列举的事实虽然和这个例子不十分相同,但到底有相似之处,说明情况。”瓦辛转脸对我说。

我在这里应当承认,我为什么赞赏瓦辛所提出的关于“思想-感情”的论证,同时也必须极其羞愧地直言不讳。是的,我害怕去找杰尔加切夫,虽然这并不是由于叶菲姆所推测的那个原因。我所以害怕,是因为我还在莫斯科时就害怕他们了。我知道他们(也就是说,他们或诸如此类的其他人——这全都一样)——都是辩证家,也许会使“我的思想”破灭。我对自己有坚定的信心,我决不会向他们暴露我的思想,也不会告诉他们什么;可是他们自己(也就是说,又是他们或者像他们那样的人)都会告诉我什么的,因此我自己就会对我的思想失去信心,甚至会对他们绝口不提我的思想。在“我的思想”里包含着一些我还没有解决的问题;但是除了我以外,我不愿让任何人去解决它们。最近两年来我甚至不再看书,怕看到不利于我的“思想”的、会使我感到震惊的篇幅。现在瓦辛蓦地一下子就解决了问题,这使我感到极大的安慰。真是如此:我害怕什么呢?不管用什么样的辩证法,他们会拿我怎样呢?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懂得瓦辛所说的“思想-感情”是什么!驳斥美好的思想还不够,必须代之以同等力量的美好的东西;不是我决不愿意抛弃我的感情,我心里会驳倒这个反驳的,即便理由十分充足,也不管他们会说什么。他们能给我什么来替代呢?因此我可以更勇敢些,我应该更刚强些。我一面钦佩瓦辛,一面却感到羞愧,觉得自己是个不中用的孩子。

因此羞愧感又涌上了我的心头。迫使我敲破坚冰、开口说话的不是那种想夸赞我的才智的丑恶的感情,而是一种想要“扑上去搂住他的颈脖”的愿望。我想要扑上去搂住他的颈脖,是为了使人家承认我是个好人,并开始拥抱我或做出类似的行为(总之,是卑鄙的行为),我认为是我的一切可耻的行为中最卑鄙的,我心中很早就对这感到怀疑了,并且正是由于那么多年来我与世隔绝的缘故,虽然我并不后悔。我知道,我应该在人们面前装得更悲观些。自从蒙受种种这样的耻辱后,使我感到安慰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我到底还有思想,它和从前一样还是一个秘密,我没有向他们泄露过。有时我心里发紧地想象着,一旦我把我的思想告诉某人,我心里将会忽然感到空虚的,以致我会和大家一样,也许会放弃我的思想;因此,我爱护它,把它隐藏起来,一想到我会瞎说一通就浑身发抖。现在在杰尔加切夫家里几乎与人一接触,我就不能自持了!当然,我什么也没有泄露,但是竟不可饶恕地瞎扯起来;结果招来了耻辱。回想起来觉得这真糟!不,我是不能与人交往的;我现在也这么想;四十年以后我会讲的。我的思想需要一个隐藏之所。

瓦辛刚夸赞了我,我就忽然忍不住想要说话了。

“依我看,每个人都有权利有自己的感情……假如是由于信念……目的是为了使谁也不会为此而责备他。”我对瓦辛说道。我虽然说得很麻利,但好像不是我在说话,在我嘴里转动的是别人的舌头。

“是真的吗?”同一个声音立刻接上来,并用带嘲讽的口吻曼声说,这声音曾经打断了杰尔加切夫的话,并向克拉夫特叫嚷过,说他是德国人。因为我认为他完全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所以我对教师说,好像这是他向我叫嚷。

“对任何人不敢妄加评论是我的信念。”我瑟瑟发抖了,已经知道我是在自欺欺人。

“何必那么保守秘密?”又是那个无足轻重的人的声音。

“各人有各人的思想嘛。”我直瞅着教师,相反,他默不作声,含笑打量着我。

“您有吗?”那个无足轻重的人喊叫道。

“说来话长……我的一部分思想是希望人家不要打扰我。眼下我身边有两个卢布,我要单独地过日子,不依靠任何人(请放心,我知道人家会反对的),什么也不干,——甚至也不为克拉夫特先生被请去干的那人类的伟大未来而工作。个人自由,也就是我自身的自由,应该放在首要的地位,我再也不想知道别的什么。”

错误在于我生气了。

“您在宣传饱牛的安宁,对吗?”

