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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下一个案子呢?”萧剑峰问孙学民。

“是个情杀案。”孙学民说,“离奇怪案,一个农民杀了酒店的老板。”

几双疑惑的目光望着孙学民。

“我记得孟队对我说,破案期间有人给他打过恐吓电话。” 孙学民说。

“噢?”萧剑峰问,“是怎样的电话?”

“一个男人打的,叫他别查下去。孟队不信邪,最后破了那个案子。”孙学民语气很重地说,“也许,就此埋下了祸根。”

看来这个案子必须研究了。但是,案卷很简单,一切都是按正常程序侦破,只记录案情、证据什么的,几乎没提到孟长安的破案细节,事实上,破案的细节对寻找凶手也没用处。专案组要的是案子背后的东西。

“最好找到当事人谈谈。”张磊说。

孙学民想了想,摇摇头。

“我的一个小学同学,比我们警方熟悉案子的内幕。”王芃说,她忽然想到一个知情人。

“能找到她吗?”张磊问。

“她现在沙市。”王芃说。

萧剑峰说:“请她来一趟。”

王芃带一个金发女孩到专案组驻地。

她向警察讲述了那桩血案发生的前前后后——

宋二臣子在蜜月里杀死妻子后潜逃,孟长安队长找我了解情况,他们还要找九花,宋二臣子和九花谈过恋爱。

孟队长问我:九花在哪里?

我告诉了他们九花的住址。

孟长安队长他们走后,我一直惦记着九花。

接到九花的电话已是半夜时分,她央求我立即到妇婴医院产科病房去见她。起初我犹豫了一下,她临挂断电话的最后那句话使我下了决心去医院。

她说:下雪啦!好大呀!

雪是在我睡梦中悄然来到这座城市的,现在仍零零星星地飘落着。

出租车司机竟借着路灯光迅速瞟下我的腹部,含意是明确的。为反击他判断的错误,我坐在副驾位置上,腰板坐得笔直,收腹到下腹空荡。司机极精明,赧然苦笑,启动车时说:去医院的路雪天封闭,得绕行,你不急吧?

那就绕吧。

喧闹的城市突然哑了,雪花模糊了路灯,隔离带的松柏裹着素缟,肃穆像迎灵车似的,我产生一种无名的悲哀。

司机放一首歌:你那里下雪了吗/面对寒冷你怕不怕/可有火炉温暖你的手/可有微笑填满你的家/你那里下雪……

我脑海里浮现离开老家科尔沁草原时的情形,大雪埋没了通向穷棒子屯的乡间的沙石路,大客车只通到乡政府所在地,车始发得又早。

我说:九花,明天起早走。

九花问:谁送你?

我说:爸骑骆驼送我到乡里。你呢?

九花没直接回答,侧身朝村西头辘轳把井旁望,井沿前边的两间土房是宋二臣子的家。宋家没有骆驼,也没有爬犁,二十多里齐腰深的雪路咋走?

我说:咱俩骑一峰骆驼走!

九花说不用,保证误不了车,乡上客车站聚齐。我相信二臣子能想办法送她,也就没再想九花明天怎么走,回家准备行装。鸡叫三遍时,骆驼驮我离村,回眸一眼黑咕隆咚的小村,依依不舍,眼窝湿了。

嚓嚓嚓,驼蹄踩雪声冰碴子似的扎我的心。人长大了,总不能老是窝在村子里,几年里有几个村中姐妹到大城市打工,走时一身牛粪羊膻味,回村过年带来扑鼻的香气。常老尿子的三闺女常大香对九花说:你这身段,能挣大钱。

九花问到城里做什么?

常大香炫耀下手指上的几个灿灿发光的东西,她是一家酒店的带班,两年里她暴富起来。村中的姑娘羡慕她呢。她说:当小姐。

我也是在常大香撺掇下,决定和九花一起出去打工——当小姐。

我妈说,当小姐,可别当那个……

妈,你想哪去了。我说,酒店就是饭馆,小姐就是过去的服务员,端端盘子,抹抹桌子。

天已大亮,一行双人踩趟的脚窝,向乡里延伸。爸说:像九花的,唉,你俩小姐妹一起出去打工,要互相照顾,九花这孩子命苦哇。

哎,我答应着。

两行脚窝平行一段后,交汇一点,尔后又分开,清晰两排走。我想象:九花和二臣子走段路,就站下来拥抱,亲吻……远远的土岗上滚动一团黑影,是两个人,一块杏黄缠着搅着一块深蓝。爸说:骆驼累啦,歇歇脚再走。

其实我们骑的这峰骆驼还没那么老。我知道父亲想什么。歇歇吧。爸要抽旱烟我为他点着。他亲切地望我一眼,然后狠狠吸烟,没说一句话。

我蓦然眼角发湿,爸疼我舍不得我走,他跟着羊屁股后大半辈子,说的话最多是哄羊赶羊用语。记忆中,爸只骂过我一回,是我把他的一捆旱烟叶碰掉泔水缸里,害得他抽了两个多月的干白菜叶子。相比之下,九花就惨多了,她爹外号大巴掌——他的手像小簸箕,喝酒骂人,稍不顺心就拿九花出气,小簸箕抡出一阵风,狠扇九花,跺脚骂道:城里老娘们养的崽子就是缺火!

九花挨打后一次对我说:我妈就不该生我。

九花妈是下到村里收骆驼毛的城里人,每年都来村里一次,大巴掌车赶的好,她就雇用他赶车,走村串屯去收骆驼毛。就那么的一来二去,大巴掌把她拽到草甸子上,小簸箕托起白光光的屁股蛋,紫红脸膛堆着幸福与骄傲,心里蜜一样甜道:城里姑娘干着就一个字:得(读dei音)!那以后她在大巴掌的干打垒土屋住下来,就有了九花,九花长相随了母亲,很俊,只是手指较一般女孩长些。九花母亲将这双细长手指贴在脸颊哭了几个时辰后走的,那时九花才一岁……大巴掌再没娶妻,并非他对收骆驼毛城里女人忠贞不渝,也没女人愿跟他,人家嫌他的手大。村人说:那手哪里是手,是爪子是败家的蹄子!大巴掌抡不起来就喝酒灌酒,整日人不人,鬼不鬼,没钱买酒就卖家里的东西,先是喘气的家畜家禽,后是桌子板凳,炉筒子砸扁了当废铁卖,变卖东西就为换酒喝。有一次他犯了酒瘾,打起九花黑粗的辫子主意,无缘无故扇了她两个耳光后,紧挨着头皮像割一茬儿韭菜一样剪下九花的头发卖钱,装了斤白酒喝!

