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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入交通站

刘记杠房是老字号,清末在三江县城亮子里开张营业,最兴盛期在民国初年, 日伪时期被整顿,更名天意杠房,有人还叫刘记杠房。刘发宝的爷爷早年在白狼山里背大叶 ,父亲撮单棍 ,攒下了丰厚家业。刘家的香火到刘发宝这一辈上单细了,只他独生一人,用当地的话说“老哥一个”。

一大堆钱总要用它做点儿什么?刘发宝有机会去了一趟北京,闲逛到崇文门,第一次见到杠房,碰巧赶上应梨园一个名角的丧事,六十四人大杠、五半堂蟠伞出殡。

“办一个杠房!”

刘发宝回到三江,办起亮子里有史以来第一家杠房,再没有第二家。作为财东的刘发宝,业务并不熟悉,照惯例请了一位内行的人做掌柜,先后换了几茬掌柜的,现任掌柜的朱汉臣。

甩手掌柜的刘发宝,手也没闲着,整日端着一杆大烟枪,吞云吐雾,一首歌谣唱道:

千间房子万项地,

就怕没有好子弟。

骑快马,坐快车,

不抽大烟不算阔。

大烟真是淘气鬼,

纵然入瘾也不悔。

大烟斗,眼儿小,

万贯家财进去了。

钻人烟枪中殷实的家产,化成缕缕烟雾消散,还有三房老婆也钻人烟枪,她们飘然而去。只剩下天意杠房。朱汉臣劝他道:“掌柜的,您再抽铺子就要关门啦。”

“杀我,行,不抽不行。”刘发宝除了灯盘子和烟枪,认不得世上任何东西了。

劝阻不成,朱汉臣准备辞职离开杠房,刘发宝突然病倒,谁都不认得了,不会说话。给吃的就吃,不给吃的也不要,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皮包骨头像一具干尸。生命有时玻璃一样易碎,有时钢铁一样坚硬,大烟鬼创造了顽强生命奇迹,一直活着。

朱汉臣继续做掌柜的,没走的原因,杠房成为抗联的交通站。杠房掌柜的身份做掩护,收集、传送出大量的情报。 日本投降后,他很快与中共西满分局联络上,得到指示,继续在亮子里潜伏。

夜晚,亮子里很静,没有一盏街灯,临街买卖店铺泄出的煤油灯光,幽幽鬼火一样跳跃。

有一家门前挂几盏纱灯,是最明亮的地方。灯笼上赫然三个大字——新乐堂,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

三名东北人民自治军的侦察员,迅速从门前走过,去杠房必路经此地。

“跟我来!”朱汉臣等在大门前,带他们来到后院。

杠房的后院有两趟瓦房,院墙很高显得严实。他们进到一个堂屋,带有里间,炕上放置三床被褥。

“你们住在这里,很肃静。”朱汉臣说。

康国志将同来的侦察员介绍给朱汉臣,寒暄后他问另趟房子道:“住着什么人?”

偌大一趟房子,掌柜的刘发宝一个人住,还有一个保姆伺候他,保姆是个四十多岁的乡下女人。

“他没家眷?”

“都抽光啦。”朱汉臣说。

侦察员迷惑,什么是抽光?

“刘发宝抽大烟,万贯家产抽光,祖宅变现买鸦片,妻子典给他人,只剩下这个铺子。”朱汉臣啃然叹道,“如果不是得病,恐怕连这个杠房也抽进去。”

“现在他……”

“活死人。”朱汉臣讲了刘发宝的状况。

不用担心刘发宝了,他在这个院子里跟没在院子里一样,干尸不会构成威胁。

“那个保姆?”

“老实巴交的乡下女人。”朱汉臣说。

“还有什么人住后院?”侦察员问。

“我们的交通员王瑞森,他当了事的先生 。”朱汉臣说,“还有两人看门市,人都可靠,一般不到后院来。”

杠房后院情况清楚了,环境比较理想。侦察员可以安心住在这里。

“我们来……”康国志讲了任务,最后说,“首先要清楚几位同志牺牲的真相。”

“我叫王瑞森过来,他知道一些,向你们介绍。”朱汉臣说。

一身了事先生的装束,王瑞森来到侦察员面前,外人眼里他就是杠房的老板。

“瑞森,他们是……”朱汉臣介绍道。

大家相互认识。

“我到过你们军区。”王瑞森说。五位牺牲者的头颅挂在城门楼的情报就是他送出的。

“你送的情报?”侦察员问。

“是!”

“我们谈谈……”康国志说。

驻守亮子里的113团巡逻队和警察队抓的人,夜晚抓来的人直接押在团部。

“我从警察局长方面得到的消息。”王瑞森说。

三江警察局长安凤阁是个神秘人物,一棵墙头草,伪满洲国他做三江警察局长,按道理,伪满洲国倒台了,他属于“汉奸”之列,不枪毙就算幸运了。不知他使用了什么变身术,非但未遭清洗,还继任新成立的三江警察局长,奥秘在哪里呢?凡事都有个根由,民间传说种种,较为可信的说法两种:伪满三江县府存有大量黄金, 日本人撤离时没来得及带走,落到安凤阁手里,国民党军队开进亮子里,他用这些金子贿赂113团俞团长,因此没受到丝毫制裁,继续当警察局长。另一种说法,俞团长是安凤阁的亲戚,得到重用自然而然。

