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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讲 概说《诗经》

情操(personality),名词(noun)。

情操(“操”,用为名词,旧有去声之读),此中含有理智在内。“操”之谓何?便是要提得起、放得下、弄得转、把得牢,圣人所说“发乎情止乎礼义”(《毛诗序》)。“操”又有一讲法,就是操练、体操之“操”,乃是有范围、有规则的活动。情操虽然说不得“发乎情止乎礼义”,也要“发而皆中节”(《中庸》一章)。情操完全不是纵情,“纵”是信马由缰,“操”是六辔在手。总之,人是要感情与理智调和。

向来哲学家忒偏理智,文学家忒重了感情,很难得到调和。感情与理智调和,说虽如此说,然而若是做来,恐怕古圣先贤也不易得。吾辈格物致知所为何来?原是为的求做人的学问。学问虽可由知识中得到,却万万并非学问就是知识。学问是自己真正的受用,无论举止进退、一言一笑,都是见真正学问的地方。做人处世的学问也就是感情与理智的调和。

“诗三百篇”含义所在,也不外乎“情操”二字。图为南宋马和之为《诗经•豳风•七月》作的插画。

“诗三百篇”含义所在,也不外乎“情操”二字。

要了解《诗》,便不得不理会“情操”二字。《诗》者,就是最好的情操。也无怪吾国之诗教是温柔敦厚,无论在“情操”二字消极方面的意义(操守),或积极方面的意义(操练),皆与此相合。所谓学问,浅言之,不会则学,不知则问。有学问的人其最高的境界就是吾人理想的最高人物,有胸襟、有见解、有气度的人。梁任公 说英文gentleman不易译,若“士君子”则庶近之矣,便“君子”二字即可。孔子不轻易许人为君子:

君子哉若人!(《论语•宪问》)

君子哉!蘧伯玉。(《论语•卫灵公》)

君子之材,实在难得。“士君子”乃是完美而无瑕疵的,吾人虽不能到此地步,而可悬此高高的标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此则人高于动物者也。人对于此“境界”有所谓不满,孔夫子尚且说:

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

此虽不是腾云驾雾的仙、了脱生死的禅,而远亲不如近邻,乃是真真正正的人,此正是平凡的伟大,然而正于吾人有益。五十学《易》,韦编三绝,至此正是细上加细,而止于“无大过”。

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论语•泰伯》)

读此真可知戒矣。然而,过分的谦虚与过分的骄傲同一的讨厌。而夫子三谦亦令人佩服,五十学《易》,可知夫子尚不满足其境界。所有古圣先贤未有不如此者。古亚历山大(Alexander) 征服世界,至一荒野,四无人烟,坐一高山上曰:噫吁!何世界之如是小,而不足以令我征服也!但此非贪,而是要好,人所以有进益在此,所以为万物之灵亦在此。

学问的最高标准是士君子。士君子就是温柔敦厚(诗教),是“发而皆中节”。释迦牟尼说现实、现世、现时是虚空的,但儒家则是求为现实、现世、现时的起码的人。表现这种温柔敦厚的、平凡的、伟大的诗,就是“三百篇”。而其后者,多才气发皇,而所作较过,若曹氏父子 、鲍明远 、李、杜、苏、黄 ;其次,所作不及者,便是平庸的一派,若白乐天 之流。乐天虽欲求温柔敦厚而尚不及,但亦有为人不及处。吾国诗人中之最伟大者唯一陶渊明,他真是“士君子”,真是“温柔敦厚”。这虽是老生常谈,但往往有至理存焉,不可轻蔑。犹如禅宗故事所云:诸弟子将行,请大师一言,师曰:“诸恶莫作,诸善奉行。”弟子大失所望,师曰:“三岁小儿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 吾人之好高骛远、喜新立奇,乃是引吾人向上的,要好好保持、维护,但不可不加操持;否则,小则可害身家,大足以害天下。如王安石之行新法,宋室遂亡也矣。

走“发皇”一路往往过火,但有天才只写出华丽的诗来是不难的,而走平凡之路写温柔敦厚的诗是难乎其难了,往往不能免俗。有才气、有功力,写华丽的诗不难,要写温柔敦厚的诗便难了。一个大材之人而嚅嚅不能出口,力举千钧的人蜕然若不胜衣,这是怎么?才气发皇是利用文字——书,但要使文字之美与性情之正打成一片。合乎这种条件的是诗,否则虽格律形式无差,但算不了诗。“三百篇”文字古,有障碍,而不能使吾人易于了解;唯陶诗较可。“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 ,美而不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正而不美。宗教家与道家以为,吾人之感情如盗贼,如蛇虫;古圣先贤都不如此想,不过以为感情如野马,必须加以羁勒,不必排斥,感情也能助人为善。先哲有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礼记•礼运》)情与欲固有关,人所不能否认。

以上所述是广义的诗。

今所讲“诗三百篇”向称为“经”,“五四”以后人多不然。“经”者,常也,不变也,近于“真理”之意,不为时间和空间所限。老杜写“天宝之乱”称“诗史”,但读其诗吾人生乱世固感动,而若生太平之世所感则不亲切。苏俄文豪高尔基(Gorky) 写饥饿写得最好,盖彼在流浪生活中,确有饥饿之经验也。常人写饿不过到饥肠雷鸣而已,高尔基说饿得猫爪把抓肠内,此乃真实、亲切的感觉,非境外人可办,更是占空间、占时间的,故与后来人相隔膜。这就是变,就不能永久。“三百篇”则不然,“经”之一字,固亦不必反对。

