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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说《周南》

“周南”,“南”,有二说。

一说:南,地名,南是南国也。王先谦 《诗三家义集疏》:“鲁说曰:‘古之周南,即今之洛阳。’又曰:‘自陕以东,皆周南之地也。’”马瑞辰 《周南召南考》:“周、召分陕,以今陕州之陕原为断,周公主陕东,召公主陕西。乃诗不系以陕东、陕西,而各系以‘南’者,‘南’盖商世诸侯之国名也。《水经•江水注》引《韩诗序》曰:‘二南,其地在南郡、南阳之间,是韩诗以二南为国名矣。’”

二说:南,乐名。宋程大昌《考古编》以南为乐名,取证于《诗经•小雅•钟鼓》篇之“以雅以南”。

二说似不能并存,然若以南乐出于二南,则二说皆可成立,归而为一,如二黄(二簧)出二黄 之间者。

篇一 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雎》三章,首章四句,后二章八句。毛诗以为五章,章四句,非也。

《关雎》字义:

首章:“关关雎鸠”,“关关”,一作“ 第二讲 说《周南》 第二讲 说《周南》 ”,象其声也。“在河之洲”,“洲”,一作“州”,原为 第二讲 说《周南》 ,后重为三 第二讲 说《周南》 ,上下像流水,中间像陆地,故曰“水中可居”(许慎《说文解字》)。“洲”系后来之字。(洲、燃、曝,皆后来之字,原作州、然、暴。)“关关”,是谐声,“州”字是象形。“窈窕淑女”,“窈窕”,《晋书•皇后传》注作“苗条”,此非德性之美,只是言形体之美,如“子慕予兮善窈窕”(屈原《九歌•山鬼》),非毛传幽闲(“闲”、“娴”通用)之谓也。中国字有本义,有反训。如“乱臣十人”(《尚书•泰誓》),“乱”,治也,言有能治乱。“君子好逑”,“逑”,一作“仇”。《左传》:“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妃”,音配,配也、合也;“耦”,偶(couple)也。“怨耦曰仇”,是“仇”之本义。此处“好逑”是反训。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兴(introductory)也。上下无关之为兴,因彼及此之谓比。王雎 雌雄有别,人何以知以雎比人?岂非比而为兴?故此实只是兴,凑韵而已。

二章:“参差荇菜”,“参差”,不齐也,双声字。杜诗《曲江对雨》“水荇牵风翠带长”(荇,水上之荇自水中直长到水面,玉泉山 有之)。“左右流之”,“流”,《尔雅•释言》 :“流,求也。”非也,就是流,不必作求解。“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句好。或曰“左右流之”言侍妾,非也。仍是兴,与下无关。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服”,毛传:“思之也。”“思服”之“思”为语助词(助动词)。(何不说“思”是动词,“服”是语助词?)念兹在兹,念念不忘。

三章:“琴瑟友之”,“琴瑟”,乐器;“钟鼓乐之”,既曰乐,取其和。乐者和音,琴瑟,古雅之乐,尤和谐。

“左右芼之”,“芼”,一作“覒”。毛传“择之”,朱注谓烹,今俗有“用开水芼一芼”之说,但“左右芼之”则不通。故“芼”者,“斟酌取之”之意,亦非采后更择之,而当采时斟酌取之也。(诗词中“挑菜”,俗称打野菜之意。)“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乐以宣情,故悲哀之时乐不能和,心情浓烈之时不能以喜乐宣出,故以“钟鼓乐之”也。古人之言,井然有次。

余以为此篇乃虚拟之辞(假设也)。或谓此系咏结婚者,故喜联常用。余以为不然,此相思之辞。“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写实也。“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言得淑女之后必如是也。

《关雎》诗旨:

(一)孔子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

(二)《诗序》说:“《关雎》,后妃之德也……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

(三)鲁说:毕公所作,以刺康王。 康王一朝晏起,夫人不鸣璜,宫门不击柝,《关睢》之人,见几而作。

(四)韩说: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

(五)朱子说:周子文王有圣德,又得淑女以为之配,宫中之人于其始至,见其有幽闲、贞静之德,故作是诗。

(六)清方玉润 说:此诗盖周邑之咏初昏(婚)者,故以为房中乐,用之乡人,用之邦国,而无不宜焉。然非文王、大姒之德之盛,有以化民成俗,使之成归于正,则民间歌谣亦何从得此中正和平之音也邪?

除了第一条外,皆如云雾。

盖六朝、唐、宋而后,有思想者皆遁而之禅,故无人打破此种学说。《宗门武库》 载:王安石问某公,何以孔孟之学韩愈以后遂绝?公曰: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入佛门中来。 汉以后有文学天才者多专于治诗文,有思想(研究哲学)者多逃于禅,故经师无大思想家。(实则经学大部分仍是文学、哲学之相合。)

汉儒说“《关雎》,后妃之德也”,真是一阵大雾,闹得昏天暗地。后妃,文王之妃也。《周南》十一篇说到女性,《诗序》都说是后妃、“王化”、“上以风化下”之谓也,《周南》是王化之始。余曰:“既曰王化,当以文王为主,何以先说后妃,置文王于何地?”孔子并未尝说君子为文王,淑女为太姒(后妃)。孔子极崇拜文王,若是,安有不说之理?可知君子、淑女并非专指,而为代名(通称),不必指其名以实之。《诗序》又说:“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简直是在降雾。淫,溺也,酒淫、书淫,过甚之意。淫与色连用,《诗序》误之始也,生生把字给讲坏了。孔子谓“《关雎》乐而不淫”,“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即最大乐。淫,乃过也、过甚之意。《诗序》讲作“不淫其色”,太不对。鲁、韩二家不传,似觉有憾;今就其传者观之,并不及毛高。韩说盖亦将淫连于色,故曰“内倾于色”。淫之言色,盖出于《小尔雅》 (此书亦汉儒所作):“男女不以礼交谓之淫。”(《广义》)大错,大错。《关雎》一诗,本系文随字顺,很明白的事,让汉儒弄糊涂了。“优哉游哉,辗转反侧”二句,其哀可知。而《诗序》曰“哀窈窕”,哀虽可训为“思”,但夫子所谓“哀而不伤”,若哀训为思,则“思而不伤”作何解?故又曰“无伤善之心焉”。是作《诗序》者亦知孔子之说,却添字注经。“伤”,亦太过之意,故曰“哀而不伤”。

《诗序》绝非子夏之作。“《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老夫子已先言之矣,何尝说“后妃之德”?子夏圣门高弟,若如此说,岂非该打?《诗序》作者大抵是卫宏,绝非子夏。

《诗序》最乱。欲讲《诗经》,首先宜打倒《诗序》。

所谓“鬼”者,即是传统糊涂思想之打不破的。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孟子•尽心下》)故佛说露出“自性圆明”(《圆觉经》)。圆者不缺,明者不昏,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者在此,故得配天、地为“三才”。鬼附体则自性失,成狂妄。最大的鬼是“传”(遗传:先天;传统习惯:后天)。

