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记杠房是老字号,清末在三江县城亮子里开张营业,最兴盛期在民国初年, 日伪时期被整顿,更名天意杠房,有人还叫刘记杠房。刘发宝的爷爷早年在白狼山里背大叶 ,父亲撮单棍 ,攒下了丰厚家业。刘家的香火到刘发宝这一辈上单细了,只他独生一人,用当地的话说“老哥一个”。
一大堆钱总要用它做点儿什么?刘发宝有机会去了一趟北京,闲逛到崇文门,第一次见到杠房,碰巧赶上应梨园一个名角的丧事,六十四人大杠、五半堂蟠伞出殡。
“办一个杠房!”
刘发宝回到三江,办起亮子里有史以来第一家杠房,再没有第二家。作为财东的刘发宝,业务并不熟悉,照惯例请了一位内行的人做掌柜,先后换了几茬掌柜的,现任掌柜的朱汉臣。
甩手掌柜的刘发宝,手也没闲着,整日端着一杆大烟枪,吞云吐雾,一首歌谣唱道:
千间房子万项地,
就怕没有好子弟。
骑快马,坐快车,
不抽大烟不算阔。
大烟真是淘气鬼,
纵然入瘾也不悔。
大烟斗,眼儿小,
万贯家财进去了。
钻人烟枪中殷实的家产,化成缕缕烟雾消散,还有三房老婆也钻人烟枪,她们飘然而去。只剩下天意杠房。朱汉臣劝他道:“掌柜的,您再抽铺子就要关门啦。”
“杀我,行,不抽不行。”刘发宝除了灯盘子和烟枪,认不得世上任何东西了。
劝阻不成,朱汉臣准备辞职离开杠房,刘发宝突然病倒,谁都不认得了,不会说话。给吃的就吃,不给吃的也不要,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皮包骨头像一具干尸。生命有时玻璃一样易碎,有时钢铁一样坚硬,大烟鬼创造了顽强生命奇迹,一直活着。
朱汉臣继续做掌柜的,没走的原因,杠房成为抗联的交通站。杠房掌柜的身份做掩护,收集、传送出大量的情报。 日本投降后,他很快与中共西满分局联络上,得到指示,继续在亮子里潜伏。
夜晚,亮子里很静,没有一盏街灯,临街买卖店铺泄出的煤油灯光,幽幽鬼火一样跳跃。
有一家门前挂几盏纱灯,是最明亮的地方。灯笼上赫然三个大字——新乐堂,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
三名东北人民自治军的侦察员,迅速从门前走过,去杠房必路经此地。
“跟我来!”朱汉臣等在大门前,带他们来到后院。
杠房的后院有两趟瓦房,院墙很高显得严实。他们进到一个堂屋,带有里间,炕上放置三床被褥。
“你们住在这里,很肃静。”朱汉臣说。
康国志将同来的侦察员介绍给朱汉臣,寒暄后他问另趟房子道:“住着什么人?”
偌大一趟房子,掌柜的刘发宝一个人住,还有一个保姆伺候他,保姆是个四十多岁的乡下女人。
“他没家眷?”
“都抽光啦。”朱汉臣说。
侦察员迷惑,什么是抽光?
“刘发宝抽大烟,万贯家产抽光,祖宅变现买鸦片,妻子典给他人,只剩下这个铺子。”朱汉臣啃然叹道,“如果不是得病,恐怕连这个杠房也抽进去。”
“现在他……”
“活死人。”朱汉臣讲了刘发宝的状况。
不用担心刘发宝了,他在这个院子里跟没在院子里一样,干尸不会构成威胁。
“那个保姆?”
“老实巴交的乡下女人。”朱汉臣说。
“还有什么人住后院?”侦察员问。
“我们的交通员王瑞森,他当了事的先生 。”朱汉臣说,“还有两人看门市,人都可靠,一般不到后院来。”
杠房后院情况清楚了,环境比较理想。侦察员可以安心住在这里。
“我们来……”康国志讲了任务,最后说,“首先要清楚几位同志牺牲的真相。”
“我叫王瑞森过来,他知道一些,向你们介绍。”朱汉臣说。
一身了事先生的装束,王瑞森来到侦察员面前,外人眼里他就是杠房的老板。
“瑞森,他们是……”朱汉臣介绍道。
大家相互认识。
“我到过你们军区。”王瑞森说。五位牺牲者的头颅挂在城门楼的情报就是他送出的。
“你送的情报?”侦察员问。
“是!”
“我们谈谈……”康国志说。
驻守亮子里的113团巡逻队和警察队抓的人,夜晚抓来的人直接押在团部。
“我从警察局长方面得到的消息。”王瑞森说。
三江警察局长安凤阁是个神秘人物,一棵墙头草,伪满洲国他做三江警察局长,按道理,伪满洲国倒台了,他属于“汉奸”之列,不枪毙就算幸运了。不知他使用了什么变身术,非但未遭清洗,还继任新成立的三江警察局长,奥秘在哪里呢?凡事都有个根由,民间传说种种,较为可信的说法两种:伪满三江县府存有大量黄金, 日本人撤离时没来得及带走,落到安凤阁手里,国民党军队开进亮子里,他用这些金子贿赂113团俞团长,因此没受到丝毫制裁,继续当警察局长。另一种说法,俞团长是安凤阁的亲戚,得到重用自然而然。
究竟是什么原因,猫腻的事永远发生着,谁也挡不了。几百年来揭不开的谜比比皆是。我们先不说安凤阁诡秘升迁,当上局长总归是事实,三江百姓不得不接受新的警察局长的统治。
一天,萧大炮来杠房,王瑞森认识萧大炮,他是安凤阁的亲信,警察局的一名科长。
“萧科长,这阵子忙什么?”王瑞森接待来客,可不认为他来谈什么业务,倒不是警察家不死人,身为了事的王瑞森掌握着三江有权人有钱人家的老爷子、老太太情况,杠房吃的就是富人。俗语道:不怕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不是吗,富人舍得在死人身上花钱,也花得起钱办大葬礼。小门小户出殡,用穿心杠(二人抬)、牛头杠(三人抬),这怎能与六十人杠比呢? 可萧大炮没有父母啊!
“我来看材讲杠。”萧大炮说。
“噢,谁?”
“四凤。”
四凤,全名徐四凤,亮子里很有名的女子,她是警察局长安凤阁的相好,那个时代还没有人使用情妇一词。几十年后,有个叫徐大辉的小子写了本书《末日大烟枪》 ,讲述了四凤的故事。书的结尾有段文字:
据说,鸦片的香味在白狼山飘荡数日,甚至有人看见烟鬼们跑来闻味,还有的说数只松狗子(貂)由此染上烟瘾,到大烟地偷吃大烟,这都是后来的传说。有三件事是真实的:徐德富装大烟浆的瓷缸装满炸药,他和管家身上绑满炸药,炸毁了鸦片仓库;三江县日本宪兵队长林田数马剖腹自杀谢罪;第三件事更具悲剧色彩,满洲国倒台那年秋天,四凤被愤怒的人们用琉角嘴烟枪活活刨死。
“白婴粟烟馆的经理四凤?”王瑞森明知故问道。
“就是她。”
“给大烟枪刨死的哟!”王瑞森说。
“谁说不是,挺惨。”萧大炮想的内容复杂,他惋惜道,“白瞎小模样啦!”
四凤的美丽是公认的。她像一朵婴粟花一样在三江绽放多年。人们对大烟害人的愤怒一古脑地冲她发泄,活活给刨死。有个疑问了,安凤阁咋不管?谁眼睁睁看人刨四凤无动于衷都正常,唯有安凤阁不管不正常。白婴粟烟馆是官办的烟馆,真正的老板是警察局长安凤阁,没有他就没有这家烟馆。那个时代开大烟馆、妓院,没有警察做插杆儿(撑腰的人)不成。至少安凤阁是四凤的插杆儿。
当四凤生命遇到危险,他为什么不伸手解救?也许,满洲国刚倒台,他面临被指控为汉奸遭清算,才不敢伸头搭救。或许,他为保全自己,不愿惹民怨之火烧身。四凤人已死,再猜测没什么意义。
“我们局长打算重硷她。”萧大炮说。
重硷,杠房欢迎。
“你开好‘杠单”给我送过去。”萧大炮说。
“哎,我送过去。”王瑞森望着顾客,意思是送到哪里?起码不是安家吧。
“警察局,交给我。”萧大炮说。
萧大炮走后,王瑞森来到后院,对朱汉臣说:“警察局的人来订活儿讲杠。”
“谁来的?”
“萧大炮。”
萧大炮是安凤阁的亲信,也是交通站拟接近的目标,获得警察局内部的情报很重要,可掌握敌伪的新动向。
朱汉臣问:“什么人出殡?”
“四凤,白婴粟烟馆经理。”
安凤阁为四凤办丧礼没人觉得奇怪,他们的关系决定警察局长这么做。朱汉臣说:“这是极好接近萧大炮的机会,喂掩子(预施恩惠)。”
萧大炮有逛道(逛窑子)的癖好。住局(漂客在妓院过夜)拉铺(现缥)需要钱,他手头经常拮据。投其所好,送钱给他。
王瑞森说萧大炮要一个杠单,开好后让我送过去,正好趁此下掩子。
“好,我来开杠单。”朱汉臣说。
王瑞森接过杠单,说:“我马上给萧大炮送过去。”
“他让你送到哪儿?”朱汉臣问。
“警察局。”
“正好我们要进警察局,哪里寻得到这样好理由。”朱汉臣说,“带上二十块大洋,以他为我们拉活儿酬劳。”
“我去办。”
王瑞森来到警察局,警察着装有了变化。旗杆上的伪满五色旗 换上了青天白日旗。
“站住,干什么?”门岗警察拦人道。
王瑞森说找人,找萧大炮科长。
“进去吧!”警察盘问清楚王瑞森的身份后放行。
萧大炮在自己办公室内看杠单,惊讶道:
“咦!出殡这么复杂啊!”
“安局长的事,我们积极、加细办理。”王瑞森接着说道,“你去定活儿,我借条腿跑。”
“嗯,我感觉出来啦。”萧大炮道。
王瑞森掏出二十块大洋放在萧大炮面前,套近乎道:“萧科长,打壶酒喝。”
二十块大洋很沉。在萧大炮的眼里,价值是二十次,住局一夜一块大洋。酒他不沽嘴唇,不会用它去装酒,窑姐的肚皮比酒受用。他假惺惺推辞,说:
“这钱我怎么能要呢,无功不受禄嘛!”