这是爹吗!骂大巴掌最狠的是我爸。他作损,损寿呢!果真,不到四十岁,大巴掌就死了。他在初冬去外屯亲戚家喝酒夜里回家,半路跌进路旁水沟里,活活冻死在里边,大巴掌冻死表情倒不难看,笑呢!固在村人记忆中的是他举起一只攥着酒葫芦的大巴掌。

走吧,爸说,磕下卧着的骆驼。

土岗上那红一块、蓝一块蹿上岗顶。我们走到红蓝翻滚的地方,雪地留有人形的图案,压得很实,我见到有几滴鲜亮的血点,如梅花瓣儿似的绽放……

想不想听我说句贴心的话/要不要为你留下一片雪花/踏雪寻梅/你成为我梦中的童话/花瓣纷飞——出租车司机不知何故放大了音量,我揩去腮边凉丝丝的东西,妇婴医院霓虹灯闪烁醒目,楼前的雪地变幻着缤纷的色彩。

九花住在医院最高档的单独病房里,如今真的成了有钱人的天下,医院竟开设了相当于星级宾馆客房的病房,专供款儿们使用。

你回去吧,九花在我到达后,对一位满身香水味儿的女孩说。

老板叫我陪你一夜。女孩难为情的样子……

叫你走你就走!九花绷起脸,明早把饭送过来。

嗯,你吃什么?女孩准备走,浅声问。看样子又是老板的交待。

水晶饺子,半斤竹节虾,要活吃。九花瞥我一眼,说,带一瓶贵妇人(一种女士红酒)来。

你还喝酒?我对躺在妇产科病床上九花的行为疑惑。

忘了哪个馋猫愿吃这些东西!九花笑笑,她拉我坐在床沿,今夜我就想你。说着就要哭了。

九花呀,你越来越小孩。我伸手轻捏下她的肩胛,嗔道。

就你总说我。九花撅起嘴,生气装得破绽百出,最后扑哧一声笑啦。我觉得她笑得不真实,眸子里藏着忧伤,苍白的脸色没被脂粉类霜类蜜类掩盖住,眼角何时爬上一两道皱纹,拙劣美容师没给展平还是根本就没去把脸皮抻平展?

医生怎么说?我知道九花在家睡凉炕做下了妇女病,一着凉就犯,犯了就拧不净湿布似的。我问:还那么湿吗?

宫外孕?我几乎从床沿上弹起来,吃惊不小。我迷惑:你那亲爱的,不是叫常大香撬走了吗?

提他干啥。为他献身不值得。九花很平静,明明在揭她的伤疤,她却毫无反应,麻木了吗?

九花的目光飘向窗外,雪花蝴蝶似的飞舞。

我想问九花孟长安队长是不是找了你,见她神情忧郁,没问。

离开家乡那天,我骑骆驼到客车站,九花已等在那,独自一人,在公共汽车站候车室铁炉子前,烘烤湿了半截的裤子。我说:二臣子呢?

气死啦!九花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继续烤她的裤子。

亲近还亲近不够,干吗这样。我责备她。

啥呀?以后我再告诉你。九花怪我想错了。

近百公里的路程,大客车吭哧瘪肚地爬了五个多小时,九花车上一句话也不说,盯着窗外,表明心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弄得我心里阵阵发毛。

两个月后,常大香介绍我俩到她所在酒店当前厅服务小姐,干得特别顺心。有一天夜里,常大香的手机铃响,她接后,叫两个同村小姐妹,换上衣服并朝身上喷洒香水,她们又是一夜不归,房间只剩下我和九花。

喂,你猜我和二臣子到了什么程度?吊床上的九花突然冒出我本应向她提出的问题。

能怎么样,咱农村不同城里。我像草上捉蚂蚱似的慢慢向前走。九花是个直筒子,忍不住就要朝外滚豆子,她说,送我上大客那天早晨,他一个劲说我进城早晚得变心,甩大鼻涕似的甩了他。常大香还不是和她村里处的对象黄了。二臣子挺大个老爷们却嘤嘤哭起来。我劝他,发誓天底下姑娘都变了心我九花也不变心。他还是哭还不信。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我心酸。那年我爹打我,我躲到场院谷草垛里睡觉,要不是二臣把我拉到他家去睡,非冻死不可。那夜晚天出奇的冷,村里冻死一头牛和两窝猪羔子。我说:咋地才能使你相信我?二臣子直勾勾地盯住我说:把你的那东西先给我,扔把笤帚占盘碾子,九花说到这故意把话打住,瞧我,让我去意会。

九花,你给了。我有些脸热,二臣子要求九花什么我猜到了。猛然想到那个早晨红与蓝滚在一起和雪地上如梅花瓣儿的鲜血。

二臣子人高马大的,叫劲儿时刻却不行。九花与我关系超出一般姐妹、朋友,把细节说得赤裸而生动,最后很遗憾地说,他太紧张了,心跳像擂鼓,我咋不让他着急,他还是不行,结果什么都没做成。

不对吧,我见到雪地那红……我认为九花下面的话不真实。我逼她解释雪地上的梅花瓣。

二臣子怪可怜的,撕扯自己不中用的东西,直哭。九花道出一个爆炸性的细节:二臣子换了部位要占那个碾子,狗似的掏口她的下身,雪地在她痛叫中开出数朵梅花。

九花并没有生他的气,说他们有很多时间和机会,终归碾子是你的,笤帚扔在这,别人抢不去。二臣子恼恨自己,路上朝自己裆处拳砸了几次,骂自己没用。九花说,何必呢,砸坏了就不是紧张的事了。

气死他你可要负法律责任。我开句玩笑。

我与九花铺上铺下没睡多久,南方一家药业公司要在本市招几名直销商,我去报了名被录取,九花说她愿在酒店干,吃住环境都不错。我知道她撒谎,没揭穿她。她恋上一个酒店的常客,某有限责任分公司的总裁。唉,可怜的二臣子恐怕要失去这盘碾子,更急更冲者要使用它。

数月后,九花约我在一家快餐馆见面。我说工作忙,想推掉。她说的严肃骇人,你不来见我再见我就到北山吧。北山,沙市火葬场的代名词。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九花在快餐馆门口来回踱步,姣好的一张脸变得张牙、丑陋,看出受到创伤。

这是怎么啦,我问。

自己打的。九花语出惊人,越来越叫我难以理解,因什么把自己破坏得这样?

