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深处的食堂,天花板压得很低,午饭的队伍缓慢地挪动前行。柜台隔栏里,炖菜不断地倾倒出来,散发出一股发酸的金属味,然而这种味道依然没有盖过胜利金酒的气味。食堂另一端有一个小酒吧。说是酒吧,其实也就只有墙上一个洞而已。在那儿,只需一毛钱,就能买到足以喝上一大口的金酒。
“这不就是我想找的人嘛。”温斯顿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他转过身去。看到了在研究司工作的朋友塞姆。也许“朋友”并不是一个恰当的词。因为如今你身边已经没有朋友了,只有同志:只是有些同志相处起来会比其他人愉快些而已。塞姆是语文学家,专门研究新话。事实上,他是负责编纂第十一版《新话字典》庞大专家组的成员。他身材矮小,比温斯顿还要小上一圈,一头黑发,眼睛大而凸出,眼神忧伤并带着几分嘲讽。每次他和你讲话的时候,眼睛都像要近距离在你脸上搜寻什么东西一样。
“我问一下,你有没有剃须刀片?”他说。
“没!”温斯顿脱口而出,带着一丝心虚,“我哪儿都跑遍了,一片都买不到。”
所有人都在问你要剃须刀片。事实上,温斯顿还藏着两片没用过的。剃须刀片已经断货几个月了。党营商店里随时会出现某种东西断货。有时候缺纽扣,有时候缺缝衣服的毛线,有时候缺鞋带。现在,则是缺剃须刀片。你只有偷偷去“自由”市场,才有可能搞到这些断货的东西。
“我那片已经用了六星期没换了。”他又撒了句谎。
队伍又向前挪了一下。等队伍停下来的时候,温斯顿又把头转向塞姆。柜台末端有一堆油腻的金属餐盘,两人各拿了一个。
“昨天去看绞杀俘虏没?”塞姆说。
“昨天我上班。”温斯顿不动声色地说,“我觉得电影会放的。”
“看电影哪能和现场比。”塞姆说。
塞姆嘲讽的眼神在温斯顿脸上游走。“我太了解你了。”他的眼睛似乎在说,“我把你看穿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看绞死俘虏。”塞姆思想正统到了恶毒的程度,而这种恶毒又以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方式表现出来。他会带着幸灾乐祸的满足感谈论直升机对敌军村庄的袭击、思想犯的审判与招供、仁爱部监狱里处决囚犯之类的事,而他的这种态度听着就令人心生不快。跟他谈话的时候,常常都要让他把话题从这类事上岔开,尽可能让他讲新话的术语,因为在这个话题上他是专家,让人听着很有趣味。温斯顿微微别过头,躲避塞姆那双黑色大眼睛审视的目光。
“那天绞得真是漂亮。”塞姆边回忆边说,“不过他们把囚犯的腿绑起来真是大煞风景。我喜欢看那些人双脚乱蹬的样子。最精彩的是到最后那些人的舌头会伸出来,颜色发青——青得发亮。最吸引我的就是这类细节。”
“下一个!”一个穿着白围裙的群众拿着长柄汤勺喊道。
温斯顿和塞姆把托盘推到隔栏下面。一顿平常的午饭被迅速放到托盘上——盛在金属小盘里的粉褐色炖菜、一块面包、一块奶酪、一杯不加奶的“胜利咖啡”、一块糖精片。
“那边有桌子,就在电屏下面。”塞姆说,“去那边的时候顺道拿杯金酒。”
他们拿到了用无柄陶瓷杯装着的金酒,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金属面的餐桌旁,放下托盘。桌子的一角有吃剩的炖菜,这难以名状的糊糊看着就像一摊呕吐物。温斯顿拿起装着金酒的杯子,定了定神,接着咽下一大口带着油味的酒。他眼泪都被呛了出来,突然他意识到自己饿了,开始大勺大勺舀炖菜吃。炖菜很稀,里面有海绵一样的粉色块状物,可能是肉。他们俩一言不发,直至把餐盘里的东西吃了个精光。温斯顿左手边桌上靠他背后位置,有人正在用很快的语速不停地讲话,喋喋不休的刺耳嗓音在餐厅内的嘈杂声中特别凸显,像鸭子的叫声。