“收下,收下!跟我外道啥。”王瑞森说,“你为我们拉这样大一桩买卖,算跑道钱。”
“嘿!那我……我,噢,多谢!”萧大炮收起钱,脸上的笑纹顿然多起来,说,“我也是第一办这事,哪儿做得不好,你多指点。局长的事,一丁点儿错不能出。”
“放心,有我呢!”王瑞森说,“这是旗人的全堂仪仗,哪些项目增加减,请安局长过目定夺。”
“我马上给他看,确定下来后,我去告诉你。”萧大炮说,“你就照常准备吧,肯定大办,杠钱没问题。”
“安局长的事,我们优惠。”
王瑞森离开警察局,说好次日听信儿。杠房接了活,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召集杠夫。杠房平常不养杠夫,有活时临时召集,但也不是随便在大街上找个人就当杠夫。有人长期受雇于杠房,抬灵、起灵、下葬也需技术,于是就有了杠夫的分工,打响尺指挥杠夫的头目——打尺杠夫;抬灵杠夫、下葬杠夫、做活儿杠夫、出堂杠夫。待雇的杠夫多聚在茶馆内,行内称窝子,一窝等活儿的人,相当于今天蹲在马路市场等活儿的人。
“送去啦,他收了钱。”王瑞森回到杠房,对掌柜的朱汉臣说,“萧大炮见钱眼开,我们正好利用他这根软肋。”
“警察局是驻军扶持起来,肯定用他们做爪牙。”朱汉臣说,萧大炮同安凤阁关系特殊,警察局内的事情他知道得比别人多一些。“你借此和萧大炮相处上,处铁。”
“没问题。”王瑞森说。
四凤的葬礼突然改了,萧大炮亲自到杠房,说:“王了事的,简办啦!”
“噢?不全堂……”
“哪有工夫全堂仪仗,”萧大炮说用杠,“八人杠就可以啦。”
“怎么回事?不全堂仪仗,也得三堂五八件(简化的仪仗)呀!”王瑞森说。
店里还有伙计,萧大炮说:“你找个背静的地方。”
见萧大炮有话说,王瑞森带他到一间小会客厅,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萧科长?”
萧大炮仍然警惕,望窗望门又望墙,说:“隔墙没耳吧?”
“没有,你说吧。”
萧大炮不放心地走到门口,推开门伸出头瞅瞅,回身说:“本来安局长计划大办,突然来的事儿给冲了。没办法,只得简办。”
王瑞森听到有价值的东西,不急于追问,慢慢套话,以免他生疑,说:“才八人杠,是不是太寒酸了点儿。”
“事情赶到这儿,顾不了许多。”
“啥事跟安局长的事儿争嘴撞车?”王瑞森绕弯问。
萧大炮再次走向门口,这次没开门,摸一下插棍,确定插得很牢,回身说:“昨夜,113团逮了五个八路。”
“噢,这倒是新鲜事儿。”王瑞森掩饰住心里吃惊,漠不关心的样子,说,“八路进城来,胆子不小啊!”
“进城,那他们可不敢。”
“你才刚说113团逮了五个八路……”
“在三不管村逮的。”萧大炮说,“安局长给俞团长叫去,研究咋杀这几个八路。”
王瑞森的心被针扎一下,敌人要杀害五名同志,他们是哪个部队的?要弄清楚,他说:
“驻军要杀人,找警察局长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啦,他们虽然是八路,到三不管去……正所谓上马是军人,下马是工作队。下了马,我们警察就管得着,所以叫安局长去。”萧大炮起身道,“不说啦,你出八人杠就行嶙!”
送走萧大炮,王瑞森急忙来到后院,说:“有情况!萧大炮方才来说,113团逮了五个八路。”
朱汉臣惊愕。
“昨夜在三不管村……”
三不管以北属于西满分局的根据地,显然五名同志是东北自治军,到村子发动群众斗地主……朱汉臣推测事情是这样,他说:“赶紧查清楚,证实萧大炮说的真假,如果是他说的那样,马上去西满分局报告。”
“萧大炮说俞团长叫安凤阁去研究杀人,不赶紧救他们恐怕就来不及了。”王瑞森心急火燎道。
消息即使无误,五位同志押在哪里,现在情况怎么样都需弄清,部队怎样营救不清楚,提供准确情报是交通站应该做的。朱汉臣同王瑞森定下一个侦察方案,然后分头行动。
傍晚,王瑞森在街上碰见萧大炮,见他拎着五只圆筐,便问道:“哟,你弄这么些筐做什么?”
“说出来吓死你!”萧大炮说。
“哩,不至于吧?”
萧大炮放下筐,让他猜:“你猜我买筐做啥?”
筐这东西是人们生活中最普通、最常用的工具,亮子里有专营筐店,最著名的是徐筐铺。警察买筐做什么,还真不好猜测。一九四五年秋天三江县警察买筐,与一场杀戮有关。
“猜不到?”
“猜不到。”
萧大炮卖关子,说:“唔,你想知道?”
王瑞森说看你怎么吓死我。
“装人头!”
人头?警察买筐装人头,耸人听闻嘛!王瑞森心里发紧。
“向午,那个五个八路枪毙了。”萧大炮说。
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五位同志已经牺牲。
“割下他们的头,挂到城门楼示众,你说吓人不?”
“喳,吓人。”王瑞森顺水推舟道。
“我说吓死你嘛!”
“嗯哪!”王瑞森附和,想越快离开他越好,赶紧回杠房报信,“砍头示众,是吓人。”
萧大炮与王瑞森的心情不同,他根本没把杀人当回事,心里想着另外一件事,说:
“新乐堂来个绝代窑姐,三合水 呢!”
王瑞森心里骂萧大炮。
“不去尝尝鲜儿?”
“我这几天忙,哪有那闲心。”
“三合水,过了这村没这店啦。”萧大炮说。
终于摆脱了萧大炮,他一路小跑回去,直接到后院,朱汉臣已经回来,表情悲伤。
“他们中午……”
“我知道了。”朱汉臣说,“敌人太残忍了。”
“他们又欠下一笔血债。”
“你马上去……”朱汉臣派王瑞森连夜去西满分局报信。
康国志他们听王瑞森讲完,许久没有说话。驻军或者还有警察参与杀害了五位战友,尽管缺乏具体细节,事实可以肯定。
“他们还挂在城门楼上。”王瑞森说,一天当中他几次到城门去,围观看热闹的人很多,他悲痛凭吊,尽管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位,连心的是同志。
“城门楼里的敌人情况……”康国志问。
定下次日侦察计划,天已近黎明。
“天大亮还得等一会儿,大家休息一下吧!”朱汉臣说。
“好,休息。”康国志同意道。
朱汉臣和王瑞森出屋,吹灭油灯,三位侦察员躺下,康国志靠炕梢,脸朝墙,他根本睡不着觉。想想天亮去城门将要看到什么?十分痛苦,心里呼唤着一个名字:李秀娟!
几天前的深夜,三不管村的宋生来报告,敌人的巡逻队突然进村,抓住五名工作队人员,康国志受命到三不管去侦察,他带常文清去的,骑马随宋生来到三不管村。
“当晚,他们住在我家。”宋生说。
贫农出身的宋生靠摆船生活,孤身一人,是工作队发展的积极分子,拟做未来三不管的村农会干部。他家三间土平房,中间开门东西两屋。当夜,柳砚冰和李秀娟住东屋,三名男同志住西屋。
“我们几个挤挤睡吧。”看剩下宋生没处睡,男同志说。
宋家的房子间量小炕小,住四个人就显得拥挤,宋生说:“我到仓子里去上宿(过夜),也好为你们打眼儿(望风)。”
“仓房不冷吗?”
“没事儿,有乌拉草铺。”
三不管夜晚很安全,河上没有桥,过河靠摆渡,唯一的一条船由宋生撑掌。夜晚拴好船藏起桨,没船过不去河,对岸的人也过不来。那夜,并非工作队麻痹大意,夜晚从来没发生过国民党军队进村的情况。今年秋雨很大,河水上涨,河水又深又急,泅水过河很危险。需要船,摆船的是宋生。
“你们安心地睡吧。”宋生说。
村子人睡了,村子也睡了。仓房的门开着,宋生的头靠近门躺着,溶在夜色之中,既可望见星斗,也可听见风声。风掠过树梢,尤其是走过河面的脚步,他听得一清二楚。身下乌拉草很暖和,头枕着一双船桨,后脑勺发木,准是木桨格的,它毕竟不是枕头,再者,夜很深了,运转一天的脑袋很疲惫。
开始他还能控制磕睡,河水流淌声他倍感亲切。长年累月在水上漂泊,血管里充满这样的声音。某个月色很好的夜晚,一个女人来到河边,他们一起上船,划到理想的地方——周围都是水。
“不会有人看见?”
“除非水咋子(鸟)。”
摆渡人的风流事件在荒河野渡间发生,难忘的细节很多,光棍靠回忆这些打发难熬夜晚。宋生回忆劳累时,眼皮发沉,和星星一起睡了。
脚步声惊醒他,无数黑影进院,封住门窗。仓房被忽略了,敞开门的仓房更容易给人忽略。他爬出门,仓房连着草垛,他钻进去, 目睹工作队五个人被抓走。
“我睡在这疙瘩。”宋生指着仍然敞开门的仓房说,他躲过一劫,还多亏仓房门开着,让人感觉没有人在里边。
敌人进到屋,先到的是东屋,被子凌乱在炕上,看得出来是熟睡中,敌人在毫无防备之下闯人的。
“女同志住这屋。”宋生说。
康国志站在炕前沉默一刻,然后走到西屋,情景和东屋相同,他们也在熟睡之中落人敌手。
“他们来了多少人?”康国志问。
“三十几人,巡逻队的人都来啦。”宋生说。
“你怎么肯定他们是巡逻队?”侦察员问。
驻守亮子里的113团巡逻队白天来三不管村,还不止一次。来时要过河,坐宋生的船。三十几人一船载不下,他需摆渡两次。
“他们的队长长得狗头梢脑……”宋生对此人印象很深刻,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他看清了他的面孔。
确定是巡逻队抓走了人,问题出来了,敌人怎么知道工作队住在这里呢?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侦察员问。
“咋回事,有人告密。”宋生语气很肯定道。
工作队发动群众减租减息,利益受到冲击最大的是地主,他们有可能获得工作队住村里的消息,偷偷跑去亮子里报告,巡逻队连夜摸过来。
“你们村最大的地主谁?”康国志问。
“郭小店儿。”宋生答道。
小店儿指小抠,说成小店儿瓤子是小气鬼的意思。郭姓地主是吝音鬼无疑。
“不是他,绝对不是他报的信。”宋生说。
这让侦察员迷惑了,他怎么这样说?袒护吗?宋生跟郭小店儿……老屯子住着,沾亲挂拐很常见。
“郭小店儿跑八路……一家都搬走了。”宋生说。
地主一听说八路军要来,带着家眷跑到外地躲避,当地称为跑八路。现在八路军已叫东北人民自治军,乡间仍然称八路,积极分子宋生一时改不了口。康国志没纠正他,总之听明白了他要说什么。郭小店)L早跑了,村里地主还有谁?
