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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四月里一个寒冷的晴天,时钟报时十三点整。温斯顿•史密斯缩着脖子,下巴抵在胸口,尽力躲避肆虐的风。他快步穿过胜利大厦的玻璃门,但还是慢了一拍,一股沙尘打着旋随他进了门。

门厅里弥漫着煮白菜和旧地毯的气味。厅尽头墙上钉着张彩色海报,作为进门装饰画,显得过于巨大。海报上是一张巨大的脸,有一米多宽:这是一张四十五岁上下男人的脸,胡子漆黑浓密、脸型粗犷、英气逼人。温斯顿拾步沿阶梯上楼。搭电梯是别想了,因为哪怕在情况最好的时候,电梯也几乎不运作。何况现在是白天的停电时段。停电是仇恨周筹备过程中所采取的一项厉行节约措施。从门厅到楼上的公寓要爬七层楼梯,而三十九岁的温斯顿右脚踝上方患了静脉曲张溃疡,不得不缓步上行,中途还不时停下歇息。每上一层,在转弯处,海报上巨脸的目光都从电梯井另一端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世上有些画像被设计成这样:不论你走到哪里,画上人物的目光都会不偏不倚落在你身上,而这张海报便是其中之一。老大哥在看着你,画像下标注着这样一行文字。

公寓里传来浑厚的人声,正在播报有关生铁产量的一系列数据。声音出自一个长方形金属板,宛如一面黯淡的镜子,镶在靠右手边的墙面上。温斯顿按下一个按钮,声音多少轻了些,但所说的内容依然清晰可辨。这个装置(名为电屏)的声音可以调低,但无法全然关闭。温斯顿朝窗口走去。矮小瘦弱的他,身着党员的蓝色工作服,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他发色浅淡,脸天生泛红,皮肤被劣质肥皂、钝剃须刀片以及刚刚过去的寒冬摧残得粗糙不堪。

尽管窗户紧闭,窗外世界看上去依然寒冷。下方街道上有尘土和纸屑在风中飞旋。尽管太阳高照,天蓝得刺眼,但除了四处张贴的海报之外,整个世界一片惨淡,像失了颜色。海报上那张黑胡子男人的脸从每一个关键位置居高临下俯视一切。温斯顿正对面房子的墙上就有一张。标题印着:老大哥在看着你。画像上的男人与温斯顿四目相接,那对黑色的眸子几乎要把他看穿。临街墙上有另一张海报,一角已经脱落,在风中不时噼啪拍打着,上面一个词时隐时现——“英社”。远处一架直升机在屋顶间掠过,如绿头苍蝇一般盘旋了一阵,继而快速划出一道弧线飞离。那是警察巡逻队,正透过人家的窗户窥探里面的动静。然而巡逻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思想警察才是最要命的。

温斯顿背后的电屏依然在滔滔不绝地播报有关生铁和超额完成第九个三年计划的事。电屏可以同时接收、发送信息。只要温斯顿发出比耳语稍高一点的声响,就会被电屏接收到。不仅如此,一旦进入电屏的视野范围,他的一举一动就会被捕捉。因此,你无从知晓自己是否被监视,也无从猜测思想警察会以何种手段,在何时接通你前方的电屏。他们甚至可能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每一个人。只要他们乐意,就可以随时随地接通你面前的电屏。你不得不在这样一个假设下生活:你说的每一句话,发出的每一个声响都会被监听;只要有一点光线,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视。这便是生活,你身处其中,且无从选择。这种生活状态起先只是一个习惯,慢慢就变成了本能。

温斯顿一直背对着电屏。这样比较安全,尽管他清楚地知道,哪怕只是背影也会暴露问题。一公里开外的真理部是他的工作单位。那座白色的大型建筑在一片脏污的市景中拔地而起。他在心中思忖——带着隐约的厌恶——这便是伦敦,第一空降场的主要城市,在大洋国所有行政区中人口排行第三。他绞尽脑汁搜寻儿时的记忆,试图记起伦敦是否一直是这番光景。这些摇摇欲坠的十九世纪房屋是否从来如此:墙用大堆木材撑着,窗格用纸板草草遮挡,屋顶上盖着瓦楞铁皮,眼看就要坍塌的院墙东倒西歪;空袭地点扬尘漫天,断壁残垣中野草丛生;被炸弹夷平的一小块空地上搭起了脏兮兮的木屋,仿似一个个鸡棚。但是不行,他记不起任何东西,关于儿时的印象唯剩下一系列没有背景的光影残片,且多数难以辨认。

