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斧子的主人比预想的要简单得多。
屯长丁大干对着麦克风连喊带骂囔了吼了喊了一阵,全屯老少凡是能动弹的陆续来到丁家大院,乖得像群羊,各找各的位置或蹲或站或依或靠,听候屯长训话。
丁大干披件大布衫子,脚跐一条板凳捻上一锅旱烟点着吸几口后,吐出股浓烟然后清清嗓子:“噗!老少爷们,今天咱开个会,李富田死了,咋死的?噗!谜呢!”屯长鞭子似的目光扫视全场,人们避猫鼠一样迅速躲开,胆怯地低下头,像似自己真的杀了人。丁大干连续几声“噗!”,莫名其妙的噗后,他说:“公安局的同志专门来咱屯破这个谜。谁知道啥就都说出来,瞎呲我收拾他。”
会场内鸦雀无声。丁大干的声音足可以使小屯微微乱颤。在某个时期某种情形下,他的话就是政策、文件,就是上级的声音,谁敢违抗、反驳、怀疑?一句话,不好使!此刻,他的烟袋锅子敲击板凳,酷似旧时代大堂上县官敲的惊堂木,众目光一齐投向他。丁大干高声说:“都使脑袋瓜子想想,你家丢没丢斧子?”
刑警悄悄注意目标,王芃始终盯住潘秀琴,她身旁站着一个清瘦、目光呆滞的小个子男人,他高颧骨,短下巴,脸型很像丁大干,此人是潘秀琴的丈夫丁东风。
几天中,王芃掌握了丁东风一些情况:丁大干原本两儿一女,那年三伏天到河里洗澡淹死了小儿子,便剩下东风一个儿子。他不傻不苶,自从弟弟二樃头溺毙后,便一蹶不振,病魔缠身……生长在天高皇帝远的泡子沿屯,依仗老子至高的权势,游手好闲,惹事生非也没人敢管,反倒惧怕他三分礼让他三分。尽管这样,归终娶了本屯美女潘秀琴为妻,此段姻缘,屯人说得直露:到底权大。婚后数年潘秀琴肚子空空,传说是丁东风的宝贝玩意有故障。
“我家的斧子卷刃,卖废铁了。”
“俺的斧子是民国那年铁匠铺订打的,磨不出来了,骑上三里地也不骣屁股,早叫我给扔啦。”
屯人纷纷讲遍自家的斧子,最后站出来的是渔业户彭继业,他说:“李富田去年借走我家的斧子,至今没还。”
“废话,人都死啦咋还?”丁大干训斥他一句。
“是这把吗?”小张出示那把斧子,“你仔细看看。”
“没错。”彭继业承认得干脆,满不在乎的样子,接过斧子,攥了攥斧子把儿,抡了抡做劈木头砍柴姿势,说,“这斧子钢口贼好,我爹从关里老家带来的,枣木把呢!”
下午,彭继业在河边修建的供打鱼歇息和晒网用的小窝棚里,孟大队长说:“说说这把斧子吧。”
一脸憨厚的彭继业,讲了借给李富田斧子的经过: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李富田拎着两瓶二锅头酒来找彭继业。平常李富田馋酒就来,彼此随随便便,用不着客气。
“酱鲫鱼。”李富田点了菜。
彭继业从深水井里取出储藏的鲜鱼,拣肥的鲫鱼酱汁炖上几条,两人就喝它个天翻地覆。
“富田,你有量就大点口。”彭继业劝酒。他蓦然发现李富田有些反常,往天他喝酒从不耍赖、藏假,喝得实实在在。今天喝药似的不愿往下咽,端起酒盅就神不守舍,长吁短叹,令彭继业生疑,问:“怎么啦,蔫不唧的。”
“唉!”李富田内心苦楚从双眼中流露出来,摆摆手吱唔道:“没啥,没啥!”
一瓶高度数白酒下肚,李富田眉头皱得铁紧,失魂落魄的样子。
“富田,你孤身一个人连伴儿都没有,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谁干?屯里哪个女人合适,你吱一声,缺钱包在我身上。”
“彭大哥,你真是大好人。”李富田醉眼里盈着泪,十分动情地说,“六八年我从上海来关外,一头扎下就是几十年。功不成,名不就,这辈子算彻底完啦。没想到,娶个媳妇又偷偷摸摸,啥损事都干。”
“老账别翻啦,你才五十出头,好日子还长着呢,遇到投心对意的女人续一个。”彭继业说,“等撒完鱼苗,腾出手来,就帮你张罗张罗。”
“彭大哥当真真人不说假话,我心里……世上哪儿还有比潘秀琴更好的人呢!”