究竟是什么原因,猫腻的事永远发生着,谁也挡不了。几百年来揭不开的谜比比皆是。我们先不说安凤阁诡秘升迁,当上局长总归是事实,三江百姓不得不接受新的警察局长的统治。

一天,萧大炮来杠房,王瑞森认识萧大炮,他是安凤阁的亲信,警察局的一名科长。

“萧科长,这阵子忙什么?”王瑞森接待来客,可不认为他来谈什么业务,倒不是警察家不死人,身为了事的王瑞森掌握着三江有权人有钱人家的老爷子、老太太情况,杠房吃的就是富人。俗语道:不怕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不是吗,富人舍得在死人身上花钱,也花得起钱办大葬礼。小门小户出殡,用穿心杠(二人抬)、牛头杠(三人抬),这怎能与六十人杠比呢? 可萧大炮没有父母啊!

“我来看材讲杠。”萧大炮说。

“噢,谁?”

“四凤。”

四凤,全名徐四凤,亮子里很有名的女子,她是警察局长安凤阁的相好,那个时代还没有人使用情妇一词。几十年后,有个叫徐大辉的小子写了本书《末日大烟枪》 ,讲述了四凤的故事。书的结尾有段文字:

据说,鸦片的香味在白狼山飘荡数日,甚至有人看见烟鬼们跑来闻味,还有的说数只松狗子(貂)由此染上烟瘾,到大烟地偷吃大烟,这都是后来的传说。有三件事是真实的:徐德富装大烟浆的瓷缸装满炸药,他和管家身上绑满炸药,炸毁了鸦片仓库;三江县日本宪兵队长林田数马剖腹自杀谢罪;第三件事更具悲剧色彩,满洲国倒台那年秋天,四凤被愤怒的人们用琉角嘴烟枪活活刨死。

“白婴粟烟馆的经理四凤?”王瑞森明知故问道。

“就是她。”

“给大烟枪刨死的哟!”王瑞森说。

“谁说不是,挺惨。”萧大炮想的内容复杂,他惋惜道,“白瞎小模样啦!”

四凤的美丽是公认的。她像一朵婴粟花一样在三江绽放多年。人们对大烟害人的愤怒一古脑地冲她发泄,活活给刨死。有个疑问了,安凤阁咋不管?谁眼睁睁看人刨四凤无动于衷都正常,唯有安凤阁不管不正常。白婴粟烟馆是官办的烟馆,真正的老板是警察局长安凤阁,没有他就没有这家烟馆。那个时代开大烟馆、妓院,没有警察做插杆儿(撑腰的人)不成。至少安凤阁是四凤的插杆儿。

当四凤生命遇到危险,他为什么不伸手解救?也许,满洲国刚倒台,他面临被指控为汉奸遭清算,才不敢伸头搭救。或许,他为保全自己,不愿惹民怨之火烧身。四凤人已死,再猜测没什么意义。

“我们局长打算重硷她。”萧大炮说。

重硷,杠房欢迎。

“你开好‘杠单”给我送过去。”萧大炮说。

“哎,我送过去。”王瑞森望着顾客,意思是送到哪里?起码不是安家吧。

“警察局,交给我。”萧大炮说。

萧大炮走后,王瑞森来到后院,对朱汉臣说:“警察局的人来订活儿讲杠。”

“谁来的?”

“萧大炮。”

萧大炮是安凤阁的亲信,也是交通站拟接近的目标,获得警察局内部的情报很重要,可掌握敌伪的新动向。

朱汉臣问:“什么人出殡?”

“四凤,白婴粟烟馆经理。”

安凤阁为四凤办丧礼没人觉得奇怪,他们的关系决定警察局长这么做。朱汉臣说:“这是极好接近萧大炮的机会,喂掩子(预施恩惠)。”

萧大炮有逛道(逛窑子)的癖好。住局(漂客在妓院过夜)拉铺(现缥)需要钱,他手头经常拮据。投其所好,送钱给他。

王瑞森说萧大炮要一个杠单,开好后让我送过去,正好趁此下掩子。

“好,我来开杠单。”朱汉臣说。

王瑞森接过杠单,说:“我马上给萧大炮送过去。”

“他让你送到哪儿?”朱汉臣问。

“警察局。”

“正好我们要进警察局,哪里寻得到这样好理由。”朱汉臣说,“带上二十块大洋,以他为我们拉活儿酬劳。”

“我去办。”

王瑞森来到警察局,警察着装有了变化。旗杆上的伪满五色旗 换上了青天白日旗。

“站住,干什么?”门岗警察拦人道。

王瑞森说找人,找萧大炮科长。

“进去吧!”警察盘问清楚王瑞森的身份后放行。

萧大炮在自己办公室内看杠单,惊讶道:

“咦!出殡这么复杂啊!”

“安局长的事,我们积极、加细办理。”王瑞森接着说道,“你去定活儿,我借条腿跑。”

“嗯,我感觉出来啦。”萧大炮道。

王瑞森掏出二十块大洋放在萧大炮面前,套近乎道:“萧科长,打壶酒喝。”

二十块大洋很沉。在萧大炮的眼里,价值是二十次,住局一夜一块大洋。酒他不沽嘴唇,不会用它去装酒,窑姐的肚皮比酒受用。他假惺惺推辞,说:

“这钱我怎么能要呢,无功不受禄嘛!”