真理部——在新话中称为真部(新话是大洋国的官方语言。关于该语言的结构和词形变化参见附录)和视野中的其他建筑截然不同。这个巨大的金字塔形建筑由闪亮的白色混凝土建成,层层相叠直冲云霄,塔顶距地足有三百米。在温斯顿站着的地方,能够勉强辨认建筑白色外墙上的三行字,字体隽雅,是党的口号:

战争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无知就是力量

据说,真理部仅地上楼层就有三千间房间,还有与之配套的地下网络。环顾伦敦,只有三座建筑在外观与体积上与之相仿。从胜利大厦顶层,可以看到这四座大楼屹立在那里,有着一览众山小的气派。这四幢大楼是政府四个分支机构的总部。真理部:负责新闻、娱乐、教育、艺术;和平部:负责战争;仁爱部:负责维持法律与秩序;富足部:负责经济事务。在新话中,这四个部分别称为真部、和部、爱部、富部。

仁爱部极其可怕。整座大楼一扇窗户都没有。温斯顿没有进过仁爱部,甚至从未涉足其方圆半公里之内的地域。除非执行公务,否则根本无法进入这个部门。如果非要进去,就得穿过错综复杂的铁丝网、重重铁门和机枪暗堡。通往仁爱部外围关卡的道路上,有携带警棍、面目狰狞、身着黑色制服的警卫巡逻。

温斯顿突然转过身来,摆出一副安静乐观的样子,这是面对电屏最得体的表情。他穿过房间,走进一间小厨房。在这个时间点离开单位就意味着放弃了食堂的午饭,但他发现厨房除了一大片留作明天早餐的发黑的面包外,没有其他可吃的。他从架子上拿下一瓶无色液体,瓶上一个白色的标签写着胜利金酒。这瓶东西散发出油腻的气味,就像是中国的米酒。温斯顿往茶杯里倒了将近一杯,鼓足勇气,像吞药水一样一口咽下。

立竿见影,他的脸变得通红,眼泪也呛了出来。这酒的味道简直像硝酸一样。不仅如此,一杯酒下肚,后脑勺像挨了橡胶棍重重一击。但片刻之后,胃里的烧灼感缓和了下去,眼前的世界逐渐变得明朗欢愉。他拿出一包压皱的香烟,盒上印着胜利香烟,从里面抽出一支,一不小心拿倒了,烟卷里的烟丝掉了一地。他又抽出第二支,这次比较成功。他回到客厅,在电屏左边的小桌旁坐下,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支钢笔杆、一瓶墨水、一本四开大小的空白笔记本。书脊为红色,封面上有大理石的纹路。

不知什么原因,客厅里电屏的位置很特别,并没有按照惯例装在侧壁以监控整个房间,而是装在了正对窗户的墙面上。电屏一侧有一个浅浅的凹室,温斯顿就坐在那里。在建楼的时候,这块区域可能是为书架预留的。坐在凹室里,只要向后靠,便到了电屏的视线之外,也就不会被拍到了。当然,他的声音仍然能够被听到,但只要保持不动,就不会被监视。这个房间的特殊布局在某种程度上诱使他动手做了接下来的事。

他做这件事的另一个诱因是他从抽屉拿出来的笔记本。笔记本特别漂亮,乳白色的纸张光滑无比,由于时间的流逝稍稍泛黄。这种纸张至少已经停产四十年了。而他猜测这本本子的年头远不止这些。他在贫民区一家肮脏的旧货店橱窗里看到了它(记不清具体是哪个贫民区了),当时突然就有一种冲动想要将其占为己有。党员是不得进入平常商店的(谓之“参与自由买卖”),但这条规定并没有那么严,因为诸如鞋带、剃须刀片之类的很多东西,根本无法通过其他途径弄到。他先环顾了一下街道四周,接着溜进商店,花了两块半买下了它。当时他并没有考虑用它做什么。他把笔记本装进公文包,不无心虚地走回了家。尽管笔记本里一个字都没有,但拥有这件私有财产依然容易授人以柄。