我该打,真该打。九花一口气喝了两大杯扎啤,何时学会喝酒,又这么能豪喝海灌。九花自己打自己的原因并不复杂,她与总裁接触这个桥是常大香搭的。总裁是那种有尖不露嘴苦穷而真富的主儿,带班的常大香从他那双高级人造革的皮鞋和吃剩下两只扇贝要打包带走,断定是个装款的,自己就不愿去陪,她想到始终在前厅端盘子的故乡姐妹九花,该让她发点小财,她对九花说:换换衣服,上台。

上台?换衣服?九花心里一阵发窘发毛,上台到严严实实的封闭包房里去,都干些什么?常大香拽她到寝室,打开包裹似的撕拽掉她的上衣,扔过她自己裸肩露大半块胸脯和亮肚脐眼儿的衣服,逼她穿。

羞死人啦。九花吃惊镜子中的九花,怪羞煞人的。

啧啧,常大香伸出拇指抚摸下九花的肩头,滑腻像刚出水的泥鳅,瞧你小脸迷人,皮肤这么好,冰肌……玉肤……冰……九花第一次发现自己穿上常大香的衣服竟如此美丽。

紫云阁包房并没什么神秘,总裁请几位客人吃饭,几位先生身旁都有位小姐陪酒。常大香将九花朝总裁身边一塞说:陪好客人。

神秘的面纱没揭自开,陪先生喝酒挺简单,九花的胆怯在总裁夹块蛇段放她碗里后就消失了。那夜什么都没发生,总裁塞给她五十元小费。

五十元小费赚得如此容易,九花用二十元给常大香买瓶化妆品,算做对老乡的谢意。常大香说:你留着用吧,把小脸保养好,吃饭的本钱呢!

九花绝没想到,常大香擦抹的化妆品是什么紫荆花系列,且高档,百元以下的她根本不用,怕丑了脸。靠着老乡代班的照顾,九花从大厅调到包房紫云阁。总裁亲切叫她小孩,其实总裁也只是四十刚出头的岁数。

小孩你不是汉族?总裁在一次酒后喝茶问身边的九花。

我妈是汉人,我爸是蒙古族。九花实说。

混血儿,好。总裁这一夜慷慨了一百元。

大香,你说总裁先生多有意思。九花说他很规矩,连手都没碰她一下就给打小费,打得很多哩。

你遇到心肠好使的人啦。常大香说得很淡。

小孩,我……总裁告诉她,他很有钱,家里人都办了居住澳洲的绿卡,说什么时候走就走。只是他的太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他想要一个儿子。总裁说,小孩,您愿给我生个孩子吗?

生孩子,生……九花脸红了,她觉得总裁人好,恼恨不起来,他一时说走了嘴,就说,你喝醉了。

小孩,你像露珠一样纯洁干净,我太喜欢你啦。总裁说,我在大连老虎滩有幢私人别墅,你愿意就住进去。

九花身子热燥燥的,某处伤疤颤抖一下,她一激灵,从总裁的怀里挣脱出来,裙裤拉链不知什么时候拉开了,晕晕昏昏地跑回自己房间,脸烫着枕头。

夜半常大香归来,从乳罩里魔术一样掏出一张张钞票……吻着一张绿色的钞票后,对九花说,这是美钞,一百元的。

美钞?她想起总裁说的澳洲,藏在竹筒子里的豆子一粒没落倒给常大香。

她听愣了神,乳罩掉下一个,露出鼓胀的乳房来。九花惊叫一声:你这是怎么啦?像给牙咬的。

别大喊大叫。常大香索性扯掉另侧乳罩,两座乳峰间成了战场,伤痕累累,牙印、指甲划痕……常大香说,一块疤就是一张钞票!

伤疤等于钞票,这个公式九花没弄懂。

老乡常大香疮痍的前胸铭刻在她的心里,多少年都没忘记。买个胸罩,最结实的,竟是一层金属的,坚固的网状东西护住她的胸,怕牙齿和指甲。确实有一只爪子顺着金属网的边缘活动,竟没得到什么。

大香不是人!九花生气,一根明太鱼丝随着嘴唇颤抖。

我觉得她生气有道理,打自己也有道理,只是用不着自残到如此程度。

常大香有恩于故乡的姐妹,是她把我和九花从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引到城市来打工。对九花关心又比对我多了几分。人心都坏了吗?

常大香听九花说总裁的事后,发起了进攻,很快怀了孩子,B超检查又是个男孩,两人悄然消失。打扫常大香的床铺时,发现半盒带粒状的避孕套,九花骂道:卖B的婊子!

九花,咱们姐妹一场,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学常大香?我瞥眼她的腹部,敲钟问响。

两码事嘛。九花表现出自己委屈,她问我,乡村禽味大酒楼你知道吧。

沙市最大最豪华的酒店,经理是有名大款金毛。我说。

金毛是我的朋友,顶蜜的。

二臣子的碾子让他先用啦。我故意说得含蓄些。

随你怎么说都行。哎哟!医院里的九花肚子疼起来,开始我以为她回避什么故意装出的,就说,九花你别用这套蒙我,不愿说,没人强问你。

不是,真的不是,疼,太疼啦。九花在床上翻身打滚,汗水洗一样淌着。她说,你快去叫医生!

医生进来,让她躺平,摸下她的脉搏,说声还好。

救救我大夫,疼死我啦。九花哀求道。

刚给完止痛药不久,不能再给啦。医生有他的原则,忍一忍吧,一个小时后再不缓解,给她注射一次。医生这句话是对值班的护士说的。

哎哟!九花多少有些夸张,但也确实很疼,她拽住我的手爹呀妈呀地叫,汗水湿透了她蓝白条相间的病员服,她稍微缓解些就骂医生是冷血动物,见死不救,而后骂金毛,干吗往里边留东西,接着骂自己长着惹事生非的玩意……

房间都让你污染了。我责备她几句,别说,挺见效,她咬紧下唇,鲜红的东西模糊了嘴角。

疼痛牙咬下嘴唇是她的习惯,金毛蛮横闯入时,她没吭没叫,咬紧下唇,白枕套洇红一片,要比她身下洇红的量大得许多。

爱上金毛没什么故事。常大香抢走总裁后,正逢新开张的乡村禽味大酒楼招聘服务小姐,她便去应试被录用。从站吧台到出台陪酒,是一个飞跃。金属网罩护着胸部没遭侵犯和污染。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喷着酒气问她:你怕不怕扎。

九花嗅出他腰包挺鼓,钱硌得他有点儿忘形。她说,胡子总不是钢丝。

络腮胡子搂紧她,用胡子猛扎猛戳她的脖子和脸,很疼,她忍啦,胡子在她肉上剜坑,自然是种钱,怕坑多、怕坑深、怕钱咬手吗?络腮胡子用胡子剜她肉时,一个钝而硬挺的东西,剜破她的裙裤,她让锥子扎了一下似的蹿起来,正被经理金毛撞见,羞红的脸庞把什么秘密都泄露啦。金毛扯过络腮胡子,扇了两个耳光,你他妈的活腻了,敢在乡村禽味大酒楼玩邪的。九花,你过来。