“字典编得如何?”温斯顿提高嗓门,努力盖过食堂里嘈杂的喧闹声。
“进展很慢。”塞姆说,“现在我在弄形容词。特别有意思。”
一提到新话,塞姆整个人马上变得兴致高昂。他推开餐盘,伸出纤细的双手,一手拿面包,一手拿奶酪,朝温斯顿探过身来,这样就可以不用喊着说话了。
“第十一版是最终版了。”他说,“新语已经接近最终形态,到那个时候,就再没有人讲其他的语言了。我们的工作完成之后,像你这类人需要从头学起。我敢说你准是觉得我们就只是在造新词而已。其实截然相反!我们在消灭字词——每天几十个、几百个地消灭。我们把语言精简到只剩骨架。第十一版《新话字典》里的每一个词,直到 2050 年都不会淘汰。”
他饥不可耐地啃着面包,并大口吞下,随后带着书呆子特有的激情继续讲了下去。他消瘦而黝黑的脸生机勃发,眼睛里没有了嘲讽,变得几乎如痴如醉。
“消灭字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当然,动词和形容词里没用的最多,不过也有几百个名词可以去掉。不仅仅同义词可以去掉,反义词也可以去掉。归根到底,一个词如果仅仅只是和另一个词意思相反,这样的词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呢?每个词本身就能变成与自己意思相反的形态。拿‘好’举例子。如果有‘好’这个词,为什么还需要‘坏’这个词呢?‘不好’就能表达这个意思了——而且表达得更准确,因为与其词义完全相反。再进一步,如果你要表达比‘好’更强烈的情感,何须那一连串意思模糊诸如‘优秀’‘非凡’之类的词呢?‘加好’就能表达这个意思了,或者如果你想表达的程度更深,就用‘双倍加好’。当然,这些形式现在已经在使用了。但新话的最终版本里,将不再有其他的表达方法。最终有关好坏的表达,只有六个词。你不觉得这很美好吗,温斯顿?当然,这个想法最初是大大提出来的。”他最后又不忘加了这么一句。
一提到老大哥,温斯顿脸上闪过一丝无精打采的向往。尽管只是一瞬,塞姆立即察觉到温斯顿似乎对他的话并不太感兴趣。
“你并没有真心欣赏新话,温斯顿。”他几近伤心地说,“尽管你用新话写文章,但心中想的依然是旧话。我偶尔读过几篇你在《泰晤士报》上写的文章。写得是很好,但依然只是翻译罢了。你心中依然抓着旧话不放,充斥着模棱两可和毫无用处的言外之意。你没有体会到消灭字词的美感。你知道吗?新话是世界上唯一一种词汇逐年减少的语言。”
温斯顿当然知道,但没敢搭腔,就怕说漏了嘴。他笑了一下,希望自己的笑里能透露出赞同之意。塞姆又咬了一口发黑的面包,稍微嚼了几口,继续说道:“你不觉得新话的目的就是缩小思想的范畴吗?最终,思想罪将不可能发生,因为根本没有字词可以将其表达出来。所有必需的概念都只能用唯一的字词表达,这个词的含义无比精确,所有言外之意都将被清除并遗忘。第十一版里,我们已经离这个目标不远了。但这个过程在你我死后仍然会继续下去。年复一年,词汇越来越少,思想的范畴越来越小。当然,就算是现在,也毫无理由或借口为犯思想罪开脱,这是个自律和现实控制的问题。但到了最后,就连这点也不需要了。语言完善了,革命也就成功了。新话就是英社,英社就是新话,”他话中带着一丝神秘的满足感。“你想过么,温斯顿,到了 2050 年,到了最后,世上没人能理解我们现在的谈话?”