他现在要做的事便是开始写日记。写日记本身并不违法(因为已经没有了法律,所以没有违法一说),但如果被发现,很有可能会被判死刑,至少也得判二十五年劳改。温斯顿给钢笔杆装上笔尖,用嘴吸去笔尖上的油脂。钢笔已经过时很久,现在就算签名也很少用了,他费了不少劲偷偷搞到了一支,仅仅因为他觉得唯有真正的钢笔才配得上这漂亮的乳白色纸张,用彩色铅笔在上面乱画一气简直是暴殄天物。事实上,他并不习惯用手写字。除了写一些便签之外,通常都用说写器,而现在说写器显然无法满足需要。他才给钢笔蘸上墨水,犹豫了一秒钟,突然肚里一阵抽搐。在纸上落笔是一项决定性的行动。他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以下一行小字:

1984 4 4

他向后靠到椅背上。一阵深深的无助感汹涌而来笼罩全身。首先,他完全不确定现在是否是 1984 年。不过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因为他很确定自己三十九岁,因为他很确定自己是 1944 年或 1945 年生的。但如今根本无法把日期精确到一两年的范围之内。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本日记到底是为谁而写?为将来,为后辈。他的思绪围绕着纸上那个不确定的日期停顿了一会,突然想起新话中的一个词汇:双向思维。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你如何与未来交流?从本质上说,这是不可能的。未来要么与当下相似,要么与当下不同。如前者为真,那他不论写什么都无足轻重;而若后者为真,那他的困境就毫无意义。

他坐着,呆若木鸡,盯着面前的纸看了好一会儿。电屏的声音换成了刺耳的军乐。说也奇怪,他似乎不仅失去了表达能力,而且甚至忘记了自己起先想说的话。他为了这一刻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星期,但让他所料未及的是只有勇气还远远不够。真正动笔写东西并不难,只要把在脑中好几年来盘旋不休的独白转换成文字记到纸上即可。而在此刻,就连心中的独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如此,静脉曲张溃疡痒得让他难以忍受。他不敢去挠,因为每次只要一挠,伤口就会发炎。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除了面前这张白纸、脚踝上方皮肤的瘙痒、刺耳的音乐、金酒带来的微醺,他再也没有其他感觉了。

突然,他发狂似的动笔写了起来,而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到底在写什么。他细小而幼稚的笔迹在纸上歪歪斜斜地铺展开来,先是忘了首字母大写,最后甚至连句号都丢了:

1984 4 4 日。昨晚去看了电影。都是战争片。一部很好,讲一船难民在地中海某地遭到炸弹轰炸。其中一个场景让观众很开心,那个场景中,一个高大肥胖的男人在试图游走的过程中,被紧随其后的直升机射杀,一开始他在水中挣扎前行,随后他进入了直升机的射程,接着就被打成了马蜂窝,身边的海水被染成了粉红色,他一下子就沉下去了,就好像水从他身上的弹孔灌进去了一样,观众在他沉下去的时候哄堂大笑。接着就看到一个满载儿童的救生筏,直升机在上面盘旋。一个中年妇人,像是犹太人,坐在船头的一侧,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三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吓得尖叫,把头埋在母亲胸前,像要钻到母亲身体里,妇人双手环抱着孩子,尽管自己也吓得脸色发青,还依然在安慰孩子。她一直尽力用双臂罩住孩子,仿佛自己的手臂能让孩子免受子弹的侵袭。接着,直升机朝船上的人群中投下一颗二十公斤重的炸药,一阵强光过后,船被炸得粉碎。接着有一个精彩的镜头,一截孩子的残臂飞向空中飞得越来越高一定是一架前端装有摄像机的直升机跟踪拍下的党员席上掌声雷动但坐在群众席的一个女子开始大吵大叫说在孩子面前放这样的电影是不对的他们还没有在孩子面前放这样的电影是不对的直到警察架着她把她架到外面我希望她不要有什么事没人在意群众的言论这是典型的群众的反应他们从不——