“有一个人戒像,跑不了他。”
“谁?”
“狗驮子。”
“狗驮子是地主?”
“不是。”
“他有钱?”
“全村最穷的就是他,穷得屁股眼儿挂铃挡。”宋生比喻生动道,他土得掉渣的幽默,屁股眼儿挂铃挡怎么讲?意为穷得叮当山响。
工作队得罪不着穷人,分富人的财物给他们,欢迎工作队啊!狗驮子他……侦察员问:“狗驮子是怎么样一个人?”
“耍钱鬼。”宋生说。
赌徒什么事干不出来?输红眼(失去理智,疯狂)就是一只狼。红眼狼、白眼狼,人变成狼比狼还狼。
宋生讲他怀疑的根据。工作队很少在村里住,一般工作结束连夜返回驻地。这一天情况特殊,有些工作没做完,需要早晨起来继续做,防止敌人白天来,他们要在上午离开。他说:“没人知道工作队要住我家,可是有一个人知道。”
狗驮子是在半夜来宋家讨灯油的,他是村子里唯一点灯从不买油的人,他端着灯进院直奔土屋,给睡在仓房里的宋生拦住:
“喂,你干啥?”
“嘻!灯没油啦。”狗驮子厚颜道。
“夜半三更的,死觉得了,点灯熬油干啥。”宋生说。
狗驮子不单是脸皮厚还赖,冲你要东西是瞧得起你。不给人不能走,宋生想快快打发走他,倒了煤油给他。
赌徒端着油灯,准确说手捂着油灯往家里走,防止风吹灭它。他衣兜里空空如也,三天没上场,手痒痒得很。钱从哪儿淘登?宋生为什么睡仓房?炕一定倒给什么人睡,不难想象,白天八路工作队在他家,一定是工作队今晚没走。天老爷真是饿不死瞎家雀,发财的机会有了,于是他游水过了河。
宋生还只能是猜测,东北人民自治军侦察员重视他的话,当夜去找狗驮子,门被一根木头顶着,人不知去向。
康国志恨这只狼,一定要找到他。
亮子里城门开得很早,有人进进出出,进城和出城骑马、骑驴的,赶车、步行的,背包的、挑挑的……康国志和猛鸳混在出城的人流里。人头挂在外面,需要出城门才能看到。出城不盘查,人城却查得很严。一个班的兵力,他们认真盘查每一个进城的人。
“喂!你,里边装的什么?”士兵拉住一个肩挑两只带盖花篓的农民,要检查。
“鸡,到市上卖。”农民说。
“打开!”士兵说。
“老总,鸡没绊,打开篓盖飞跑楼咋整。”农民说。
“少粘牙(搅嘴),煞楞打开。”士兵坚持开篓检查。
农民没办法,只好将篓盖打开,嘎嘎几声叫,两只鸡飞出来,是只公鸡,它朝岗楼飞去,竟然飞到岗楼顶上,喘息一阵,第二次起飞,落到城门楼上。
侦察员猛鹜观察鸡,通过它估算城墙的高度,或者说借看鸡飞,外人才不怀疑他。
康国志出了城门,见已经有人在城墙下围观,头颅悬挂的位置很高,绳子拴着筐竖下来,看清是人的头颅,看不清面容.“匪八路”三个字很清晰,谁都能看得见。他挤在围观人群中,举目望去,逐个筐望,努力辨认,始终未能看见他最想见到又怕见到的人。
城楼上有两名警察持枪站岗,说看守那几颗头颅也成。晚上城楼顶上是否有人?这一班士兵夜晚住在城楼,还是关闭城门后回到街里兵营,都需弄清楚。
在城门外观察些许时候,士兵仍然检查出人城的人,还是两名警察站在城门楼上,也不见换岗,断定警察也不会太多。
“猛鹜,”康国志指下城内侧的一家糕点铺,“我们去那儿。”
亮子里街里有几家卖糕点的店铺,开在靠近出城大门的仅一家,店名叫十里香村,店幌架的龙头上挂着寿桃模型,下面的竖招写着:龙风喜饼。
侦察员迈进店铺,袁老板迎过来道:
“您好,先生!”
铺内备有两三张桌子,上面放着茶壶茶碗。起早赶集的人到这里临时充饥,称些糕点垫一垫肚子。店家无偿提供茶水,不用说是低档的粗茶,水里有些颜色和茶叶味儿而已。
“称两斤槽子糕(蛋糕)。”康国志说,他俩已经坐在桌子前,架势是在这儿吃。
“先生要奶油的,还是鸡蛋的?"袁老板问。
“各称一斤。”侦察员说。
“好咧!”袁老板进柜台称糕点,嘴却没闲着,说,“看你们从城门那儿过来,人还很多吧?”
理解为主动搭话和热情都可以,说明侦察员进门前,他在朝城门方向眺望。
“嗯,不少。”
袁老板将两包槽子糕放在他们面前,倒上两碗茶水递过来,说:“上次城门楼挂人头,还是满洲国成立第三年,像是一个女胡子斩首……这次挺轰动,五个人。”
槽子糕在侦察员嘴里土块儿一样难以下咽,他们忍着悲痛,掩饰住什么,康国志说:
“写着匪八路。”
“从三不管村抓来的,”袁老板像是消息很灵通,“听说是八路下到村里的工作队。”
侦察员对糕点铺老板感兴趣,或许能意外获得有价值的情报。康国志说:
“好像是警察看着人头,警察尿性(能耐)啊!”
“尿嚎嚎还差不多!”袁老板也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主,乱嘲嘲一气,“他们有那本事?中央军巡逻队逮来的,那晚上从我家铺子前过,我亲眼看到的,还有两个女的。”
康国志听到有女的,心猛然给什么东西扎戳。
“警察只是为中央军看着……”袁老板戛然打住话头,他说,“看人头的警察来了,不能说啦。”
进屋的警察跟糕点铺老板很熟,打理戏道:“咋样?袁老板,我一天不来,糕点哈拉(变质)了吧?”
老板瞥眼侦察员,说:“长眼珠就看得见。”
“唔!”警察见有顾客,还正吃着槽子糕,不再开玩笑了,说,“来二斤椒盐核桃酥、二斤萨其玛。”
“哟,看老丈爷呀!”袁老板还在开玩笑,说,“走桃花运,找个二毛子女人,不要你这小体格啦,侍候得哟?”
“不是还有你吗?”
“谁刷你的锅(刷锅意为和同一个女人同房)呀!”袁老板说。
警察斜眼看着侦察员,斗嘴他不是糕点铺老板的个儿(对手),扯到最后得吃亏,他说:
“你家有没有芥菜疙瘩?”
“有,酱缸腌的。”
“给我捞一个。”警察说。
“干啥?配糕点送礼?”
“瞎毗!我们吃。”警察说他值夜班,回不去家,干吃糕点烧心,“要是有,捞两个芥菜疙瘩。”
“我给你多捞几个,啥好玩意。”糕点铺老板大方起来道。
“两个芥菜疙瘩足够啦,只我们俩人吃。”警察说。
糕点铺老板包完糕点,去后院的酱缸捞咸菜,用碗端出来,芥菜疙瘩腌得深红色,谁看了都有食欲。袁老板说:
“用不用切一切?”
“不用,嘴啃吧。”警察说,“我走啦!”
糕点铺老板笑着送出门去,回到屋里笑纹变成怒纹,嘟嚷一句:“赊嘴吃!”
警察没给钱,侦察员一旁看得一清二楚。
“得罪不起呀!”糕点铺老板又牢骚一句。
侦察员抓住一个机会,说:“警察吃惯嘴,掠(读1ou音)道驴似的,边走边吃。”
“唉!开买卖得罪不起警察。”糕点铺老板说,那个时代警察管着小商小贩,寻一个理由让你开不成店,“好在晚上只两个警察值班,多一名警察,我就要多搭嘎吗(东西)的。”
“闹玩嘛,两个人守那么大的城门,守得住?”侦察员问。
“到了晚间关上城门,上了铁划棍(门栓),人员里不出外不进,很严实的。”糕点铺老板说,他住在附近有发言权,“巡逻队巡逻到城门前,再说,城门楼里配有一挺机枪,一夫当关嘛!”
“两人守城门还是显得单细(薄弱)。”侦察员说。
“上些日子,警察一个班守城门,最近有什么事人都抽走了。”糕点铺老板说,他无意中说出那一班兵的实情,晚上回兵营,只白天守城门,盘查进出城人员。
“你找谁?”
王瑞森去警察局,被门岗拦住,他说:“找萧科长。”
门岗警察说萧大炮今天没来。
“老总,我找他有急事……”
“嗯,他寻乐去啦。”门岗替察说。
寻乐不难理解,萧大炮嗜好不多,寻乐只干一件事,逛窑子。不能愧对绰号,大炮,用在性格上,直筒子脾气像门大炮。用在行为上,同吃喝缥赌抽联系上,则特指男女情事。萧大炮的外号带着浓厚淫秽色彩。
“去新乐堂。”王瑞森决定去妓院,一定要找到萧大炮。
昨夜,康国志他们研究今天白天侦察计划, 目标是弄清城门楼人员守卫情况,打算今夜取走牺牲同志的头颅。虽然是秋天温度不是很高,暴露在自然环境中头颅也挺不了几天,要尽快行动。摸清楚晚上多少人守城门,武器配置情况等等。
“瑞森你找萧大炮,从他的嘴里掏出贺儿(原指财物,在此指有价值情报)。”朱汉臣说。
“哎!”
“给他些钱。”朱汉臣叮嘱道。
十块大洋装在王瑞森的衣袋里,走进新乐堂,老鸭赶忙迎过来,见面孔很生,说:
“爷头一次来吧?”
“嗯!”
“我们新乐堂的姑娘个个赛西施……”老鸭说着向楼上一抖手绢,勒细的嗓音很尖细,“姑娘们,来客啦!”
“来啦!”
“来啦!”
鱼贯下来几个妓女,她们站在王瑞森面前等待挑选。他从没来过妓院,淫荡的目光令他局促不安,急忙说:
“我来找人。”
“找人?"老鸭的脸子冷起来,问,“找谁?”
“萧科长。”
老鸭对这个名字不敢怠慢,扬下手轰散妓女,说:“他呀正忙着呢!”
在这种地方忙着,做什么不言而喻。王瑞森犹豫,现在是不是叫他?不叫他吧,萧大炮说他不是条子客(缥完走人),他通常住局,模着不走。什么时候叫他合适,还得求老鸭。钱最管用,他丢给老鸭一块大洋,说:
“您喝杯茶吧!”
老鸭拿起大洋,一个漂客住局才一块大洋,来人没沽姑娘的边儿就给了一块大洋……她的神色转暖,问:
“你找萧科长是吧?”