“秀琴,你说是潘秀琴?”
“对,她……”
“富田,你喝醉啦。”彭继业只把李富田的话当成醉鬼胡言。泡子沿男女老少几百口,从前清、民国到今天,上上下下百年间,只出潘秀琴这么一个屯花,按庄稼院的话说:像画上的人那样好看。假如用她做标准找媳妇,恐怕泡子沿就要易其屯名——光棍屯。
那夜,他俩全都酩酊大醉。临离窝棚回屯,李富田说走黑道害怕,彭继业将劈柴斧子找出,叫他带上。
“以后他没来还斧子?”孟长安问。
“没有,我朝他要了几次,他说有它仗不少胆,晚上睡觉实沉。”彭继业说,“我们俩儿多个脑袋差个姓,彼此不分你我,别说一把斧子,就是一匹马,他说要我都乐呵地给他。”
从他们的关系分析,彭继业说的显然是实话。孟长安突然切入正题:“有人用这把斧子杀了李富田,你看凶手会是谁?”
“这……”彭继业一激灵,神色犹豫,难以启齿,他说,“人命关天的,我咋敢随便瞎猜呢。”
善于察颜观色的孟长安,敏锐的目光窥见彭继业眼里藏着惊慌、恐惧……或许这位与死者情同手足的汉子,迫于某种压力而不敢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你和李富田是朋友,他被人杀害,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你知道情况不说,那九泉之下的灵魂会安宁吗?”
彭继业举目向河面望去,河湾那片芦苇中是他围起的鱼塘,波光粼粼的水面不时有鲤鱼跃起,噼噼啪啪击水声,令人听着舒服。今年对彭家来说,又是一个丰收年。投入的鱼苗草根、白鲢、花鲢、鲤鱼大的三四斤重,拉一网都上来二三百斤鱼。自从承包了这个水泡子,养鱼成了全屯首富。迈进知天命之年门槛的彭继业,思前想后,承包此泡子来之不易……他收束回目光,望眼那把斧子,睹物思人,这又让他念想起李富田来。他死得真惨啊!让人断成两截,最终连个囫囵尸首都没落下。此时彭继业心里的天平一端是自己利益,另一端是朋友情义,朝哪头倾斜他犯难、踌躇。
孟长安觉得彭继业心里很矛盾,内心在斗争,应该给他思考的时间。于是他借故告辞,说:“如果你想起什么,可随时找我们谈。”
“哎,哎!”彭继业答应着,他送刑警一直到屯头,踅回身却没回窝棚,朝沙坨走去。
李富田的坟就在那儿。
望着彭继业步子迟缓的背影,孟长安说:“案子的突破口不是那把斧子,而是彭继业。”
入夜,丁家大院沉入蟋蟀、蝼蛄、癞蛤蟆,及无名昆虫鼓噪喧闹之中。
刑警相继归来,第一个进院的王芃见自己宿处门缝底下塞进一张纸条,确切说是一封匿名信。她读完甚是惊喜,立即拿给孟长安看,她的喜悦心情流露出来:“柳暗花明。”
信是用普通学生用的方格本纸写的,钢笔字挺清秀,文很短:
公安局同志,去年腊月十八深夜,我听见一个女人声音,她召唤李富田去她家。
——知情人
7月3日
这封来路不明的举报信,敲在刑警的兴奋点上,打击力很强。每人都展开想象的翅膀,王芃这样推理:光棍李富田和某女人有关系,或被发现或女人反目,同丈夫共设圈套,叫女的去勾引,男人持斧子藏在屋内,然后将其杀死。杀人第一现场在李富田的情妇、姘头、与之厮混的女人家。
综合近日情况,孟长安心中疑云密布,拨拂不开:泡子沿小屯人像害了惧怕症,说话吞吞吐吐,大都保持沉默,谁也不愿意谈及李富田命案。彭继业较为典型,知情不举。现在又有人通过写匿名信的方式提供线索……泡子沿令人感到神秘莫测,巨大阴影石头一样沉重压在人们心头,难以驱散。
匿名信中提到的女人是谁?她和李富田到底是什么关系?巴掌大的小屯,男女风流韵事肯定家喻户晓。至今,只彭继业说过李富田酒后提到一个女人名字——潘秀琴。
“我怀疑她。”小张说,“她一定与李富田有染,不然深更夜半谁会来叫他?”