“就算是这样吧。牛不会欺侮人的。我什么也不欠人家,我向社会缴纳捐税,是为了让我不被人盗窃,不挨打,不被人杀害,没有人再敢对我提出要求。我个人也许还有其他思想,假如我想要为人类服务,我会去做的,也许我所做的工作会比一切宣传家们所做的多十倍;不过我希望没有人 敢要求 我这样做,就像强迫克拉夫特先生那样强迫我去做;即使我一个指头也不举起来,那是我的充分自由。由于爱人类而扑上去搂住一切人的颈脖,看见人家流下感动的泪水而心软——那不过是一种时髦。我何必一定要爱别人,或爱你们未来的人类,你们未来的人类我是永远看不到的,他们也不会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他们也会化成灰的,不留一丝痕迹和印象(时间在这方面是毫无意义的),那时大地也将会变成冰山,将会在没有空气的空间中和多得不可计数的那样的冰山一同飞翔,也就是简直不能想象,还有比这更无意义的了!这就是您的学说!请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做个高尚的人,何况一切既然只不过是过眼烟云。”

“啊——啊呀!”一个人的声音叫道。我神经质地、怒不可遏地把这一切一口气说了出来,毫不顾忌。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可我生怕人家反驳,就急忙往下说。我深深地感觉到我的话说得好像从一面筛子里撒下来似的,语无伦次,刺刺不休;可我急于要使他们信服,挫败他们。这对我是很重要的!我已经准备了三年!但是真奇怪,他们忽然都默不作声了,一句话也不说,全都谛听着我的话。我继续对教师说:

“正是这样。顺便说说,有一个异常有才智的人曾经说过,最困难的是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一定要做个高尚的人?’要知道,世界上有三种卑鄙的人:一种人卑鄙得天真烂漫,也就是说,相信自己的卑劣行径是最高尚的;另一种卑鄙的人是有羞耻心的,也就是说,对自己的卑劣行径感到了羞愧,但还是一定要把卑劣行径干到底;第三种是真正的卑鄙之徒,地地道道的卑鄙之徒。让我来举一个例子:我有一个同学叫拉姆别尔特,他还只有十六岁的时候,就对我说,他往后成了有钱的人,他最大的享乐将是当穷人家的孩子快要活活饿死的时候,他把面包和肉去喂狗;当他们没有木柴生火取暖的时候,他去买下整座木柴堆栈,把木柴堆在田野里,生起火来把田野烧得暖烘烘的,一块木柴也不给穷人。这就是他的感情!请问,我怎样回答这个十足的卑鄙之徒的问题:‘为什么他一定要做个高尚的人?’特别是现在,在你们进行了这样的改造的我们的时代。因为比现在更糟的事情是从来没有过的。诸位,在我们的社会里,一切都不是明白清楚的。要知道,你们否定上帝,否定舍己为人的行为,还有什么样的因循习惯——漠不关心的、盲目的、迟钝的因循习惯,能迫使我这样行动,假如不这样行动对我更为有利的话?你们说:‘对人类的合理态度也就是我的利益。’但是假如我发现所有这些合理的东西、所有这些兵营、法朗吉 都是不合理的呢?我才不管这些,我也不关心未来,既然我在世界上只能活一次!让我自己来考虑我的利益吧:这样会更有乐趣。一千年后你们的人类将成为什么样子,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依照你们的规约,那我就会既没有爱情,也没有未来的生活,更不承认我的舍己为人的行为。不,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会用玩世不恭的态度为自己而生存,哪怕别人都毁灭!”