“收下,收下!跟我外道啥。”王瑞森说,“你为我们拉这样大一桩买卖,算跑道钱。”

“嘿!那我……我,噢,多谢!”萧大炮收起钱,脸上的笑纹顿然多起来,说,“我也是第一办这事,哪儿做得不好,你多指点。局长的事,一丁点儿错不能出。”

“放心,有我呢!”王瑞森说,“这是旗人的全堂仪仗,哪些项目增加减,请安局长过目定夺。”

“我马上给他看,确定下来后,我去告诉你。”萧大炮说,“你就照常准备吧,肯定大办,杠钱没问题。”

“安局长的事,我们优惠。”

王瑞森离开警察局,说好次日听信儿。杠房接了活,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召集杠夫。杠房平常不养杠夫,有活时临时召集,但也不是随便在大街上找个人就当杠夫。有人长期受雇于杠房,抬灵、起灵、下葬也需技术,于是就有了杠夫的分工,打响尺指挥杠夫的头目——打尺杠夫;抬灵杠夫、下葬杠夫、做活儿杠夫、出堂杠夫。待雇的杠夫多聚在茶馆内,行内称窝子,一窝等活儿的人,相当于今天蹲在马路市场等活儿的人。

“送去啦,他收了钱。”王瑞森回到杠房,对掌柜的朱汉臣说,“萧大炮见钱眼开,我们正好利用他这根软肋。”

“警察局是驻军扶持起来,肯定用他们做爪牙。”朱汉臣说,萧大炮同安凤阁关系特殊,警察局内的事情他知道得比别人多一些。“你借此和萧大炮相处上,处铁。”

“没问题。”王瑞森说。

四凤的葬礼突然改了,萧大炮亲自到杠房,说:“王了事的,简办啦!”

“噢?不全堂……”

“哪有工夫全堂仪仗,”萧大炮说用杠,“八人杠就可以啦。”

“怎么回事?不全堂仪仗,也得三堂五八件(简化的仪仗)呀!”王瑞森说。

店里还有伙计,萧大炮说:“你找个背静的地方。”

见萧大炮有话说,王瑞森带他到一间小会客厅,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萧科长?”

萧大炮仍然警惕,望窗望门又望墙,说:“隔墙没耳吧?”

“没有,你说吧。”

萧大炮不放心地走到门口,推开门伸出头瞅瞅,回身说:“本来安局长计划大办,突然来的事儿给冲了。没办法,只得简办。”

王瑞森听到有价值的东西,不急于追问,慢慢套话,以免他生疑,说:“才八人杠,是不是太寒酸了点儿。”

“事情赶到这儿,顾不了许多。”

“啥事跟安局长的事儿争嘴撞车?”王瑞森绕弯问。

萧大炮再次走向门口,这次没开门,摸一下插棍,确定插得很牢,回身说:“昨夜,113团逮了五个八路。”

“噢,这倒是新鲜事儿。”王瑞森掩饰住心里吃惊,漠不关心的样子,说,“八路进城来,胆子不小啊!”

“进城,那他们可不敢。”

“你才刚说113团逮了五个八路……”

“在三不管村逮的。”萧大炮说,“安局长给俞团长叫去,研究咋杀这几个八路。”

王瑞森的心被针扎一下,敌人要杀害五名同志,他们是哪个部队的?要弄清楚,他说:

“驻军要杀人,找警察局长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啦,他们虽然是八路,到三不管去……正所谓上马是军人,下马是工作队。下了马,我们警察就管得着,所以叫安局长去。”萧大炮起身道,“不说啦,你出八人杠就行嶙!”

送走萧大炮,王瑞森急忙来到后院,说:“有情况!萧大炮方才来说,113团逮了五个八路。”

朱汉臣惊愕。

“昨夜在三不管村……”

三不管以北属于西满分局的根据地,显然五名同志是东北自治军,到村子发动群众斗地主……朱汉臣推测事情是这样,他说:“赶紧查清楚,证实萧大炮说的真假,如果是他说的那样,马上去西满分局报告。”

“萧大炮说俞团长叫安凤阁去研究杀人,不赶紧救他们恐怕就来不及了。”王瑞森心急火燎道。

消息即使无误,五位同志押在哪里,现在情况怎么样都需弄清,部队怎样营救不清楚,提供准确情报是交通站应该做的。朱汉臣同王瑞森定下一个侦察方案,然后分头行动。

傍晚,王瑞森在街上碰见萧大炮,见他拎着五只圆筐,便问道:“哟,你弄这么些筐做什么?”

“说出来吓死你!”萧大炮说。

“哩,不至于吧?”

萧大炮放下筐,让他猜:“你猜我买筐做啥?”

筐这东西是人们生活中最普通、最常用的工具,亮子里有专营筐店,最著名的是徐筐铺。警察买筐做什么,还真不好猜测。一九四五年秋天三江县警察买筐,与一场杀戮有关。

“猜不到?”

“猜不到。”

萧大炮卖关子,说:“唔,你想知道?”

王瑞森说看你怎么吓死我。

“装人头!”

人头?警察买筐装人头,耸人听闻嘛!王瑞森心里发紧。

“向午,那个五个八路枪毙了。”萧大炮说。

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五位同志已经牺牲。

“割下他们的头,挂到城门楼示众,你说吓人不?”

“喳,吓人。”王瑞森顺水推舟道。

“我说吓死你嘛!”