“像吗?”王芃将信将疑。
汪,汪!两声凶恶的狗叫,丁家人在院内吆喝住狗。丁大干烟袋杆朝刑警住处指了指,彭继业几步就蹿过来。
“孟大队长,我有话说。”彭继业进屋随手关严门,神色有些紧张,急促地喘息着。
“别急,坐下慢慢说。”孟长安端给他一杯茶水。
喝了几口热茶,彭继业情绪稳定了许多,他说:“我这几天做梦老是梦着李富田……寻思再三,有件事不说真对不起惨死的朋友。去年腊月十九,我起早碾黄米。咱屯子经常停电,磨米磨面那盘碾子就成了宝贝,东家磨荞麦,西家碾黄米,要想用它得起大早抢占。
“我抢占了头一份,可二细箩叫毛驴踩坏了,我知道丁东风家离碾道(房)最近,就到他家借。那时天还没大亮,深一脚浅一脚进了丁家院,窗帘撂着干叫门不开。我冷不丁听见他家仓房里有动静,黑咕隆咚的什么也没看见,倒听见像似人的哼唧声从仓房里传出来。
“丁家的狗往死叫唤,我没听太清楚。丁东风披衣出来,将二细箩递给我。我说‘兄弟,你家仓房里……’他说:‘哦,老母猪要下崽我把它圈仓房里啦’。这码事至今我心里犯疑,哼唧声太像是人。”彭继业边说边朝窗外张望,近乎恳求地说,“此事千万别露出我,丁家惹不起呵,屯长收回水泡子承包权……”
诚然,一个靠养鱼为生的憨实庄稼汉,赖以生存的泡子承包权被收回就等于砸碎饭碗,断了家庭的经济命脉。何况,丁大干在本屯当了三十多年的队长,土皇帝呢,吐口唾沫落地便是钉,说一不二。因此,彭继业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
“从那天起,你再也没见到过李富田?”
“是的。”彭继业说,“那事过后几天,我家杀猪请李富田吃血肠,我见门用棍子顶着,人不知去向。”
“你听过关于李富田和潘秀琴的传言?”
“没有。”彭继业起身告辞,“我知道的就这些。”
丁家的狗又疯咬一阵,很快又安静下来,说明彭继业已出了院门。
今晚接到一封匿名举报信,彭继业主动上门提供线索。至此“馋河碎尸案”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侦破组拟定下步行动方案:严密监视丁家,对丁家秘密进行搜查,排查嫌疑人,因工作量很大,请局里增派刑警到泡子沿屯,协助破案。
新派来的干警以土地局的工作人员身份,丈量农村房基占地为由进驻泡子沿屯,三名干警被屯长丁大干安排在自家里住宿,就在孟长安他们的隔壁。
经过周密部署,一张捕捉罪犯的网已悄悄拉开。丈量房基地的刑警行动很谨慎,为防止打草惊蛇,他们先从屯子一头开始,挨家逐户地进行丈量、普查。丁大干出于维护本屯利益考虑,跟着勘查人员左右,不时为屯人说些好话:
“张老笨宅基面积是超了,他家人口多,闺女儿子一大帮,房子小住不下,照顾照顾。”
“乔扁头家接了偏厦子……”
警察也就顺水推舟地应酬,他们急切地盼望早点丈量到丁家。
夜深人静,丁家大院最后一盏灯熄灭。漆黑的夜空,点点寒星毫无情感地注视这空旷的院落。三个人影从土地工作人员住处闪出,集中在孟长安的房间里,案情碰头会摸黑悄然进行。明天,土地丈量到丁家,他们认真考虑怎样进入丁家的仓房,拟定了几种行动方案,随机应变,灵活掌握。目的只有一个:寻找杀人痕迹、物证。
“王芃、小张,继续监视丁东风夫妇,防止他们闻风逃跑。” 孟长安说,“王芃近日重点弄清潘秀琴的身世,婚前婚后,越细致越好。”
“是!”她欣然从命。其实,王芃早已盯上潘秀琴,她决心揭开这个女人的神秘面纱。
太阳刚刚露出脸儿,草原浓浓的晨雾笼罩着泡子沿,早早钻出窝的麻雀落在丁家大院外的大柳树上,叽叽喳喳吵闹。
在院内散步的王芃遇见丁大干的女儿丁淑芬,那张漠然的灰脸庞,在晨曦中显得更加灰暗和憔悴。刑警们进入这个院子很少照她的面,也没听见她说过一句话,将她排在命案重点嫌疑人之外,因此没人太注意她。
王芃目光移到丁淑芬挽起并且濡湿的裤脚时,顿生疑窦。她裸露着小腿,白皙的皮肤现出片片红点,露水打湿,由刺激引起的明显特征,裤脚粘着许多早熟野花的种子,可以断定她刚从草甸子归来。
对王芃的诧异目光丁淑芬没有任何反应,走进她居住的西厢房,砰地关闭铁皮门,切断刑警的视线。
“她一大早外出干什么?”王芃思忖。
她和丁东风仅一墙之隔,按农村风俗挨年靠节一般都不出远门,如此推测李富田被害的夜晚她一定在家,不会一点不知道吧。她在这桩人命案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是帮凶、合谋者,视而不见,装聋作哑?