后人不敢反对汉儒,宋儒虽革命亦不敢完全推翻旧论。宋儒较有脑子,不取毛、郑,但仍不敢说是民间之作,摆不脱“后妃之德”,大雾仍未撤去,天地仍未开朗。朱子虽不赞成《诗序》,而仍指淑女、君子为后妃、文王。清方玉润也仍说是文王、太姒。比较起来,还是宋儒朱、程尚有明白话。情操是要求其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庸》一章)。朱子之说似乎比《诗序》好,但也不通。太姒之来与宫中之人何关?清方玉润虽不信汉、宋之说,而脑中有鬼,打不破传统思想。彼以为咏初昏,虽不对而尚近似;言文王、太姒之德,则全是鬼话矣。

汉儒、宋儒、清儒说经之大病,皆在求之过深、失之弥远,即孟子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孟子•离娄上》),而不明白“道不远人”(《中庸》十三章)的道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即“道不远人”,即浅入深。桌子最平常,而无一日可离,此即其伟大;本为实用,便无秘密,若再深求之,则不免穿凿附会。

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

“为”,治也。“正墙面而立”有二意:一是行不通,一是无所见。历来讲《周南》最大的错误就是将其中说到女性皆归之后妃,凡说到男性皆归之文王。这错误之始,恐即在毛公。《周南》是“风”,彼把“风”讲坏了。

“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诗序》),盖取“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论语•颜渊》)。“君子”有二义:一指居上位,一指有德行。此处是第一义。此处本可通,但说“下以风刺上”,风刺是风刺过失,而风中亦有赞美功德者,当作何解?岂非不通?

虽然,余亦不敢自谓是贤于古人也。尼采(Nietzsche) 说过:“我怎么这么聪明啊!”(《瞧!这个人》)尼采极聪明,作有 Thus Spake Zarathustra (Thus Spake,如此说、如是说),反耶教最甚,是怪物。他可以如此说,余则绝不肯。

篇二 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
是刈是濩,为 第二讲 说《周南》 为绤,服之无 第二讲 说《周南》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
薄污我私,薄澣我衣。
害澣害否,归宁父母。

《葛覃》三章,章六句。

后来之诗,韵相连。此《葛覃》中韵有间断者,如首章“施于中谷”、“集于灌木”,“谷”、“木”,叶;而“维叶萋萋”、“黄鸟于飞”、“其鸣喈喈”,“萋”、“飞”、“喈”,又叶,颇似西洋诗。

首章:“葛之覃兮”,“覃”,毛传:“延也。”按:延,引蔓之意。“施”,毛传:“移也。”按:“施”,即“迤”字,迤逦( 第二讲 说《周南》 )之“迤”。延、引、迤,双声。“施于中谷”,“中谷”,即谷中,犹中路、中逵即路中、逵中。

此章须注意语词。

语词、语助词,或曰助词,无意,仅是字音长短、轻重的区别,如也、邪、乎、于、哉、只、且。

语词有三种:

其一,用于句首。“唯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尚书•泰誓》)之“唯”字;“粤若稽古帝尧”(《尚书•尧典》)之“粤若”;“维叶萋萋”之“维”字。又如“夫”字。

其二,用于句中。“葛之覃兮”、“施于(preposition,to)中谷”、“黄鸟于飞”之“之”字、“于”字。

其三,用于句末。如“兮”、“耳”、“哉”。

语词之使用,乃中国古文与西文及现代文皆不同者。今天语体文则只剩了句末的语词。中国方字单音,极不易有弹性,所以能有弹性者,俱在语词用得得当。西文不止一音,故容易有弹性。“桌”,绝不如table好,“这是桌”就不如“这是张桌子”。

《葛覃》三章,《诗序》说“《葛覃》,后妃之本”。采葛纺织,此家家皆有、遍地都是之情形,何以见得是后妃?图为清朝康涛《葛覃图》(局部)。

此诗首章若去掉语词:

葛覃,施中谷,叶萋萋。
黄鸟飞,集灌木,鸣喈喈。

那还成诗?诗要有弹性,去掉其弹性便不成诗。

诗到汉以后,已经与前不同。最古的诗是“三百篇”,其次有楚辞: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唯庚寅吾以降。

(《离骚》)

试改为《诗经》语法:

高阳苗裔,皇考伯庸。
摄提孟陬,庚寅吾降。

将楚辞上的助词去掉以后,便完全失去了诗的美,这等于去掉了它的灵魂。可以说,助词是增加美文之“美”的。但是,楚辞助词用得最多,楚辞比“三百篇”还美吗?也未必。助词用得太多,有缥缈之概,故可说:

如此说岂非“三百篇”不如楚辞?不然。盖好花是浑的,白不止于白,红不止于红,不似“像生花” ,白即白,红即红。真的莲花虽红,而不止于红,红是从里面透出来而其中包含许多东西,像生花绝不成。

鲁迅《彷徨》题辞用《离骚》中四句: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曼”,通“慢”,长也。曼、延,叠韵。此四句,若改为四言不好办,改为五言则甚易:

羲和令弭节,崦嵫望勿迫。
曼曼路修远,上下吾求索。

不是改得好,原来就好。(《古诗十九首》中无此佳句。)但如此改法即不说失了屈子的精神,也是失了屈子的风格。屈子本借助语词,故能缥缈无形,如云如烟。

诗之首章,毛传:“兴也。”余意不然。兴应该是毫无联络的,此处非也。“葛之覃兮”一章,非兴,赋也。看二章“为 第二讲 说《周南》 为绤,服之无 第二讲 说《周南》 ”,可知矣。

二章:“维叶莫莫”,“莫莫”,毛传:“成就之貌。”《广雅•释训》 :“莫莫,茂也。”按:莫与“漠”通,有广大之义。《汉书•扬雄传》“纷纷莫莫”,“莫莫”或作“缅缅”,声之转也。(莫、漠、寞,皆有广大之义。)如:“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王维《积雨辋川庄作》)之“漠漠”、“缅想遥古”之“缅”,皆广远之义。鲁迅先生《彷徨》集中《示众》一篇写道:“寂静更见其深远了。”“深远”便是寞、漠漠、无边。字之形、音、义是一个,如:黑,模糊;白,清楚。楚辞《招隐士》“春草生兮萋萋”,“萋萋”,有新鲜之义。“漠漠”,其音亦广远。即模糊之“模”,亦有广远之义。