“是,有点儿急事。”
“好,我给你叫他。”老鸭坐在原地未动,她喊,“锁柱!”
“哎,来啦!”一个男人答应着,他手拎只大茶壶,显然是“大茶壶”啦。
“锁柱你去看一下,萧科长完事没,完事就说有人找他。”老鸭支使道。
锁柱拎着大茶壶上楼。很快下楼来,对王瑞森说:“他问你谁?”
“我姓王,天意杠房了事的。”王瑞森说。
锁柱二次上楼,这回萧大炮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嘟嚷什么。大概是埋怨王瑞森的话。
“萧科长,不好意思,打扰你啦。”王瑞森站起来,歉意道。
“可不是咋地,睡得正香。”萧大炮呵欠连连问,“啥事呀?”
妓院不是谈事儿的地方,王瑞森说:“我俩去喝杯茶。”
萧大炮说:“你都走到这儿了,不拉一铺?”
“不,我还有事儿。”王瑞森催他走,“萧科长,走吧!”
“到了嘴边儿……”萧大炮为找他的人惋惜,唠叨道,“三合水不好遇,你看你,咋不尝尝滋味。”
他们已经走到街上。
“萧科长,”王瑞森说,“我可没你那两下子,对女人……我不行。”
“窑姐可会,你不行她让你行。”萧大炮谈此话题眉飞色舞,他说,“你还是没逛过,里边的乐趣你不知道。”
走进茶馆,跑堂的过来道:“二位,里边请!”
“泡壶铁观音。”王瑞森点了茶,他说,“腿都溜直了,总算找到你这大科长。”
“啥事儿?急等下呛(着急忙慌)找我。”
“我们掌柜的要我面谢你。”王瑞森说。
萧大炮暗自高兴,杠房的谢和钱是同义语。三合水百年不遇,怎么也没够,这需要钱。心里高兴嘴不能说,他道:
“谢我什么?”
“四凤出殡。”
“别胳揪(逗闹)我,事没办好啊!”萧大炮抱歉,他不是为杠房,是为自己,按原计划大办葬礼,杠房会重重酬谢,六十四杠缩成八杠……他说,“早不抓,晚不抓,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抓住工作队,把一桩事儿给搅啦。”
“虽然没办成,也要感谢你。”王瑞森说。
“那还感谢啥,没办好。”萧大炮心口不一地说。
王瑞森拿出十块大洋,说:“少了点儿,科长打壶酒喝。”
“咦,客气了不是。”
“杠房不是天天能开张,一晃有些日子没活儿。”王瑞森说眼下不宽裕,“以后还要表示。”
“杠房对我不薄……”
“说反了不是,科长对杠房才不薄。”王瑞森说了一大堆感激话,他诙谐道,“我们杠房不缺杠子,可就缺你这样顶门杠。”
“不嫌弃的话,我给你们当顶门杠。”萧大炮说。
越唠越近乎了,王瑞森试探地说:“我们打算买进一批木材,主要是红松。”
“做杠子用得了那么多红松?”
“不,做棺材。”
“噢,棺材?”萧大炮迷惑道。
“是这样,杠房的生意日渐清淡,风俗改革,用马车拉棺材,多不用杠子抬人。”王瑞森说,“棺材铺耿老板要去关内做生意,我们杠房盘下他的铺子,寿材和执事一起做了。”
“咚,大气,殡葬一条龙。”
“也可以这么说吧。”
“朱掌柜就是有眼光,经营棺材一本万利啊!”萧大炮说。
王瑞森现出为难之色,连连叹气。
“怎么,有啥马高橙短?”
马高橙短为土匪黑话,意为为难遭仄。
“是啊!做棺材需要红松,三江县府对红松限制很严,我们从白狼山买了些红松运不进城。”王瑞森有目的说出这番话,实际属于套话的范围,忧愁的样子,“愁人啊!科长。”
“眼前不行,113团驻扎亮子里,城门他们把守着,尤其是逮了五个八路斩首示众,出人城门检查更严。”萧大炮说。
“萧科长,城门楼好像是你们警察看守。”
“只是晚间,军队白天设卡检查,晚上锁上城门,里不出,外不进。”萧大炮说,“稍等等,军队哪天撤走,看守城门还不是我们警察的事,到时候你再往回拉红松,眼下别整(弄)。”
“你说得对,萧科长。”
常文清和朱汉臣的任务是打听五位牺牲同志的遗体下落,首级挂在城门楼上,躯干不知去向。
“他们牺牲的地方应该在113团部,敌人在那儿行刑。”朱汉臣分析道,“砍下头颅,将躯体处理掉。”
“遗体在哪里,我们尽快弄清。”康国志说,“文清,你的侦察重点放在这上面。军队自己去埋可能性不大,大概叫老百姓去……不排除秘密处埋掉。”
“敌人也可能直接抛尸。”常文清说。
“有这种可能,”康国志说,“文清,到城边好好找找。老朱,最好是在113团部找到一个人。”
“还真有一个。”朱汉臣说。
113团有一个骑兵营,在当地雇了两名马夫,其中一位朱汉臣认识,曾在杠房做过执事杠夫。他说:
“我去找他,看他知不知道。”
“行!”康国志同意道。
朱汉臣要找的人叫张兆丰,去骑兵营路上邂逅相遇。
“朱掌柜。”
“兆丰,我正好找你。”
“找我?”
“你这是去干什么?”朱汉臣问。
张兆丰胳肢窝夹一条口袋,说:“买高粱。”
朱汉臣问要高粱做什么,张兆丰说喂营长的马,营长的马吃高粱,嘴很刁,专吃那种勃高粱,不乳它不吃。
“稀奇!”朱汉臣说。马吃高粱不稀奇,专吃钻高粱比较稀奇。当地人很少种毅高粱,原因是它低产。戮高粱用来做豆包(满族食品),有大黄米,基本不用它,他说,“不大好买。”
“我去粮栈看看。”张兆丰说。
“兆丰,问你一件事。”朱汉臣说,“那五个工作队员……”
“在哪儿杀的我不清楚,可我却知道一件事。”
“噢?”
“骑兵营长叫我上街买来两水臂(桶)煤油。”
“做什么?”
“炼(烧)人啊!我闻到烧人肉的味道,准保是那五个八路。”张兆丰说。
朱汉臣惊讶。
张兆丰讲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骑兵营长把他找去,吩咐道,“张兆丰,你去买两水宵洋油来。”
“两水瞥?”张兆丰大惑道。
蜡烛和油灯的时代,平头百姓用不起价格高的蜡烛,普遍用油灯照明,多是棉籽油、豆油、蓖麻油,煤油是日本人带过来,因此称洋油。灯油大多由小贩背着油桶沿街叫卖,这样喊:
“洋油洋烟洋取灯(火柴)哄!”
每户人家买得很少,有的直接端着灯出来装灯油,因此骑兵营长叫张兆丰去买两水瞥,他很吃惊。怕是自己听错,问了句:
“长官你说买两水臂洋油?”
“跟你说笑话啊?两水臂。”骑兵营长说,“你领司务长去买,他不知道哪儿卖洋油。”
张兆丰挑上空水臂来到灯油铺子,将水臂往掌柜的面前一放。
“你们这是?"掌柜的瞧着水臂犯迷糊,问。
“打油。”张兆丰说。
“啥?点灯用……”掌柜的死活不信是点灯,铺子开张以来头一次遇到用水臂买灯油的顾客。
“罗嗦啥,麻溜装油!”司务长不耐烦道。
掌柜的心里画魂儿(犯疑),点多少灯用这么多油啊?两只水臂装了六十多斤煤油。司务长付了钱,命令张兆丰道:
“挑走!"
张兆丰担水一样挑着两水瞥煤油到了兵营,司务长叫他把油交给一个副官,没他的事儿了。
两水臂煤油的谜团影子一样跟着张兆丰,一边拌马料一边想,弄这些煤油做什么?怎么也不像点灯,何况兵营的院子是日本人的一家木材加工厂,有台发电机,照明使用电。
傍晚,两水臂煤油有了答案。木材加工厂有个放废料的场地,现在空空的,没什么废料。数名士兵将废料场围了起来,里边做什么看不到。张兆丰在马厩里望见有烟从废料场飘散过来,烟很生也很呛人。
“当兵的整啥呢?”另个马夫间。
“熏蚊子吧?”张兆丰说。他只这样说,心里才不认为是熏蚊子,骑兵的马招蚊壕,在院子里烧格盏(碎柴火),用烟呛走蚊檬,不然人和马都睡不好觉。
“熏蚊子应在这个院子里……你看,他们端枪看着笼火?”
张兆丰闻到洋油味,想想买来的两水臂洋油。烧的是木材,而且是松木,烟中有芳香的松脂味道。
“烧木头熏不了蚊子。”马夫说。
烟的味道有些怪了,不是松脂而是油脂味。开始,张兆丰还想是烤野物,军官们经常到白狼山打猎,打得最多是抱子,回来吃抱子肉。今天大概烤抱子,像炭火烤全羊一样烤抱子肉。松木炭并不好,最好是硬杂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股特别的味道钻人鼻孔。十几年前,这股味道深刻在他的记忆里。三江人家死了婴儿要扔掉,卷上一领小炕席,到野外焚烧,但不彻底,不久尸体被野兽食掉。张兆丰亲手烧掉的是他的儿子,攻心番(一种地方病)死的。
“啥味?气滞拉哄(怪味)的。”马夫说。
烧人肉的味道张兆丰一下辨别出来,他说:“烧人肉味。”
那个马夫没有闻过烧人肉是什么味道,将信将疑道:“反正味儿隔姗(特别),挺腥的。”
至此,朱汉臣推测木材加工厂废料场里,那个晚上烧的是五位牺牲同志的遗体,时间上也吻合。
午后,几路人马陆续回到天意杠房后院,汇总侦察结果,五位同志被敌人杀死后割下头颅,躯体用木材浇煤油焚烧掉。就是说,只能从敌人手中夺回头颅。
夜晚只有两名警察看守东门,113团白天设卡,晚上关城门后撤回兵营。头颅夜间仍然悬挂在城门楼上。
“是最佳的时机!今晚行动。”康国志决定道,“文清,你马上返回驻地,向三号首长汇报,派人过来。”
具体的行动方案是,东北人民自治军等在城墙外,康国志和猛鹜从城楼内侧进人门楼,制服值班的两名警察,摘下挂在城楼墙壁上的头颅,墙外接应。
“你们两人力量弱了些,”朱汉臣说,“我们参加……”
“你们不能参加这次行动。”康国志传达三号首长的指示,敌人占据着亮子里,地下交通站对东北人民自治军掌握敌情很重要,不久还要解放三江县城……他们要参加行动的心情可以理解,他说,“你们不能暴露。”
“六号,确定行动时间吧。”常文清说。
王瑞森从萧大炮的嘴里探知,天黑后113团的人撤岗,城门关闭拴牢锁死,警察再关上通向城楼的一个铁门,躲进城楼里直到第二天天亮才出来,和外界的联系靠一部电话。他说:
“夜深就没人到城门附近去了,正好行动。”
“老朱,你觉得呢?”康国志征求朱汉臣的意见。
朱汉臣却觉得在夜深人静时候行动并不好,如果开火,枪声会惊动驻军,三江有夜市,如果在街上行人多,吵吵嚷嚷时刻行动反倒好些。
“我认为朱汉臣同志说得对,夜深人静声音传得远,对我们不利。”常文清说。
“猛鹜,你的意见呢?”
