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惠敏透过西厢房的窗户看见一个魁梧男人走进当家的正房,此时她还不知道他是臧家的二炮头吴相林,也是第一眼发现扛着瘮人炕席卷的人。
人世间第一眼往往非同寻常,酝酿了一个故事的开头,他们俩后来的故事就是这样,起初并未让当事人感觉到,这个下午站在窗前凝望对面窗户的冷惠敏情形如此。
“老五。”女人冷惠敏触景生情,她回忆生命中重要的一个男人,布满尘土的大白块(大白块:关东民居窗户纸糊在窗棂外边,整个一个大白块故称。),说明那个屋子许久没人住。
若干年前鱼亮子里外边大雾重新飘回来,臧老五赤条条在乌拉草上,突然挨了长兄臧佰传的鞭子,在鱼亮里的事成为一种伤心记忆的六年里,她没忘干净他,只是没他的准确消息,最新最具体的消息,是来到臧家大院,从几个嫂子言谈中,得知老五干了件蠢事,勾结胡子抢了臧家一次,这种败坏的事件在兄弟不和的大户人家经常发生,处于劣势的弟弟报复当家的长兄,用此方法成为经验。
“老五给胡子插扦。”大嫂说,接下去她宽容小叔子,说得几分夸张,“这个恨人丁,使性子干出这等恶央人(厌恶)的事。”
说她的语言夸张是作为大嫂把小叔子的年龄说得太小,其实也没那么小,当地风俗老嫂备母,小叔子在大嫂面前都孩子似的,做错事也可原谅,所以她这样说老五。大概当长兄的不这么看,臧佰传死活不肯饶恕,轰赶他出家门。
另几个兄弟一起求情大哥饶恕老五不懂事,臧佰传本来心也没那么狠,就坡下驴原谅了五弟一次。老五呢并不领情道谢,因拆散他跟三闺女冷惠敏,恨大哥丁丁的,说恨之入骨也成。往下老五堕落,扬言要娶一个为妻,臧佰传觉得脸给五弟一顿猛搧。
“滚出去!从今往后你没我这个哥哥,我也没你这个弟弟!”臧佰传说出句绝情话。
“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儿!”老五平静地笑笑,说。
走出臧家大院,老五臧代传头没回,扯着脖子唱:
大麦秸,
小麦秸,
那里住着个花姐姐。
十几咧?
十五咧!
再停二年该娶咧。
妈呀妈呀陪我啥?
大铜盆,
小铜盆……
出了臧家大门去了县城亮子里,找那个窑姐太阳花……几年后回到架火烧村,修了两间草盖泥土屋,至今仍在村子里。昔日几个弟弟一起劝长兄,管管穷困潦倒的五弟。
“咋管?他自己不往好草赶。”当家的臧佰传说。
“哥,瞧他的房子猪窝似的。”
“给他盖两间房子吧!”
臧佰传一挥手几个兄弟不再敢提这个茬儿啦,背着长兄偷偷给老五送些财物,施舍总归是碗边子饭吃不饱,老五的穷困日子可想而知。
老五你现在日子过得怎么样啊?冷惠敏望着昔日臧代传住的屋子想,等安定下来,去看看老五。其实,今天的臧老五不是几年前的臧老五,当上了屯长,住上了新房子。
“三小姐,这屋子满意吧?”管家杨继茂进来问。
冷惠敏是来看房子,对杨继茂说:“蛮好的,宽敞明亮。”
“三小姐满意就好,我马上安排人收拾。”杨继茂说,“东家让问你需要箱子柜子什么的,给你预备。”
“我没什么东西,”冷惠敏指地上的一口旧地柜说,“用它就行啦。”
“那我叫人漆一下柜子。”杨继茂说。
冷惠敏看完房子,在院子里走走,不知不觉沿马道——骑马可直接到达炮台上的甬道——走上院墙的炮台,里边空无一人,但是可以看出是男人的起居处,最抢眼的是墙上挂了张狼皮,从青白毛色上看是冬天猎获的,对臧家不熟悉,她不知哪个炮手住在这里,女人最容易发现什么?
土炕上一件褂子,针线还在上面,可以推断一个男人正缝自己褂子时被人叫走。拿起来看,大针小线的缝补得很好笑。她坐下来,拆下那块毛边补丁,重新缝制起来。
褂子有股男人的气味,马汗混杂枪药味儿,老五身上没有,不会骑马又不摸枪的人没有这气息。气味引走她的思绪,漫游到河夹信子村,每次程笑梅他们来,屋子几天都散不尽这种气味。
如果不来架火烧,现在跟他们在深山老林里。冷惠敏做梦都想进山,程笑梅领导的报国队有女队员,骑马挎枪多让人高兴,潜伏在屯子里,搞粮食搞药品,枯燥无味。盼来盼去,没上山又做老本行,来架火烧部落村还是搞粮食,尽管队长程笑梅没说她以后在人圈的任务,自己能感觉到不只是搞粮食,肯定有更重要的任务。
在臧家顺利住下来,完成了任务的第一步,往下做什么,会随时得到报国队的指令,她想不出报国队如何来向她下达命令,又不准她走出部落村,谁会来跟自己接头?
“没我的命令,你不准随意出臧家大门。”程笑梅叮咛她,“时时处处表现你是逃荒落难的人,寄人篱下,丝毫不能引起他们的怀疑。”
隐藏得越深越安全,冷惠敏懂得这个道理。臧家人用亲戚的眼光看她待她,怎么也不会把她往某个组织上想。
褂子缝补好,她用牙嗑断线,收起来针线,叠好褂子平整地放在炕上,起身准备离开,这时竟有一只鸟顺着瞭望孔飞进来,用力过猛它撞墙晕过去,掉到地上,她拾起鸟,嘴对嘴喂它些唾沫,鸟苏醒过来,一只蓝羽毛小山雀,从瞭望孔放飞它,她做完这些事走下炮台。
秋天的夕阳落到臧家大院,火似的烧红了半个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