“除了……”温斯顿带着疑问开口,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句在嘴边的话是“除了那些群众”,但他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话,不能确定这样的话是否属于异端思想。然而塞姆猜到了温斯顿的想法。
“群众不能算人。”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到 2050 年——也许要不了那么久——就没人懂旧话了。所有有关过去的文学都消失了。乔叟、莎士比亚、弥尔顿、拜伦等等……有关他们的一切将只剩新话版。不仅仅是改变,而是变得与之前的截然相反。甚至党的文学也要改变;甚至口号也要改。当自由这个概念已经消失的时候,哪来‘自由就是奴役’这样的口号?整个思想的大气候都会变得不同。事实上,根本不会再有我们现在所谓的思想。思想纯正意味着不思考——不需要思考。思想纯正是下意识的行为。”
温斯顿突然深深确信,总有一天塞姆会人间蒸发。他太聪明了,看得太清楚,说话太直白。党不喜欢这类人。总有一天他会消失,塞姆的神情就说明了这一点。
温斯顿吃完了面包和奶酪,稍稍向椅子的一侧靠了靠,开始喝咖啡。他左手边桌上那个声音尖刻的男人依然在滔滔不绝。一个年轻的女人,可能是那男人的秘书,背对温斯顿。边听边连连附和,因为温斯顿时不时听到一个年轻女性愚昧的声音说着诸如“说得太对了,我太赞同了”之类的话。而另一个人的说话声哪怕在女孩说话的时候也从未中断过。温斯顿觉得这男的面熟,尽管他除了知道对方在小说司里身居要职之外,对其一无所知。这男人三十来岁,脖子粗壮,一张大嘴上下翻飞。他的头稍稍后仰,由于角度问题,眼镜正好反光,从温斯顿的角度看不到他的眼睛,能看到的只是两个空无一物的圆盘。言语从他的嘴里倾泻而出,但几乎一个词都听不清,这多少有点恐怖。温斯顿只听出来了只言片语——“彻底消灭古登斯坦主义”——这几个词被快速说出,像雕版印刷一样合成了一体。其他的话就只是噪音,嘎嘎嘎。尽管你无法听出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但依然可以听出总体思想。他可能在谴责古登斯坦,并要求对思想犯和从事阴谋活动的人采取更为严厉的措施;他可能在强烈谴责欧亚国士兵的暴行;他也可能在称颂老大哥或在马拉巴前线战斗的英雄——其实都差不多。不管是什么,你能确定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在思想上都是正统的,都是拥护英社的。温斯顿看着那个没有眼睛的脸,下巴不停地开合,心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不是真正的人类,而是一个人体模型。这个人说话并不通过大脑,只是用喉咙在讲而已。他讲的东西由字词组成,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话:只是下意识制造出的噪音,就像鸭子嘎嘎叫一样。
塞姆沉默了一会,用勺子在炖菜里搅拌,像在描画某种图案。邻桌鸭叫一样的声音继续连珠炮般地讲着,虽然周围很吵,但依然清晰可辨。
“新话里有个词,”塞姆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鸭话’,意思是像鸭子似的嘎嘎叫着说话。这是个有趣的词,有两个截然相反的含义。用在你反对的人身上,是一种侮辱,而用在与你意见相合的人身上,则是赞美。”