“我赞成行动时间别太晚,下半夜还有月亮。”猛鹜说,月光不受欢迎,城楼上有机枪,有光亮东北人民自治军靠近门楼很危险,“天黑,机枪就是瞎子。”
“大家都赞同不宜行动太晚,十点钟吧!”康国志说,“文清马上出城吧。你们要在十点钟前赶到,等我和猛鹜解决了值班的警察发出信号,你们就到城楼下,如果出现意外情况,你们迅速撤走,万万不要攻城。”
“是!”常文清准备动身离开亮子里。
“我送你出去。”王瑞森说。
杠房经常在城外雇用杠夫,出出进进很正常,需要一个道具,一根榆木杠子。杠房了事的送某人出城十分正常。没有人护送,侦察员也能出城去。为确保今晚行动成功,一点儿差错都不能出,包括出城这一细节。万一常文清没能顺利出城,带不来部队,行动将前功尽弃。
“瑞森你送常文清出城门。”朱汉臣说。
“我走啦!”常文清道。
康国志目送战友出屋,眼含期冀和祈祷。
“电话线得割断。”朱汉臣说,切断城门楼对外联系,为行动增加一道保险。他去准备铁钳子和刀。
“还有绳子,我们需要绳子。”康国志说,他打算完事后从城楼下去,从两丈高的城墙下到地面,要靠绳子。
“我去准备。”朱汉臣说。
“我们也出去。”康国志和猛鹜再一次去东城门侦察,一切都是为了今夜的行动。
城门前仍然围着很多人,大都冲着示众人头来的,姑且不揣度他们的心理,至少有人一天来看几遍,不然没有这么多人围观。这一次康国志挤到人群最前边,接近城墙根儿,仰角更大。他仰头望过去,依然看不清面目,头颅颜色发黑。拴筐的绳子拇指粗,猪蹄扣(自行收紧的绳扣)系得相当结实。需从上面解开绳子……他想今晚行动时应该这样做。
城楼上的两名警察不像站岗,倒像没事儿聊天,肯定是有两只凳子,他俩坐着,嘴里嚼着什么,大概是糕点类。一挺机枪架在身边,枪口对着城门下面区域。
“躲开它很难!”康国志心想。
机枪的职能就是封锁城门,唯一的办法就是控制这挺机枪,计划也是这样考虑的。猛鹜去了通向门楼那扇门,借的因由十分巧妙。门的上方长出一棵榆树,某年风吹来榆钱落到雨后潮湿的城墙上,竟然发了芽生了根,如今已是一棵小老树,几只麻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有一只狸猫,正打麻雀的主意。
“喂,你站在那儿!"一个士兵端枪过来,制止他往前走,“别往前走啦!”
“我……我。”
“我什么,军事禁区。”
猛鹜现出笑脸,说:“我有点事儿。”
“什么事儿?”士兵问。
“找我们家的猫。”猛鹜说。
“猫,猫在哪儿?”
“在那儿!”
猛鸳手指的方向是那棵树、麻雀和猫。士兵看见那幅图景,猫捕鸟的场面,他也发生了兴趣,放下枪说:
“你别惊动,让猫抓家贼(麻雀)。”
“我家的猫贼能耐,抓住过大雁。”猛鹜见士兵对猫捕猎感兴趣,编造捕猎故事,“经常叼回来鸟,有时叼活物回来。”
士兵对这只猫兴趣浓厚了,问:
“郎(公)猫乳(母)猫?”
“抓鸟可不论公母。”猛鸳说。
“不是,要是乳猫,下怠送给我一只。”士兵说。
猛鹜说你一个当兵的,部队里让养猫?士兵说他的表舅是糕点铺老板,先寄养在他家里,等打完了仗到他家抱走猫,说不定那时它长大了,也会抓鸟了呢!
他的话引起猛鹜的注意,面前这个士兵充其量也就十八九岁,士兵童心未泯自然而然。
猫捉鸟的好戏突然给打断,先是麻雀飞走,继而是猫逃掉,铁门开了,走出来一名警察,他搅了局。呕哪!开门声很沉闷,说明铁皮很厚。侦察员曾想过破开这扇门到城楼上去,门门在里边,铁皮又厚破拆几乎不可能。
夜晚来临,朱汉臣做了顿小小的道别宴,弄一点儿荤菜,叮嘱伙计不准外人进到后院来。他说:“你们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来。”
“会经常来的。”康国志说。
道理如此。三江是敌占区,大量的情报需要从这里获得,侦察员时常要来城里,落脚的地方交通站。但不是每次都是侦察处长亲自出马,康国志这次任务特殊,从敌人手里夺回牺牲同志们的头颅,还有一个任务未完成,他说:“老朱,告密者尚未找到,我们走后,你继续调查,发现狗驮子立即告诉我们。”
“只要他在亮子里,跑不了他。”王瑞森说。
“一定找到他。”康国志道,他说了半句话,下半句是:为牺牲的同志们报仇。
朱汉臣暗暗发誓一定要惩罚这个败类,他的告密导致五位同志牺牲。游手好闲的狗驮子,他得了奖金后,定在城里挥霍,必定在妓院、赌场出现。他说:
“我们尽快找到他。”
告别的饭吃得很快,心想晚上的行动,侦察员心里长了草似的。距离十点钟还有些时间,他们再次议论行动的细节。猛鹜说:“那扇铁门由里边插着,外边很难打开。”
通向门楼唯一的门,不走它只能攀墙了。到了夜晚铁门拴上进不去,砸它又不行。
“最理想是骗开。”朱汉臣说。
如果骗过来一个人开门,进人就不成问题。可是,有什么理由叫门呢?两个警察守城楼,警惕性不会放松,轻易不能给开门,尤其是夜晚,龟缩在城门楼里才最安全。
“这个恐怕不行。”猛鹜说。
“攀墙是否绝对把握?"王瑞森问。
康国志始终低头沉思,他抬起头来望猛鹜,看看这只鹰的最后表态。制定行动方案之初,他也盯上那扇铁门,想法弄开它进到门楼上去。经过侦察否掉,觉得不可行。
“门不行,怎么办?”他问。
猛鹜说:“门是不行,我也看过了。”
“你打算?”
“攀墙。”
猛鹜徒手攀墙本领了得,一两丈高的墙他如走平道。牡丹江来的他真实姓名叫什么没人知道,人伍时只说自己叫猛鹜,大家就叫,觉得名副其实,飞檐走壁,像一只凶猛的鹰卑。他还有一个本领,水性好,长期下河摸蛤蒯练就的本领。往上找两辈,父亲、祖父职业采珠人——打珠子的。北方江河中产珠子,慈禧太后头戴的珍珠就是吉林产的东珠。潜人水中捞河蚌要冒极大的危险,前辈都死在牡丹江中。猛鹜从小在河水里泡,捞到一只三盆子大的蛤咧,拿到家里用沸水烫开壳,获得一颗手指盖大小的明珠,藏在身上,被日本宪兵队长得知,抓他浮浪(无职业游民)送国境线(山海关一带)修工事,后逃出劳工营……珠子被宪兵队长夺去。
这次康国志指名要他同自己来亮子里,考虑到高高的城墙,没他不行。登上城门楼,唯一通道铁门进不去,只有攀墙。当然如朱汉臣说骗开那扇铁门最好。
编个什么理由,去叫门?朱汉臣仍动脑筋想辙,叫开门比攀墙风险大,可是城墙很光滑,没有抓手跳蹬不好抓挠(攀附)。他说:“城墙不好上!”
“猛莺没问题。”康国志说。
门进不去,剩下攀爬一条路。朱汉臣准备了绳子,线麻绳很结实。侦察员检查绳子,度 量出两丈半,城墙垂直地面高度两丈,去掉系扣部分足够。
康国志和猛鹜各带上一根绳子及一把刀,他们趁着夜色来到城门附近,隐身在一处破房框子里,等待十点钟到来。
门楼里的两名警察准备吃夜宵,一个问:“门插好没有哇?”
“瞧你那蛆子胆儿,像是谁要进来似的。”另一个说。
“城墙上挂的是什么呀?”
“死人头啊!你以为它们会跑?”
“它是不能跑,可是你想想是什么人的首级?八路,他们就在河北沿,眨眼之间就能过来。”
“你别吓唬自己了,两丈高的墙上得来呀?他们又没长翅膀。”
两名警察一个十分警惕,一个满不在乎。铁门拴牢了,城门楼架着机枪,枪一响,城里的兵、警就赶来增援。
“来块萨其玛?”
“不,太甜,椒盐核桃酥吧。”
“要芥菜疙瘩吗?酱缸腌的。”
“给我一小块。”
两人糕点就咸菜,吃起夜宵,生命中最后一次晚餐。二斤糕点需要一些时间消磨掉,大长的夜,慢慢吃。
“你说八路会不会来……”
“你做病啦,老是想不着边儿的事情,他们要是来夺早夺了,人头示众两天了。消停吃你的吧!”