前章“萋萋”是始生,此章“莫莫”是已茂,有次第。

三章:“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言”,毛传:“我也。”非是。《尔雅•释诂》:“言,间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间,谓间厕字句之中,犹今人言语助也。”陈奂《诗毛氏传疏》:“言字在句首者谓发声(inter ),在句中者为语助(aux,adv)也。”陈奂处处尊毛,唯在此处不然。毛传最好以意为主,怎么合适怎么讲,其所谓合适,多半要不得。聪明差的人凭直觉最靠不住。余以为“言”与诗中之“以”用、“于”在 义同。《卷耳》“维以不永怀”之“以”字,无义,即“不永怀”。此“以”字与言、于、维,一义。此字在ㄧ纽 (影),ㄧ、ㄨ、ㄩ 三种声皆通,“维不永怀”、“于不永怀”、“言不永怀”,皆通。

诗传,齐、鲁、韩不传,检其零编断简,较之毛诗犹劣。盖毛之传亦似有公道者。

《白虎通 •嫁娶篇》:“妇人所以有师氏何?学事人之道也。诗曰:言告师氏,言告言归。”(汉人思想不清楚,训诂亦令人不敢相信,只是一部《论衡》还可看。)此诗为女子在嫁前于母家所作。在嫁前才有师氏,嫁后便无需师。

“言告言归”,“归”,犹“之子于归”(《诗经•周南•桃夭》)之“归”。

“薄污我私”,《后汉书》引作“薄言振之”,“薄”,注曰:“辞也。”“污”,毛传:“烦也。”郑笺:“烦,烦 第二讲 说《周南》 之。”梁阮孝绪 《字略》:“烦 第二讲 说《周南》 ,犹捼挱也。”按:捼,俗作挼。《说文》“捼”字下,徐氏 注曰:“今俗作挼,非。”又按:“《字略》所谓捼挱,当即今俗字揉搓也。揉、捼,韵通。”(《说文解字注笺》)“私”,内衣;“衣”,外衣。

“归宁父母”,在“宁”字下,《说文》引作“以旻父母”,盖言出嫁后使父母放心,非探视父母之意也。

《葛覃》诗旨:

《诗序》曰:

《葛覃》,后妃之本也。

“本”字殊费解,或释为本性,或释为务本,皆牵强。姚际恒 以为此“本”字“甚鹘突” (“鹘突”,俗作糊涂),是也。朱子以为所自作,亦武断。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云:“鲁说:葛覃,恐失其时。”则此诗又女子未嫁时作也。

训诂、名物不能不通,盖古今异也。故先释字句而后言诗旨。

太史公在《屈原列传》中也说过:“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怒。”也未说是说的后妃、文王。“国风”,本民间歌谣,何与文王、后妃?朱子不用《诗序》很有见地,而作《集传》仍然是用《诗序》,朱子言“小序亦不可尽弃”,可见仍然是用小序。鬼气未除,可说是阳违阴奉。

采葛纺织,此家家皆有、遍地都是之情形,何以见得是后妃?若是,则凡女子皆后妃矣。齐、鲁、韩三家早于《诗序》、毛诗,还未必如此鹘突,其可取处即不说文王、后妃。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无高明见解,特将所佚三家诗蒐辑于此,尚可靠。

前说即皆不是,尚有二问题:其一,已嫁自夫家归宁父母邪?抑或未嫁时宁父母邪?其二,或女性自作?或他人代作?问题在于第三章“师氏”。不过“归宁”历来皆误作嫁后用,余主张未嫁作,但已嫁也讲得通。

篇三 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 第二讲 说《周南》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卷耳》四章,章四句。

余初读此诗即受感动,但字句皆通,含义并不通,不能有比古人较好的解释;了解深,讲得不清。

《卷耳》字义:

首章:“采采卷耳”,“采采”,盛之貌,如《秦风•蒹葭》之“蒹葭采采”。毛传:“事采之也。”朱注:“非一采也。”“事采”恐怕也是“非一采”之意。事,事事。二动词连用,文字中常见,如:我说说、你听听,说说、听听,同一“说”、一“听”也。

“不盈顷筐”,“顷”,古“倾”字,倾斜之意,浅也。“筐”,古只作“匡”。“顷筐”,浅筐也。

“寘彼周行”,“周行”,大道。(“道”有二义:一道路之道,一道义之道。总之,道,人所由也。)如《小雅•大东》“行彼周行”、《唐风•杕杜》“生于道周”。诗中往往将字颠倒,置形容词(adj)于名词(n)之后。如:中路,路中也;中林,林中也;道周,周道、周行也。以诗证诗,“周行”,各处皆可作大道讲。毛诗、郑笺非也。

二章:“我马虺 第二讲 说《周南》 ”,“虺”,一作 第二讲 说《周南》 ;“ 第二讲 说《周南》 ”,一作颓。作“ 第二讲 说《周南》 颓”好,一见便知有病态。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六字句、五字句,打破了四字规则,此中有弹性。整齐字句,表达心气和平时之情感;字句参差者,表现感情之冲动(太白七古最能表现)。心气和平时,脉搏匀缓;感情冲动时,脉搏急而不匀。言为心声,信然!任其自然,字句参差便有弹性。

采耳之时,“酌彼金罍”,喝酒已怪;“我马虺 第二讲 说《周南》 ”,骑马将马累病了,奇而又奇。二章言“不永怀”,三章言“不永伤”,“怀”尚含蓄,“伤”乃放声矣,音好。二章“我马虺 第二讲 说《周南》 ”,“ 第二讲 说《周南》 颓”,神气坏;三章“我马玄黄”,“玄黄”,皮毛不光泽;四章“我马瘏矣”,“瘏”,真不成了。末句“云何吁矣”,“吁”,一作盱,张目远望。《小雅•彼何人斯》“云何其盱”即是“云何吁矣”,可证“吁”当作盱。

诗真好,断章取义,句句皆通;合而言之,句句皆障。董仲舒说“诗无达诂”,恐亦此意。余之说,首章自言,次章、三章、四章代言。

《卷耳》诗旨:

(一)《左传》说:“诗云: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能官人也。王及公、侯、伯、子、男、甸、采、卫、大夫,各居其列,所谓周行也。”杜预 注:“周,徧也。诗人嗟叹,言我思得贤人,置之徧于列位。”(此说讲不通。)

(二)《荀子•解蔽》说:“倾筐,易满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贰周行。故曰: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倾,反复;贰,不专。)

(三)《淮南子》 说:“诗云: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以言慕远世也。”高诱 注:“言我思古君子官贤人,置之列位也。诚古之贤人各得其行列,故曰慕远也。”

(四)《诗序》说:“《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

(五)欧阳修《诗本义》说:“后妃以卷耳之不盈,而知求贤之难得。因物托意,讽其君子。”

(六)朱熹《诗集传》说:“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按:朱子以第二章以下皆为后妃自谓。明杨用修 驳之,谓:“‘陟彼崔嵬’下三章,以为托言,亦有病。妇人思夫,而却陟冈、饮酒(此岂女子所为)、携仆、望砠。虽曰言之,亦伤于大义矣。”(《升庵诗话》)

(七)杨用修《升庵诗话》说:“原诗人之旨,以后妃思文王之行役而云也。‘陟冈’者,文王陟之也。‘马玄黄’者,文王之马也。‘仆痡’者,文王之仆也。‘金罍’、‘兕觥’者,冀文王酌以消忧也。盖身在闺门,而思在道途。”