毫无疑问,塞姆会人间蒸发,温斯顿又一次这么觉得。想到这里他心里闪过一丝忧伤。尽管很明显塞姆有点看不起他,也不太喜欢他,而且一旦被塞姆抓到一点马脚,极为可能会被当成思想犯告发。塞姆多少有点不正常。这个人缺少谨慎、超脱、以糊涂自保之类的东西。你不能说他不正派,他信仰英社原则、敬重老大哥、享受胜利、厌恶叛徒。这些并不是出于真诚,而是出于某种无尽的狂热、他还掌握着最新的资讯,而这是普通党员无法企及的。但他身上总隐隐有一种会让自己身败名裂的气场。他说着一些不如不说的话,他读过太多书,而且常去栗树餐厅和那些画家、音乐家混在一起。就算是不成文的法律也没有禁止人们去栗树餐厅,但那个地方多少有些不吉利。那些现在已经身败名裂的党的原领导人曾经常到那里聚集,直到最终被肃清。传言古登斯坦本人有时候也会去那儿。但有一个事实不会改变,就是一旦塞姆发现温斯顿不为人知的想法,不用三秒钟,他就会立马倒戈向思想警察告发温斯顿。虽然对于告发这件事来说,其他人也会做,但塞姆是最会做这种事的人。能够这样,光有狂热还不够。思想纯正是下意识的行为。
塞姆抬起头。“帕森斯来了。”他说。
从他的语气听来,刚才这句话似乎要加上“那个该死的蠢货”才完整。温斯顿在胜利大厦的邻居帕森斯正从食堂另一头向他们走来。帕森斯体型肥胖,中等身材,长着浅色的头发和一张青蛙般的脸。他才三十五岁,脖子和腰上就堆满肥肉,不过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十分幼稚。从外表来看,他就像一个发育过剩的小男孩。尽管穿着普通的工作服,但依然让人禁不住想象他穿着儿童特工队的蓝色短裤、褐色衬衫,戴着红领巾的样子。只要一想到他,映入人们脑海的就是粗短的腿上向下凹陷的膝盖和卷起袖子后露出的粗短手臂。事实上帕森斯只要参加社区远足或其他体育活动,一有机会他都会无一例外地把裤腿卷起来。帕森斯兴高采烈地向他俩打招呼:“你好喔,你好喔!”接着他坐到桌旁,一股汗味随之扑面而来。他脸上挂满汗珠,这个人实在是太能出汗了。在社区活动中心,从乒乓球拍柄的潮湿度就能判断他有没有打过乒乓。塞姆拿出一张条状的纸,指间夹着彩色铅笔开始研究纸上的一长列单词。
“看啊,这个人午饭时间还在工作,”帕森斯用肘推了下温斯顿说,“好认真啊,是吧?你在看些什么啊,小伙子?我觉得应该是我这个脑袋无法理解的东西吧。史密斯小伙子,我跟你说我为什么来找你吧,你忘了把捐款交给我了。”
“什么捐款?”温斯顿说完,下意识地去摸钱包。大约一人工资的四分之一需要被用作自愿捐款。因为捐款名目纷繁复杂,很难追溯这些钱到底被用到了哪里。
“是仇恨周,你知道的,每家每户都要捐。咱们栋的捐款由我负责收。大家正在拼尽全力——办一场盛大的演出。我跟你说,要是胜利大厦挂的旗帜数量拿不到整条街第一名,那可不是我的错。你答应过的,捐两块。”
温斯顿掏出两张脏兮兮、皱巴巴的纸币递了过去。帕森斯用一种没读过书的人才会写的工整字体将其记在小本子上。
“对了,小伙子,”他说,“我听说我家那个小捣蛋鬼昨天拿弹弓射你。我狠狠地把他教训了一顿。真的,我还对他说如果他还那样,就把他的弹弓没收。”
“我觉得他只是因为没能去看绞刑有点不开心。”温斯顿说。
“啊,那个——我的意思是,他们这个想法是不错,是吧?虽然他俩都是小捣蛋鬼,但还是挺积极的!当然,他们满脑子想的就是少年特工队和战争。知道我家小姑娘上周六做了什么吗?当时她们一群小特工队员正在伯克翰斯德街上远足,她带领了两个小女孩,跟踪了一个陌生人一下午。她们在那个人身后尾随了两小时,穿过了树林,随后走到了安玛西亚,向那边的巡逻队报告。”
“她们为什么这么做呢?”温斯有点惊讶地问道。
帕森斯扬扬得意地继续说道:“我孩子确定他是敌人的间谍——打个比方,可能是跳伞落到了那里。但现在我说的才是重点,小伙子。你猜是什么让我女儿开始怀疑他?她发现那个人穿着一双怪里怪气的鞋子——她说她从来没见过有人穿那样的鞋。所以这个人有可能是外国人。她才七岁,很机灵吧?”