九花惶然地站在是非面前,金毛问:他对你是不是非礼?你别怕,说,本老板给你做主。

他……他,九花连羞带吓口吃,语言障碍了,只说他用胡子扎我。

兔崽子,你把脸上的戗屎毛一根根朝下拔,拔到九花小姐说停为止。金毛老板黑和狠九花第一次见到,他让她端只空果盘接胡须。

哧!一根黑黑的弯曲胡子拔下,放在不锈钢的盘子里,又是一根,这根粗些,便带来一丝白赤亮的肉……哧!哧!盘子底绒满胡须,鲜血从那张颤抖的脸皮渗出,流得可怖。九花浅声说,中啦,拔够啦。

小姐这么心善,我就再拔几根。络腮胡子一把拔下一绺,惹事的东西,就该根除它。

出鬼了吗,九花惹事的正是同类的东西,是她腋下的毛。她是在极消闲的时刻,让楼里的穿堂风抚摸腋窝,凉爽得惬意。

你的腋毛真美,世上少有的金色。老板突然出现说得也突然。

她急忙夹紧双臂,臊红脸。

金毛说,你别误解,我有个小小的爱好,收藏,收藏你懂吗?

就是把什么东西收集起来搁进箱子里保存,比如邮票、钥匙链什么的。九花只能理解收藏到这个程度。

世界上有收藏飞机的、汽车的……我收藏的东西很奇特,金老板竟说他收藏女孩的腋毛。他说不是无代价的,论根给钱,一根十块钱。像你这么美的金色,一根二十元。今晚剪下,明早给我。

天降财神吗?九花左手伸进右夹肢窝摩娑几次,右手伸入左夹肢窝捋几次。哇,厚厚的腋毛,至少是四位数的存折。且割掉还长嘛,像韭菜。两绺金色的东西她仔细数,共数三遍,共计二百五十根,腋窝确实一根都没有了,再寻一根就有些难啦。镜子告诉她,乳根旁那颗黑痣上傲然一根长毛,金灿耀眼。

二百五十一根腋毛,交到金毛老板手上,他在问清是多少根后甩过一叠崭新的钞票。接着老板的一个动作,令她怦然心动,他当着她的面,吻那金毛……再接下去,她夹肢窝发痒,迅速波及全身,差点晕昏过去。第二天发生的事,开始也是这样感觉,那夜的疼痛和鲜血成为她幸福的记忆。

它是天使它是红线它是爱神丘比特!金毛老板经常在他们做爱前掏出那绺金腋毛。九花见着金毛肢窝就有小虫活动,全身爬满了小虫,金毛老板是拿虫子的高手。

金毛老板和你的关系公开了吗?我给九花当生活指导老师啦,这是责任,谁让我们都是科尔沁草原上白眼沙子垫褯子长大的(一种育儿方法)。

九花说基本公开了,要瞒就是金毛老板的老婆,她蒙在鼓里。他们夫妻感情确实挺好。

我问到敏感问题:他是否与妻子离婚?他是否许诺娶你。

都没有!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关系,关系?九花似乎难讲清楚这个问题,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离不开他,真的。

九花呀,九花呀,你能把你爸气活喽!我气晕了头,顾不得斟酌所说的话,就直言,九花,二臣子怎么办?

或许是疼痛过去,还是尖锐的问题使她惊怔,九花颓然靠在床头,头扭向墙壁,把后背留给我。这时大灯被护士关掉啦,只留将高过墙围踢脚线的地灯,病床倒映在天棚上,巨大的黑影中蠕动的是九花。或许又疼痛起来,头顶着墙壁,不哼不吭一声。

我去叫医生吧?

不用!九花一阵折腾过后,对我说,警察找我了,他们到处抓二臣子。

我说,孟长安队长说二臣子把他媳妇杀了。

九花的脸像只苦瓜,她说:都因为我,那次二臣子来,我要是见他,要是好好和他谈谈,也许他不会杀妻。

去年冬天,九花找我。

九花说二臣子明天乘长途汽车来,要我去车站接他,诓他说九花有急事出差啦,半个月回不来。

这一千元钱你拿去,代我好好招待他,到海鲜馆给他点两只螃蟹,他没吃过也没见过螃蟹。九花恳切地说,帮我一把吧,求你啦。

事情发展到眼下地步,我不帮她谁帮她?心里说我很生九花的气,乱糟糟的什么事呀。我说,二臣子的事你放心吧,我安排好就是。

记住,他坐的大客车上午十点十三分到沙市。九花仍不放心地叮嘱我。

一年不见二臣子人无大变化,清瘦了一些,衣服穿得满新。他像逃荒似的,大包小裹挂满全身,一卷毡子,一个鼓囊囊的塑料编织袋,一只柳条筐,衣口袋塞满什么东西。

九花呢,她咋没来接俺?

走吧,车上说。我叫辆的士,把二臣子和他的东西塞进去,我对司机说,地矿招待所。

不对吧!二臣子吃力朝上捋袖子,胳臂上写满这样内容:乡村禽味大酒楼,迎宾街副111号,电话……他说,怕蹭掉喽,我写了十几遍呢!

听我说,乡村禽味大酒楼新从外地购进一批美国七彩山鸡,分几批运回,九花到产地的饲养场监装,走得很急,委托我接待你。

俺烧香佛爷调腚儿呢!二臣子呆然若丧,鼻孔张得很大……我怕他哭,转了话题,来时到我家没有?

瞧我这记性,你家叔婶都好,说上个月你寄的钱收到了。二臣子从衣袋里掏出包东西,你家婶儿给你嗑的黑瓜子仁说你爱吃。

沉甸甸的瓜子仁儿足有半斤重,妈松动的牙齿嗑它得用很多工夫啊。我心里苦涩涩的。

二臣子踏进地矿招待所我给他订的房间,他说九花不在俺明早回去,羊产冬羔正忙呢。二臣子反反复复说明天早晨走。

说什么也要在城里住两天,我带你逛逛商店、公园,吃顿海鲜……你安心地住着。

你没变,心眼儿还那么好使。二臣子感慨。展开那领驼绒毡子,他说这是俺亲手擀的,给九花铺,住楼没火炕,多凉啊。

我抚摸平展、光滑的驼绒毡子,瞧眼憨厚的故乡人,脸便有些发烧,糊弄老实人有罪啊!