(八)崔述《读风偶识》说:“此六‘我’字,仍当指行人而言,但非我其臣,乃我其夫耳。我其臣,则不可;我其夫,则可尊之也、亲之也。”

前三说虽欠善,然而乃引诗以成己之义,犹可说也。《诗序》之说,乃大刺谬 。古之女子与男子界限极严,何以后妃能求贤审官?若是,则文王是做什么的?欧阳修虽不信《诗序》,也落在其圈套中,脱不开后妃、文王。朱子说“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大概对。

篇四 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樛木》三章,章四句。

首章:“南有樛木”,“南”,国名。“樛木”,本或作朻木。毛传:“木下曲曰樛。”按:“右文” 例,凡从“ 第二讲 说《周南》 ”及“丩”之字,皆多半有曲意。如:绸缪、谬误、纷纠。

“葛藟累之”,“藟”,本或作虆。按:“虆”今省作累,“犹雧”省作集也。累,犹系也。

“乐只君子”,“只”,助词,犹哉也。

“福履绥之”,“履”,陈奂曰:“其字作履,其意为禄,同部假借。”(《诗毛氏传疏》)

二章:“葛藟荒之”,“荒”,《尔雅•释言》“蒙”、“荒”同训“奄”。按:“奄”与“掩”、“罨”古通,故“荒”有“罨”意。陶诗:“灌木荒余宅”(《饮酒二十首》其十五),是此“荒”字之义也。

“福履将之”,“将”,《说文》:“将,扶也。”将, 第二讲 说《周南》 之假也。凡“将”在《诗》中,训作“扶助”,皆当作“ 第二讲 说《周南》 ”。将,《说文》训“帅”。( 第二讲 说《周南》 、扶、将、帅,后来混用。)

此前的《关雎》《葛覃》《卷耳》三篇皆咏女子,此篇《樛木》则咏男子。

诗中每有各章句法相同,唯换一二字者,此一二字盖皆有义者,多是自小而大、自浅而深、由低而高、由简而繁。本篇:

葛藟累之  荒之  萦之

福履绥之  将之  成之

此是何等手段——技术!只调换一字半字,而面目绝乎不同,极有次第。盖古人识字多,认字认得清,用得恰当。至于今之白话诗,则尚差得远,用字甚狭。

篇五 螽斯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螽斯》三章,章四句。

“螽斯”,旧注多谓是草虫名。按:“螽”是名,“斯”是语辞,不应混为一名。又或训“斯”为分裂,犹谬。诗中如“弁彼 第二讲 说《周南》 斯”(《小雅•小弁》)、“菀彼柳斯”(《小雅•菀柳》)、“彼何人斯”(《小雅•何人斯》),“斯”皆语助也。余疑“斯”犹“子”,桌子、椅子、杠子,“子”,语词。“子”、“斯”皆齿音。“斧以斯之”(《陈风•墓门》),毛诗确是训分裂,但此处不然。

“诜诜兮”,“诜诜”,诸家皆从毛传训众多。“薨薨”、“揖揖”,亦皆训多。非也。若是如此,“螽斯”可矣,何必要“羽”?余谓“诜诜”、“薨薨”、“揖揖”,皆羽声。诜、薨、揖,皆因声取义,所谓“形声字”也,如口语之丁零当啷、噼里啪啦,无一定之字。唐诗“澹澹长江水,悠悠远客情”(韦承庆《南行别弟》)之“澹澹”、“悠悠”,元曲中之“赤律律”、“花剌剌”、“忽鲁鲁”……此种形声字能增加文字之美与生动。

毛传说本篇是赞美德行。“德行”字好。夫妇之道,人伦之始。先说男性、女性之美,而后即说其子孙之旺盛,此moral nature,看似极俗,实则天经地义,人类之无灭绝以此。

篇六 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 第二讲 说《周南》 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夭》三章,章四句。

“桃之夭夭”,“夭夭”,毛传:“夭夭,其少壮也。”按,夭夭,只是少好之意。(夭亡、夭折,夭,少之义。)《说文》引作“枖枖”,又作“ 第二讲 说《周南》 第二讲 说《周南》 ”。马瑞辰以“枖”为本字,而以“夭”为假借,恐非,“夭”当是本字。“夭夭”既为少好,后人以《诗》用以属桃,遂加木旁耳。(卓、桌、槕,乔、桥,皆后加旁。)“夭夭”,说“少壮”,不如从朱注是“少好”,夭有美好之意。(《论语•述而》:“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此“夭夭如也”之“夭”,讲作和。)

桃有薄命花之名,岂为其花不长而颜色娇艳邪?并非如此。盖桃花既老,很少花果,桃三杏四梨五年,桃三年即花,年愈少花果益盛,五六年最盛,俟其既老不花,无用,便做薪樵,曰薄命花言寿命短也。诗人不但博物——“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且格物——通乎物之情理。若我辈游山见小草,虽见其形而不知即吾人常读之某字,此连博物也不够。诗人不但识其名,而且了解其生活情形。诗人是与天地日月同心的,天无不覆,地无不载,日月无不照临,故诗人博物且格物。《桃夭》即是如此,诗人不但知其形、识其名,且能知其性情、品格、生活状况。

杜甫《绝句》有云: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然。

“花欲然”即“灼灼其华”。“然”,通“燃”,灼灼之意。红色有燃烧之象,“灼灼”,光明,有光必有热。桃花的精力是开花才茂盛。“夭夭”乃少好之意,少好的反面是老丑,故此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外表是言桃花之红,内含之义是指少壮之精力足,故开花盛艳,“灼灼其华”必是“夭夭”之桃。

不但创作要有文心,即欣赏也要文心。说话要十二分的负责。凡用字要彻底地了解字义,否则言不由衷(衷,中也),此种作品是无生命的。比利时梅特林克(Eterlinck) 之六幕剧《青鸟》中说指头是糖做的,折了又长。这是他的幻想,但这还是由事实而来的。糖又长出——木折仍能长。必要博物、格物,方才能有创作,方才有幻想。所谓抄袭、因袭、模仿,皆非创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必是诗人亲切的感觉。

近体诗讲平仄、讲格律,优美的音韵固可由平仄、音律而成,但平仄、格律不一定音韵好。词调相同,稼轩词,高唱入云,风雷俱出;梦窗 词则喑哑,故不能一定信格律。至于古诗,诗不限句,句不限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不但响亮而且鲜明,音节好。鲜明,常说鲜明是颜色,而诗歌令人读之,一闻其声,如见其形,即是鲜明。要紧的是鲜明;但若不求鲜明独求响亮,便“左”。左矣,不得其中道。对其物有清楚的认识,有亲切的体会,故能鲜明且响亮。对物了解不清楚的,不要用。