温斯顿停下笔,部分原因是他的手抽筋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写下这么多废话。但很奇怪,他写的时候,头脑中一些完全不同的记忆变得清晰了起来,以至于他想把它们也写下来。他现在意识到,就因为发生了这件事,他才突然决定今天回家开始写日记。

如果那样一件朦胧不明的事也能称之为发生过的话,那么,此事就发生在早晨,地点就在部里。

差不多十一点半的时候,在温斯顿工作的档案司里,人们正在把椅子从工作隔间拖到大厅中央,面对电屏,准备参与观看两分钟仇恨节目。温斯顿正准备坐到中间排的一张椅子上,这时有两个人出乎意料地走进房间。这两人温斯顿只打过照面,从未说过话。其中一个女孩常常在走廊里进进出出。尽管叫不出名字,但温斯顿知道她在小说司工作。他有时候看到她满手油污,拿着扳手,于是推断她可能负责小说写作机的维修工作。女孩看起来很干练,约莫二十七岁,头发浓密,脸上有点点雀斑,动作像运动员一样敏捷。一条鲜红的窄腰带——这是青年反性团的标志——在她工作服外面绕了几圈,恰到好处地凸显了臀部曲线。温斯顿第一眼就对她没有好感。他知道原因在哪。因为她带给人一种常用冷水洗澡,热衷于参加曲棍球、社区远足等活动,并保持思想全面纯洁的感觉。温斯顿对所有女性都没有好感,尤其厌恶年轻漂亮的女人。女人们,尤其是那些年轻女人,都是党的狂热追随者,对于党的口号一股脑全盘接受,充当着业余探子和告密者的角色。而这个女孩让他觉得尤其危险。有一次他们一起走过走廊,她瞥了温斯顿一眼,锐利的目光似乎要刺穿他的身体,一时间温斯顿觉得自己笼罩在一片黑色的恐怖中。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女人说不定是思想警察的探子。当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不过只要她一靠近,温斯顿内心的不安就挥之不去,同时夹杂着恐惧与敌意。

另一人是个叫奥伯里恩的男人,作为核心党员的他身居要职,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温斯顿对这类职位的工作性质只有一些模糊的概念。身穿黑色核心党员制服的人一进门,椅子旁的人群就顿时安静了下来。奥伯里恩身材高大魁梧,脖子粗壮,脸型粗犷野蛮,略显滑稽。尽管穿着正式,但举手投足间依然散发着某种魅力。他有一项本领,就是推眼镜的动作能让人放下戒心——他的这一个动作给人一种很有教养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表达。如果现在有人还能记得的话,有一个表达方式可以形容他的这个动作,就是很像十八世纪的绅士拿出鼻烟盒待客的样子。这些年间,温斯顿见过奥伯里恩十几次。他觉得自己深深被其吸引,不仅因为奥伯里恩有教养的举止同他拳击手一般的体型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更多是因为温斯顿暗暗相信——或许不是相信,只是希望——奥伯里恩的政治倾向并没有那么正统。他脸上的某种表情让人不由自主地这么想。话说回来,也许他脸上显露的并不是离经叛道,不过是智慧而已。但不管怎样,从他的外表来看,他是那种你可以骗过电屏,在私底下与其推心置腹的人。温斯顿并没有试着去证明他的这个猜测是否正确,事实上,他也无从证明。这时,奥伯里恩看了一眼腕表,快十一点半了,显然他决定留在档案司直到两分钟仇恨节目结束。他坐到了温斯顿同一排的椅子上,和温斯顿就隔了几个位置。坐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个身材矮小、浅棕色头发的女人,在温斯顿隔壁的隔间工作。那个黑色头发的女孩紧挨着他们坐在后面一排。

接着,大厅那头的巨大电屏里传出一段讲话,像一台燃油即将耗尽的大型机器,声音可怕刺耳,令人牙齿发颤、寒毛直竖。仇恨节目开始了。

和往常一样,人民公敌伊曼努尔•古登斯坦的脸出现在电屏上。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嘘声。浅棕色头发的女子发出一声尖叫,声音中夹杂了恐惧与厌恶。很久之前(没人知道到底多久),古登斯坦曾是党的一位领袖,和老大哥几乎平起平坐,后来参与了反革命运动,被判处死刑,后来神秘地逃走并消失了。两分钟仇恨节目每天都不同,但古登斯坦每次都是主要人物。他是头号叛徒,就是他第一个玷污了党的纯洁性。所有的背叛变节、阴谋破坏、异端邪说、反革命路线都是由他唆使的。他现在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继续着阴谋活动:也许在海的那头,受他外国主子的豢养庇护,甚至也可能就藏在大洋国的内部——时而能听到这样的传闻。