俺娘给九花弄个偏方,狼腰子煮茱萸,治九花的病。二臣子从编织袋里掏出布包,这只狼腰子(肾)好难讨弄,常老尿子使套子套的狼,俺给它一只老绵羊换到的。

十九样带给九花的东西摆满一床,堆得小山似的。二臣子说,就麻烦你转给九花吧。

你歇着,我这就把东西送个地方。我说,狼腰子要放在冰箱冻起来,还有豆包,荞面饺子什么的都搁不住。明早我来接你。

哎!二臣子答应着。

次日,我来招待所,服务员说二臣子起早退了房,让我转告你他回老家啦。

走啦,这二臣子!我为没留住二臣子深感内疚,完不完成九花的使命且不提,老家来人还没唠唠嗑……

二臣子走后,九花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螃蟹吃了吗?九花仍然关注给二臣子吃螃蟹的事。

我说吃什么呀,他只住一宿就走了。

唉,九花叹口气。狼腰子在她手里捧着,驼绒毡子在屁股底下坐着,她的心很不平静,末了说着我猜不出的含混话,二臣子,你呀你。

一年以后,趁推销药品机会我顺便回趟老家,临行前我和九花通了电话,问她有事没有。她说她正忙着,喘吁吁像似从浴盆里刚出来,话也湿淋淋的,她说过会儿给我打电话。

我在中百商厦电梯口遇见二臣子,他身边一位拎兜化妆品的穿蒙古袍子的姑娘,二臣子说俺们11月1日结婚,买点结婚用品。包玉叶,他把我介绍给他的未婚妻——那位腼腆姑娘。

祝贺你们!我从惊怔中醒过腔来,想问二臣子的话突然哽住,仔细端详包玉叶,人长得不俊,但也算周正,配二臣子蛮合适的。我说,到我那儿坐坐,吃顿饭。

不啦,下午有趟车。二臣子不肯,我也没再深让。人有时犯傻,二臣子已定婚并要结婚了,我还想着这个问题:他和九花的事怎么办?告诉九花吗?

直到我上了大客车,九花也没给我打电话。回村见父母家人本是高兴的事,加之车在草原上行驶,欣赏一下广袤的原野,听听鹅鹂悠扬啼唱,很好的心情竟被九花给破坏掉啦。一对青梅竹马的情侣,说断就断,如此绝情。毛病出在谁的身上,九花自然有责任,可二臣子怎么啦,闪电似的订婚、结婚,他们中间肯定有我不知的变故……万水千山总是情/聚散也由天注定/不怨天不怨命/但求有山水来作证。大客车正放着磁带,我顿生感慨:情是啥,啥也不是;二臣子要她的东西,她就躺在雪地上给他,这是不是情?

九花这孩子没福。爸以他的眼光看九花和二臣子的婚事,他说,二臣子盖了三间新房等她回来结婚,他容易吗?养牛养羊,闲时劈树疙瘩,林场砍伐更新林几千棵老树墩儿,二臣子劈了一冬天,卖了近万元。谁有福,人家包玉叶,找老实厚道的二臣子,享一辈子福。

手梢长的人有几个有福的。妈插嘴,她爹大巴掌就倒霉那双手上,九花手梢子长呢!

手梢长短,决定不了他们的散聚离合,我始终认为他们俩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问二臣子,九花知道你订婚?

她是谁呀?我干啥她管不着。二臣子带着气愤说。

你是不是太绝情啦。我说。

他说绝情的是她,为她我的头发白了这些。

我陡然发现,二臣子老了许多,竟有三分一的白发。

二臣子实话对我说了。

二臣子住进地矿招待所,一觉醒来赶走了疲惫,躺在床上寻思,临离家动身前还和九花通了电话,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一年来没见面,好容易来一趟,再忙一天的工夫总该有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他操起房间的电话,照着胳膊上所记的电话号码,拨通了乡村禽味大酒楼。接电话的人说姓金,二臣子就说金师傅请问九花在不在。对方问你是她的什么人,找九花小姐干什么。二臣子迟疑片刻,鼓足勇气说我是她对象,叫二臣子。对方訇然骂人,C你妈!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你是谁,想给九花当丈夫,你纯有病,C你妈!二臣子愣怔许久,醒过腔就说,你是谁,咋张口骂人,小时候你妈给用尿布擦你嘴了咋地?对方说我是你爹,你爹!今后你再敢来找九花就废了你!二臣子说,操!你是干B啥的,俺找九花与你有鸡巴毛关系。对方狂笑一阵说,你就是那个家什不好使的家伙吧,你废啦!

家——什——不好使!扎他的心,二臣子摔了听筒……二臣子潸然泪下,他对我说,九花把啥都告诉了姓金的。俺再傻,也明白她变心了,一脚把俺踹了。

我没为九花辩解,她与金毛的关系我比二臣子清楚。砸碎的碗没必要重新粘合复原,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所在的药业公司生产一种壮阳药,方子是一个在伪满皇宫里当御医的后嗣提供的,制成药临床应用,效果很好。在电视台做了广告后,此药热销。我忙起来,咨询、购药电话应接不暇,九花电话是周末临下班两刻钟前打来的,她说,电视上看到你们公司生产的回春王药,真像广告上说得那样神奇?

任何药都没有百分之百的效力。能壮阳,增强性功能……我先把九花当成顾客对待,而后才是朋友,我开玩笑说,对不起,本药不具备滋阴作用。

说正经的,我打算买。九花问,一个疗程需多长时间,多少钱一个疗程,怎样包装。

一个包装十瓶,一个疗程二十瓶,每瓶九十九元。我说,十五天为一个疗程,一般患者一至二个疗程即可见效,服五至六个疗程性功能恢复正常。

要六个疗程的吧。九花说,你打车把药送到光复路9号。

听来地址很陌生。

忘告诉你了,这是我的新窝棚。九花调侃,故意把楼说成窝棚,老家的窝棚多呢,瓜窝棚、果园窝棚、放夜马窝棚、看甸子窝棚……她说,我在楼口等你。周末咱姐妹聚一聚。

一大箱子药我们俩抬上三楼。楼很新,三室一厅,装潢档次很高,九花说,香港设计,广州施工,装潢真是无尽无休,就这样花二十多万元。

够档次。我坐在红木沙发上,欣赏客厅墙壁上飞天浮雕,两尊价值万元的财神爷瓷像把客厅弄得俗气,好在博古架古玩、香炉、唐三彩什么的浓着文化气氛。

九花取来椰奶汁递给我,然后打开手机,喂,宋副经理,我是九花。晚饭我在窝棚吃啦。对对,送来,六点前可以。北极贝刚到,那来一份吧。

你今晚有客人?

客人,哈哈,你多时在我面前称起客人?九花说,咱姐俩今晚喝它个天翻地覆。

他……你那个。我嗅出此屋男人气味。显然是金毛老板。

周末他必须回他老婆那儿去。九花说,他们有君子协定,每周同床一次,雷打不动。

他身体衰了需滋补是吧,我指那一大箱子回春王,顺口说出,两个坑着实够金毛填的。

金毛性欲正旺,很行呢!九花说,我们几乎天天吧。

我就不明白你为啥买药给他啦。此药治疗性欲减退,正常人用它显得多余。

九花说北极贝很好吃,给我倒杯用雪碧勾兑的洋酒,她独自饮一种叫农民小烧的高度数白酒。

你怕他衰吗?