今所言《诗》三百篇不过道其总数,此乃最合宜之名词。子曰: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

此最扼要之言。此所谓“无邪”与宋朝理学家所说之“无邪”、“正”不同。宋儒所言是出乎人情的,干巴巴的。古言:“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杨恽《报孙会宗书》)“不能止”就是正吗?未必是,也未必不是。道学家自命传圣贤之道,其实完全不了解圣贤之道,完全是干巴巴、死板板地谈“性”、谈“天”。所以说“无邪”是“正”,不如说是“直”,未有直而不诚者,直也就是诚。(直:真、诚,双声。)《易传》云:

修辞立其诚。(《文言》)

以此讲“思无邪”三字最切当。诚,虽不正,亦可感人。“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此极其不正矣,而不能说它不是诗。何则?诚也。“打油诗”,人虽极卑视之,但也要加以“诗”之名,盖诚也,虽则性有不正。夫子曰,“诗三百”“思无邪”,为其诚也。

释迦牟尼说法之时,尝曰:

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金刚经》)

“如”,真如之意,较“真”(truth)更为玄妙。其弟子抛弃身家爱欲往之学道,固已相信矣,何必又如此说,真是大慈大悲,真是苦口婆心。这里可用释迦之“真语”、“实语”、“如语”、“不诳语”、“不异语”说诗之“诚”、“思无邪”之“无所不包,无所不举” 。释迦又说:

中间永无诸委曲相。(《楞严经》)

此八字一气说来,就是“真”。

《尚书•尧典》曰:“诗言志。”如诗人作诗,由“志”到作出“诗”,中间就是老杜所谓“意匠惨淡经营中”(《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一)志——“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

(二)中间——“意匠惨淡经营中”(声音、形象、格律要求其最合宜的);

(三)诗篇——“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五代刘昭禹 曰:“五言如四十个贤人,著一字如屠沽(市井)不得。”(计有功《唐诗纪事》)岂止五言?凡诗皆如此。诗里能换一个字,便是不完美的诗。一字,绝对,真如,是一非二,何况三四?

“惨淡经营”之结果,第一义就是“无委曲相”。好诗所写皆是第一义,与哲学之真理、宗教之经约文字的最高境界同。

读诗也要“思无邪”,也要“无委曲相”。

孔子对于诗的论法,归纳起来又称为“孔门诗法”。法,道也,不是指狭义的方法、法律之法,若平仄、叶韵之类,此乃指广义的法。“无事无非法”,生活中举止、思想、语言无在而非法。

违了夫子“思无邪”,便非法。

然而,何以又说诗无所谓是非善恶?常所谓是非善恶究竟是否真的是非善恶?以世俗的是非善恶讲来,只是传统习惯(世法、世谛)的是非善恶,而非真的是非善恶。

“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是直,事虽邪而思无邪。在世法上讲,不能承认;在诗法上讲,可以承认。诗中的是非善恶与寻常的是非善恶不同。

鲁迅先生说一军阀下野后居于租界莳花饮酒且学赋诗,颇下得一番功夫,模仿渊明文字、句法。而鲁迅先生批曰:我觉得“不像”。盖此是言不由衷,便是伪、是不真、是邪。以此而论,其诗绝不如“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二句也。村中小酒肆中有对联曰:

进门来三杯醉也,
起身去一步歪邪。

此虽不佳而颇有诗意,盖纪实也。又有一联曰:

刘伶问道何处好,
李白答曰此地佳。

此亦乡村小酒肆对联,还不如前者。下野军阀的仿陶渊明诗还不如村中酒肆对联这个味儿。故说诗的是非善恶不是世俗的。

文学与哲学与“道”的最高境界是一个。所谓“诗法”,就是佛法的“法”,是“道”。静安 先生曰:“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人间词话》)

“诗三百篇”既称“经”,就是不祧之祖,而降至楚辞、赋、诗、词、曲,则益卑矣。然而,以诗法论,便童谣、山歌亦可以与“经”并立。其实“诗三百篇”原亦古代之童谣、山歌也。《金刚经》云: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只要“思无邪”就是“法”。佛法平等不是自由平等的平等,佛说之法皆是平等。佛先说小乘,后说大乘,由空说无,说有见空。天才低者使之信,天才高者使之解,无论如何说法,皆是平等。

或谓佛虽说有大乘、小乘,其实佛说皆是大乘,皆可以是而成佛。“南无阿弥陀佛” 六字,最低之小乘,然而也能成佛。故佛说“大开方便之门”,门无大小,而入门则平等也,与静安先生所谓“不以是而分优劣”一也。

今所言诗,只要是诗就是法。

孔夫子对于《诗》,有“思无邪”之总论,尚有分论。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论语•阳货》)

这是总论中之分论,前所说是总论中之总论。

说得真好。无怪夫子说“学文”,真是学文。忠厚老实、温厚和平、仁慈、忠孝、诚实,溢于言表。这真是好文章。每一国的文字有其特殊之长处,吾人说话、作文能够表现出来便是大诗人。中国方字单音,少弹性,而一部《论语》音调仰抑低昂,弹性极大,平和婉转之极。夫子真不可及,孟子不能。