“那个人怎么样了?”温斯顿说。
“啊,那我当然不好说。但就算是这样,我也觉得在情理之中——”帕森斯模仿了举枪的姿势,咂了一下嘴作为枪声。
“不错。”塞姆心不在焉地说,仍然在看那张纸条,头也不抬。
“当然,要防患于未然。”温斯顿本分地表示赞同。
“我的意思是,毕竟还在打仗。”帕森斯说。
就像呼应帕森斯的话一样,他们头上的电屏中传出军号声。不过这次并不是宣告军队胜利,而仅仅是富足部发布的通知。
“同志们!”一个充满激情的年轻声音大声说道,“同志们,请注意!现在播报一个激动人心的新闻。我们在生产上打了胜仗!到目前为止,各种消费品的产量说明,人们的生活水平在过去一年中至少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今天早上,大洋国全国上下,人们自发组织了盛大的游行,工人们走出工厂和办公室,在街上高举横幅,表达对老大哥的感激之情。在他的英明领导下,大家过上了幸福新生活。下面播报一些具体数字。食品……”
“幸福新生活”这个词反复出现了多次。最近富足部特别爱用这个词。帕森斯的注意力被军号声吸引,坐在那里听着,脸上带着一种一本正经的呆相和一种听明白后的厌倦。他的头脑跟不上具体数据,但觉得播报的内容能带来某种满足。他早已拿出了一个巨大而肮脏的烟斗,烟斗里半满的烟叶已经焦黑。自从烟草的配给调整到每周 100 克以后,已经几乎不可能把烟斗填满了。温斯顿正抽着胜利香烟,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把烟水平夹着。明天才会公布新的配给量,而他现在只剩下四根香烟了。现在他不去理会远处的吵闹声,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电屏里传出的每一句话上。根据电屏的播报,似乎人们发起游行感谢老大哥把巧克力配给量提高到每周二十克。而仅仅在昨天,他回忆起来,才有播报说巧克力配给量会减少到每周二十克。才过去了二十四小时,怎么就能够把事实真相活生生吞掉了?是的,他们就真的把事实吞掉了。帕森斯以其牲畜一样的智商,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种说法。另一桌上看不见眼睛的那个人也满怀热情、臆想着接受了这种说法,并充满恶意地渴望着把那些提出上周配给量为三十克的人搜寻出来,狠狠批斗,并使其人间蒸发。塞姆也一样,以一种更为复杂的方式,通过双向思维接受了这种说法。而他,是不是只有他,还保有记忆?
振奋人心的数据源源不断地从电屏里倾泻而出。和去年相比,人们拥有了更多食物、更多服装、更多房屋、更多家具、更多厨具、更多燃料、更多战舰、更多直升机、更多书籍、更多婴儿——除了疾病、犯罪、精神病人之外,一切都比去年更多。每个人、每样东西都逐年、逐分地快速进步。和塞姆先前一样,温斯顿拿起勺子,蘸进桌上流淌着的惨白色肉汁里,向外划出一长条,勾成某种图案。他带着一肚子怨气思考人生的物质表象。是不是从来就是这样?食物一直是这种味道的吗?他环顾餐厅。天花板很低,人群拥挤;墙壁经过数不清的人触碰满是污垢;金属桌椅破损不堪,摆放得十分密集,坐下来会碰到旁边人的手肘;弯曲的勺子,凹凸不平的餐盘,粗糙的白色杯子;所有物体的表面都沾满油污,缝隙里嵌着脏东西;劣质金酒味、劣质咖啡味、炖菜的金属味、还有脏衣服的气味全都混在一起,像是馊掉了一样。你的胃和皮肤常常会抗议,你会有一种应得却未得,被欺骗了的感觉。确实,他记不起任何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事了。他的记忆中,食物从来都是匮乏的,人们的袜子和内衣上满是破洞,家具破损摇晃,屋内供热不足,管道列车上挤满了人,房屋摇摇欲坠,面包颜色发黑,茶难得一见,咖啡特别难喝,香烟供给不足——除了勾兑出来的金酒以外,没有一样东西充裕而便宜。的确,人们年纪越来越大,以上这些现实会愈加让人难以承受,如果不适、肮脏、匮乏,无休止的冬天、粘连的袜子、从不运作的电梯、冰冷的水、含砂的肥皂、松散的香烟、味道古怪的食物这一切东西让人感到厌倦,又何尝不能表明这便是世界应有的样子呢?如果根本没有任何久远的记忆显示世界曾经并非如此,又有什么理由感到无法忍受呢?
他又一次环顾餐厅。几乎每个人都相貌丑陋,就算是换下了蓝色的工作服也依然如此。在餐厅另一头,有一个身材矮小、长得像甲虫的古怪男子正独自坐在餐桌旁喝咖啡,一双小眼睛充满警觉地左顾右看。温斯顿心想,要是你没有看看周围人,准会不假思索地相信党设定的标准体型确实存在,甚至比比皆是——高大壮硕的青年和胸脯丰满的少女,头发金黄,充满活力,小麦色皮肤,无忧无虑。事实上,在温斯顿看来,第一空降场的大多数人都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其貌不扬。奇怪的是,部里怎么就不断滋生出越来越多这类甲虫一般的人:又胖又矮,年纪轻轻就一身赘肉,腿很短却动作灵活,高深莫测的胖脸上长着一双小眼睛。在党的统治下,似乎这类人繁殖得最快。
又一声军号响起,富足部的通知播送完毕,取而代之的是尖细的音乐声。帕森斯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还没有从被数据轰炸后恍惚的兴奋状态里走出来。
“富足部今年干得真不错。”他摇了摇头,似乎领会了数据的含义,“对了,史密斯小伙子,你有没有多余的剃须刀片给我用一下?”