酡颜摆了摆,九花又喝一阵闷酒,然后抬起头,一双泪眼盯着我说,我多傻呀,想拴住他,天天挑逗他……可是,缰绳还是挣断了,九花不肯说缰绳怎么断的,我只能想象了,金毛老板又收集到一绺腋毛,黑亮亮的还带着奶香,时下最廉价的东西莫过女人的贞操,乳罩成了装钱的口袋!九花容不得金毛老板有除了他妻子之外的女人。买壮阳药有点神秘!

想想我们小时候的事,真有意思。九花喝着酒提起旧事。那回我们仨儿联手偷香瓜,趁看瓜的回家里过夜之机,我们进瓜地拼命吃,本应吃饱后拿瓜回家,肚子蝈蝈似的撑得不能动弹,天又下起大雨,索性睡一觉再走,窝棚里仅一床夹被,我和九花盖着,二臣子很男子汉地蜷缩在一只花篓里睡。夜半,雷劈倒瓜地边上一棵歪脖子榆树,惊醒我和九花,瞧着被窝我俩都笑了,二臣子猫似的睡在被窝里,他什么时候钻进来的呢?

二臣子就不和别的男孩玩,常与我和九花在一起。一次去洗澡,赤条条下到河汊子里,然后到河边沙滩上晒晾衣服,干了再穿,沙滩上玩拍燕窝。二臣子说他的叫不出名的地方疼,指着小鸡鸡下面两个酷似杏核的东西,气吹似的,一只杏核鼓大,很快鸡蛋大。九花比我有主意,她用双手托那东西,叫我回村喊大人,柔软的小手托着肉滚滚的东西,这种感觉二臣子和九花在懂得羞涩年龄后仍然清晰记得,我记得的是那两小无猜的情景。是谁撕碎了这幅世间珍贵的画呢?

二臣子要结婚啦,姑娘是后来的包玉叶。

是嘛,结婚。九花是酒醉迟钝。她说,来,喝。酒是好东西!

二臣子的婚日定在11月1日,你去吗?

我,你说我,噢,我。九花凄然泪下,滚落到酒杯里,独自狂喝。我说,行啦,九花,你喝醉了。

这一时刻,九花扔掉酒杯,抱住我,放声大哭。我紧紧拥着她,我们痛哭一场。

夜半,哧哧!声音令人不安和恐惧。这声音村人都熟悉。那是民谣唱的三月黄,三月黄,牛马羊靠墙难熬的春月,养牲畜多的户,没草喂,马在夜里饥饿就回头撕扯自己身上的毛吃,哧!哧!哧得主人心惊肉跳。

此屋怎么有这种声音?我摩挲身边,九花没在床上,声音是从卫生间传出的,一束灯光从门缝透出。卫生间里正在进行的情景骇然:一丝不挂的九花面对镜子,拔她夹肢窝的腋毛,哧,双眼充满绝望和懊丧的神情,面前堆着一堆金黄色的腋毛。你干什么九花。我冲上去摁住她的胳膊,事实已没用,两个夹肢窝已拔干净,浸出的血点渐大起来汇聚成流,顺着她光滑的皮肤淌下。我说,九花,非这样作践自己吗?

还是络腮胡子男人说的对,惹事生非的东西就该拔掉。九花的话铿然。

我像见到了锋利刃具逼近而发抖,她的小腹下闪烁金灿灿的一片,像成熟后的麦子。她是否要拔下去,这我很担心。我说,扑一点粉吧,夹肢窝在流血。

抹去伤抹不去痛哇。九花拒绝止血,任血在雪白肌体上涂炭。她果真伸手去拔小腹下的金色麦子,说你是我也会这样做的。

宁可不和九花处了,也要阻止她。我不管她对麦子怎么想,拔掉我不同意。我真想搧她两记耳光,把直呆的眼神扇灵活喽,从懵然中醒来。麦子没过错,它是一道风景……我尽最大的努力,阻止这一场暴行、一切血腥自残,那道风景渐渐消失在松软的席梦思里,她安定了,呈母腹中的胎儿状,我总觉得九花熟睡时像只小耗子。

卖给九花那箱壮阳药用场和结果,一段时间里我是常思常想的。按说九花该给金毛老板用上,效力出现哪怕微微点点,她都会告诉我的。细算起来,至少有一个多月未有她的消息,电话也不打一个。我往酒楼打,说她和红玉喝酒去了。第二次打电话她和小爽去品尝白肉血肠……我挺生她的气,冷她一段,就不信她不主动找我……护士第三次进来说,关灯,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不休息。

九花说关,待护士走出去,她说我俩关了灯唠。

我说九花你真不让我走了?

彻夜长谈。九花很孩子气地说,你走我肚子就疼。

九花说,你治疗我……告诉我警察找你都说了什么?

孟长安队长问我是否认识二臣子。我说认识。他们接着问,最后一次见到二臣子是什么时候。我说大约三个月之前吧。

孟长安计算着,噢了一声。

我问警察二臣子怎么啦,今天是11月20日,他正在蜜月里。

孟长安说凶杀案就发生在蜜月里。

二臣子婚礼如期举行,洞房花烛之夜,二臣子正式上场前的动作利索内行,蛮横压倒玉叶时,就出现了两年前雪地上的情况,蔫茄子一样的物件怎么也坚挺不起来,浑身燥热的玉叶被欲望烧焦,散发着股股酸马奶子味……她骂道:王八羔子二臣子,你个瘪茄子!一夜两夜,到了第十四天,玉叶急不可耐地说,今晚不行,我们离婚!二臣子觉得自己怪,那次与九花雪地上没成功,他认真治疗了,一想九花的金色麦丛就刚阳,玉叶某处总使他想到村头臭气熏天的沤麻坑,特别酸马奶子味凉了他的下半身。玉叶绝不是恫吓他,干不了那事配当丈夫?努力还是不行。玉叶赌气要起来穿衣服,他喊声慢,玉叶眼睛放了光……等待奇妙时刻来临,下身一阵巨痛,二臣子狗一样照沤麻坑掏一口。玉叶狗撵似的光赤身子朝外屋蹿,口喊要告他,告他性虐待!二臣子吐出一块肉和几根毛,扳倒树疙瘩似的将她撂倒,猛掐、猛打,玉叶断了气。

然后他就畏罪潜逃。

孟长安说,我们分析,他如果潜到沙市,很可能找熟人,他逃跑时没带钱,只背了几斤炒米,携带一把剔骨刀。

如果见到他就想方设法稳住他,然后与我们联系。警察给我留了电话号码。

杀人犯二臣子,二臣子成了杀人犯!杀人如今变得似乎简单而平常,连老实巴交的二臣子也成了警方追捕的杀人犯。照刑警们的推理,二臣子可能逃到本市来,吃光炒米后,需要钱吃饭可能找我……朝坏处想,二臣子会不会找金毛老板复仇?能否杀红了眼残害九花。

令人恐惧的前景展现在我的面前,想来想去还是给九花提个醒儿,预防可能出现的恶性事件,至少得有足够精神准备。

杀,杀谁?九花疑惑,她说二臣子不会杀她。

我学说孟长安队长说二臣子可能来找熟人时,她脸色苍白,额头浸出冷汗,手下意识地在上衣深处摩挲,那有一块二臣子咬后留下的硬痂。

你知道不知道,金毛骂过二臣子?