“嗯哪!”王瑞森附和,想越快离开他越好,赶紧回杠房报信,“砍头示众,是吓人。”

萧大炮与王瑞森的心情不同,他根本没把杀人当回事,心里想着另外一件事,说:

“新乐堂来个绝代窑姐,三合水 呢!”

王瑞森心里骂萧大炮。

“不去尝尝鲜儿?”

“我这几天忙,哪有那闲心。”

“三合水,过了这村没这店啦。”萧大炮说。

终于摆脱了萧大炮,他一路小跑回去,直接到后院,朱汉臣已经回来,表情悲伤。

“他们中午……”

“我知道了。”朱汉臣说,“敌人太残忍了。”

“他们又欠下一笔血债。”

“你马上去……”朱汉臣派王瑞森连夜去西满分局报信。

康国志他们听王瑞森讲完,许久没有说话。驻军或者还有警察参与杀害了五位战友,尽管缺乏具体细节,事实可以肯定。

“他们还挂在城门楼上。”王瑞森说,一天当中他几次到城门去,围观看热闹的人很多,他悲痛凭吊,尽管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位,连心的是同志。

“城门楼里的敌人情况……”康国志问。

定下次日侦察计划,天已近黎明。

“天大亮还得等一会儿,大家休息一下吧!”朱汉臣说。

“好,休息。”康国志同意道。

朱汉臣和王瑞森出屋,吹灭油灯,三位侦察员躺下,康国志靠炕梢,脸朝墙,他根本睡不着觉。想想天亮去城门将要看到什么?十分痛苦,心里呼唤着一个名字:李秀娟!

几天前的深夜,三不管村的宋生来报告,敌人的巡逻队突然进村,抓住五名工作队人员,康国志受命到三不管去侦察,他带常文清去的,骑马随宋生来到三不管村。

“当晚,他们住在我家。”宋生说。

贫农出身的宋生靠摆船生活,孤身一人,是工作队发展的积极分子,拟做未来三不管的村农会干部。他家三间土平房,中间开门东西两屋。当夜,柳砚冰和李秀娟住东屋,三名男同志住西屋。

“我们几个挤挤睡吧。”看剩下宋生没处睡,男同志说。

宋家的房子间量小炕小,住四个人就显得拥挤,宋生说:“我到仓子里去上宿(过夜),也好为你们打眼儿(望风)。”

“仓房不冷吗?”

“没事儿,有乌拉草铺。”

三不管夜晚很安全,河上没有桥,过河靠摆渡,唯一的一条船由宋生撑掌。夜晚拴好船藏起桨,没船过不去河,对岸的人也过不来。那夜,并非工作队麻痹大意,夜晚从来没发生过国民党军队进村的情况。今年秋雨很大,河水上涨,河水又深又急,泅水过河很危险。需要船,摆船的是宋生。

“你们安心地睡吧。”宋生说。

村子人睡了,村子也睡了。仓房的门开着,宋生的头靠近门躺着,溶在夜色之中,既可望见星斗,也可听见风声。风掠过树梢,尤其是走过河面的脚步,他听得一清二楚。身下乌拉草很暖和,头枕着一双船桨,后脑勺发木,准是木桨格的,它毕竟不是枕头,再者,夜很深了,运转一天的脑袋很疲惫。

开始他还能控制磕睡,河水流淌声他倍感亲切。长年累月在水上漂泊,血管里充满这样的声音。某个月色很好的夜晚,一个女人来到河边,他们一起上船,划到理想的地方——周围都是水。

“不会有人看见?”

“除非水咋子(鸟)。”

摆渡人的风流事件在荒河野渡间发生,难忘的细节很多,光棍靠回忆这些打发难熬夜晚。宋生回忆劳累时,眼皮发沉,和星星一起睡了。

脚步声惊醒他,无数黑影进院,封住门窗。仓房被忽略了,敞开门的仓房更容易给人忽略。他爬出门,仓房连着草垛,他钻进去, 目睹工作队五个人被抓走。

“我睡在这疙瘩。”宋生指着仍然敞开门的仓房说,他躲过一劫,还多亏仓房门开着,让人感觉没有人在里边。

敌人进到屋,先到的是东屋,被子凌乱在炕上,看得出来是熟睡中,敌人在毫无防备之下闯人的。

“女同志住这屋。”宋生说。

康国志站在炕前沉默一刻,然后走到西屋,情景和东屋相同,他们也在熟睡之中落人敌手。

“他们来了多少人?”康国志问。

“三十几人,巡逻队的人都来啦。”宋生说。

“你怎么肯定他们是巡逻队?”侦察员问。

驻守亮子里的113团巡逻队白天来三不管村,还不止一次。来时要过河,坐宋生的船。三十几人一船载不下,他需摆渡两次。

“他们的队长长得狗头梢脑……”宋生对此人印象很深刻,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他看清了他的面孔。

确定是巡逻队抓走了人,问题出来了,敌人怎么知道工作队住在这里呢?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侦察员问。

“咋回事,有人告密。”宋生语气很肯定道。

工作队发动群众减租减息,利益受到冲击最大的是地主,他们有可能获得工作队住村里的消息,偷偷跑去亮子里报告,巡逻队连夜摸过来。

“你们村最大的地主谁?”康国志问。

“郭小店儿。”宋生答道。

小店儿指小抠,说成小店儿瓤子是小气鬼的意思。郭姓地主是吝音鬼无疑。

“不是他,绝对不是他报的信。”宋生说。

这让侦察员迷惑了,他怎么这样说?袒护吗?宋生跟郭小店儿……老屯子住着,沾亲挂拐很常见。

“郭小店儿跑八路……一家都搬走了。”宋生说。

地主一听说八路军要来,带着家眷跑到外地躲避,当地称为跑八路。现在八路军已叫东北人民自治军,乡间仍然称八路,积极分子宋生一时改不了口。康国志没纠正他,总之听明白了他要说什么。郭小店)L早跑了,村里地主还有谁?