于是,王芃决定监视她。
一整天,丁淑芬都没出门。淅淅沥沥的雨落个不停,泡子沿的人们称这种黄昏落雨为“关门雨”,加之刮的是东风,谚语说:东风不雨,雨上不晴,这场雨恐怕要下一整夜吧!
雨夜,丁家大院愈加空落,那只恼人的狗一改光天化日下那般凶恶,钻进窝里躲雨,掐死似的哑了。王芃选择最佳角度,注视着西厢房的动静。远天滚动雷鸣,闪电在厢房那扇窄小窗户上变幻着,时明时暗。
夜半,雨稍停歇。
突然,西厢房门开了,丁淑芬披着雨衣,挎一只篮子,灵捷地出院,扑向黑黝黝的原野。
王芃紧随其后,盯住目标,保持一定距离。那女人在雨夜中表现出果敢、大胆,这与平素那个体弱、憔悴的女人判若两人。荒原泥泞,行走艰难,瘮人的狼嗥断续传来,令人恐惧颤栗,丁淑芬全然不顾,毅然向荒原深处走去。
翻过两道坨子,闪电中王芃眼前草甸子豁然开阔,荒草萋萋,可见此地人迹罕至。
坨坳间出现一个傍坨修建的地窨子,如洞的窗口射出光亮,摇摇曳曳。丁淑芬驻足,转身望望身后,直奔地窨子,开门时响起两声很脆的铜铃声,她闪身进去。
王芃慢慢靠近,从窗口的破洞望进去,土炕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满脸胡须,眼皮厚厚的,像似浮肿。她立刻认定他就是两年前失踪的丁大干的女婿苏国强,她在小学校长处见过他的照片。
他狼吞妻子送来的饭菜,见妻子一身泥水,说:“刮风下雨天就别往这跑啦,坑坑洼洼的道不好走,我自己对付一口饭,饿不死。”
“国强,还是回家吧,常年呆在荒草没棵的地方,人不人鬼不鬼的,啥时是个头啊!”
“那妖精能放过我?”苏国强将妻子揽进怀里,说,“真苦了你和孩子。唉,想起那年的事,我就后悔。”
“要怪该怪咱妈,也怪我。”丁淑芬脸贴着丈夫的胸脯,相依相偎,喃喃地,“知道有今天,当时刀抹脖子也不能干那件傻事啊,害得咱俩到不一块儿。”
“我想你……”苏国强说着动手剥她的衣服。
王芃迅速离开窗口。
回到丁家大院,已是子夜时分。王芃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苏国强的下落意外被发现,无疑向这桩命案飘来一团疑云:那件事?妖精?苏国强指的是什么?