金毛说过骂过。

我没绕圈子直截了当,二臣子挨骂后走的,才和你断的,你说说,他会不会恨你。

会,长心的都会。

到这份儿上会和恨没什么区别。杀人犯怎么个恨法儿,你想过没有?你加小心,还有那个金毛老板……二臣子小时候就爱玩飞刀什么的。

求你别说啦。九花哆嗦……

手术很顺利,九花的小腹部切个口子,很快痊愈出院。

九花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画地为牢的日子,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询问有没有二臣子的消息。这期间,她密了两个朋友,一个叫红玉,一个叫小爽。她的窝棚里多了两个女人用的牙具和睡裙,说明她们常在这里过夜。

红玉是丽人居美容院的美容师,三十刚出头,常自诩是香港美容师的徒弟。

她与九花相识并非从美容开始,财政局赵局长是金毛的铁哥们,她是赵局长的情妇。开美容院的房子就是赵局长拨款给她购买的。九花与她相识是哥们带情妇到鸳鸯火锅城小酌,以后便来往,铁哥们聚首,情人们聚头。

红玉原在沙市话剧团演过阿庆嫂、江姐,一副好嗓子一副姣好容貌,剧团经费不足百分之七十开资,她就下了海。开始在财政局办的歌厅里当歌手,赵局长与她结识有点浪漫。喝透了的财政局长被捧上台,和歌手同台唱歌,荣幸又可炫耀局长多才多艺。赵局长唱了自己拿手歌——把根留住。红玉接下去唱首《一剪梅》。

含蓄的对歌,赵局长在包厢里问红玉,你为什么要剪我的根?

我这把剪子要是能剪财大气粗赵局长的根儿,一生也算荣幸,还算有些含蓄的暗示。

漂蜡的光映照一把慢慢张开的剪子,赵局长尘根嵌进剪子口中……她哼唱道,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剪子陪伴着赵局长,他也不白用剪子,要磨要上油呢!她便拥有了好地段的门市房开美容院。

九花问:玉姐,赵局长怎么叫你剪子?红玉叉腿叉腰站着,你瞧我不就像一把张开的剪子。

玉姐,你和赵局长将来……九花面临一道生活难题,自己解不开。红玉那道题和自己一模一样就问她。

红玉说,等。

九花问等什么。

红玉说赵局长的妻子糖尿病很重,正朝综合症发展,生命不会太长。等她死了,自己就和拉板胡的丈夫离婚,在我身上拉板胡似的锯来锯去,可没赵局长那冲锋陷阵的劲头。

拉板胡,九花琢磨许久,始终没弄明白拉板胡是什么样子,又一个新名词,让九花新鲜而疑惑。

小爽在乡村禽味大酒楼站吧台,今年二十三岁,却当了近五年的母亲。人长得小蛐蛐似的,十七岁那年滑旱冰回来,高中的一男同学说,小爽我与别人打赌,敢吻你一下,就赢五十根烤羊肉串。小爽说,你要带我去吃,我就叫你吻。男同学说行。这次吻,小爽觉得被男孩火爆吻妙不可言。在吻过三两次后,男同学说,生孩子好玩呢。小爽说咱班我要第一个当妈妈。她愿望实现了,十八岁就做了母亲,孩子往婆婆屋里一扔,竟与楼下的女孩去跳绳玩。后来丈夫所在的企业破产待业在家,他喝酒,年纪轻轻基本把自己喝废了,十天半月不到她的床上来。一个大她十几岁的出租车司机闯入她的生活,第一次干事时,她嘤嘤地哭了整个过程。司机知道自己使用了踩刹车的劲,怕弄坏小玻璃人儿,在寻找请她原谅的话时,小爽说,我活这么大,今天才真正做了女人。

九花对沉醉在冲锋陷阵和舒服踩刹车动作里的两个女友有点嫉妒,金毛的花样太多,说不准哪个最好。九花以同样的方式问小爽,你和司机将来怎么办?

什么将来,走一步算一步。小爽倒有些超脱,她心甘情愿与司机姘居,司机同她从未谈过两个人将来如何如何,他给她钱,给她买衣服……终于有一天,小爽那个酒鬼丈夫发现他俩的事,纠集几个亲戚,把司机一顿胖揍。小爽说,我离婚。说离就离,小爽把判给她的孩子塞给母亲,自己搬到乡村禽味大酒楼来住,与司机幽会方便了许多。

三个同命相怜的女人很快粘乎到一起,九花的窝棚成了她们仨儿的享乐窝。三个女人相互鼓励的一句话就是:就这个社会啦,有几个囫囵个的姑娘,老娘们吊死在一棵杈上,那才傻B呢!

一次,我去看望九花,正赶上三个女人喝酒。九花说,刚要开始,姐妹几个乐呵乐呵。

从每个人的表情看,绝对不是刚要开始,起码喝接到了潮土。喝!白酒、啤酒、红酒三掺。

我坚持喝用冰水勾兑的洋酒,始终保持神态清醒。最先进入醉态的红玉,酒烧膛心热,脱掉外衣,戴着乳罩喝酒……怪不得男人会疯狂爱她。她说,赵,赵家的母夜叉,太没文化。

赵家母夜叉没文化。红玉反复说了几遍这句话。九花就瞅她的耳朵,说太狠,都拽豁啦。

红玉的左耳粘块邦迪。昨天,赵局长夫人肥硕的身体杵进美容院,呼地一下揪住红玉的头发,糖尿病人身体发虚无力,她却出奇的有劲!骂道:小婊子,让你勾引我家老爷们。我和你拼啦。正做美容的人吓呆了,竟忘了上前拉架。她们厮打在一起,红玉吃了亏,头发被拔去一绺,一只耳环被扯去,拽豁了耳唇……九花安慰她,忍耐吧,等她死啦,你们就团圆。

别宽绰我,你、你……红玉到底捅破了九花装苦水的袋子,哗地淌出来。九花说,他一周只来住一宿,他老婆看得紧……我们都怎么啦,我们,哇——九花嚎啕大哭,红玉也亮了嗓门,小爽哭得很有节奏,她们开始自个哭自个,后来就拥在一起,搂着肩窝着头哭,大哭……

最先离开九花窝棚的是红玉,接到一条短信,赵局长叫她立即到老地方。她用冷水洗了脸和眼睛,朝红肿的眼皮上涂些可掩盖得住的化妆品,整理整理发型,楚楚动人的红玉一阵风似的飘出房去。

看人家又和老铁子呆一夜。小爽羡慕红玉,可怜自己时就委屈,我和他始终没这样的福分!