“有 第二讲 说《周南》 其实”,“ 第二讲 说《周南》 ”,毛传:“实貌。”马瑞辰以为“颁”之假借。颁,《说文》训大首,又与“坟”通,坟亦大也。颁、般、坟,轻重有不同。

“桃之夭夭”三章,说得颇有层次。

桃:一华,二实,三叶。此中有深浅层次:华好;没华,实好;没实,叶好;没叶,树还好——真是诗人。

之子:(一)室家、(二)家室、(三)家人。“桃之夭夭”是比兴“之子于归”,“灼灼其华”、“有 第二讲 说《周南》 其实”、“其叶蓁蓁”是依次言之,“宜其室家”、“宜其家室”、“宜其家人”是反复言之。西洋人管初生婴儿叫new­comer、stranger。新妇到夫家,也恰可说是new­comer、stranger。若宜便好,不宜便糟。“宜”最要紧,故再三反复言之。

篇七 兔罝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兔罝》三章,章四句。

《兔罝》字义:

首章:“肃肃兔罝”,“肃肃”,毛传:“敬也。”郑笺:“鄙贱之事,犹能恭敬。”非也。《豳风•七月》:“九月肃霜”,毛传训“肃”为“缩”,马瑞辰遂释“肃肃”为“缩缩”,且曰:“缩缩为兔罝结绳之状。”按:肃即严肃之肃,不必作“缩”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 第二讲 说《周南》 其实”、“其叶蓁蓁”,为是说得美。“肃肃兔罝”,“兔罝”,乃兔网,是物,不是指事,也非指人,肃即严肃意。罝兔“肃”做甚?非新整之网,捕不了也。

“赳赳武夫”,“赳赳”,通本作“纠纠”,“纠”字误。《诗》中赞美之人无论男女皆是健壮的,不是病态的,如说男子“颜如渥丹”(《秦风•终南》)、“赳赳武夫”,说女子“硕人其颀”(《卫风•硕人》)、“颀大且卷”(《陈风•泽陂》)。

“公侯干城”,“公侯”,代表国家;“干城”,毛传“干,扞也”,或作捍,卫也。若说“干”是“扞”,文法不足。朱子《诗集传》:“干,盾也。”朱意为长。

次章:“施于中逵”,“施”,音尸,不必音移,布也、张也。

“公侯好仇”,“好仇”,毛无传。郑笺云:“敌国有来侵伐者,可使和好之。”此说甚迂回而难通。敌国来侵,自当抵御,顾可以和为贤邪?朱子《诗集传》训“仇”为“逑”,得之。盖逑、仇皆为好匹,犹言同志、同心云尔。

《兔罝》诗旨:

《诗序》谓《兔罝》为“后妃之化也”,谬甚。后妃,女子,位中宫,其化乃能及于罝兔之人邪?(岂有此理,真是神了啦!)

总之,此篇所咏之主人翁是男子,是罝兔者。或男子作,咏其友;或女子作,咏其夫、其友。

痴人前不得说梦。毛、郑一般人简直不懂什么叫诗。

“三百篇”是诗的不祧之祖。《兔罝》首章四句: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字字响亮。

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

(韩退之《咏雪赠张籍》)

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

(苏东坡《雪后书北台壁二首》其一)

退之两句虽然笨,但念起来有劲,比东坡两句还好一点儿。东坡两句则似散文,不像诗,念不着。东坡“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两句,并非不是、不真、不深,苦于不好,奈何?《诗经•小雅•采薇》之“雨雪霏霏”,看字形便好。不是霰,不是雾,非雪不成。(“三百篇”只可以说是“运会”。现代社会没有一个大诗人,因为不是诗的时代。)杜甫《对雪》云: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此二句真横,有劲而生动。(“乱云低薄暮”较“急雪舞回风”更有劲。)他人苦于力量不足,老杜则有余。退之“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微有此意,但有力而无韵,有力所以工于锤炼,而无老杜之生动。

名词(具体)  形容词  动词(动作)  副词

词类之产生,乃先有名词,而后有形容词,而后有动词,而后有副词。老杜四个形容词(乱、薄、急、回),两个动词(低、舞),用得真好。“急雪舞回风”之“急”字、“舞”字、“回”字出于“雨雪霏霏”。(老杜《曲江对雨》“水荇牵风翠带长”之“牵”字、之“长”字,由《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之“流”出。)诗也如花,当含苞半开时甚好,但老杜是全放。老杜真横!

诗到后来愈巧愈薄,事倍而功不半。《红楼梦》香菱与黛玉学诗,举放翁“古砚微凹聚墨多”(《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此种断不可学。《红楼梦》作者的诗虽不高明,但是感觉灵敏,有天才,所以说的是。放翁的诗和东坡两句一类,不可学。写诗也莫太想得深,以至于能入而不能出。

退之“盘马弯弓惜不发”(《雉带箭》),虽笨,但有劲。一发必中,中必动,动必死。若一箭把鸟打死,便没意思。唐人诗“万木无声待雨来”,又“山雨欲来风满楼”(许浑《咸阳城东楼》),哪句好?第一句实在比第二句好,雨真下来,就没意思了。

有人说砍头是头落地后尚有感觉,最痛苦。那谁也没试验过,不过想当然耳,到那时就完了。最苦的是从宣布死刑到入刑场。旧俄安特列夫(Andreev) 的《七个被绞死的人》,七个人其中五个青年志士、一个杀人凶手、一个江洋大盗,在被绞死之前,有的不在乎,有的心中怕极。简直是心理的分析,纯文艺。

篇八 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好诗!

不是荡气回肠。“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杜甫《对雪》),三杯好酒下肚,便折腾起来,后人做到便算不错。“十九首”有许多如此,如“服食求神仙”(《驱车上东门》 )。“三百篇”则不然,这真是温柔敦厚,能代表中国民族的美德。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小雅•采薇》)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
昨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汉代古诗)

说雪,第一是“诗三百篇”,其次便是这首古诗。“三百篇”是主观的,说自己;此古诗是客观的,说的是别人,但也仍然是表现自己的情绪。打开四言、五言的界限,“三百篇”也未必高于汉人的古诗。若老杜的“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只能说他有感,不能说他有情。至末两句:

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

他言情倒不能说不真,但说兄弟手足之情总该厚于朋友,而这诗让人读来却远不及汉人之“昨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感人深,此即老杜之失败。他说雪没有自己,说自己的情感又忘了雪,所以不成。汉人两句诗,雪中有情,情中有雪,虽只两句却包括净尽。

文学绝不能专以描写为能事,若只求描写之工而不参入自己,不有自己的情感,便好也只是照相而已,算不得好诗。极力描写,不留余地与读者去想,岂非把读者都看成低能了吗?“急雪舞回风”,把雪形容尽致;“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更刻画得厉害,却更无余味。“三百篇”之描写便只“依依”与“霏霏”矣。古诗只说“风雪”,更不说是怎样的风雪,却让我们慢慢去想,东坡的“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虽写得情景逼真,却没些子“韵”,再好也是匠艺。看那四句古诗,多有韵。