汉学重训诂,宋学重义理,此本难分优劣。汉经秦“焚书”之后,书籍散乱亟待整理;及宋朝书籍大半整理就绪,而改重义理,亦自然之趋势也。今讲《诗经》,在文字上要打破文字障,故重义理而兼及训诂,虽仍汉宋之学而皆有不同。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读此段文章,“可以”两字不可草草看过。

兴:感发志气。起、立,见外物而有触。

生机畅旺之人最好。何以生机畅旺就是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读之如旱苗遇雨,真可以兴也。

观:考察得失。(得失不能要,算盘不可太清,这非诗。)

不论飞、潜、动、植,世界上一切事皆要观,不观便不能写诗。“《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中庸》十二章)察犹观也,观犹察也。鸢代表在上一切,鱼代表在下一切,言此而不止于此,因小而大,由浅入深,皆是象征,此二句是极大的象征。“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举其一必得知其二。诗中描写多举其一以括之。

群:朱注 ,“群,和而不流”。今所谓调和、和谐,即“无入而不自得”(《中庸》十四章)。

人当高兴之时,对于向所不喜之人、之物皆能和谐。“鸟兽不可与同群”(《论语•微子》),人与鸟兽心理、兴趣不同,是抵触,是不调和,如何能同群?以此言之,屈子“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楚辞•渔夫》),人、事、物皆看不中,生活只是苦恼,反是自杀为愈也。贾谊 虽未自杀,但其夭折亦等于慢性的自杀。

“诗可以群”,何也?诗要诚,一部《中庸》所讲的就是一个“诚”,凡忠、恕、仁、义,皆发自诚。所谓“和而不流”,“流”,是无思想、无见解,顺流而下。

怨:朱注,“怨,怨而不怒”。其实也不然,《诗》中亦有怒: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

望文生义,添字注经,最为危险。最好以经讲经,以《论语》注《论语》。

此二句,恨极之言,何尝不怒?

唯“不迁怒”(《论语•雍也》)也。

夫子承认怒,唯不许“迁怒”;许人怒,但要得其直。此世法与出世法之不同也。

基督:“人家打你的左脸,把右脸也给他。”(《圣经》)

释迦:“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节节肢解,不生嗔恨。”(《金刚经》)

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论语•宪问》)

基督“要爱你的仇人”,释迦“一视同仁”,都是出世法,孔子是最高的世法。西谚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孔子不曰“以怨报怨”,报有报答、报复之意。“以直报怨”是是要得其平;“以牙还牙”,不是直。在基督、释迦不承认“怨”;夫子却不曾抹杀,承认“怒”与“哀”,怒与哀而怨生矣,而“怨”都是直。

“怒”、“怨”,在乎诚、在乎忠、在乎恕、在乎仁、在乎义,当然可以怒,可以怨。

《论语》之用字最好,“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沉重、深厚、慈爱。读此段文章,“可以”二字不可草草放过。

夫子之文,字面音调上同其美,而不专重此。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此是小我,但要扩而充之——“迩之事父,远之事君。”(释迦不许人有我相。)“事父”、“事君”,代表一切向外之事,如交友、处世,喂猫、饲狗,皆在其中。事父、事君无不适得其宜。我本乎诚,本乎忠、恕、仁、义,则为人、处世皆无不可。(切不可死于句下。)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朱子注:“其绪余,又足以资多识。”(《论语集注》)夫子所讲是身心性命之学,是道,是哲学思想(philosophy)。“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何谓也?要者,“识”、“名”两个字,识其名则感觉亲切,能识其名则对于天地万物特别有忠、恕、仁、义之感,如此才有慈悲、有爱,才可以成为诗人。

民,吾胞也;物,吾与也。(张载《西铭》)

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列子•说符》)

仁者,爱人。 (《论语•颜渊》)

孔子举出“仁”,大无不包,细无不举,乃为人之道也。民,我胞也;物,我与也。扩而充之,至于四海。仁,止于人而已,何必爱物?否!否!佛家戒杀生不得食肉,恐“断大慈悲种子”。必需时时“长养”此“仁”,不得加以任何摧残,勿以细小而忽之。凡在己为“患得”,在他为“不恕”者,皆成大害,切莫长养恶习,习与性成,摧残善根。

孔子门下贤人七十有二,独许颜渊 “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佛:慈悲;耶:爱;儒:仁。)此是何等功夫?夫子“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卫灵公》),念兹在兹。

为什么学道的人看不起治学的人,治学的人看不起作诗的人?盖诗人见鸡说鸡,见狗说狗,不似学道、治学之专注一心;但治学时时可以放下,又不若学道者。

道——圆,是全体,大无不包,细无不举;

学——线,有系统,由浅入深,由低及高;

诗——点,散乱、零碎。

作诗,人或讥为玩物丧志,其实最高。前念既灭,后念往生;后念既生,前念已灭。吾人要念念相续,言语行动,行住坐卧,要不分前念、后念,而念念相续,方能与诗有分。这与学道、治学仍是一样,也犹同“三月不违仁”。“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之意也在此,为的是念念相续,为的是长养慈悲种子。

“少年不足言,识道年已长。”(王摩诘《谒璿上人》)年长则精力不足,寿命有限,去日苦多,任重道远,颇颇不易。孔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识道何易?