“有一个人戒像,跑不了他。”

“谁?”

“狗驮子。”

“狗驮子是地主?”

“不是。”

“他有钱?”

“全村最穷的就是他,穷得屁股眼儿挂铃挡。”宋生比喻生动道,他土得掉渣的幽默,屁股眼儿挂铃挡怎么讲?意为穷得叮当山响。

工作队得罪不着穷人,分富人的财物给他们,欢迎工作队啊!狗驮子他……侦察员问:“狗驮子是怎么样一个人?”

“耍钱鬼。”宋生说。

赌徒什么事干不出来?输红眼(失去理智,疯狂)就是一只狼。红眼狼、白眼狼,人变成狼比狼还狼。

宋生讲他怀疑的根据。工作队很少在村里住,一般工作结束连夜返回驻地。这一天情况特殊,有些工作没做完,需要早晨起来继续做,防止敌人白天来,他们要在上午离开。他说:“没人知道工作队要住我家,可是有一个人知道。”

狗驮子是在半夜来宋家讨灯油的,他是村子里唯一点灯从不买油的人,他端着灯进院直奔土屋,给睡在仓房里的宋生拦住:

“喂,你干啥?”

“嘻!灯没油啦。”狗驮子厚颜道。

“夜半三更的,死觉得了,点灯熬油干啥。”宋生说。

狗驮子不单是脸皮厚还赖,冲你要东西是瞧得起你。不给人不能走,宋生想快快打发走他,倒了煤油给他。

赌徒端着油灯,准确说手捂着油灯往家里走,防止风吹灭它。他衣兜里空空如也,三天没上场,手痒痒得很。钱从哪儿淘登?宋生为什么睡仓房?炕一定倒给什么人睡,不难想象,白天八路工作队在他家,一定是工作队今晚没走。天老爷真是饿不死瞎家雀,发财的机会有了,于是他游水过了河。

宋生还只能是猜测,东北人民自治军侦察员重视他的话,当夜去找狗驮子,门被一根木头顶着,人不知去向。

康国志恨这只狼,一定要找到他。

亮子里城门开得很早,有人进进出出,进城和出城骑马、骑驴的,赶车、步行的,背包的、挑挑的……康国志和猛鸳混在出城的人流里。人头挂在外面,需要出城门才能看到。出城不盘查,人城却查得很严。一个班的兵力,他们认真盘查每一个进城的人。

“喂!你,里边装的什么?”士兵拉住一个肩挑两只带盖花篓的农民,要检查。

“鸡,到市上卖。”农民说。

“打开!”士兵说。

“老总,鸡没绊,打开篓盖飞跑楼咋整。”农民说。

“少粘牙(搅嘴),煞楞打开。”士兵坚持开篓检查。

农民没办法,只好将篓盖打开,嘎嘎几声叫,两只鸡飞出来,是只公鸡,它朝岗楼飞去,竟然飞到岗楼顶上,喘息一阵,第二次起飞,落到城门楼上。

侦察员猛鹜观察鸡,通过它估算城墙的高度,或者说借看鸡飞,外人才不怀疑他。

康国志出了城门,见已经有人在城墙下围观,头颅悬挂的位置很高,绳子拴着筐竖下来,看清是人的头颅,看不清面容.“匪八路”三个字很清晰,谁都能看得见。他挤在围观人群中,举目望去,逐个筐望,努力辨认,始终未能看见他最想见到又怕见到的人。

城楼上有两名警察持枪站岗,说看守那几颗头颅也成。晚上城楼顶上是否有人?这一班士兵夜晚住在城楼,还是关闭城门后回到街里兵营,都需弄清楚。

在城门外观察些许时候,士兵仍然检查出人城的人,还是两名警察站在城门楼上,也不见换岗,断定警察也不会太多。

“猛鹜,”康国志指下城内侧的一家糕点铺,“我们去那儿。”

亮子里街里有几家卖糕点的店铺,开在靠近出城大门的仅一家,店名叫十里香村,店幌架的龙头上挂着寿桃模型,下面的竖招写着:龙风喜饼。

侦察员迈进店铺,袁老板迎过来道:

“您好,先生!”

铺内备有两三张桌子,上面放着茶壶茶碗。起早赶集的人到这里临时充饥,称些糕点垫一垫肚子。店家无偿提供茶水,不用说是低档的粗茶,水里有些颜色和茶叶味儿而已。

“称两斤槽子糕(蛋糕)。”康国志说,他俩已经坐在桌子前,架势是在这儿吃。

“先生要奶油的,还是鸡蛋的?"袁老板问。

“各称一斤。”侦察员说。

“好咧!”袁老板进柜台称糕点,嘴却没闲着,说,“看你们从城门那儿过来,人还很多吧?”

