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乱世,安逸无忧的日子总是短暂,一如最明媚的花开,常常来去匆匆,徒留惆怅的回忆和哀怨的追思。
如火如荼的解放战争仍在继续,最终打破了金陵的宁静。1949年,延河之水汇成滚滚铁流,冲垮了蒋家王朝的最后防线,曾经虎踞龙盘的国民政府兵败如山,仓皇逃往台湾,陈家再次跟随,举家迁徙。
他们是战火中的无辜生灵,无关政治,无关党派,几经挣扎求索,不过是在逃亡中探寻存活的勇气。一次次颠沛流离,太多人都失了纯真,添了风霜,却又不得不为了家人,重新披上坚强的精神铠甲。
炮火连天的年月,刀光剑影奏响血肉横飞的挽歌,生死之间全凭一腔热血和一丝运气。从欢声笑语的黄角桠,到宁静舒适的南京城,再到偏安一隅的宝岛台湾,他们被战争的车轮推动,不断在发黄的地图上寻找得以安全栖息的地方。
一路奔波,一路遭难,一路哀鸿遍野,尚且懵懂的三毛第一次懂得流浪的滋味。虽然周遭的境遇她看不真切,也不太懂得,但她依稀记得母亲在风雨飘摇的海上痛苦晕船的模样,以及跌坐在旁不断发抖的自己。
漂过东海,穿过波涛汹涌的台湾海峡,三毛当时的恐惧,是真真切切的。
抵达台湾后,陈家兄弟在台北建国北路的一幢日式小房子中安顿下来。荒僻街区,鲜有人烟,那呼啸而过的穿堂冷风,那郁郁青青的屋后野草,那浓密森木的悲鸟哀鸣,无不勾勒出百业凋敝的惨状。陈家上下,一共十几口人,全都拥挤在这狭小的房子,孩子们只能躺在地上睡觉。很多时候,无论睡着还是醒着,身边都是稚嫩的手脚。
战争乱了人心,也乱了社会。伴随着飞速的通货膨胀,陈家上下多年的积蓄和金银首饰全都换了食物,为了生计,陈家兄弟在举目无亲的孤岛之上四处奔波,寻找着生存的出路。
初来乍到,举目皆是陌生的街景,在这样的境遇下,陈嗣庆叹息着,终不能从容以对。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生命从孕育伊始,就开始吸吮一个地方的营养,那儿的水,那儿的空气,那儿的风土人情,全都在潜移默化间刻在骨子里,他们是大陆人,自是有舍不掉的乡愁和思念。
乡愁如烟。从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到白居易的“望阙云遮眼,思乡雨滴心”,再到高适的“故乡今夜思千里,鬓愁明朝又一年”,相思无形,诗歌有形,水土之情和血脉之亲,是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断的。
长久以来,乡愁一直是中国诗歌长河里历久弥新的主题,而台湾当代诗人余光中的《乡愁》,是其中颇为动人的一曲,代表了那代人的共同心声——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呀,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同为炎黄子孙,余光中虽身居海岛,他的乡愁蕴含着深厚的历史感与民族感。一海之隔,隔不断思念,一海之隔,隔不断乡愁,这不仅是余光中的乡愁,更是漂流到台湾的千千万万人的思乡情怀,这是任何时代的乡愁,都无法比拟的广度和深度。
正如余光中先生所说:“纵的历史感,横的地域感,纵横相交而成十字路口的现实感。”他将个人悲欢与强烈的祖国之爱、民族之恋交融在一起,撩起时代的乡愁。百川奔东海,千峰朝泰山,这首柔美而哀伤的回忆曲,是台湾游子最深沉的倾诉。
当然,幼时的三毛并不知乡愁为何物,孩子眼中的世界都是单纯的,并且天生乐天派。初到台湾,三毛的兄弟姐妹第一次见到了榻榻米,欣喜好奇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脱下了鞋袜,奔到榻榻米上欢呼雀跃:“解放了!解放了!解放了!”都说童言无忌,但在当时的台湾,“解放”实属十恶不赦的字眼,大人们听见后,赶紧跑过来,喝止他们的“胡言乱语”。
这一年,三毛不过6岁,关于大陆的记忆,早就随着茫茫无涯的海涛渐行渐远,只余些许支离破碎的片段。然而,尽管如此,一脉相承的惺惺之情是流淌在血液中的,几十年后,台湾当局开始准许台湾部分民众返回大陆探亲,欣喜若狂的三毛当即热泪盈眶,并代替父亲回乡祭祖,探望故友乡亲。
那是1989年,三毛46岁,已入中年的她来到浙江舟山,那是她名副其实的故乡。在乡亲父老的簇拥下,她终于踏上了这片久违的土地,刹那间只觉百感交集!
她与亲友亲切握手,低声问候,恍惚间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回到了家乡。望着一张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孔,她颤抖着声音问道:“倪竹喜叔叔来了没有?”
话音刚落,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她赶紧迎上去,含着眼泪抱住老人:“竹喜叔叔,我3岁时,你抱过我,现在让我抱抱你!”
到了堂伯母家,三毛搀扶倪竹喜老人坐到房间中央的长沙发上,然后双膝跪地,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少小离家,终归故里,她入乡随俗,恪守着中华民族传统礼节,以传达自己对家乡的厚土深情。
两天后,她专门去陈家村祭祖,按照闽南风俗,郑重其事地施行祭拜仪式。在陈家祠堂的供桌前,她亲自点燃了六炷清香,合掌举至额头,然后虔诚地拜三拜,插在列祖列宗排位前的香炉里。
接着,她到祖父陈宗绪的坟前,献上鲜花,并点燃了九炷香,三炷敬天地,三炷敬祖父,三炷敬祖母。她双膝跪地,大拜三次,恭敬伏在地上的她,悲恸地哭诉着:“阿爷,平平来看您来了!阿爷,平平要跟您说说话!阿爷,魂魄归来,侬一定要回来!”
她从坟头撮起一把尘土,小心翼翼地放进早已备好的麦秆小盒子,因为在她眼里,这是最珍贵的东西,生病了,拿它泡水喝,病就会好。她还从祖屋的老井里打了一桶水,装满随身携带的瓶子,她说,故乡的水是送给父亲最好的礼物。
当然,祖父坟前的尘土能治病,这纯属无稽之谈,想来三毛也不可能真的拿去泡水。但她就是这样固执地相信着,故土于她,也是不一样的存在。
离家千里,何处不乡愁。乡愁似梦,那山、那水、那土地,在魂牵梦萦的思念中变得多情起来,热切地欢迎着远乡归来的游子……
我们的三毛1
我女儿常说,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痛快地活过。我想这个说法也就是:确实掌握住人生的意义而生活。在这一点上,我虽然心痛她的燃烧,可是同意。
——三毛父亲陈嗣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