诗便是道。试看夫子说诗,“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岂非说的是为人之道?夫子看诗看得非常重大:重,含意甚深;大,包括甚广。

《论语•季氏》载:

(孔子)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

夫子两句话,读来又严肃、又仁慈、又恳切。“不学诗,无以言”,“无以”是感。

学,人生吸收最重要在“眼”。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Epomehk) 四岁失目,他的诗代表北方的沉思玄想,读了总觉得是瞎子说话。发挥方面最主要在“言”。言,无“义”不成,辞“气”不同。常谓作诗要有韵,即有不尽之言。夫子说话也有韵。《世说新语》中之人物真有韵,颇有了不得的出色人物,王、谢 家中诗人不少。

孔子论诗还有: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

子谓伯鱼曰:“汝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

以上,孔门诗法总论之部。

在宗教上信与解并行,且信重于解,只要信虽不解亦能入道,若解而不信则不可。释迦弟子阿难 知识最多,而迦叶 先之得道。世尊拈花,迦叶微笑。 迦叶传其法,迦叶死后方传阿难。而儒家与宗教不同,只重解而不在信;且宗教是远离政治,而儒家中则有其政治哲学。《大学》所谓“正心”、“诚意”、“修身”,宗教终止于此而已,是“在我”,是“内”;儒家还有“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为人”,是“外”。宗教家做到前三项便算功行圆满;而儒家则是以前三项为根本,扩而充之,恢而广之,以求有益于政治,完全是世法,非出世法。

“齐家”是正心、诚意、修身的“实验”,是治国、平天下的“试验”。

夫子要人从自我的修养恢而广之,以见于政治。吾人向以为诗人不必是政治家,爱诗者不见得喜好政治,何以夫子说通了“诗三百”,授之以政便达,何以见得?夫子说诳语吗?否。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岂能打诳语?鲁迅先生译鹤见祐辅 《思想•山水•人物》(鹤见祐辅思想清楚,文笔亦生动;鲁迅先生译书虽非生动,也还可读),书中说第一次欧战美国总统威尔逊(Wilson) 是十足的书呆子。美国总统先必为纽约省长,威尔逊为法学士,做波士顿大学校长,一跃而为纽约省长,再跃而为美国大总统。彼乃文人,又是诗人,又是书呆子,鹤见祐辅最赞仰之。一个纯粹的政客太重实际,而文人成为政治家,彼有彼之理想,可以将政治改良提高,使国家成为更文明的国家,国民成为更有文化的国民。在近代,威尔逊实是美国总统史中最光明、最正大、最儒者气象的一位。在大战和约中,别人以为威尔逊的最大失败盖英、法二国的两滑头,只顾己方利益,不顾世界和平,是以威尔逊被骗了。然而,此正见其光荣也。威尔逊说,美国有什么问题,何必与他商量、与你商量,我只以美国人的身份平心想该怎样办就怎样办。骤听似乎太武断、太主观,但试察历史政治舞台上的人,谁肯以国民的资格想想事当如何办?果然,也不至于横征暴敛,不顾百姓死活了。

说起威尔逊,真是诗人、是文人、是书呆子,可也是理想的政治家——此即是夫子所谓“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亦奚以为”了。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曾子释之曰:“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说白便白,说黑便黑,那简直是人格的破碎。然而“一以贯之”绝非容易也。只有老夫子说得起这句话。什么(何)是一?怎么样(何以)贯?“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卫灵公》)我就想我是一个美国人,应当怎么去施,怎么样受。威尔逊说得实在好。

说白便白,说黑便黑,那简直是人格的破碎。然而“一以贯之”绝非容易,只有孔老夫子说得起这句话。图为明朝仇英《孔子圣绩图》。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论语•子罕》)

以上三段,为夫子在《论语》中对于诗之某节某句之见解。

夫子说“诗可以兴”,又说“兴于诗”,特别注重“兴”字。夫子所谓诗绝非死于句下的,而是活的,对于含义并不抹杀,却也不是到含义为止。吾人读诗只解字面固然不可,而要千载之下的人能体会千载而上之人的诗心。然而这也还不够,必须要从此中有生发。天下万事如果没有生发早已经灭亡。前说“因缘”二字,种子是因,借扶助而发生,这就是生发,就是兴。吾人读了古人的诗,仅能了解古人的诗心又管什么事?必须有生发,才得发挥而光大之。《镜花缘》中打一个强盗,说要打得你冒出忠恕来。 禅宗大师说,从你自己胸襟中流出,遮天盖地。 前之“冒”字,后之“流”字,皆是夫子所谓“兴”的意思。可以说吾人的心帮助古人的作品有所生发,也可以说古人的作品帮助吾人的心有所生发。这就是互为因缘。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与“贫而乐,富而好礼”,其区别如何?前者犹如自我的羁勒,不使自己逾出范围之外,这只是苦而不乐。(夫子在《论语》中则常常说到乐。)在羁勒中既不可懈弛,又经不起诱惑。“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道德经》三章);反之,既见可欲,其心必乱,这便谈不到为学,这是丧失了自我。然而后者“贫而乐,富而好礼”却是“自然成就”。夫子之“乐”、之“好”,较之子贡两个“无”字如何?多么有次第,绝不似子贡说得那么勉强、不自然。这简直就是诗。放翁说“文章终与道相妨”(《遣兴》),不然也。