《汉广》便是好在“韵”: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一唱三叹,仍是心平气和,出神入化。不能讲。

文学是生活的镜子,这面镜子可以永远保留给人们。

技术愈巧,韵味愈薄。古人虽笨,韵却厚。韵,该怎么培养?俗话“熟能生巧”,而韵却不成,仅练习也出不来,只有涵养。

没人不喜欢捧,文人尤其好戴高帽子。鲁迅先生多聪明也犯此病。骂就对骂,拼就对拼,任他眼光多锐利,心思多周密,有人一捧就不免忘乎所以了。鲁迅先生有篇文章说,我知道自己是一匹牛,张家说耕一片地我就耕地,李家要我给他拉磨我就给他拉磨,只有宰了剥皮吃肉我不干。明知我是公牛,若有人要我去充牛乳制厂的广告,我也答应。

有所谓“韵小人”,实在有意思,却不易得。韵小人就好比甘口鼠 ,它咬人而使人舒服,所以无论哪种动物都能被它咬死,一动不动地让它咬。萧长华 真是韵小人,唱《蒋干盗书》绝妙,《鸿鸾禧》 的金松扮来绝妙;王长林 便不成,毛手毛脚,只能做杨香武、朱光祖 之流,唱蒋干便不似。蒋干是书生,非韵不可。

《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休思”,毛诗作“休息”,《韩诗外传》所引作“休思”。王先谦谓当据毛诗改,是也。或谓“息”与下“不可求思”之“思”字为双声叶韵。大谬。凡诗无以双声为韵者。马瑞辰讲名物训诂甚好,此处却错了。无论古今中外之诗,皆无以双声叶韵者。既曰韵,当然以韵为主,哪有以声叶韵的道理?“思”,语词也,“不可求思”即“不可求”。明是不可求,毛传讲成了不求。“不可求思”云者,犹《关雎》所谓“求之不得”之意,非《诗序》所谓之“无思犯礼”及毛传之“无求思者”也。盖不可乃逑,实不含训诫即禁止之义。

“汉有游女”,“游女”,犹“游子”之“游”,无家之意。此“家”字是孟子“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孟子•滕文公下》)之“家”。游女,未嫁者也。

诗是有音韵美。但“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广”、“泳”、“方”古韵叶,现在念来叶不了。然而韵虽不叶,音调也甚好。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方”,毛传:“泭也。”《尔雅•释言》:“舫,泭也。”又:“方,并船也。”按:泭,一作桴。《论语•公冶长》:“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桴,俗作筏。载货多用筏,木板集成,虽然不舒服,却不易翻。

方——比——近——排

排,并船也。“比”较“方”有劲。“不可方思”,说有筏也过不去。

“经”者,常也,不变(always time, time for ever)。如老杜的《北征》《咏怀五百字》《三吏》《三别》,有四字评语曰“惊心动魄”,震古烁今,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吾人看来仍有不满人意者,即有“时代性”。人美杜诗曰“诗史”,其坏处也在此。唐人看来真有切肤之痛,但今人看来如云里看厮杀,又如隔岸观火,没有切肤之痛。莎士比亚(Shakespeare)之《马克白》《亨利第四》 ,虽也是写历史的,但其较老杜成功,真是伟大,盖其不专注在事实。历史唯求事实之真也,文学却不唯事实的真,乃是永久的人性。虽无此事而绝有此情,绝有此理。永久的人性之价值绝不在事实之真之下。此永久者(always time, time for ever),即放之四海而皆准,推之万古而不变。莎士比亚注意永久的人性,故较老杜为高也。老杜病在写史太多。

男女恋爱而生爱情,结果成功是结合,不能结合便是失败。古今中外写恋爱成功和失败的不知有多少,然而无一篇似《关雎》这么好、这么老实,“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近人常说结婚是爱的坟墓。此话不然,真是一言误尽苍生。彼等以为结婚是爱的最高潮,也不然。余之主张(理想):

结婚是爱的新萌芽,也许不再继长增高,也许不再生枝干,但只一日不死,便会结出好的果实来。故《桃夭》之“其叶蓁蓁”是真好。

爱,不只男女之爱,耶稣基督说天地若没有爱,便没有天地;人类若没有爱,便没有人类。天没有爱,不能有日月;地没有爱,不能有水土。最高的爱便是良心的爱与亲子的爱。

老子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道德经》八十一章)《汉广》是恋爱的失败,一切都完了,“不可求思”,多简单,多有劲。后来人诗“池花对影落,沙鸟带声飞”(清朝陈恭尹 诗句),越漂亮,越没劲。

余讲书,曾举“素诗”(naked poet),此二字甚好。千古素诗诗人只有陶渊明,王、孟、韦、柳 各得其一体。“铅黛所以饰容”(刘彦和《文心雕龙•情采》),言其常也;素诗者“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张祜《集灵台二首》其二)。陶诗“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拟古诗》其七),上两句“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叶中华”三字,余背成了“叶底花”,觉得不对。盖陶公绝不如是,若后人必是“叶底花”。

“却从疏路抵秋柯,懒向生人道姓名”,余友人刘次箫词句。刘氏二十年前青岛诗社 中人,此为其咏红叶。史达祖 “小叶两三,低傍横枝偷绿”,巧则巧矣,真非大方之家。刘氏此人学史邦卿极佳,“美言不信”,怎么那么小器。陶翁绝不如此,嫌它污颜色。刘氏学梅溪而几过之,试看其写红叶之“却从疏路抵秋柯”,几个字多鲜亮;梅溪《双双燕•咏燕》“翠尾分开红影”,一点儿也不清楚。刘氏则清楚,有力量,不愧山东男儿,然而终落小器。(滑与涩一样是病,也无力量。)此时代关系,虽有贤者不能自免,此亦南宋终究不如北宋之因。即稼轩大刀阔斧,所向无前,而有的也弄巧。稼轩虽是山东男儿,是大兵,别人看他毛躁,其实其细处别人来不了。

陶公是素诗之圣。《汉广》不是素诗,比素诗还要高,无以名之,强名为“经”。经者,常也,永久的不变。《关雎》《桃夭》是写恋爱的成功,此篇是写失败。“之子于归”,“于归”的是他家,真是全军覆没,失败到底。古今中外写恋爱失败的要倍于写成功的。恋爱失败的常态是“颓丧”,积极的便会自杀,此虽为不应当的,但总难免。或者流于“嫉妒”(愤恨),这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恋爱有两面,不是成功便是失败,若是颓丧、嫉妒,皆是“无明”。看《汉广》多大方,温柔敦厚,能欣赏,否则便不能写这一唱三叹的句子。不颓丧又不嫉妒,写的是永久的人性。不是素诗,“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尽心下》)。