理解为主动搭话和热情都可以,说明侦察员进门前,他在朝城门方向眺望。

“嗯,不少。”

袁老板将两包槽子糕放在他们面前,倒上两碗茶水递过来,说:“上次城门楼挂人头,还是满洲国成立第三年,像是一个女胡子斩首……这次挺轰动,五个人。”

槽子糕在侦察员嘴里土块儿一样难以下咽,他们忍着悲痛,掩饰住什么,康国志说:

“写着匪八路。”

“从三不管村抓来的,”袁老板像是消息很灵通,“听说是八路下到村里的工作队。”

侦察员对糕点铺老板感兴趣,或许能意外获得有价值的情报。康国志说:

“好像是警察看着人头,警察尿性(能耐)啊!”

“尿嚎嚎还差不多!”袁老板也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主,乱嘲嘲一气,“他们有那本事?中央军巡逻队逮来的,那晚上从我家铺子前过,我亲眼看到的,还有两个女的。”

康国志听到有女的,心猛然给什么东西扎戳。

“警察只是为中央军看着……”袁老板戛然打住话头,他说,“看人头的警察来了,不能说啦。”

进屋的警察跟糕点铺老板很熟,打理戏道:“咋样?袁老板,我一天不来,糕点哈拉(变质)了吧?”

老板瞥眼侦察员,说:“长眼珠就看得见。”

“唔!”警察见有顾客,还正吃着槽子糕,不再开玩笑了,说,“来二斤椒盐核桃酥、二斤萨其玛。”

“哟,看老丈爷呀!”袁老板还在开玩笑,说,“走桃花运,找个二毛子女人,不要你这小体格啦,侍候得哟?”

“不是还有你吗?”

“谁刷你的锅(刷锅意为和同一个女人同房)呀!”袁老板说。

警察斜眼看着侦察员,斗嘴他不是糕点铺老板的个儿(对手),扯到最后得吃亏,他说:

“你家有没有芥菜疙瘩?”

“有,酱缸腌的。”

“给我捞一个。”警察说。

“干啥?配糕点送礼?”

“瞎毗!我们吃。”警察说他值夜班,回不去家,干吃糕点烧心,“要是有,捞两个芥菜疙瘩。”

“我给你多捞几个,啥好玩意。”糕点铺老板大方起来道。

“两个芥菜疙瘩足够啦,只我们俩人吃。”警察说。

糕点铺老板包完糕点,去后院的酱缸捞咸菜,用碗端出来,芥菜疙瘩腌得深红色,谁看了都有食欲。袁老板说:

“用不用切一切?”

“不用,嘴啃吧。”警察说,“我走啦!”

糕点铺老板笑着送出门去,回到屋里笑纹变成怒纹,嘟嚷一句:“赊嘴吃!”

警察没给钱,侦察员一旁看得一清二楚。

“得罪不起呀!”糕点铺老板又牢骚一句。

侦察员抓住一个机会,说:“警察吃惯嘴,掠(读1ou音)道驴似的,边走边吃。”

“唉!开买卖得罪不起警察。”糕点铺老板说,那个时代警察管着小商小贩,寻一个理由让你开不成店,“好在晚上只两个警察值班,多一名警察,我就要多搭嘎吗(东西)的。”

“闹玩嘛,两个人守那么大的城门,守得住?”侦察员问。

“到了晚间关上城门,上了铁划棍(门栓),人员里不出外不进,很严实的。”糕点铺老板说,他住在附近有发言权,“巡逻队巡逻到城门前,再说,城门楼里配有一挺机枪,一夫当关嘛!”

“两人守城门还是显得单细(薄弱)。”侦察员说。

“上些日子,警察一个班守城门,最近有什么事人都抽走了。”糕点铺老板说,他无意中说出那一班兵的实情,晚上回兵营,只白天守城门,盘查进出城人员。

“你找谁?”

王瑞森去警察局,被门岗拦住,他说:“找萧科长。”

门岗警察说萧大炮今天没来。

“老总,我找他有急事……”

“嗯,他寻乐去啦。”门岗替察说。

寻乐不难理解,萧大炮嗜好不多,寻乐只干一件事,逛窑子。不能愧对绰号,大炮,用在性格上,直筒子脾气像门大炮。用在行为上,同吃喝缥赌抽联系上,则特指男女情事。萧大炮的外号带着浓厚淫秽色彩。

“去新乐堂。”王瑞森决定去妓院,一定要找到萧大炮。

昨夜,康国志他们研究今天白天侦察计划, 目标是弄清城门楼人员守卫情况,打算今夜取走牺牲同志的头颅。虽然是秋天温度不是很高,暴露在自然环境中头颅也挺不了几天,要尽快行动。摸清楚晚上多少人守城门,武器配置情况等等。

“瑞森你找萧大炮,从他的嘴里掏出贺儿(原指财物,在此指有价值情报)。”朱汉臣说。

“哎!”

“给他些钱。”朱汉臣叮嘱道。

十块大洋装在王瑞森的衣袋里,走进新乐堂,老鸭赶忙迎过来,见面孔很生,说:

“爷头一次来吧?”

“嗯!”

“我们新乐堂的姑娘个个赛西施……”老鸭说着向楼上一抖手绢,勒细的嗓音很尖细,“姑娘们,来客啦!”

“来啦!”

“来啦!”

鱼贯下来几个妓女,她们站在王瑞森面前等待挑选。他从没来过妓院,淫荡的目光令他局促不安,急忙说:

“我来找人。”

“找人?"老鸭的脸子冷起来,问,“找谁?”