清晨,王芃把昨夜所见所闻,汇报给孟长安,他也把昨天勘查丁东风家仓房的重大发现告诉了王芃。
装扮成丈量房基地使用面积的刑警,巧妙地进入了丁东风家的仓房,进行细致的勘查,在放置杂物的案板上发现几块干涸的血迹,立即取下,现已派人送到局里检验,如果是李富田的血,就可以断定那里是杀人碎尸第一现场。
“神兮兮的苏国强背后,肯定隐藏什么秘密,不然他不会离家连隐居荒野。”孟长安说,“目前尚难认定苏国强与此案有无牵联。既然发现了他,就正面接触一下,弄清出走的真正原因,或许从另一个角度破掉命案。还有一重大发现,你们看!”孟长安从公文包里取出张纸条,说,“今天早晨我发现它,是从门缝塞进来的。”
又是一封匿名举报信,字迹与上封信一模一样,仍然是那样简短,但此信对破案来说很有价值。
公安局同志,李富田是丁东风两口子杀的,在仓房里碎的尸,靠西山墙的杨木板子上留有血迹。
——知情人
7月9日
两封匿名信出自一人之手,他(她)是谁?如此知情,又不直接向刑警揭发、提供线索,用匿名信这种方式来揭发罪犯,其目的呢?匿名信上说丁东风家仓房木板上的血迹,与事实相符,至于说李富田被一女人在夜里叫走,尚未得到证实,但也很合乎内在的逻辑。
多年积累的丰富侦察经验,和对痕迹有较深造诣的孟长安,从两封匿名信的笔迹、口吻、投送方式推断,写匿名信的是丁家大院里的人,而且是丁大干的老婆、潘秀琴、丁淑芬三个女人中的一个。匿名信都是夜间送到刑警住处的,外人做不到,即使高墙深院中的丁家人未发现,那只凶恶的护院狗,对夜里进院的人不能保持沉默。
“丁大干老婆可以先排除,她目不识丁。”王芃说,“是潘秀琴、丁淑芬两人中的一个。”
侦破组决定下一步采取的行动是:在丁东风家仓房血迹技术鉴定结果没出来之前,全力以赴做三件事,一、查到写匿名信的人;二、直接接触苏国强;三、继续监视丁东风夫妻。
荒野上的地窨子里,苏国强刚送走妻子便吹灭油灯。一缕月光爬进来,他没一点儿睡意,在孤独寂寞中他习惯深深地反省自己。两年的荒原凄风苦雨,荡涤着他的灵魂,真为自己愚蠢下流的行为感到羞耻,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一道手电筒的强光霍然射进来,孟长安用力推开地窨子木板门,说:“苏国强,我们是警察。”
苏国强似乎早有精神准备,认为警察早晚要找上门来,因而并没惊慌,划火柴点燃油灯,很平静地说:“我有罪。”
潮湿霉味的地窨子里,苏国强和盘托出他离家出走的原因:偏僻荒凉的泡子沿小屯,人们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忽一日,潘秀琴与丁东风订婚的消息,使小村骚动起来,许多人感到费解:小屯美人潘秀琴怎么嫁给丑八怪且病恹恹的丁东风呢?
五月初,丁家杀猪宰羊,喜帖子送到家家户户,鞭炮放了两麻袋,大马车将蒙着红布盖头的潘秀琴迎进丁家门。
小屯人依然关注这桩婚事,怀着妒嫉的心理盯着娶花枝的孬汉,惊异地发现新郎丁东风蜜月里长吁短叹,经常在邻居家留宿不归。
丁东风情绪低落,被当娘的丁大干老婆看在眼里,也猜出几分。一天,她叫住儿子:“东风,洞房有啥不顺?”
“挺,挺好。”他羞于启齿。
“撒谎!”当娘的直截了当,“到底成事没?”
“没。”
“差啥?”
“我……我,娘你别问啦。”丁东风憋得满脸是汗,慑于老娘淫威,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她铁打的玩意?会搁不里边去?保准不对路。”娘竟想起自己十四岁做媳妇,老娘如何手把手教她床上技术。她说,“今晚,我教教你们。”
“娘,那可不行。”丁东风多少有点迟钝、呆傻,但还未到房事有第三者在场还不觉羞耻的程度。他央求道:“求您,千万别……”
“混蛋!”娘横眉怒目,恶骂一顿儿子后,说,“丁家老辈上就女多男少,到你爹这辈上只他一个带把儿的,二樃头命短,现在全靠你留根啦!”
那夜,新娘潘秀琴哭成泪人,她跪在婆婆面前,苦苦哀求:“娘,俺今晚保证做成事。只求您……”
“不中!”婆婆对儿媳吼道“快上炕(床)!”