“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元遗山《论诗三十首》其二十二)苏、黄不是好到不能再好,是新到不能再新。“沧海横流”是说苏、黄而后诗法大坏;“却是谁”?是苏、黄。余以为东坡还够不上,他还与后人开条路走;山谷之功固不可泯,然而为害亦大。

古之“三百篇”、楚辞虚字多,如“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故飞动;到汉人实字便多,故凝练,而不飞动,不能动荡摇曳,没有弹性。黄山谷的诗凝练整齐而不飞动,不能动荡摇曳,没有弹性。这虽不是完全破坏了文字的美,但至少是畸形的发展。所以说诗法大坏。

鲁迅先生不赞成中国字,因为它死板,无弹性。余初以为然,后来觉得中国文字也能飞动,也能使有弹性。

陶渊明是素诗之圣。图为明朝张鹏《渊明醉归图》。

林琴南 文章实在不高,凝练未做到,弹性一丝也没有。只凝练而无弹性犹俗所谓“干渣窑”,必须凝练、飞动,二者兼到。

篇九 汝坟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则如毁,父母孔迩。

《汝坟》三章,章四句。

《汝坟》字义:

首章:“遵彼汝坟”,“坟”,毛传:“大防也。”“防”,即堤。“惄如调饥”,“惄”,《说文》:“忧也。”韩诗作“愵”,《说文》:“愵,忧貌。”《方言》:“愵,忧也。”毛传:“惄,饥意也。”非是。“调”,韩诗及《说文》二徐本 只作“朝”。毛传:“调,朝也。”郑笺:“如朝饥之思食。”皆以“朝”为本字,“调”为假借字。

诗总不外乎情理,即是人情物理。所谓格物,通情理之谓。诗人是必须格物。“五四”时代,有个作白话文的说棒子面一根根往嘴里送,此是不格物。鲁迅说,你所了解不清楚的字你不要用。是极。《汝坟》之“惄如调饥”,朝饥最难受,此格物,故合情理。

二章:“伐其条肄”,“肄”,习也,有重意,斩了又长,故曰肄。

三章:“鲂鱼赪尾”,毛传说鱼劳则尾巴赤,此是不格物,鲂鱼尾根本是红的。(黄河鲤红尾甚美观,此即赪尾之意。)

“王室如燬”,“燬”,韩诗及《说文》所引俱作“ 第二讲 说《周南》 ”,《尔雅•释言》:“燬,火也。”《说文》:“火, 第二讲 说《周南》 也。”“王室如燬”,当时纣王无道,天下大乱,民不安生,故王室犹火之不可居也。旧说“王室”指纣王,“父母”指文王,此说固非无理,但把诗的美都失了,不如讲作“父母孔迩”、“王室如燬”也不能去的好。

“诗三百”,齐、鲁、韩并不讲作是盛周之诗,而说的是衰周,讲成盛周是自毛传始。其实不一定是盛周。

《汝坟》诗旨:

(一)《诗序》:“《汝坟》,道化行也。”

(二)《韩诗外传》曰:“贤士欲成其名,二亲不待,家贫亲老,不择官而仕。诗曰:‘虽则如毁,父母孔迩。’”

按:二说皆非是,所云“父母孔迩”者,犹孔子之去鲁迟迟其行,孟子所谓“去父母国之道” 耳。

篇十 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麟之趾》三章,章三句。

《麟之趾》字义:

首章:“振振公子”,“振振”,已见前《螽斯》篇。

二章:“麟之定”,“定”,一作“ 第二讲 说《周南》 ”,定、题、颠、顶,一声之转也。“振振公姓”,“公姓”,《礼记》郑注:“子姓,子之所生。”盖子兼言男子;而姓,亦兼语孙与外孙也。

三章所言“于嗟麟兮”,英文比不了。Alas ,讲不得。

《麟之趾》,真好。

《周南》余论

事物  智慧

事物―→经验―→思想―→智慧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

致知在“格物”。

智慧与聪明不同,wise man,最好翻“智人”。

智慧中有哲理,而哲理中非纯智慧。智慧如铁中之钢。思想、感情皆有流弊,唯智慧永远是对的。与其说《传道书》 是一部哲理书,不如视之为智慧宝库。庄子哲理尚多于智慧,至于老子之“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道德经》八章),真大智慧。

古人之书是教我们如何去活、如何活完了去死。苏洵论管仲有言曰:

吾观史 第二讲 说《周南》 ,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管仲论》)

“彼管仲者,何以死哉!”齐乱固已种,管仲死,无人能治,死时不能得人以委,不但对不起桓公,也对不起自己的心。(此亦有庄子“薪尽火传” 之意,薪尽而火不熄。)不论释迦双林之死 、耶稣十字架之死、孔子曳杖而歌之死 、曾子易箦之死 ,其死时必为坦然的。而孙中山死时泪如雨下,其心中必有“何以死哉”之问号。《红楼梦》贾太君含笑而死,大概是有以死。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庄子•养生主》)

“适来”之“适”,言其生;“适去”之“适”,言其死。“顺”字下得好,真是智慧,也可视为哲理。哲学有时是混沌,智慧是透明的火焰,感情是“无明”。孔子曰:

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并非不去研究,并非推托,而是极肯定、明白的回答。因一个人必先知何为生,始知何为死;必先知坏,然后知好。苏格拉底曰:

当你生存时,且去思量那死。

希腊之哲语与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之言,貌似相违而实相成。思索过死之后,始能更好地生活,故想死非求死,乃是求生。

慷慨捐生易,从容就义难。人莫不贪生而恶死。鲁迅翻译文中有一人以饼干故杀退敌人,其结果固伟大,而动机并不高明。平常人只考察效果,并不考察动机;一个哲人不但要考察结果,且要考察动机。死是生的结果,人虽贪生而恶死,但绝不能免死而长生,故一切哲人皆教人如何生。

耶教哲人看到永生(死而不死),释迦牟尼看到涅槃(死而非死),儒家所谓“正命”。孟子所谓“正命”,即《论语》中一“命”字: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

命是“天命”,须“畏天命”(《论语•季氏》)。“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天生你是怎样的人,你便发展成怎样的人。孔子所谓“天”与耶稣所谓“天”不同,一是哲学的,一是宗教的。

天何言哉?四时成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

孔子所谓“天”,指大自然。庄子亦爱说天,其“得全于天”(《庄子•达生》),“天”亦指大自然,与孔子同,与耶教不同。

诗人中唯陶氏智慧,且曾用一番思索,乃儒家精神。

中国文艺是简单而又神秘。然所谓简单非浅薄,所谓神秘非艰深。中国文学对“神秘”二字是“日用而不知”(《易传•系辞》),而又非“习矣而不察焉”(《孟子•尽心上》)——“习矣而不察”是根本不明白。中国字难写,中国文学难学,盖亦因其神秘性。吾人所追求者为刀之刃、锥之颖,略差即非。