子贡由此而想到诗,又由诗想到此,所谓互为因缘也。牙虽白、玉虽润,然经琢磨之后牙益显白、玉益显润。(犹如苍蝇触窗纸而不得出,虽知光道之所在,尚隔一层窗纸。夫子之言犹如戳出窗纸振翼而出,立见光明矣。)夫子说“告诸往而知来者”,便是生发,便是兴。

不了解古人是辜负古人,只了解古人是辜负自己,必要在了解之后还有一番生发。

首一段子贡与夫子的对话由他事兴而至于诗,次一段子夏与夫子的对话由诗兴而至于他事。

夫子所言“绘事后素”,《礼记》所谓“白受采” 也。本质洁,由人力才能至于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巧笑”、“美目”、“素”皆是素;“倩”、“盼”、“绚”是后天的,是“绘”;“礼后乎”,诚然哉!夫子所谓“起予者商也”之“起”者,犹兴也。如此“始可与言诗”,此之谓诗也。

“诗无达诂”(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此中亦颇有至理存焉。作者何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虽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对于相同之外物之接触,个人所感受者有异。越是好诗,越是包罗万象。“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必此诗——必然。唐诗之所以高于宋诗,便因为唐诗常常是无意的——意无穷——非必然的。

伟大之作品包罗万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深者见深,浅者见浅。鲁迅先生文章虽好而人有极不喜之者,是犹未到此地步。虽然,无损乎先生文章之价值也。正如中国之京戏,“国自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狄楚青《燕京庚子俚词》其七)。(近代梨园只有谭叫天 算得了不起的人物。)

唐诗与宋诗,宋诗意深(是有限度的)——有尽;唐诗无意——意无穷,所以唐诗易解而难讲,宋诗虽难解却比较容易讲;犹之平面虽大亦易于观看,圆体虽小必上下反复始见全面也。

子贡之所谓“切”、“磋”、“琢”、“磨”,不仅指玉石之切、磋、琢、磨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又何关乎礼义、绘事也?虽然,作者何必然,读者何必不然?一见圆之彼面,一见圆之此面,各是其所是而皆是。花月山水,人见之而有感,此花月山水之伟大也。各人所得非本来之花月山水,而各自为各自胸中之花月山水,皆非而亦皆是。禅家譬喻谓“盲人摸象”,触象腿者说象似圆柱,触象尾者说象似扫帚。 如说彼俱不是,不如说彼皆是,盖各得其一体,并未离去也。

吾人谈诗亦正如此,各见其所见,各是其所是,所谓“诗无达诂”也。要想窥见全圆、摸得全象,正非容易。是故,见其一体即为得矣,不必说一定是什么。

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万章上》)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

对方 之无能或不诚,致使吾人不敢相信。然而自己看事不清、见理不明,反而疑人,也可说多疑生于糊涂。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气”是最不可靠的,“气”是什么?

孔夫子之言颠扑不破,孟夫子说话往往有疵隙。

以上两小段文字乃孟子之说诗,余试解之。

“文”:

(一)篇章、成章。(文者,章也;章者,文也。《说文》 中彣、彰互训。)

(二)文采。即以《离骚》为例,其洋洋大观、奇情壮采是曰文采。

“辞”:

辞、词通,意内而言外。楚辞中《离骚》最好,亦最难解,对于它的洋洋大观、奇情壮采,令人蛊惑。“蛊惑”二字不好,charming(charm,n;charming,adj)好。《红楼梦》中说谁是怪“得人意儿” 的,倒有点儿相近。“得人意儿”似乎言失于浅,“蛊惑”却又求之过深。

文章有charming,往往容易爱而不知其恶。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大学》八章),又俗语曰“情人眼里出西施”,此之谓也。西人也说两性之爱是盲目的(love is blind)。其实,一切的爱皆是盲目的,到打破一切的爱,真的智慧才能出现。即如读《离骚》,一被其洋洋大观、奇情壮采所蛊惑,发生了爱,便无暇详及其辞矣。

欣赏其文之charm,需快读,可以用感情。欲详其辞意须细读,研究其组织与写法必定要立住脚跟观察。观与体认、体会有关。既曰观,就必须立定脚跟用理智观察。

“不以辞害志”,“志”者,作者之志;“诗言志”,志者,心之所之也。 后来之人不但读者以辞害志,作者也往往以辞害志,以致有句而无篇,有辞而无义。

“以意逆志”,“逆”,迎也、溯也、追也,千载之下的读者,要去追求千载之上的作者之志。

孟子把诗看成了“必然”。

章实斋 《文史通义》诗教篇(章氏对史学颇有见解,文学则差),以为我国诸子出于诗,尤其以纵横家为然。此说余以为不然。纵横家不能说“思无邪”,只可说是诗之末流,绝非诗教正统(夫子所谓“言”,所谓“专对”)。

马浮(一浮先生) 亦常论诗,甚高明。马一浮先生佛经功夫甚深,而仍是儒家思想,其在四川办一学院讲学,所讲纯是诗教(余所讲近诗义):

“仁”是心之全德(易言之,亦曰德之总相),即此实理之显现于发动处者,此理若隐,便同于木石。如人患痿痺,医家谓之不仁。人至不识痛痒,毫无感觉,直如死人。故圣人始教以《诗》为先,诗以感为体,令人感发兴起,必假言说。故一切言语之足以感人者,皆诗也。……诗人感物起兴,言在此而意在彼。故贵乎神解,其味无穷。圣人说诗,皆是引申触类,活鱍鱍也。其言之感人深者,固莫非诗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仁之功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诗之效也。(《复性书院讲录•〈论语〉大义一•诗教》)