从小到大丁东风就怕两样:蛇和娘。见蛇麻爪,对娘言听计从。面对如花似玉的女人,干不成那好事,心急眼红。娘逼迫媳妇剥光衣服,裸着鼓鼓溜溜的胴体,他如狼似虎猛扑过去,娘在一旁做场外指导,比比划划口授要领。
潘秀琴紧闭双眼,如豆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打湿绣花枕头上那对鸳鸯。她觉出一只枯瘦、干硬的手粗野地撕裂某个部位,令她恶心。折折腾腾到半夜,忙乎得当娘的满身大汗,儿子像只水洗的鸭子,软瘫在一旁,连叫娘的力气都没有啦。
“东风真没用。”当娘的目睹操作全过程,啥损招儿都使都试了,仍没见效。儿子那玩意太不争气、不应人!儿媳妇头一关这么难闯实属少见,非找个体格好家什棒的打响头炮……常言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连自己名字都不认得的丁大干老婆突发奇想,卑猥的目光在亲戚间转一圈,主意最后打在女婿苏国强身上,一个姑爷半个儿,反正都是一家人嘛。
被扫除的借种遗风,近年在泡子沿死灰复燃。只是借法和条件与过去时代有所不同:例如过去要奖给男方半斗小米做酬谢,现在给几张大钞。旧时代公开借种,现今私下悄悄进行,顾面子哟!丁大干老婆自尊心很强,怕别人说她的儿子如何废物,再者说丈夫是屯长,此事传扬出去对他不利,干脆来个就地剜坑、就近取材,悄悄地进行,她向女婿摊了牌。
“这可不行,要犯法的。”苏国强毕竟身为教师又中专毕业,懂得一些法律常识。当然,内弟媳妇的姿色,对他是有诱惑的,可终归不能那样做。他说:“我不同意。”
此种事情岳母无法深劝姑爷,她就动员女儿去做说服工作。
“国强,就答应妈吧!”丁淑芬含泪对丈夫说,“昨天咱娘给我跪下,说她黄土埋半截子的人啦,想看到隔辈子人,东风又那样不争气……”或许媳妇的真情感动了他,或许是潘秀琴的美貌吸引了他。总之,苏国强做出了悔恨一生、葬送前程的错误抉择:和弟媳潘秀琴做次爱。
阴雨绵绵的夜晚,晚饭后婆婆拉住儿媳妇的手,掉了好一阵眼泪,说:“不争气的东风叫你受苦啦。唉,头几天我那样做也没别的意思,想叫你们早点有孩子,原谅娘吧!”
“娘,”潘秀琴见婆婆老泪横流,很是感动,“俺会好好待东风的,日后给您生个一男半女。”
“那就好。”丁大干老婆趁热打铁,从怀里掏出两包药,说,“我托人寻来祖传秘方,你和东风各吃一包,晚上就可以到一块啦。”
“哎。”潘秀琴信以为真,临睡前服下一包,也让东风服一包,两人早早躺下,等待药效发挥——那渴望时刻的到来。
窗外,夜莺甜甜地鸣唱。
夜半,她醒来,觉得下身沉沉的。身边的男人鼾声大睡。啊?不是东风!她蓦然醒悟:婆婆唬她喝下的是江湖游医卖的蒙汗药,服下人就迷迷糊糊,任人摆布,破自己身的是苏国强。
受侮受辱,潘秀琴哭闹一场。她赌气跑回娘家。老娘劝道:“咱做女人的命苦呵,和哪个男人都要过这一关。事出来了别张扬出去,对谁都不好,忍忍算啦。”
潘秀琴并没心甘情愿咽下这口窝囊气,她怎么也不能理解,教书育人的老师竟然伤天害理、人面兽心……一种强烈的复仇欲望烈火一样在心底里燃烧!既然此事不能声张,俺就做一件也让你苏国强有苦难言、不能声张的事。
周日,身兼两个班的班主任苏国强,独自一人在学校备课,潘秀琴来到学校。
“秀琴,你有事找我?”苏国强对她突然到来感到不解。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她对他十分冷淡,从不正眼看他,可今天?
“国强,学校没别人吧!”潘秀琴似乎把来学校的目的说出来了。
“我自己,老校长周日值班,他去乡里开会,我替他。”
“我俩真有缘。”潘秀琴低声说,“咱俩到校田地呆一会儿,那儿高粱很密。”
苏国强眼里欲火直窜,他没忘记她,也难忘记她。她眼神告诉他:咱们再亲近一次!