“一片也没有,”温斯顿说,“我六个星期以来都在用同一片剃须刀片。”
“啊,好吧——我还以为问你准没错呢,小伙子。”
“不好意思。”温斯顿说。
邻桌鸭叫一样的声音在富足部通知的时候暂停了一段时间,现在又开始了,嗓门和之前一样大。不知怎的,温斯顿突然想到了帕森斯太太,头发稀疏,脸上皱纹里积着灰尘。不出两年,他的孩子就会向思想警察告发她。帕森斯太太将人间蒸发。塞姆将人间蒸发。温斯顿将人间蒸发。欧布莱恩将人间蒸发。与此相反,帕森斯绝不会人间蒸发。看不见眼睛的公鸭嗓男人绝不会人间蒸发。那些矮小的、甲虫一般的、在机关部门迷宫般走廊里灵活穿梭的男人们,也绝不会人间蒸发。那个黑发女孩,小说司的黑发女孩——也绝不会人间蒸发。似乎他本能地知道哪些人能够幸免于难,哪些人在劫难逃:然而让他们能够幸免于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却又难以形容。
这时他猛地从自己的臆想中被拉回现实。邻桌的女孩侧过身看着他。是那个黑发女孩,正斜眼看着他,但眼神出奇地专注。刚与温斯顿四目相接,又立马望向别处。
温斯顿脊背上开始冒汗。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贯穿了他的身体。虽然恐惧几乎转瞬即逝,但留下了让人坐立不安的不适感。她为什么要看他?她为什么要跟着他?不幸的是他记不得自己坐过来的时候,这个女孩是否已经坐在邻桌了,抑或是之后坐过来的。但昨天播放两分钟仇恨节目的时候,她无缘无故地坐到了他背后。很可能她的真正目的是想听一听温斯顿是否喊得够响。
之前的想法又回到了他的脑海:也许她并不是思想警察的一员,但明显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业余探子。他不知道她盯着自己看了多久,但也许有五分钟了吧,在此期间他可能并没有很好地控制自己的一举一动。在公共场合或在距离电屏的一定范围之内任凭思绪飞扬是极其危险的。最微小的举动都可能将你的真实想法泄露出去。神经痉挛、无意识露出焦虑的神情、自言自语的习惯——任何反常的表现都会被认为是在隐藏什么。任何时候只要脸上露出不恰当的表情(比如在公布胜利的时候面带怀疑的神色)本身就是一种应该受到惩罚的犯罪行为。在新话里还甚至还有一个与之对应的词:表情罪。
女孩又转了回去。可能她根本就没有在跟踪他,可能两天来一直都坐在他旁边只是巧合而已。他的香烟熄灭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桌边。要是能让里面的烟丝不掉出来,他就能在下班后再回来把它抽完。邻桌的那个人可能就是思想警察的间谍,很可能自己三天内就会被关在仁爱部的监牢里,但烟蒂是不能浪费的。塞姆把纸条折起来放进口袋。帕森斯又开始说了起来。
“我有没有跟你提过,小伙子,”他说道,衔着烟斗笑了起来,“我家两个娃看到市场上一个老女人用大大的海报包香肠,然后就去把她裙子点着的事?他俩溜到她身后,拿出一盒火柴点了火。我想应该把她烧得不轻。真是两个小捣蛋鬼,是吧?不过这种精神值得称道!现在特工队给小孩子的训练一级棒——甚至比我当年都要好。你知道现在特工队发给小孩子最现代的东西是什么吗?是一种能够通过钥匙孔监听的监听器!我家小姑娘前些天晚上就带了一个回家——在客厅的门上试了试,说比直接用耳朵听清晰两倍。当然,你得记住,这毕竟只是个玩具。不过,应当给他们正确的思想引导,是吧?”
这时,电屏发出一声尖厉的哨声。这是开工的信号。三人立马站起来加入了挤电梯的行列,温斯顿那根香烟里面仅剩的烟丝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