① 艰深―→② 晦涩―→③ 暧昧―→④ 鹘突

两个字组成的名词,这四个词一个比一个难看。鹘突,写成“糊涂”便不成,此即文字的神秘。汉魏六朝的人还知使用文字的神秘,以后的人多不注意。

仿佛: 清楚  彷彿 髣髴: 模糊

“杨柳依依”、“雨雪霏霏”,绝不浅薄,清清楚楚,绝不暧昧,绝不鹘突,简单而神秘。

中国上古文学可分为两大派:

一是黄河流域的“诗三百篇”。

一是长江流域的《离骚》(说楚辞不如说是《离骚》)。

《离骚》是南方的产物,偏于热带,幻想较发达,神秘性较丰富,上面至于九天,下面至于九渊,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白居易《长恨歌》)。

“诗三百篇”中何以无“楚风”?但看“楚狂接舆”之歌、“凤兮”之歌 、“沧浪”之歌 ,实是楚风。余心揣情度理,楚国绝不会无诗,既有诗,何以不在“三百篇”中?岂为孔子所删也?绝非如此。孔子删诗根本亦不能成立。只可假定为太师采风之时因楚国路远,故未采入楚风。或者楚居南方,文化发达较晚,结集之时不收入其诗。加之楚地语言、文字亦多与内地不同,如:羌——况此“羌”字只楚辞中用为语词(introductory),“三百篇”中不用,故有歧视之心。且叶韵亦不同,读时觉得不顺。(有暇可将《诗经》与楚辞二者之体制、用韵、内容、思想、用字比较研究。)

“三百篇”并非无神秘,但楚辞更富神秘性,而有时是暧昧,是鹘突。

中国人一般多是模模糊糊,一模糊绝不会有出息,但有认真的、不模糊的,多半是死心眼儿,沾沾自喜、自命不凡。所以,我们要养成德性,养成认真的习惯、宽大的胸襟。宽大者——采众长,非好好先生。一个人若自是、自满,便如蚕作茧自缚,绝不会有长进,即老夫子所谓“今女画”(《论语•雍也》) 。宽大则反之,如蜂采花,不分彼此,一视同仁,蒐集众长酿成新蜜,不只采牡丹花、芍药花,便是枣花、槐花也兼取之。

做学问不墨守师说,但绝非背叛师说,老夫子所谓“而亦何常师之有”(《论语•子张》),否则必不能有大成就。宋、元、明三朝的理学家门户之见太深,争执甚烈,此时感情的认真,可谓入主出奴,甚无谓也。

楚辞,尤其是《离骚》,近于西洋文学。余直觉地感到,中国文学中多不能翻为西文,但《离骚》可以,其艰深晦涩处颇与西洋文学相近。苏曼殊 之《英汉三昧集》,前面的题词是用法文翻译的《离骚》四句: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中国文学中锤炼的,西文最难翻译;但弹性的、悠扬的,可以翻。非是word by word(一字一字的),乃是能传神,如《游园》 之无布景胜于有布景,一个姿态表现一种景,可谓“情景两畅,内外如一”(家六吉 语);又如《打渔杀家》 之“江水滔滔往东流”,唱起来如见。

《周南》最能代表中国文字的简单而神秘。《离骚》的作者屈原是一个会说谎的人。用说谎而自求利益是罪恶,而用说谎以娱乐人、利人、教训人则是一种艺术。所谓艺术家皆是欺骗人的,而其中有道德的教训,如《伊索寓言》《庄子》《佛说百喻经》(近人翻印改书名为《痴花鬘》,如北新书局1926年刊印本)。《离骚》是个人作品,“三百篇”是多人作品,一为专集,一为总集;一为特殊的,一为普通的;一为个性的,一为大众的。若谓屈原为有天才之伟大的说谎者,则“三百篇”为忠厚长者的老实话。若问何者为易?则二者俱难做到好处。

每人都免不了说谎,此说谎不见得是罪恶的说谎,而是为用说谎卸去我们的责任。因为我们都是平常人,懦弱到无力为善,且亦无力为恶。像屈原这样伟大的说谎者既不易得,而老实话之成为诗者亦少。我们是书生,多少有些布尔乔亚的习气,好面子,绝不会说谎欺骗。要我们如忠厚长者说老实话,不难;但要老实话篇篇是文学、句句是诗,却不易得。“三百篇”的好处即在此,与《离骚》的最大分别也在此。

楚辞去了助词,便是“三百篇”。摇曳是楚辞的特色。春天的柳条又青又嫩,微风一吹便是摇曳。自《左氏传》而后,没有能及其摇曳的散文;屈骚而后,没有能及其摇曳的韵文。盖汉魏六朝而后的文学多取平实一路,因走此路者多,行彼路者少;彼路即荒芜,而独余此路为大道。

“西汉文章两司马 ”,而除司马迁一人之外,汉朝可谓无人。汉人仿骚,纯是假古董。王逸 、东方朔 等之文简直是低能作品,只好以“笨伯”奉赠。彼等作品,真传下来,实不可解!即宋玉 之《九辩》已失师法(师承)。盖此非有法可传者,其幻想乃只屈原的天才。且看《离骚》中的漂亮句子;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这就是屈原的说谎本领。什么是创造?创造即是说谎。没有说谎的本领不要谈创造。这种说谎的天才创造力,父不能传诸子,兄不能传诸弟(且不说“三百篇”)。

文学作品是要表现热烈的感情,但热烈的感情也足以毁灭文字。子夭母哭,感情则热烈矣,不过呼天抢地而已矣,没有什么悼子诗。在中国文学中没有如《离骚》以那样热烈的感情、丰富的幻想而作成的那么优美的文学作品。宋玉没有那样热烈的感情、丰富的幻想,所得只是欣赏一面的、现实一面的。既曰欣赏,便非热烈;既曰现实,便非幻想。

穿中国衣服、戴西洋帽子、穿皮鞋可以,而戴中国小帽、穿中国布鞋、着西服则不可。中国男女皆着长衣,依理皆当骑无梁脚踏车,而男子骑女车则人笑之。中国人论“三纲”、“五常”也如此。只因为你也说、他也说,便是对的,并不求它个道理,此乃世俗所谓理智。这种理智只是传统的,在文学上、科学上、哲学上,皆无价值。汉人仿骚作品虽出宋玉一途,但连欣赏和现实也没有,所剩的只是这种毫无味道的世俗的理智。社会的中坚分子多是这般头脑。

中国韵文上古分为两派:

一是南方的——摇曳,此路已闭塞。

一是北方的——平实,已失“三百篇”温柔敦厚、和平中正之美。

宋玉即是屈原弟子,已失其老师的作风。盖天才与修养是无法可传的,自己越努力、越发展,越不能传人。

说老实话目去较易,而写成诗、且写成好诗,则很难。

《周南》中的《汉广》,真老实,而真好。 +daaR6kzPbQLFxI1n6H96ozkQ8hisZle5PbkvE175fknWJwx18i5wreZCA5CKF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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