学校办公室后院的校田地,种的是高粱,现已齐腰深,密密匝匝叶子,钻进去就别担心有人看见。
“国强,我想死你啦。”潘秀琴热辣辣地挑逗,旋即解开衣扣,诱人的地方裸出来……苏国强激动得微闭双目,寻找初次和潘秀琴的感觉。突然,他惊叫一声,一阵巨烈疼痛,撕肝裂胆,使他双眼直冒金星,腿弯处血喷如注,自己的阳物被剪掉了大半截。
“哈哈,苏老师。”潘秀琴狂笑起来,将沾着血的剪子扔进高粱地垄沟里,揶揄道,“把你的经历向你的学生讲讲吧。”
在极不光彩的经历中,丢掉男人引以自豪的东西,苏国强便一蹶不振。不久,揭发他道德败坏的匿名信寄到学校,他在万般无奈之下,离家出走,隐居在荒原地窨子里两年。
法医鉴定结果出来了:丁东风家仓房木板上的血迹,系死者李富田的。
警车等在河对岸,船上王芃朝后望去,小小屯落远远地被抛在后面,很快被荒凉雾气所淹没。她万分感慨:农村改革开放许多年,此地还如此封闭落后,经济发展了,人的精神如此空虚、苍白、愚昧。尽管这桩命案告破了,她心里始终被什么东西堵着压着。瞧,带着手铐的潘秀琴,像似去旅游观光,十分坦然,眉间透着轻松,眼里盈着兴奋。而在她身旁的小男人——丁东风却很恐惧,脸色死灰,手不住地颤抖,周身发疟疾一样哆嗦。
“真是奇怪的女人!”孟长安心想。
是啊,这张漂亮的脸蛋,是一幕悲剧,苏国强那场灾难就源于此。令人费解的是潘秀琴的行为,两封信都是她写的。致残苏国强的动机清楚了,那为何杀害李富田呢?她杀人作案又为什么向警方提供破案重大线索呢?
沙市公安局预审室里,潘秀琴仍然镇定自若。
“潘秀琴,知道我们要问你什么吗?”孟长安这样开场。
“当然知道。”潘秀琴说,“是我们杀了李富田。”
“我们指哪些人?”
“丁东风,我丈夫。”
“为什么要杀死李富田?”
“他该死!”潘秀琴说罢爽然大笑,从胸膛里迸出畅快淋漓的大笑。她毫不隐瞒地讲述了杀死李富田的经过和原因:潘秀琴从小丧父,寡妇妈带她过日子。小时候,他们娘俩生活很苦,靠生产队的救济和野菜勉强度日。尽管生活艰辛,可娘始终不见老,除眼角出现浅浅鱼尾纹外,皮肤依然细腻白嫩。秀琴出嫁后,时常回家帮娘干点活儿。从屯头到屯尾很是方便。有一回,她夜里回家,门上了锁,娘哪儿去啦?左等不回,右等不回。她心里犯疑,总觉得有些不对头。
一个仲夏的夜晚,她悄然回家,见母亲正要锁门外出,她一声没吭紧随其后,决意看个究竟。
离开屯子,穿过玉米地,钻进茂密的树林。娘在林间荒草地东张西望,很快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潘秀琴愕然:公爹丁大干将娘搂进怀里,亲热如新欢。倏然间,潘秀琴想起记忆中的月黑夜,娘悄然爬出窗户,院内柴草堆便作响,难道很早很早以前,娘就与丁大干……家中没有劳动力,孤独无援的寡妇带着未成年的孩子,在贫瘠小屯度过荒乱岁月,没丁大干这样靠山行吗?如此想来,潘秀琴从内心饶恕了母亲的不检点。她急忙离开,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看见。
当她刚出树林,面前突然出现狰狞面孔,李富田低声说:“多精彩的野合哟,你咋不看了,你娘和他在这已是第七次啦。”
“你想干什么?”