温斯顿感到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每次看到古登斯坦的脸,他都免不了心乱如麻。这是一张犹太人的脸,脸型瘦削,头顶有一圈蓬乱的白发,蓄着山羊胡——这是一张精明的脸,但又让人忍不住生厌,鼻子又长又尖,给人一种年迈昏庸的感觉。鼻尖上还架着眼镜。这张脸像极了绵羊,声音同羊的叫唤也十分相似。古登斯坦正在恶毒地攻击党的方针政策——他攻击的话语过于夸张牵强,就算是小孩子也能拆穿他的把戏,但还是会让人担心那些头脑不够清醒的人会受他蛊惑。他正在恶意攻击老大哥,指责党在搞独裁,他要求大洋国与欧亚国停战,鼓吹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思想自由,歇斯底里地叫嚣有人背叛了革命——他语速很快,在遣词造句上刻意模仿党的发言人,甚至还加进了很多新话的词汇:事实上他的新话词汇量远远大于任何一个党员在现实生活中的使用量。为避免有人被古登斯坦哗众取宠的谎言所蒙蔽,电屏上他的脑后出现了数不清的欧亚国士兵列队行进的场面——一排接着一排健壮的士兵,长着亚洲人的脸,面无表情。他们涌现到电屏上,然后消失。前排消失后,后排士兵就会跟上来,表情和之前的几乎一模一样。军靴沉闷而有节奏的踏步声构成了古登斯坦绵羊般嘶叫声的背景。

仇恨节目才进行了不到三十秒,房间里近一半的人已经按捺不住怒火,开始大声叫嚷。电屏上那张绵羊般的脸及其后面欧亚国可怕的军力让人们忍无可忍:除此之外,只要一看到古登斯坦,甚至一想到他,就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充满恐惧与愤怒。比起欧亚国和东亚国,古登斯坦被人们仇恨的频率更为频繁,因为大洋国一旦与一国交战,往往会和另一国保持和平关系。但有件事非常奇怪,尽管古登斯坦受到每个人的憎恶和鄙视;尽管每天在站台上、电屏上、报纸上、书上他的理论被批驳、粉碎、嘲弄,在大众心中,一切有关他的东西都是没用的垃圾——尽管做了如此多工作,他的影响力却从未减小。总是不断有人是非不分地被他引诱。每天都有受他指使的间谍和破坏分子的面具被思想警察揭下。他指挥着一支庞大的军队,藏匿在暗处,领导着叛乱者的地下网络,阴谋推翻国家政权。他的组织据说名叫兄弟会。谣传还有一本可怕的书,由古登斯坦撰写,汇集了各种异端邪说,在四处秘密流通。这本书没有书名。人们就叫它那本书。但人们只是从不确切的传闻中知道这些事。不论是兄弟会还是那本书,所有普通党员都讳莫如深。