“我胆儿突的,总像有人盯着我们。”
“操!猪尾巴你没少吃。”
当地迷信说法,吃猪尾巴后怕后惊。实际是大人糊弄小孩的伎俩,一头猪只长一条尾巴,你吃了大人吃什么?于是为独占美味编造出这样说法吓唬孩子。还有吃鱼籽不识数什么的。时间充裕,他们尽情扯闲片儿,斗斗嘴,松弛一下紧张的神经。城墙之外的人神经紧绷,二十几双眼睛盯着城门楼,他们在常文清带领下,利用夜色的掩护,来到城门楼下,护城河边上长满篙草,正适合藏身。
“我们等康处长信号。”常文清说。计划是见到发出的信号迅速到城墙下,接应康国志他们。
椒盐核桃酥、萨其玛是好东西,一般人吃不到讲究的“京八件” ,给他们些时间多吃两块。
猛鹜在那个夜晚是一只鹰了,三江地区有鸟鹰、鹤鹰、海东青(猎鹰)……他飞上两丈高的城墙,结果了那两名警察的性命,返身回来打开铁门,康国志进去,重新拴好铁门。
五颗人头竖下去,下面有人接应……很快,康国志和猛鹜从城墙上下来,意外收获一挺机关枪。
夜已经很深了。
“睡吧,肯定成功了。”朱汉臣说。
呕!呕!王瑞森在炕沿上磕去烟灰,习惯地吹吹乌木的烟袋杆,将烟口袋缠在烟袋杆上,掖到枕头下面,躺下说,“没听见枪声。”
“说明很是顺利。”朱汉臣吹灭灯,说。
后院寂静时刻来临,月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院子里来,谁也说不准它来做什么,也不招惹谁,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不过寂静时间不会持续太久,大烟鬼刘发宝每天后半夜像准点报时一样准时折腾,他已经没什么力气喊叫,骨头在皮里挣扎的声音骇人,咔嚓声像撅断什么,又重新组合到一起。人到这个份堆儿(地步),对谁都构不成任何威胁,一个残酷的词汇在昔日兴隆的杠房里行走,如今已经很疲惫,风中残烛一样随时都可能被刮灭。
朱汉臣没忘记老掌柜,交通站的建立,安全运行到今天,杠房这个壳借用得好,这种地方通常被官府忽略。三江的日本宪兵队两届队长,角山荣和林田数马都是顶级狡猾的人物,十四年里丝毫未察觉。丧葬业总给人不祥的感觉,平常谁愿意到这种地方来?特务们亦如此。说刘发宝给日本人害的恰如其分,他们不强制乡下种大烟,城里开烟馆,杠房掌柜染不上毒瘾。落魄掌柜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他同情他,雇了一个保姆伺候他,做到人至义尽……天意杠房这个牌子继续挂着,有利于交通站的工作。
“这次杀害我们的同志,警察参与没有?”朱汉臣说,他始终想着这个问题,组织交给他一个任务,查清五位同志牺牲经过,到底是谁杀害了他们,“安凤阁是伪满的警察局长,本应是除奸的对象,可他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的警察局长。”
“安凤阁当警察局长,还不是113团的扶持。”王瑞森说。
三江县虽然成立了所谓的国民党县政府,县长没有什么实权,驻军掌握权力,大权握在俞团长的手中。
“这个俞团长善于笼络人,伪政权的人他基本没动,个别换了汤还是没换药。”朱汉臣说,“有迹象表明,他要说降胡子。”
“要说降哪个给子呢?”
“目前我们还不清楚。”
牛身上有多少毛,三江地区有多少土匪。有名有姓的络子十多股,不出名的小塔子数十股。伪满洲国时期,兵、警剿匪,没见土匪少,反倒是愈剿愈多。
“我听说眼下在县城附近活动的主要有旋风络子,还有什么络子。”王瑞森说。
“我们要建立根据地,隐患除了国民党正规部队外,就是这些土匪了,必肃清之。”朱汉臣清楚,伪政权时期如何剿匪,民间有一首歌谣云:
兵荆匪,
瞎胡闹。
围村庄,
放空炮。
百姓哭,
土匪笑。
土匪来了吓一跳,
土匪走了不知道。
哪个敢睡安生觉?
东北人民自治军建立的辽西根据地动了真格的,根据地内大部分土匪已经肃清。几络土匪窜到敌占区来,旋风络子就是,他们的老巢原在西大荒。
改编、收编土匪从张作霖时代就这么做了,后来是日本鬼子,再后来是国民党,113团已经这么做了。此前朱汉臣到西满军区送情报,三号首长指示他密切注视113团动向,他们可能勾结土匪和伪政权人员,对我们进行报复和破坏。果真有了这方面的苗头。
“过去日本鬼子收编土匪,多是派警察去说降。”朱汉臣分析道,"113团从外地调来,对三江不熟悉,同土匪勾结,必然让熟悉他们的人出面。安风阁做过伪满警察局长,对三江土匪熟悉,一定派他跟土匪打交道……我盯住他。”
“应该如此。”王瑞森赞同他的分析。
“萧大炮是安凤阁身边的人,我们在他身上下功夫,通过他搞情报。”朱汉臣说。
萧大炮同天意杠房越处越近,王瑞森说:“萧大炮喜欢钱。”
“抓住他这一弱点,时常送钱给他。”朱汉臣说,拉拢一个人不可操之过急,给猎物甜头,让他吃上瘾,再控制他,“萧大炮喜欢钱,我们就有机会。”
“没问题。”王瑞森把握十足地说。
“你跟萧大炮接触,躲开安凤阁,这家伙眼睛毒,别让他觉警生疑。”朱汉臣叮嘱道。
“见面地点我精心挑选,一个保措(保险)的地方。”王瑞森说萧大炮缥妓,躲着他们的局长,“地方肮脏一些,可是保措,安风阁不到那种地方去。”
“瑞森,六号他们这次行动结束,我们重回原来的工作上,在没有得到组织新的指示前,注意力还是放在113团跟土匪的勾结上。”
“但愿他们行动顺利。”王瑞森说,城门的方向没什么动静,时间过了十二点,表明康国志他们行动成功。
“明早你到城门去看看,瑞森。”
王瑞森来到城门,这里的气氛一夜骤变,兵警明显增加,用草绳子拉起警戒线,不许围观者靠近。
“了事的先生!”
王瑞森听见有人叫自己,回头见是糕点铺老板,停下脚步等他走过来,拱手道:
“袁老板,一向可好!”
“好,好……”袁老板寒暄道。
“这是怎么啦?围了这么多人。”王瑞森问。
“出事了,出大事啦。”袁老板凑近王瑞森,带过来奶油的腹味,说,“昨夜门岗两个警察给人杀啦。”
“噢?”
“像杀鸡一样扭断脖子……”糕点铺老板说话像做一种糕点,果仁、枣泥、青丝玫瑰,“他俩临死前,还在吃我家的糕点。”
“喳,你家糕点受欢迎。”王瑞森打理戏,问,“什么人做的案子呢?”
糕点铺老板用鞋尖在沙土上歪扭一个“八”字,说:“人头给摘走了,他们真厉害!”
“不叫八路了吧?”
“东北人民自治军。”糕点铺老板消息灵通人士装到底,说,“我外甥在113团当兵,他们班白天守城门,现在调到门楼上去了,他在现场看到门岗警察狗抢屎姿势……”
五颗人头摆放在干净的白布上,请熟悉的同志辨认,康国志在辨认的行列里,他的心像压一块大石头,即将看到自己的恋人,想想他此时的感受。
昨夜,他和猛鹜将悬挂的头颅用绳子系下来,城墙根儿下的人用事先准备好的布将其包裹好,连夜带回西满军区所在地,放在桌子上,已经很难辨认出本来面目。
“分清他们哪个是谁。”三号首长命令道。
明天开追悼会,瞻仰遗容,战友告别后埋葬,要分出谁是谁,于是组织这次辨认。辨认的结果大出所料,没有柳砚冰和李秀娟。
“三位男同志确定,只是没有柳砚冰和李秀娟。”负责辨认的同志向首长报告。
“没有她们俩?”
“是,没有。”
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三号首长亲自来到辨认现场,命令道:“再仔细看一遍。”
看的人报告结果——
“没有?”
“没有!”
参加辨认者都十分肯定,没有两位女同志。
“国志,你确定没有李秀娟?"三号首长问,如果康国志确定没有,那就是肯定没有了。
“是,没有。”康国志十分肯定道。
五个头颅已经确定三位男同志,是随柳砚冰到三不管村的东北人民自治军的战士,另两位没人认识,面孔很陌生。
“这两位是谁?”
“不认得。”
没人认识他俩。奇怪了,两个陌生人的头颅跟牺牲的东北人民自治军战士放在一起,敌人这样做什么意思?他们是什么人?柳砚冰和李秀娟哪儿去了?她们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人现在哪里?
三号首长决定再次派康国志到亮子里,调查事情真相,“查清她们是否牺牲,还有那两颗人头是谁……”
康国志恨不得一下子飞回三江县城,马上查清真相,她们没有牺牲,这无比重要。即使她们被敌人关押,也有营救她们出来的希望。
“此去侦察不同于上一次,我们的行动虽然没留下什么痕迹,敌人也会想到我们,会加强守城和城内搜查。”三号首长讲到严峻形势,“因此你们要万分小心,尤其是不能暴露交通站。”
“明白。”
“你们刚从亮子里回来,休息两天。”三号首长关心道。
“我们明天就进城去。”康国志说。
特别侦察队还是三人,康国志和常文清、猛鹜,他对他们俩说:“我们去查他们牺牲真相。”
“敌人耍的啥诡计呢?”猛鹜疑问道。
一起抓去五人,砍头示众也是五人,有两个陌生人的头颅在里边,不说他俩是谁,敌人这样做目的是什么呢?
“示众时说他们都是八路,我倒觉得像是凑数,因为抓了五名工作队员。”常文清见解有些与众不同,“欲盖弥彰,掩盖着什么阴谋。”
“她们俩呢?”猛鹜问。
“或许还活着,押在113团兵营内,或许……”常文清说到这里,忽然停住,眼望康国志咽回到了嘴边的话。
康国志捕捉到常文清顾虑什么的神情,完全因自己,他说:“文清,说你的推断。”
常文清支吾道:“我是没根据的猜测。”
“说说你的没根据的猜测。”康国志坚持道。
常文清沉默片刻,说:“柳砚冰和李秀娟幸存不大可能。”
这是令人心碎的判断了,康国志和他们俩的心情不一样,常文清、猛鹜去寻找战友、同志,他呢?要加上恋人,生死对他意义重大,活着将有一枝爱情花朵盛开。
“道理呢?”猛鹜想得简单一些,五颗头颅没有柳砚冰和李秀娟,敌人就可能没杀害她们,因而推断道,“掺进两颗人头,表明杀了我们五个人,如果她俩牺牲,干吗用别人的头代替?”
“蹊跷就在这里。”常文清深谙三江风俗,处死女人一般不砍头,多勒死捅死或枪毙,“敌人可能直接处理了她们的遗体。”
康国志不希望是常文清推断的结局,但心里承认他的判断合理。敌人捉去恨之人骨的工作队员,一个都不会放过,柳砚冰是队长,职务一旦被知晓,更不能放过她。至于为什么她俩的头颅不在这里,一时难以解释。然而解释不了的东西,并不影响悲惨事情的存在。
猛鹜觉得没什么蹊跷,只是真相没有大白,事情可能出奇的简单也说不定。他问:
“康处长,我们什么时候走?”
“今晚。”康国志说。
“进城的路线呢?”