“看看热闹!嘿嘿嘿,丁屯长和你娘的面子可值大价钱。”李富田阴阳怪气。
“富田大哥,看在咱们老邻旧居的份上,千万别对外人说,求你啦。”
“求?”李富田厚颜道,“只要你和我也像你娘和丁大干那样……”
“你……”潘秀琴痛恶他卑鄙行径,可一转念,娘都是几十岁的人啦,传扬出多丢人啊!是保护母亲的名誉,还是献出贞操,这样选择对潘秀琴来说太残酷了。她心一横:“就一回。”
“中!”李富田将她拽进壕沟……吃了鱼的猫会忘记腥吗?他一次一次以她母亲的名誉相要挟,逼迫她就范。有时趁丁东风不在家,他就端开窗户朝里爬……为摆脱李富田无休止的纠缠,她将李富田奸污她的事告诉丈夫丁东风。他闻之大怒,狠狠揍自己老婆一顿,操起大镐去劈光棍李富田,被她拦腰抱住:“你根本打不过他。”
“他妈的让我当绿盖王八!”丁东风歇斯底里地喊叫。
“俺保证帮你杀了他。”潘秀琴态度坚决地说。
与此同时,另间审讯室里,丁东风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交待和老婆合谋杀死李富田的经过——去年旧历腊月十五刚过,泡子沿屯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杀年猪,碾黄米蒸粘豆包。就在这喜气洋洋的日子里,一个谋杀计划形成了。
那夜,约十点钟左右,李富田早早躺下,睡梦中听见有人轻轻敲窗户:“喂,俺是秀琴。”
“啥事?”
“东风到城里办年货今晚回不来啦。”潘秀琴赤裸裸地勾引,“今晚,俺特想你。”
“等着,我马上给你开门。”
“别,到俺家去吧。”潘秀琴扔下话便走了。
真是喜从天降,李富田一晃个把月没挨着潘秀琴的边,馋红了眼。神魂颠倒的李富田猴急,连衬衣都没穿,蹬上棉裤,拎着彭继业家的那把斧子,以防被丁家人撞见遭不测,随手用木棍支上门,匆匆往丁家赶。
“点灯吧。”李富田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屋,摸黑朝炕上摸去。听见潘秀琴娇滴滴地说:“黑摸鸟洞的多消停。”
黑暗中,李富田手触到潘秀琴光滑的胴体,迅速甩掉棉袄棉裤,钻进被窝。就在这时,躲在一边的丁东风将一条绳子套在李富田的脖子上,勒紧……一直认为他死了,才拖进仓房。
“啥时把死尸倒弄出去?”潘秀琴怯生生地问。
“鸡叫二遍,彭继业那小子头半夜不睡觉,老在水泡子上转悠,没法下手。”丁东风在杀了人后头脑极其清醒,他备下两条麻袋,里边先装块石头,一切准备就绪。
其实,李富田被勒昏,仓房四下透风,他光赤儿,渐渐苏醒过来,肢体已冻僵,一点也动不了,他呻吟着,拼命地喊叫,却蚊蠓叫声一样微弱。
鸡刚叫头遍,彭继业来丁家借筛面的二细箩,听见的呻吟就是李富田发出的。丁东风撒谎说仓房里圈着老母猪,便打发走了彭继业,操起李富田带来的那把斧子,直奔仓房。
“东风,他还没死啊!”潘秀琴毕竟是女人,心肠软,见李富田还有口气,说,“留他条小命吧!”
“你以为戴绿帽子好受?”丁东风眼珠子发红,透出凶光,抡起斧子朝李富田大腿根部砍去,一斧、两斧、三斧……李富田被剁成两截,连同那把斧子,分装在两条麻袋里,丁东风用自行车驮着,向水泡子走去。
冬天,养鱼户为使冰下的鱼呼吸到新鲜空气,要在冰面上凿许多洞。见到每一个冰窟窿,他用斧子探探水深浅,斧子掉了下去,说明水很深,他便将装尸块的麻袋顺着冰窟窿竖下去……
“潘秀琴,你不知道杀人偿命?”孟长安问。
“俺明白!”
“你为什么写匿名信,给我们提供破案线索?”
“就是你们没有发现死尸,俺也要在旧历五月到公安局去自首。”
“为什么要等五月?”
“那年,俺是在五月结的婚!”这是杀人犯潘秀琴留给人间最后的一句话。以后从法庭审判,到刑场处决,她没再说一句话……
“张队,馋河碎尸就是这样。”王芃说。
萧剑峰说:“我们来研究这个案子。”
“馋河这个案子没戏。”张磊首先发言。
大家没异议。本案中的杀人犯丁东风和潘秀琴已被处决,他们没有子女,其父丁大干脑血栓瘫痪在床,根本杀不了人,丁家人没有杀孟长安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