仇恨节目进行到了第二分钟,人群陷入癫狂状态——在座位上跳上跳下,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试图盖过电幕里传来的羊叫一般令人抓狂的声音。那个浅棕色头发的瘦小女人脸涨得通红,嘴巴一张一合,活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就算是奥伯里恩那张宽大的脸,现在也成了红色。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宽厚的胸膛鼓了起来,微微颤抖,仿佛要直面巨浪的侵袭一般。温斯顿后面的黑发女孩开始大喊:“猪猡!猪猡!猪猡!”突然,她捡起一本厚厚的《新话字典》朝电屏扔去。词典砸中古登斯坦的鼻子然后弹开,电屏里的声音仍在继续。在片刻清醒中,温斯顿意识到自己正和其他人一起大喊,用鞋跟狠狠踢着椅子的横档。两分钟仇恨节目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强迫人参与其中,与此相反,是让人根本无法置身事外。不出三十秒钟,任何掩饰都显得多此一举了。一种夹杂着恐惧与报复的癫狂,对杀戮、折磨、用大锤把人脸砸得稀烂的渴望像电流一般传遍整个人群,甚至违背人的意愿将其变成了面部扭曲、尖声叫嚷的疯子。不过,人们所感受到的狂怒是一种抽象而没有任何指向的情绪,可以像喷灯的火苗一样从一个对象转移到另一个身上。因此,有那么一刻,温斯顿的仇恨并没有转向古登斯坦,恰恰相反,转向了老大哥,转向了党,转向了思想警察。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同情电屏上那个形单影只、备受嘲弄的异端分子。在这个充斥着谎言的世界里,只有他捍卫着真理和理智。而在下一个时刻,他又加入了身边众人的行列,对他来说,针对古登斯坦的所有评论全部属实。在这时,他内心深处对老大哥的厌恶转化成崇拜,老大哥的形象看起来愈加高大,他是人民的守护者,无所畏惧、不可战胜,像巨石一样抵御着来自亚洲的蛮族。而古登斯坦尽管孤立无援,甚至是否活着都是个谜,但他就像一个邪恶的巫师,只需嘴里念念有词便可将文明层层瓦解。

有些时候,一个人甚至可以自发地通过多种方式转移仇恨。突然间,温斯顿把自己的仇恨从电屏上那张脸转移到了身后的黑发女孩身上,就像做噩梦的时候猛地把头从枕头上移开一样。他脑中闪过一些生动美丽的幻象:他想用橡胶警棍将她活活打死;把她扒光了绑在柱子上,用箭射满她全身,就像人们对圣塞巴斯蒂安 所做的一样;他会凌辱她,并在高潮的时候割断她的喉管。他现在终于比先前更清楚自己为什么恨这个女孩。他之所以恨,是因为她年轻漂亮却毫不性感;是因为他想把她弄上床却无从实现;是因为她曼妙的腰身似乎在呼唤着你的搂抱,现在却绑着一条可憎的红腰带,咄咄逼人地象征着贞洁。

仇恨节目达到高潮。古登斯坦的声音变成了真的羊叫声,他的脸突然也变成了一只羊脸,随后渐隐于一个欧亚国士兵身体中,这个士兵似乎正在冲锋,身材魁梧、表情凶悍,手中的冲锋枪突突轰鸣,这气势活像就要从电屏里跳出来一样。坐在前排的一些人吓得直往后靠。转瞬间,电屏上杀气腾腾的人形幻化成了老大哥的脸,须发乌黑,充满着力量和神秘的镇定。这张脸非常大,几乎占据了整个电屏,这让每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没人听得清老大哥到底在说什么。应该是几句激励的话,这类话一般都是在喧嚣的战场上广播,没法听清每一个词,但只要说了就能让人重拾信心。接着老大哥的脸又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用黑体大写字母书写的三行党的口号:

战争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无知就是力量

尽管老大哥的脸只在电屏上停留了几秒钟,但其影像似乎在每个人眼中产生了过于强烈的冲击,一时间难以平复。那个瘦小的棕发女性跳过前面的椅子。用颤抖的声音念着一句像是“我的救星!”之类的话并向电屏张开手臂。接着她双手捂脸,显然是在祈祷。

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低沉、缓慢、节奏划一的吟诵“大大!……大大!”——一遍又一遍,非常的慢,而且第一个“大”和第二个“大”之间有很长的停顿——这低沉的吟诵声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野蛮感,似乎还能听见赤脚踏地声和非洲鼓声作为伴奏一样。人群就这样吟诵了大约三十秒时间。这种吟诵是调节失控情绪的常见手段。一方面是对老大哥智慧和尊严的赞颂,另一方面更是一种自我催眠,故意用一种带节奏的噪音来麻痹意识。温斯顿的心似乎开始变凉。两分钟仇恨节目中,他不自觉地与众人一起癫狂。但对于“大大!……大大!”这种未开化的吟诵,他总是感到不寒而栗。当然,他也加入了吟诵的行列:根本没有办法不这样做。掩饰自己的感受,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其他人做同样的事情已经成为本能反应。不过,有那么几秒钟时间,他的眼神很可能已经出卖了他。也正就在这一瞬间,前面提到的那件具有重要意义的事情发生了——如果这件事的确发生了的话。