“一个极好的愿望!”

“不过,我永远愿意跟他们在一起。”

“那更好!”(又是那个人的声音。)

其余的人还是默不作声,大家都望着,细细地瞧着我;但是哧哧的笑声从屋子的各个角落里渐渐响了起来,还是轻轻的,但是大家都朝着我哧哧地笑。只有瓦辛和克拉夫特不笑。留着乌黑连鬓胡子的那个人也在得意地微笑;他直瞅着我,侧耳谛听着。

“诸位,”我不觉浑身发抖了,“我决不把我的思想告诉你们,可是相反地,我倒要问问你们,从你们的观点问问你们,——你们别以为我是替自己说话,因为我也许比你们大家加在一起更爱人类,超过你们一千倍!请问,——你们现在一定要回答,你们应该回答,因为你们都在笑,——请问,你们用什么办法来打动我,使得我会追随你们?请问,你们拿什么来向我证明,你们将会过好日子?你们将怎样处理在你们兵营里我个人的抗议?诸位,我早已想和你们见面!你们将有兵营、公共宿舍,一切不可或缺的东西,无神论,没有孩子的公共妻子——我知道这是你们的最终目标。为了换取这一切,换取你们的合理制度向我保证的那一小部分折中的利益,换取一块面包和一个暖和的地方,你们要把我的整个个性剥夺!不行:这样,我的妻子就会被人夺走的;你们会不会压制我的个性自由,不让我把敌人的脑袋砸烂?你们会对我说,那时候我会明白事理些;但是妻子会怎样谈到这么一个明白事理的丈夫呢?假如她多少还有点自尊心的话,这是不正常的;你们应当感到害臊。”

“您是妇女问题专家吗?”那个无足轻重的人幸灾乐祸地说。

有一会儿工夫,我蓦地想扑过去,把他拳打脚踢猛揍一顿。这个人个子不高,头发略带火红色,脸上有点儿雀斑……是的,其实鬼才注意他的外貌!

“请您放心,我还从来没有跟女人打过交道。”我毫无顾忌地头一次向他转过身去说道。

“一个很有价值的消息,有女士们在座,应该说得有礼貌些!”

但是大家蓦地挤在一起,微微骚动起来;大家都拿起帽子想走了,——当然,不是由于我,而是他们都到时候了;不过他们这种对我沉默的态度使我感到非常害臊。我也霍地站了起来。

“请问您贵姓,您老是看着我?”教师忽然露出令人作呕的微笑向我走来。

“多尔戈鲁基。”

“多尔戈鲁基公爵吗?”

“不,普通的多尔戈鲁基,前农奴马卡尔·多尔戈鲁基的儿子,我以前的主人维尔西洛夫老爷的私生子。诸位,请你们放心:我根本不是为了叫你们立刻为此而扑过来搂住我的颈脖,使我们大家都感动得像牛犊一般号啕大哭!”

一阵大声的、最无礼的哄笑一下子响了起来,因此睡在隔壁屋子里的那个孩子被吵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我气得发抖了。他们都跟杰尔加切夫握了握手走了,丝毫没有注意到我。

“咱们走吧。”克拉夫特把我推了一下。

我走到了杰尔加切夫跟前,使劲地握住了他的手,又用足力气把他的手摇了几下。

“请原谅,库德留莫夫(这个人头发略带火红色)老是欺侮您。”杰尔加切夫对我说。

我跟随着克拉夫特走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害臊。

当然喽,现在的我和当时的我有极大的区别。

我还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害臊”,我又在小楼梯上赶上了瓦辛,像撇下一个次要人物一般,在克拉夫特后面掉下了,神态极其自然地、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问道:

“您大概认识家父,也就是我想要说的维尔西洛夫吗?”