“上次的路线,翻墙进城。”康国志说。那条路线隐蔽而安全,进城后去天意杠房也方便,他说,“我们还在那里落脚。”
三位战友和两位无名者被埋葬在土岗上,白榆树下的三座坟墓,实际葬着只是头颅。当地人讲究全尸,单葬一颗头颅不行,村民用林秆扎成人形——肩部以下,摆放棺木中接上人头,算作一具全尸。另两位不知姓名的亡者,人道加尊重村民也这样做了,不过他俩没穿军服。三位东北人民自治军战士穿着军装人硷。
康国志独自一个人来到坟墓前。虽然确定李秀娟不在这五人中,牺牲的概念却始终挥之不去。朱汉臣讲113团的人在废料场里焚烧遗体,其中会不会有李秀娟和柳砚冰?如果是这样,敌人连见一眼头颅的机会都没给自己。
“秀娟啊!"他心里不止一次呼唤,滴血的心在呼唤这个名字,曾几何时,此名字对他是种呼唤,像报晓鸟——黎明即起,用歌喉报告新的一天来临——鸣啼,他深信,解放了的呼声一定是她喊出的,站在洒满曙光的高坡上,手持太阳花……一切都是想象了,李秀娟晨露一样突然消失。
“一定找到你,哪怕是一个噩耗。”康国志暗暗发誓道。
“你们?”
三位侦察员站在面前,朱汉臣惊讶道。
“我们返回来,”康国志说,“特别侦察队还是我们三人。”
想到前天的行动,朱汉臣疑惑道:“你们不是……”
“成功了。”
“那你们返回来?”
“噢,是这样……”康国志讲了此次任务。
朱汉臣望眼王瑞森,他们都惊奇。
“有两个陌生的人头在里边,这是怎么回事?”王瑞森疑问道。
“目前只能这样解释,我们两位女兵没有牺牲,人还密押在113团里,杀掉的是另外两个人。还有一种可能是,她俩也牺牲了,敌人没有割下头颅,遗体直接处理掉了。”康国志语调悲伤地说,“希望是前一种。”
谁都希望是这样。
“假设如此,敌人为什么弄两个外巴秧(集团外的人)混在里边?”王瑞森疑惑道。
或许敌人没料到头颅被夺走,扬言杀掉五个工作队人员,实际杀掉三人,杀了另外两人凑数,这样似乎合乎逻辑。
“我们必须弄清他们牺牲的真相。”康国志说。
要想知道真相,从113团三不管村抓来人查起,直到他们牺牲。算一算时间很短,一天一夜时间。这短短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重点查这一天时间。”康国志说。
王瑞森回忆道:“当时我问萧大炮取消大杠原因,他说俞团长找安凤阁过去,巡逻队抓了东北人民自治军工作队五个人,研究怎么杀人。”
“就是说,安凤阁参与了杀害我们的同志。”常文清说。
“可以这样判断。”王瑞森说,“实际情况怎样不清楚,萧大炮是这样说的。”
萧大炮的话是否可信呢?
“安凤阁原计划隆重葬四凤,没有特别原因他不会改变计划。”王瑞森说。
“四凤跟安凤阁?”
康国志他们不清楚徐四风和安风阁,实际是白婴粟烟馆经理和伪满三江警察局长的关系,更深一步说是漂亮女人和权势人物的关系。他们的关系是公开的,说明他俩的关系,需要简述一段历史: 日本人推行婴粟掠夺、杀人计划,强迫农民种婴粟,在城里开设烟馆,为瘾君子发放烟土供应证。三江的第一家烟馆是官办,警察局办的,警察局长安风阁让四风做经理,再后来又有几家烟馆开张, 日本商人和三江富商分别办的,但从规模上说都不及白婴粟烟馆。《狼烟》 、《末日大烟枪》中有四凤的故事,在此不赘述。
“安凤阁真心喜欢这个女人。”朱汉臣说。
“她怎么死的呢?"侦察员问。
“烟袋锅刨死,说大烟枪打死的也有。”王瑞森说,他没亲眼目睹,还是听人描述过,身受鸦片之害的人将对社会的愤怒,全发泄到她的身上,“你们要问,安凤阁呢?他怎么不出手救她?”
“是啊,他怎么不救?”
“这就是真实的安凤阁了。”朱汉臣说得意味深长,“看来俞团长把他叫到113团部事情很重要,不然,不会改变重硷四凤计划。”
“老朱,你认为安凤阁清楚杀害我们同志的内幕?”康国志问。
“不仅仅是清楚,我觉得他应是元凶之一。”朱汉臣说,安凤阁当警察局长是军方扶持起来的,他肯定要为其卖力。113团从关内调来,对三江不熟悉,需要安凤阁这样的地头蛇……沿此思路分析下去,五位同志的牺牲,或者是他的主谋也说不定,“查明安凤阁所作所为,自然就能揭开事实真相。”
“安凤阁这条线索很重要,调查从他开始。”康国志说。
对一个警察局长调查充满危险,怎样人手他们做了填密研究。朱汉臣的意见得到一致赞成,在萧大炮身上打开缺口,他是安凤阁的身边人,有知道杀害几位同志内幕的可能。
“我去攻萧大炮这个目标。”王瑞森说。
大家觉得合适,王瑞森已和萧大炮交上朋友,正好利用这个关系搞情报。
朱汉臣说他深一步接触骑兵营马夫张兆丰,废料场浇煤油焚烧遗体他闻到气味,不一定仅闻到气味,骑兵营驻地和废料场仅一墙之隔,墙很矮,他只一望眼便可见到什么。
“张兆丰是否可靠?”侦察员间。
“应该没问题。”朱汉臣有些把握地道,“他对我始终心存感激。”
在早张兆丰流浪到亮子里,找不到活儿干做了乞丐,是杠房掌柜的朱汉臣雇用他当执事,有了收人吃饱饭了,还娶了一个逃荒女人,后来到大车店喂牲口,113团进驻三江县城,征用马夫,他去骑兵营喂马.朱汉臣有恩于他,张兆丰又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好,老朱你攻张兆丰。”康国志说。
“我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朱汉臣说,他觉得应该有一名同志打人113团卧底,“以后113团是我们工作的重点。”
交通站长朱汉臣的想法与康国志不谋而合,甚至派谁去他都有了想法。他说:
“好主意!插进敌人心脏一把尖刀。此事我需请示三号首长,然后再做出具体方案。”
“寻找告密者狗驮子……”朱汉臣问康国志怎样想法。
康国志思考过,告密者狗驮子必须找到,最开始的计划是惩罚他,现在从他嘴里掏出事件真相更重要。他打算派常文清去三不管村,摸清狗驮子的社会关系,才好分析他的落脚点。他讲了想法,朱汉臣表示赞成,他说:“也不排除他躲在兵营里,我也注意打听他。”
警察骑一匹高头大马,肩扛一杆枪,耀武扬威过街,人们会说打么(吃得开)。三江警察萧大炮骑一头毛驴,肩扛一把铁锹,泥一样软在驴背上,驴精不了鞍子,他屁股下只垫半张口袋片。
“萧科长,你这是?”王瑞森在街上遇上萧大炮,“咋这个样子?”
“圆坟才回来,”萧大炮嘴唇很干,声音嘶哑,“又渴又饿,我快死啦!”
“谁死你也死不了,活兔子一样欢实(活跃)。”王瑞森开句玩笑,抓住机会,说,“我请你吃狗肉!”
“我还真馋啦!”萧大炮求之不得道。
“给你补补。”
他们走向狗肉馆。
狗肉馆跑堂的出来牵驴,把它拴到拴马桩上。满族人早不打么了,街上狗肉馆多起来。王瑞森说:
“得意吃啥,你点。”
萧大炮点了手撕狗肉、狗皮炒尖椒,他说:“给你省点儿,就这两个菜吧。”
“别介(不要这样),爱吃,点。”王瑞森大方道。
萧大炮又点了炯烧狗肉和壮阳狗肉汤。
“都说狗肉很有效果。”王瑞森指壮阳道。
萧大炮表情失意,唱然叹道:“啥用啊!有劲儿没处使去。”
“你的三合水呢?”
“唉,窑姐看你什么?”萧大炮拍拍腰间,“这儿得鼓溜,没钱,她怎么肯跟你。”
“手头紧了?”王瑞森问。
“腰(兜)里比脸干净。”
王瑞森掏出几块大洋,说:“我出门没揣几个钱,你先拿着,改日我再给你。”
“我成了什么?吃你喝你,还拿你的。”萧大炮自嘲道,他没说成什么其实等于说了成什么,当地俗语:属屎壳郎的,连吃带推。
“外道了不是,我俩谁跟谁。”王瑞森套近乎道。
萧大炮收起钱,无限感激。
“三合水怎么啦?”王瑞森问,他真要问的话在后边,先问萧大炮感兴趣的,免得他生疑。
“有人出大钱包她一个月,天天出局(到缥客住地),把我忘到耳前脖子后去了。”萧大炮愤慈道。
“谁这么没长眼睛跟你抢食儿?”
“不说啦,憋气。”
“到底是谁呀?”
“骑兵营长。”萧大炮极不愿意提到他,说,“别提这事啦,窝囊!”
王瑞森没再提,准备以后适当场合还要提。他说:“先前你说去圆坟,给谁圆坟?”
“四凤。”
四凤下葬三日,按风俗培土于坟。一个警察科长去给四凤圆坟,似乎没有什么道理。王瑞森揣测是受人支使,那个人是警察局长安凤阁了。还没等他问,萧大炮自己就说了:
“局长叫我去给四凤圆坟,就得去。”
“他自己咋不去?女人是他的,又不是你的。”王瑞森打抱不平,目的是取悦萧大炮,“当官的就是嘴大。”
萧大炮心里温暖了,没人为他挣过口袋,很少得到同情。他说:“也就你说句公道话。”
“我理解,伺候人,看脸子,递小哀(说小话),不容易啊!”
王瑞森的话说到萧大炮的心坎上去了,他说:“还不是为吃口饭,横的竖的,圆的扁的都得咽。”
“唉,兵荒马乱的年头,混口饭不易。”王瑞森悄然转到正题上,引话道,“就说挂在城门楼的人吧,还不是为吃口饭,丢了性命,你说人没性命,还剩下啥啦?听说还有两个女的。”
“没有女的。”萧大炮说。
“反正有人说。”
“瞎说,十里地捎话没准信儿。”萧大炮为证明什么,低声道玄机,“狸猫换太子。”
“啥意思?”
“那两个女的没杀,你看见她们也下不了刀。”萧大炮咽下块狗肉皮,他说得很粗鄙,“花似的,谁见了都想人非非,动心……”
说者无意,王瑞森却暗自高兴,两位女兵没被杀害,这是最好的消息了。她们现在哪里?他一点儿一点儿套萧大炮的话,说:“当官的又便宜了。”
“嗯?”
“没懂我的意思?”
“没懂。”
“真没懂,还是癫憨(装糊涂)?”
“我真没懂。”
王瑞森说漂亮的女兵留下来,当官的可以……他的话给萧大炮打断,说:“这你就不懂了,她俩是干啥的?八路……唔,东北人民自治军女兵,正规军官敢娶她们?”
王瑞森装不懂,说:“我寻思没杀她们,还不是故意留着,漂漂亮亮的……不然,有啥用处?”