“萧科长。”

老鸭对这个名字不敢怠慢,扬下手轰散妓女,说:“他呀正忙着呢!”

在这种地方忙着,做什么不言而喻。王瑞森犹豫,现在是不是叫他?不叫他吧,萧大炮说他不是条子客(缥完走人),他通常住局,模着不走。什么时候叫他合适,还得求老鸭。钱最管用,他丢给老鸭一块大洋,说:

“您喝杯茶吧!”

老鸭拿起大洋,一个漂客住局才一块大洋,来人没沽姑娘的边儿就给了一块大洋……她的神色转暖,问:

“你找萧科长是吧?”

“是,有点儿急事。”

“好,我给你叫他。”老鸭坐在原地未动,她喊,“锁柱!”

“哎,来啦!”一个男人答应着,他手拎只大茶壶,显然是“大茶壶”啦。

“锁柱你去看一下,萧科长完事没,完事就说有人找他。”老鸭支使道。

锁柱拎着大茶壶上楼。很快下楼来,对王瑞森说:“他问你谁?”

“我姓王,天意杠房了事的。”王瑞森说。

锁柱二次上楼,这回萧大炮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嘟嚷什么。大概是埋怨王瑞森的话。

“萧科长,不好意思,打扰你啦。”王瑞森站起来,歉意道。

“可不是咋地,睡得正香。”萧大炮呵欠连连问,“啥事呀?”

妓院不是谈事儿的地方,王瑞森说:“我俩去喝杯茶。”

萧大炮说:“你都走到这儿了,不拉一铺?”

“不,我还有事儿。”王瑞森催他走,“萧科长,走吧!”

“到了嘴边儿……”萧大炮为找他的人惋惜,唠叨道,“三合水不好遇,你看你,咋不尝尝滋味。”

他们已经走到街上。

“萧科长,”王瑞森说,“我可没你那两下子,对女人……我不行。”

“窑姐可会,你不行她让你行。”萧大炮谈此话题眉飞色舞,他说,“你还是没逛过,里边的乐趣你不知道。”

走进茶馆,跑堂的过来道:“二位,里边请!”

“泡壶铁观音。”王瑞森点了茶,他说,“腿都溜直了,总算找到你这大科长。”

“啥事儿?急等下呛(着急忙慌)找我。”

“我们掌柜的要我面谢你。”王瑞森说。

萧大炮暗自高兴,杠房的谢和钱是同义语。三合水百年不遇,怎么也没够,这需要钱。心里高兴嘴不能说,他道:

“谢我什么?”

“四凤出殡。”

“别胳揪(逗闹)我,事没办好啊!”萧大炮抱歉,他不是为杠房,是为自己,按原计划大办葬礼,杠房会重重酬谢,六十四杠缩成八杠……他说,“早不抓,晚不抓,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抓住工作队,把一桩事儿给搅啦。”

“虽然没办成,也要感谢你。”王瑞森说。

“那还感谢啥,没办好。”萧大炮心口不一地说。

王瑞森拿出十块大洋,说:“少了点儿,科长打壶酒喝。”

“咦,客气了不是。”

“杠房不是天天能开张,一晃有些日子没活儿。”王瑞森说眼下不宽裕,“以后还要表示。”

“杠房对我不薄……”

“说反了不是,科长对杠房才不薄。”王瑞森说了一大堆感激话,他诙谐道,“我们杠房不缺杠子,可就缺你这样顶门杠。”

“不嫌弃的话,我给你们当顶门杠。”萧大炮说。

越唠越近乎了,王瑞森试探地说:“我们打算买进一批木材,主要是红松。”

“做杠子用得了那么多红松?”

“不,做棺材。”

“噢,棺材?”萧大炮迷惑道。

“是这样,杠房的生意日渐清淡,风俗改革,用马车拉棺材,多不用杠子抬人。”王瑞森说,“棺材铺耿老板要去关内做生意,我们杠房盘下他的铺子,寿材和执事一起做了。”

“咚,大气,殡葬一条龙。”

“也可以这么说吧。”

“朱掌柜就是有眼光,经营棺材一本万利啊!”萧大炮说。

王瑞森现出为难之色,连连叹气。

“怎么,有啥马高橙短?”

马高橙短为土匪黑话,意为为难遭仄。

“是啊!做棺材需要红松,三江县府对红松限制很严,我们从白狼山买了些红松运不进城。”王瑞森有目的说出这番话,实际属于套话的范围,忧愁的样子,“愁人啊!科长。”

“眼前不行,113团驻扎亮子里,城门他们把守着,尤其是逮了五个八路斩首示众,出人城门检查更严。”萧大炮说。

“萧科长,城门楼好像是你们警察看守。”

“只是晚间,军队白天设卡检查,晚上锁上城门,里不出,外不进。”萧大炮说,“稍等等,军队哪天撤走,看守城门还不是我们警察的事,到时候你再往回拉红松,眼下别整(弄)。”

“你说得对,萧科长。”

常文清和朱汉臣的任务是打听五位牺牲同志的遗体下落,首级挂在城门楼上,躯干不知去向。

“他们牺牲的地方应该在113团部,敌人在那儿行刑。”朱汉臣分析道,“砍下头颅,将躯体处理掉。”

“遗体在哪里,我们尽快弄清。”康国志说,“文清,你的侦察重点放在这上面。军队自己去埋可能性不大,大概叫老百姓去……不排除秘密处埋掉。”

“敌人也可能直接抛尸。”常文清说。

“有这种可能,”康国志说,“文清,到城边好好找找。老朱,最好是在113团部找到一个人。”

“还真有一个。”朱汉臣说。

113团有一个骑兵营,在当地雇了两名马夫,其中一位朱汉臣认识,曾在杠房做过执事杠夫。他说:

“我去找他,看他知不知道。”

“行!”康国志同意道。

朱汉臣要找的人叫张兆丰,去骑兵营路上邂逅相遇。

“朱掌柜。”

“兆丰,我正好找你。”

“找我?”