鲁迅先生说,说话时没的说,只是没说时不曾想。见理不明,故说话不清;发心不诚,故感人不动。

第一讲 概说《诗经》

夫子说诗,“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七项,不是并列的,而是相生的。再进一步,也可以说并列而相生,相生而并列。人只要“兴”,就可以“群”、“怨”、“事父”、“事君”、“识草木鸟兽之名”;若是不“兴”,便是“哀莫大于心死”(《庄子•田子方》)。只要不心死就要兴,凡起住饮食无非兴也。吾人观乞者啼饥号寒,不禁惕然有动,此兴也,诗也,人之思无邪也。若转念他自他、我自我,彼之饥寒何与我?这便是思之邪,是心死矣。佛说:“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楞严经》)学佛、学道,动辄曰我心如槁木死灰,岂非心死邪?岂不是断灭相?佛说:“于法不说断灭相。”(《金刚经》)

马先生之说,除“天地感而万物化生,仁之功也”一句欠通,其余皆合理。文虽非甚佳,说理文亦只好如此,说理文太美反而往往使人难得其真义所在,如陆士衡《文赋》 、刘彦和《文心雕龙》 ,因文章之煊赫反而忘其义之所在。

言字者,言语之精;言语者,文字之粗。平常是如此,但言语之功效并不减于文字。盖言语是有音色的,而文字则无之。禅家说法动曰亲见,故阿难讲经首曰“如是我闻” ,是既负责又恳切。言语有音波,亦所以传音色,古诗无不入于歌,故诗是有音的。《汉志》记始皇焚书而《诗》传于后,盖人民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马先生故曰“必假言说”,而不说文字也。言语者,有生命的文字;文字者,是雅的语言。马先生说言语之足以感人者皆诗,章实斋先生所说纵横家者流,乃诗之流弊。

东坡有对曰:“三光日月星,四诗风雅颂。”

“四始”:《关雎》,风之始;

《鹿鸣》,小雅之始;

《文王》,大雅之始;

《清庙》,颂之始。

风,大体是民间文学,亦有居官者之作;雅,贵族文学;颂,庙堂文学。以有生气、动人而言,风居首,雅次之,颂又次之。以典雅肃穆论,颂居首,雅次之,风又次之。

不知当初编辑《诗经》之人是否其先后次序含有等级之意,余以为虽然似乎有意,亦似无意,在有意、无意之间。

“六义”:风、雅、颂(以体分);

赋、比、兴(以作法分,颂中多赋,比、兴最少)。

直陈其事,赋也;能近取譬,比也(比喻);挹彼注兹,兴也。(“注”字用得不好。)

前人讲赋、比、兴,往往将“兴”讲成“比”,毛、郑 俱犯此病。毛、郑传诗虽说赋、比、兴,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文心雕龙》有《比兴》篇,然说比、兴不甚明白。

兴绝不是比。“云想衣裳花想容”(李白《清平调三首》),诗人的联想,比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毛诗说“兴也”,后来都讲成兴了,实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绝无关系。

兴是无意,比是有意,不一样。既曰无意,则兴与下二句无联络,既无联络何以写在一起?此乃以兴为引子,引起下两句,犹如语录说“话头”(禅家说“话头”,指有名的话,近似proof),借此引出一段话来。然“兴”虽近似introductory、引子、话头,但introductory尚与下面有联络,“兴”则不当有联络。(宋朝的平话 如《五代史平话》,往往在一段开端有一片话头与后来无关,这极近乎“兴”。元曲中有“楔子” ,金圣叹说“以物出物” )。此种作法最古为《诗》,《诗经》而后即不复见,但未灭亡,在儿歌童谣中至今尚保存此种形式(在外国似乎没有):

小白鸡上柴火垛,没娘的孩子怎么过。(兴也)

小板凳,朝前挪。爹喝酒,娘陪着。(兴也)

兴是无意,说不上好坏,不过是为凑韵,不使下面的话太突然。

《中庸》三十三章有言曰:

《诗》曰:“衣锦尚褧。”恶其文之著也。

褧(褧、 第一讲 概说《诗经》 通用)是一种轻纱,锦自内可以透出。中国所以尚珠玉而不喜钻石也,皆是“衣锦尚褧”。所谓谦恭、客气、面子,皆由此之流弊。客气,不好意思,岂非不是“思无邪”了吗?不然,人生就是矛盾的,在矛盾中产生了谦恭、客气、面子、不好意思,而有“衣锦尚褧,恶其文之著”的情形。兴就好比锦外之褧。又庄子曰: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庄子•外物》)

正好是兴:筌非鱼,筌所以得鱼,得鱼而忘筌。

兴,妙不可言也。

夫子说“诗可以兴”,以兴诗外之物。今余讲“兴”亦说“兴者,起也”,此起诗之本身也。夫子说的“兴”是功用,今所说“兴”是作法。

兴,独以“三百篇”最多。后来之诗只有赋、比而无兴,即《离骚》、“十九首”皆几于无兴矣。

诗之由来:

《礼记•王制》:

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

郑氏注 :“陈诗,谓采其诗而视之。”郑氏注恐怕不对。陈者,列也,呈也。《汉书•食货志》云:

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

古之诗不但是看的,也是听的。“师”,有乐官的意思。如,晋师旷,瞽者,乐官,即称师。又如,鲁大师挚,大师,乐官首领,故称大师。

《周礼•春官•宗伯》:

胡适之 先生主张实验哲学、怀疑态度、科学精神,颇推崇崔述东壁 。崔氏作有《读风偶识》,其书卷二《通论十三国风》有云:“周之诸侯千八百国,何以独此九国有风可采?”其实这话也不能成立。采诗并非一股脑儿收起来,要选其美好有关民风者,所以只九国有风有什么关系?