“用处大了,你不懂。”萧大炮就此打住话题。
王瑞森不能冉朝下间r,萧大炮是个晋察,多疑多虑是他们的职业病。他间:
“这几天你忙不忙?”
“有事)儿?”
“近来杠房生意清淡,我有些时间,找你喝酒啊!”王瑞森说。
“那好啊!”萧大炮说,“正好局长不在家,我放量玩几天。”
“说定了,到时候我去找你。”王瑞森说。
常文清从城门出的城,当兵的见他空手出城,没怎么检查就放他出去。本来想租一匹马或骡、驴,大车店经营这种租赁交通工具的业务,如果往西部沙漠走,还能租到骆驼。
近几天骑马出城的人受到严格盘查,进城就更严。所以外出没租交通工具,免得回来时受到盘查。
秋天的三江空气中弥漫着粮食成熟的味道,谚语说三春不如一秋忙,丫环小姐都下床。这个繁忙的季节尚未到来,原野很少见到人,显得空茫。
常文清一人走进空旷的原野。大路两旁的植物不时有籽粒跌落,它们因成熟不肯待在茎秆上。植物的籽粒并不都是光滑的,有的棉絮一样飞,如蒲公英。沾在侦察员裤脚上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籽粒,刺激皮肤使人发痒。他哈腰摘它们时,听见马车铃挡的响声。
一辆大马车沿着他来的方向过来,常文清见和自己去一个方向,等车走近,他一拱手,说:
“老乡,捎个脚吧!”
赶车的只一个老板子,空车,他打量要搭车的人,确定不是不轨之人,问:
“你去哪儿?”
“三不管.”
“嗯,上车吧!”
“多谢!”
常文清上车,坐到车后耳板上,既是谦虚也是规矩,没得主人准许,搭车的人不能往车筐箩里坐。
“辕子轻 ,你到前边来吧!”车老板子说。
其实前后坐上一个人都不涉及载轻载重,车老板子借此把搭车者让到身边来,一路上说说话。
“抽袋烟?”车老板子让烟,东北人见面互让烟是一个礼节,“蛟河烟。”
“我不会抽烟。”常文清说。
车老板子自己抽,很短的烟袋叼在嘴里.精致的烟口袋吊在烟袋杆上,悠荡像只秤陀。烟口袋是一块鹿皮做的,可见梅花鹿漂亮的斑纹。
“一个人赶车出门……”常文清说。
“往西走没事,胡子被东北人民自治军剿光了。”车老板子说。
往东走不行,“胡子都跑到东边来,说碰上就碰上.”
“你碰上过?”
“前天我去北沟镇就碰上一络,常年在外边跑,遇上胡子家常便饭。”车老板子说。
“没难为你吧?”
“得亏(幸亏)我认识他们的粮台(八柱之一),不然坏了醋,我遇上黑孩子络子。”车老板子心有余悸,问,“你没听说过黑孩子络子?黑着呢!”
常文清的确没听说过黑孩子络子,为使磕儿唠下去,他说:“唔,渺渺(隐约)听说过。”
车老板子说:“出门可别碰上黑孩子络子这样的胡子,碰上十有八九倒霉。我们拉的都是人家的货,给胡子抢了,就得包赔人家,整不好,一年的车白赶了。”
常文清记住一个土匪大柜的名字——黑孩子。胡子报号他知道,从名字看,匪首大柜年岁不会大。他说:
“像个很年轻的大当家的。”
“年纪不大,黑却出名。”车老板子还未来得及讲黑孩子,常文清到了地方,准确说他该下车了,“往前走二三里,过了河就是三不管村。”
“谢谢你,老乡!”常文清道谢。
啪!车老板子朝空中甩响鞭子,算是同他告别。三不管村还有几里路程,到拐弯他不能再坐了,南辕北辙越坐越远。
通向河边的路窄窄的坎坷不平,好在步行。他来到河边,望向对岸的三不管村,树木很多,柳树遮蔽房子。河不很宽,最凶猛的汛期过去,见不到咆哮、澎湃,像一个知天命的人,平静地流逝着生命。立秋过后水就凉了,人下去要抽筋,只能坐船过河。
“喂!过河哄!”
三不管村以前是宋生摆船,被抓走的东北人民自治军工作队睡在他的家里,他成为敌人追杀的对象,离开了村子,船肯定留给父老乡亲,他们不时要坐船过河到三江县城去,反正有人接替他摆船。
“喂,有船吗?”
一只船出现,从茂密芦苇,一种不开花的当地人称为哑巴苇子丛中钻出来,摆船人戴着自编的麦秸草帽,衣服红颜色,是个女人无疑。很快小船来到面前,摆船的女人在河中问:
“坐船?”
“坐船。”
小船靠岸,常文清登上去,他付了船钱。船上还有一个男人,他坐在船舱里,是一个半截人,股骨以下部位全没有了。侦察员惊奇这样人还能活着,陪同他的女人摆船。
“去三不管?”半截男人问。
“是!你们是三不管的?”常文清问。
半截男人点点头。
“跟你打听一个人。”
“谁?”
“狗驮子。”
半截男人像刚见到常文清打量他,随口说出:“你找他耍钱?”
从哪儿说起呢?常文清惑然,村人开口就说找狗驮子耍钱,说明找他的人都是赌徒,尤其坐船进村的人,只能这样解释。
“他不在村里!”半截男人证明自己的话道,“我是他的邻居。”
常文清觉得很巧,狗驮子的邻居自然对狗驮子最了解,问:“他去了哪里?”
“能去哪儿,赌局,哪儿牌响往哪儿钻。”半截男人说。
朱汉臣到骑兵营去找马夫张兆丰,叫他出来说话。
“掌柜的。”
“跟你说几句话,方便吧?”
“他们都出去遇马,我没事儿。”张兆丰说。
“我俩往前走走。”朱汉臣向前走,在一相对僻静处,方便两个人说话的地方站住,说,“找你有事儿。”
“您讲,掌柜的。”
朱汉臣四下看看,说:“头几天113团杀了几个人吧?” “嗯,是。”
“遗体在废料场焚烧的,你闻到了味儿。”朱汉臣问。
“开始我真没往人上想,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烧人,浇上让我买来的洋油。”张兆丰说。
骑兵营有饲马班,雇来的马夫为他们干活,铡草、磨料、梳理马毛,包括鞍具、绳套的整理。饲马班的迟班长是东北人,和马夫张兆丰处得很好,友谊从当地一种食物开始。迟班长说:“几年没吃到玉米花啦。”
“你爱吃那寒贱物儿(价低小食品)?”
“嗯。一想就香。”
“我给你炒一锅。”
迟班长感激,他说:“太麻烦你啦。”
“一捆柴火,两袋烟工夫的事儿。”张兆丰热心到底,问,“你爱吃哑巴还是大花?”
哑巴指玉米不爆开,大花是完全爆开花.这涉及到炒法,先用水将玉米煮熟然后再炒,放糖甜酥,但不开花就是哑巴了。要想吃大花,首先要选一种爱爆花的火苞米,越干越好易爆花。
“哑巴,有嚼头。”
“我给你炒哑巴。”
“少放糖,糖多不香啦。”
张兆丰特意跑出城,收回来白眼沙,烧了火很硬的秋板柴火,火急、沙子热苞米速熟口感好。迟班长吃到久违的玉米花,还出了一条谜语让张兆丰猜:黄牛生白牛,生出大过娘,跌落无声响,称称无斤两。张兆丰没有猜到,他告诉他谜底:玉米花。
“我给你带来玉米花……”张兆丰几次带来玉米花,说,“吃没了,我再给你炒。”
“你又费事给我炒。”迟班长说。
“你爱吃。”
他们成为朋友。夜晚坐在槽头前,马嚼夜草,迟班长嚼玉米花,张兆丰听他们咀嚼。迟班长说:
“你来一把玉米花!”
“我的牙不行,嚼不动。”张兆丰说,吃玉米花首先牙口要好,不然嚼不碎。
“咦,人有时挺可怜。”迟班长忽然感慨道。
张兆丰摸不着头脑。
“那天杀死的五个人,有一个小偷。”迟班长说,他的话把张兆丰推到浓雾中,“营长命我押着他去刑场,他听见我衣袋里的声音,问是不是玉米花?我说是,他说能不能给我吃一把。我给他一把,他吃得很香,落下眼泪,说我知足了,临上路吃到最想吃的东西。”
“他是小偷?”
“偷马料。”迟班长说。
“小偷也是八路?”
“小偷当然不是,那天杀了三个……其余两个不是,一个小偷,一个逃兵。”迟班长说,几粒玉米花扔进嘴里,他吃玉米花像投球,准确无误朝嘴里扔,扔人一粒听到咔嚓嚼碎,然后再扔第二粒,大约有七八粒一起咀嚼,说话给咀嚼打断,他咽下去后,说,“刀捅进胸脯,小偷嘴喷出血,里边有粒玉米花。”
呢,迟班长说的情形不仅是恐怖,令人生出怜悯。
“你们怎么没用枪?”
“营长不让,也不准打头,头留着示众。”迟班长说。
朱汉臣得到重要情报,敌人只杀了三个自己的同志,这个消息和五颗头颅中有两个陌生人的事实相吻合。
“迟班长在现场,团长将五个人交给骑兵营处决,头也是骑兵割下来的。”张兆丰说。
“兆丰啊,你觉得我问你这些奇怪吗?”朱汉臣问。
张兆丰是个聪明人,掌柜的问这些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知道的都一五一十讲出来,感恩戴德遮挡一切。他说掌柜的问什么都不奇怪。
“我只是随便问问。”朱汉臣说,等于婉转告诉他,权当什么也没问过,他说,“我有个远房亲戚,大老远的投奔我来,杠房没有适合他干的活儿,他也不愿意在杠房干,说见到棺材就害怕,你说怎么整。我想到你这儿,他在家里养过马,看看你这儿喂马的活儿有没有。”
“嗯,我跟迟班长说说,铡草的缺一个人。”张兆丰问,“他嘴碎不?”
“不太爱吱声。”
“那就好,老百姓在骑兵营里干活,就得装哑巴。”张兆丰说,他很有经验了,“他们烦你问这问那。”
“日后真的能来上我好好嘱咐他,闷头干活儿,少说话。”朱汉臣说,“来上了,靠你多点拨他。”
“放心吧掌柜的,我不能叫他吃亏。”
朱汉臣还有话要问,但是不能问了,要分几次问,一次问多就是露骨, 目的不露。
“有信儿我马上告诉掌柜的。”
“多费心啦。”朱汉臣说。
张兆丰说比起当年掌柜的对我费的心,是大河跟一滴水。绝对不是奉承的话,发自内心。他说:
“我能有今天,全靠掌柜的……”
“哎,微不足道。”
“当年你不管我早饿死,骨头渣子都烂净啦,还能站在这儿说话呀?”
朱汉臣说别老提这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