他与奥伯里恩四目相接,不过只有一瞬间。当时,奥伯里恩站起身来,先是拿下眼镜,接着用他的招牌动作将其戴回鼻梁上。但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的视线相遇,虽然时间很短,但温斯顿足以发现——是的,他知道!——奥伯里恩和自己正在想着同一件事。他很确信这一点。就仿佛他俩可以通过眼神互相交流思想。“我支持你,”奥伯里恩仿佛在说,“我十分明白你的感受。我了解你的轻蔑、你的仇恨、你的厌恶。但别担心,我站在你这一边!”但这心领神会的灵光转瞬即逝,奥伯里恩的脸又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深不可测。

以上便是事情经过,他已经不能确定刚才的事是否真的发生了。这类事件不会有任何结果。充其量只是让他在内心深处相信,或者是希望,除了自己以外,身边还有别人与党为敌。也许地下阴谋活动普遍存在的传言到头来是真的——也许兄弟会真的存在!尽管逮捕、招供、处决接连不断发生,但仍然不能确定兄弟会只是一个传说。他有时候相信其存在,有时候不信。没有任何证据,短暂的眼神接触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无意中传入他耳朵的只言片语;厕所墙上模糊的涂鸦——还有一次他看到两个陌生人照面时手的细微动作,看起来就像是确认身份的暗号。这都只是他的猜测:有可能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他回到自己的工作隔间,没有再去看奥伯里恩。连与其继续交往的念头都没有。哪怕他知道如何去做这件事,那无疑也是极其危险的。他们暧昧地交换了一两秒钟眼神,仅此而已,别无其他。但即便这样,这依然是他封闭、孤独的生活中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

温斯顿直起腰身坐直,打了个嗝,金酒从胃里泛了上来。

他把目光再次集中到纸上,发现在无助沉思的同时,自己也在写字。这完全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而且写得也不像之前那样潦草难看。他的笔酣畅淋漓地在光滑的纸上划动,用整齐的大写字母写道——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一遍又一遍,写了几乎半页纸。

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恐慌。说起来也荒唐,因为写下的这些字并不比着手写日记这个行为更危险,但他一度想撕掉那几页写过字的纸,彻底放弃写日记的计划。

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明白这是没有用的。不论他写下打倒老大哥,还是抑制住下笔的冲动,并没有什么区别。不管他继续写日记还是不继续写,也没有区别。思想警察同样会把他抓起来。他已经犯罪了——哪怕他没有用笔在纸上写字,也依然已经犯下了罪行——这是一桩包含了一切罪行的重罪。他们称之为思想罪。思想罪是无法一直掩盖下去的。你逃得了一时,甚至几年,但他们注定是会抓到你的,这是早晚的事。

总是在夜里——逮捕无一例外地发生在夜里。从睡梦中突然被叫醒,粗糙的手摇晃着你的肩膀,晃眼的灯光下,一群表情冷峻的人围在你的床边,你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依稀看到轮廓。大部分案子根本没有审判,也没有关于逮捕的报道。人就这么消失了,这样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夜里。户籍本上的姓名被抹去,你做过的所有事情的记录都被清除,你的存在被否定,随之被遗忘。你就这么被废除,从此湮灭:通常称为人间蒸发。

他们会枪毙我我无所谓他们会从脖子后面给我一枪我无所谓打倒老大哥他们常常从脖子后面给你一枪我无所谓打倒老大哥——

他靠到椅背上,心里有些羞愧,随之把笔放下,接着又拿起笔奋笔疾书。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这么快!他像只老鼠一样坐着一动不动,徒劳地希望不论是谁,敲完门就赶紧离开。但是没有,敲门声仍在继续。耽搁在这时是最忌讳的事。他的心七上八下,但由于长期养成的习惯,脸上应该是面无表情的。他起身,踏着沉重的脚步朝门走去。 /cSUUzWQ9GV8uiyL5FRa2JS0yDpcLtck6xWoZOkSDYDE86KtibwhLl01kbMsR3S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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