你俩在出租车里一夜不浪漫?九花说。

哪呀,让巡警给搅啦。小爽为此抱怨巡警爱管闲事。

电话把小爽叫走的,酒店来了客人,小姐不够用,让她上台。小爽央求九花,那、那东西再给我两个。

一盒差不多都让你用啦。九花哀怨地说,我总狠不了心。

好九花,你不愿意让我得病吧。

九花从床头柜里拖出一只印满外文的纸盒子,拿出两个塞到小爽手里,喃喃地,外国产的用着舒服,没几个啦。

我猜测那东西是什么,一定也没错,小爽宝贝似的塞进乳罩里。我有些不解,放哪不好偏偏放乳罩里。

只剩我和九花,她问我:二臣子要是给抓住了,他有没有死罪?

恐怕要判死刑。我的根据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二臣子故意杀人的。

哗!楼上卫生间马桶朝下冲水,把她的叹息声湮没了。

接下去的日子九花情绪很不稳定。酒喝得更甚,酒味从移动电话传过来,刺鼻子。她行为古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打电话。一天后半夜,电话铃吵醒我,九花哭了足有十几分钟才说话,说金毛打了她。

她把挨打的事给我讲了一遍,金毛几日没到她的窝棚来,冷清了几天,她实在受不住,给金毛打电话,舌头粘了糖,毛,我想你,好想好想。金毛像刚挨了揍似的,气恼地说,没工夫,我忙……去找他。乡村禽味大酒楼经理室门没锁,她推门进去。见一个漂亮女孩披件米色夹克衫坐在沙发上修指甲,头没抬一下。九花与金毛的那层特殊关系酒店员工没人不捧她媚她,这个陌生女孩没看她又披着金毛的皮夹克,她认得那件衣服,蛮横地从女孩身上扯下来……金毛撞见,说她几句,她横推车,你有新的收藏了吧,是蓝毛还是红毛……胡吣!金毛见那女孩哭时扬手给了九花两个耳光。九花先是一愣,后捂着脸哭着跑下楼。金毛叫来小爽,你送她走。

你咋变得这么小心眼儿。我不能怂恿她,披披衣服算什么,你不对。

九花说她问过小爽,那女孩是金毛刚招来的小姐,很靓很靓。

靓女孩就……你呀。我好说歹说,劝她挂了电话。这么一来睡意没了。唉,做九花的朋友太沉重,帮忙还要替她愁。我是她与金毛这场游戏的旁观者,如果九花能听进去,我直言告诉她:危险的游戏,最终毁掉的是九花。

金毛老板亲自给我打来电话,我感到突然。他说,你是九花的朋友,你来一趟吧。我没见过这个人也不能接受这个人,一辈没见他也不遗憾。金毛说,你别动,我的车去接你。我说我忙。金毛说,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你能说服她,她躺在地上快一天啦。

奥迪轿车把我送到乡村禽味大酒楼,我第一次见到金毛老板。他说,没有办法,只好劳驾你。

九花长拖拖地躺在经理室左边一个房间的地毯上,侧身一旁,眼睛直直的像凝了似的。小耗子成了标本。

我蹲下来说,九花,这是怎么啦。咱们到床上去说话。我拖她的头,她执拗地挺挺,不肯起来。我说,九花快起来,地板上凉,你怕凉,啊,好九花,听话!

泪水从她睁着的眼里汩汩流出,我用手绢给她擦,泉水似的揩不干。我决定把她抱上床,手伸向臀下时湿漉漉的,她尿啦,我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我好难受啊!九花猛然搂住我的脖子,大哭起来,身子瑟瑟地抖,像只冬天里裸在雪地的羊羔。我再也没什么安慰的话可说,陪她哭,哭够了,我说,咱们走吧,你换换衣服。

九花的窝棚里充满酒气和呛人的烟味,显示九花又添了个嗜好:吸烟。她在卫生间叫我,说她晕得很,帮忙扶她到床上去。

给九花盖被子一刹那,我错愕:她腹下的金色麦丛没了,从痕迹上看是一根根拔掉的……九花光赤赤躺在床上,声音很微弱地说,求你把毡子递给我。

我取来二臣子送他的驼绒毡子,展开铺平,她躺在上面蜷缩着,一只白净净的小耗子,在暖暖的驼绒毡子上安静睡去,睡着了……

三天后,我有事找九花,给她打电话,九花手机没开。我直接去乡村禽味大酒楼找她。

几辆警车停在酒楼门前,荷枪实弹的武警站在警戒线里边。我问身边围观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个围观的人说,乡村禽味大酒楼的经理让人给杀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此消息,我的心惶恐起来……最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孟长安队长找我,问:你最后见到九花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

我如实作了回答。九花和二臣子合伙杀了乡村禽味大酒楼的经理金毛,案发不到十天,他们俩在另一个城市的宾馆里被擒获,令刑警们迷惑不解的是:他们穿着婚纱相拥在一起束手就擒的,客房的墙壁上贴着一个大红双喜字。

九花和二臣子被判处死刑,我记得执行的那天大雪纷飞。

皑皑白雪棉被似的捂着这座城市。沙市已有三百二十一人得了雪盲,医院正积极救治。雪盲,人因雪地上反射强烈阳光的长时间刺激而引起的视力障碍。我知道此病,雪盲患者怕光,严重时双目失明!

“街旁的雪变了颜色,一层黑粒粒把雪给污了。在我的故乡科尔沁草原,那积雪即使过了一个冬天,仍然是那么纯那么净。我蓦然想起九花和二臣子来,就想听一支歌:你那里下雪了吗?面对孤独你怕不怕……”金发女孩的讲述充满感情,刑警们听得心酸。

“二臣子现在还有什么人?”张磊问。

“没有。”金发女孩答。

“九花家呢?”

金发女孩讲了九花的家庭成员情况,专案组立刻否定了孟长安的死与这个案子有关。 /E6YQfcJXZTjAYy3BYqNS4z2hWm5l7mwW9IhctjwCTHeGKoEltbWuSODEdPYq5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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