果然都是大师陈诗、瞽矇掌歌诗吗?也未必然。盖天下有所谓有心人、好事者。(不是庸人自扰,反是聪明才智之士扰得厉害,也就是不安分的人。)有心人似乎较好事者为好。歌谣不必在文字,祖先传之儿孙,甲地传之乙地,故人类不灭绝,歌谣便不灭亡。虽然,但可以因时而变化,新的起来便替了旧的。有心人将此种歌谣蒐集笔录之乃成为书。凡诗篇《雅歌》及“诗三百篇”,皆是也。如此较上古口授更可传之久永了。无名氏作品之流传,大抵是有心、好事之人蒐集,这是他个人的嗜好,不比后世邀名利之徒。此种有心人、好事者与社会之变化颇有关系,这样人生才有意义,才不是死水。谚语曰,流水不腐。此话甚好。人生是要有活动的,虽然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未必现在就比古代文明。

孔子删诗:

此说在史书记载中寻不出确实的证据来。首记删诗者是《史记》,《汉志》虽未肯定孔子删诗,也还不脱《史记》影响。

《史记•孔子世家》: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

《汉书•艺文志》:

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

第一讲 概说《诗经》

《艺文志》下文还是受《史记》影响,还是经孔子的整理而成了三百零五篇,但孔子自己没有提到,所以孔颖达 说:不然,不然,孔子不曾删诗。孔颖达云:“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司马迁言古诗三千余篇,未可信也。”(《毛诗正义•诗谱序》)荀子、墨子亦尝言“诗三百”,不独孔夫子说“诗三百”,可知非孔子删后才称《诗》是“三百篇”。《史记》靠不住。

《诗序》 :大序、小序。

旧传是子夏所作,韩愈 疑是汉儒所伪托。(有人说汉朝尊崇儒术,其损害书籍甚于秦始皇之焚书。经有今、古文之分,古文多是汉人伪造,以伪乱真,为害甚大。)

《后汉书•卫宏(敬仲) 传》:

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

试看《诗序》之穿凿附会,死于句下,绝非孔门高弟子夏所为。孔门诗法重在兴,由“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说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兼士 先生说不要腾空,腾空是“即此物、非此物”。

适之先生说,中国从周秦诸国到有禅宗以前,没有一个有思想的。图为明朝丁云鹏《六祖图》。

苦水为之解,即禅宗所谓“即此物,离此物”。孔子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说到“绘事后素”,岂非“即此物,离此物”?适之先生说,中国从周秦诸子以后到有禅宗以前,没有一个有思想的。 这话也还有道理,其中汉朝一个王充 算是有思想的,也不过如是而已,不过他还老实,还不太臆说。汉儒的训诂尚有其价值,不过也未免沾滞,未免死于句下。及其释经,则十九穿凿附会。

何谓“大序”、“小序”?

宋程大昌 《考古编》曰:

凡《诗》发序两语如“关雎,后妃之德也”,世人之谓小序者,古序也。两语以外续而申之,世谓大序者,宏语也。

又曰:

若使宏序先毛而有,则序文之下,毛公亦应时有训释。今唯郑氏有之,而毛无一语,故知宏序必出毛后也。

程氏此说甚明其所谓“大序”之为何(宋人主张大半如是)。虽说“小序”非子夏所作,却也未说定。总之,在汉以前就有,也未必一定非子夏所作。说是卫宏作也未说全是卫宏所作,不敢完全推翻《诗序》。毛诗郑笺,毛诗当西汉末王莽初年有之,卫宏说是子夏作,郑笺便也以为是子夏作,汉儒注诗者甚多,但传者只毛诗郑笺。然程氏终以为“小序”(即所谓古序)虽不出于子夏,要是汉以前之作,其意盖以“小雅”中《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之诗虽亡,而“小序”仍存,必古序也。以宏生诗亡之后,既未见诗,亦无由伪托其序耳。其实愈是没有诗,愈好作伪序,死无对证,说皆由我。余绝对不承认。《诗序》必是低能的汉人所作。

诗传:传,去声。

《春秋经》有左氏、公羊、谷梁三传。传(zhuàn)者,传(chuán)也(传于后世)。传(zhuàn)者,说明也,经简而传繁,固然之理耳。《春秋三传》是说明其事。如《春秋经》“郑伯克段于鄢”,《传》一一释之,孰为“郑伯”,孰为“段”,为何“克”,如何于“鄢”。《诗序》则不然。《诗》非史,不能说事实,而是传其义理。至汉而后,《诗》有传。西汉作传者,有三家,《史记•儒林列传》谓:

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婴)。

《汉书•艺文志》云:

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三家皆列于学官。

班固 对于《诗》定下过大功夫,汉儒说《诗》,班固较明白。要着眼在“不得已”几字,诗人作诗皆要知其有不得已者也。班固所谓“本义”与“不得已”,即孟子所言“志”,余常说之“诗心”。