“说实在的,我不认识,”瓦辛立刻回答道(圆滑的人们对刚才蒙受了耻辱的人说话都有这种礼貌——一种毫不令人难受的、非常文雅的礼貌),“可我有点儿认识他;遇见过他,也听过他说话。”

“既然您听过他说话,那么您当然知道,因为您——您!您对他怎样个看法?请原谅我这么急于发问,可是我必须问。这正是您会想到的,我要听听的就是 您的 意见。”

“您向我提出许多问题。我觉得这个人能够对自己提出重大的要求,也许能够实现这些要求,——不过不肯告诉别人,他怎样去实现。”

“这是对的,这很对。这是个很高傲的人!但他是不是一个诚实的人呢?听着,您对他信天主教有什么看法?不过我忘了,您也许不知道吧……”

如果我不是那么激动,我当然不会徒劳地把这样一些问题向一个从来没有跟他谈过话、只不过听人谈起过他的人放连珠炮般地说一通的。使我感到奇怪的是,瓦辛似乎没有注意到我那发狂般的行为!

“这件事我听说过一些,但不知道是否确有其事。”他仍然镇静地、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根本没有那回事!关于他的传说是不真实的!难道您以为他会信仰上帝吗?”

“这是个很高傲的人,正如您自己刚才所说的;但是很高傲的人中间有许多人,尤其是有点儿鄙视别人的人都喜欢信仰上帝。许多意志坚强的人似乎都有某种自然的要求,——寻找什么人或向它顶礼膜拜的什么东西。意志坚强的人有时也觉得承受不了自己的力量。”

“听我说,这大概是确实无疑的!”我又喊叫起来,“不过我很希望懂得……”

“这里原因是很明显的:他们选择了上帝,以免崇拜人,——当然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样做,因为崇拜上帝到底不那么使人丢脸。于是他们成为异常狂热的信徒了,——更确切地说,成为热烈想望信仰的人了;但是他们把愿望当作信仰。这样的人最后往往会感到失望的。我觉得维尔西洛夫老爷为人极其诚恳。一般说来,他使我很感兴趣。”

“瓦辛!”我喊叫起来,“您使我很高兴!我感到惊奇的不是您的智慧,我感到惊奇的是您为人这么诚实,我又远不如您,——您怎么会和我一同走,谈得那么自然而又谦恭有礼,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瓦辛笑了笑。

“您太夸赞我了,那不过是因为您太爱谈抽象问题的缘故。您大概很久没谈这种问题了。”

“我已经沉默三年了,三年来我做着准备想要谈谈……您当然不会把我当作傻瓜的,因为您本人是异常聪慧的,虽然没有人会做出比我更蠢的行为来;可您一定把我看作卑鄙的人!”

“卑鄙的人?”

“是呀,毫无疑问!请您告诉我,因为我说了我是维尔西洛夫的私生子,您不会暗地里瞧不起我吧……而且我还自豪地说过,我是一个家仆的儿子?”

“您把自己折磨得太苦了。假如您认为说错了,只要下次不再说就好了;您还能活五十年哩。”

“哦,我知道,我应该少跟人说话。一切不良行为中最卑鄙的是搂住别人的颈脖;我刚才已经对他们说过了这话,现在我又搂住您的颈脖了!但这是有区别的,对不对?假如您懂得这个区别,假如您能够懂得,那我要为这个时刻祝福!”

瓦辛又笑了笑。

“假如您愿意,请到我家里去,”他说,“现在我有了工作,很忙,但是您肯光临会使我高兴的。”

“刚才我看您的脸色,就断定您是十分刚强的,不善交际的。”

“这很可能是对的。去年我在卢加认识了令妹丽扎维塔·马卡罗夫娜……克拉夫特站住了,好像在等您;他应该拐弯了。”

我紧紧地握了握瓦辛的手,就径直跑到克拉夫特跟前去了。我和瓦辛谈话的时候,克拉夫特一直在前头走。我们默然走到了他的住所;我还不愿而且也不能跟他谈话。克拉夫特的性格里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识趣。 6dKoBhWJNCyET0GpAUkRGr8hdsAf1N5sYbjbj5dwiqfqazS3qDzJX+4qNAiY7e7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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