“你这是去干什么?”朱汉臣问。

张兆丰胳肢窝夹一条口袋,说:“买高粱。”

朱汉臣问要高粱做什么,张兆丰说喂营长的马,营长的马吃高粱,嘴很刁,专吃那种勃高粱,不乳它不吃。

“稀奇!”朱汉臣说。马吃高粱不稀奇,专吃钻高粱比较稀奇。当地人很少种毅高粱,原因是它低产。戮高粱用来做豆包(满族食品),有大黄米,基本不用它,他说,“不大好买。”

“我去粮栈看看。”张兆丰说。

“兆丰,问你一件事。”朱汉臣说,“那五个工作队员……”

“在哪儿杀的我不清楚,可我却知道一件事。”

“噢?”

“骑兵营长叫我上街买来两水臂(桶)煤油。”

“做什么?”

“炼(烧)人啊!我闻到烧人肉的味道,准保是那五个八路。”张兆丰说。

朱汉臣惊讶。

张兆丰讲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骑兵营长把他找去,吩咐道,“张兆丰,你去买两水宵洋油来。”

“两水瞥?”张兆丰大惑道。

蜡烛和油灯的时代,平头百姓用不起价格高的蜡烛,普遍用油灯照明,多是棉籽油、豆油、蓖麻油,煤油是日本人带过来,因此称洋油。灯油大多由小贩背着油桶沿街叫卖,这样喊:

“洋油洋烟洋取灯(火柴)哄!”

每户人家买得很少,有的直接端着灯出来装灯油,因此骑兵营长叫张兆丰去买两水瞥,他很吃惊。怕是自己听错,问了句:

“长官你说买两水臂洋油?”

“跟你说笑话啊?两水臂。”骑兵营长说,“你领司务长去买,他不知道哪儿卖洋油。”

张兆丰挑上空水臂来到灯油铺子,将水臂往掌柜的面前一放。

“你们这是?"掌柜的瞧着水臂犯迷糊,问。

“打油。”张兆丰说。

“啥?点灯用……”掌柜的死活不信是点灯,铺子开张以来头一次遇到用水臂买灯油的顾客。

“罗嗦啥,麻溜装油!”司务长不耐烦道。

掌柜的心里画魂儿(犯疑),点多少灯用这么多油啊?两只水臂装了六十多斤煤油。司务长付了钱,命令张兆丰道:

“挑走!"

张兆丰担水一样挑着两水瞥煤油到了兵营,司务长叫他把油交给一个副官,没他的事儿了。

两水臂煤油的谜团影子一样跟着张兆丰,一边拌马料一边想,弄这些煤油做什么?怎么也不像点灯,何况兵营的院子是日本人的一家木材加工厂,有台发电机,照明使用电。

傍晚,两水臂煤油有了答案。木材加工厂有个放废料的场地,现在空空的,没什么废料。数名士兵将废料场围了起来,里边做什么看不到。张兆丰在马厩里望见有烟从废料场飘散过来,烟很生也很呛人。

“当兵的整啥呢?”另个马夫间。

“熏蚊子吧?”张兆丰说。他只这样说,心里才不认为是熏蚊子,骑兵的马招蚊壕,在院子里烧格盏(碎柴火),用烟呛走蚊檬,不然人和马都睡不好觉。

“熏蚊子应在这个院子里……你看,他们端枪看着笼火?”

张兆丰闻到洋油味,想想买来的两水臂洋油。烧的是木材,而且是松木,烟中有芳香的松脂味道。

“烧木头熏不了蚊子。”马夫说。

烟的味道有些怪了,不是松脂而是油脂味。开始,张兆丰还想是烤野物,军官们经常到白狼山打猎,打得最多是抱子,回来吃抱子肉。今天大概烤抱子,像炭火烤全羊一样烤抱子肉。松木炭并不好,最好是硬杂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股特别的味道钻人鼻孔。十几年前,这股味道深刻在他的记忆里。三江人家死了婴儿要扔掉,卷上一领小炕席,到野外焚烧,但不彻底,不久尸体被野兽食掉。张兆丰亲手烧掉的是他的儿子,攻心番(一种地方病)死的。

“啥味?气滞拉哄(怪味)的。”马夫说。

烧人肉的味道张兆丰一下辨别出来,他说:“烧人肉味。”

那个马夫没有闻过烧人肉是什么味道,将信将疑道:“反正味儿隔姗(特别),挺腥的。”

至此,朱汉臣推测木材加工厂废料场里,那个晚上烧的是五位牺牲同志的遗体,时间上也吻合。 RXCmzk0tXaCoBfMe/c7C8As3/oEWRumRKZq2VX5Jd5sJ60Np0EbxTwRx4oAG0K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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