有关毛传,《汉书•艺文志》云:

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

可见班固并不承认毛公之学传于子夏。由“自谓”二字,可知班固下字颇有分寸,不似太史公之主观、之以文为史,虽然不是完全不顾事实,却每为行文之便歪曲了事实,固则比较慎重。

毛诗列于学官,在西汉之季。陈奂 《诗毛氏传疏》云:

平帝末,得立学官,遂遭新祸。

毛诗大盛于东汉之季。《后汉书》:“马融 作《毛诗传》,郑玄作《毛诗笺》。”(毛传、郑笺)

齐、鲁、韩三家之衰亡:齐亡于汉,鲁亡于(曹)魏,韩亡于隋唐(韩诗尚传《韩诗外传》,既曰“外传”,当有“内传”,“外传”以事为主,不以诗为主)。自是而后,说诗者乃唯知毛诗之学。至宋,欧阳修作《诗本义》,始攻毛、郑。朱子作《诗集传》,既不信小序,亦不以毛、郑为指归也。朱子之前,无敢不遵小序者,皆累于圣门之说。

中国两千年被毛、郑弄得乌烟瘴气,到朱子才微放光明。但人每拘于“诗经”二字,便不敢越一步,讲成了死的。《诗经》本是诗的不祧之祖,既治诗不可不讲究。余读《诗》与历来经师看法不同,看是看的“诗”,不是“经”。因为以《诗》为经,所以欧、朱虽不信小序,但到《周南》打不破王化,说《关雎》打不破后妃之德,仍然不成。我们今日要完全抛开了“经”,专就“诗”来看,就是孟子说的“以意逆志”。

孔子说《诗》有不同两处说“兴”,又说“告诸往而知来者”。汉儒之说《诗》真是孟子所谓“固哉,高叟之为诗也”(《孟子•告子下》),“固”是与“兴”正对的。孔子之所谓“兴”,汉儒直未梦见哉!孔夫子又非孟子之客观,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而是“即此物,离此物”,“即此诗,非此诗”。孔夫子既非主观,又非客观,而是鸟瞰(bird's view)。因为跳出其外,才能看到此物之气象(精神)——诚于中形于外,此之谓气象。(静安先生在《人间词话》上说到。

某书说相随心转 ,的确如此。英国王尔德(Wilde) 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讲,一美男子杜莲•格莱(Dorian Gray)努力要保自己不老,果得驻颜术。二十余岁时,有人为其画一像,极逼似,藏于密室。后曾杀人放火,偶至密室,见像,陡觉面貌变老,极凶恶,怒而刃像之胸,而此princely charming之美男子亦死。第二日,人见一老人刃胸而死,见其遗像始知即杜莲•格莱。

凡作精美之诗者必是小器人(narrow minded),如孟襄阳 、柳子厚 ,诗虽精美,但是小器。

要了解气象,整个的,只有鸟瞰才可。孔夫子看法真高,诗心,气象。汉儒训诂,名物愈细,气象愈远。

“三百篇”之好,因其作诗并非欲博得诗人之招牌,其作诗之用意如班氏所云之有“其本义”及“不得已”,此孔子所谓“思无邪”。后之诗人都被“风流”害尽。“风流”本当与“蕴藉”(蕴藉,又作酝藉)连在一起,然后人抹杀“蕴藉”,一味“风流”。

程子 解释“思无邪”最好。程子云:

思无邪者,诚也。

《中庸》:“不诚无物。”“三百篇”最是实,后来之诗人皆不实,不实则伪。既有伪人,必有伪诗。伪者也,貌似而实非,虽调平仄、用韵而无真感情。刘彦和《文心雕龙•情采》篇曰,古来人作文是“为情而造文”,后人作文是“为文而造情”。为文而造情,岂得称之曰真实?无班氏所云之诗人之“本义”与“不得已”。所以班、刘之言不一,而其意相通。后来诗人多酬酢之作,而“三百篇”绝无此种情形,“三百篇”中除四五篇有作者可考外,皆不悉作者姓名。

古代之诗,非是写于纸上,而是唱在口里。《汉书•艺文志》曰:“讽诵不独在竹帛。”既是众口流传,所以不能一成而不变(或有改动)。上一代流传至下一代,遇有天才之诗人必多更动,愈流传至后世,其作品愈美、愈完善,此就时间而言也。并且,就地方而言,由甲地流传至乙地,亦有天才诗人之修正及更改。“诗三百篇”即是由此而成。俗语云“一人不及二人智”,后之天才诗人虽有好诗,而不足与《诗经》比者,即以此故也。(尤其是《诗经》中之“国风”,各地之风情。民谣正好是“风”。风者,流动,由此至彼,民间之风俗也。)以上乃是“诗三百篇”可贵之一也。

每人之诗皆具其独有之风格(个性),不相混淆。“三百篇”则不然,无个性,因其时间、空间之流传,由多人修正而成。故曰:“三百篇”中若谓一篇代表一人,不若谓其代表一时代、一区域、一民族,因其中每一篇可代表集团。集团者,通力合作也。

“诗三百篇”虽好,但有文字障。若要得其意,赏其美,须先打破文字障。 Y4mjCDgbIwaXwK5jfSPvhIj1I3qRT3UwSyZCadcrMQuDt5EH5aIJ8f2wg7dLTn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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