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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有一晚,我正舒舒服服地平躺在汽船的甲板上,忽然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越来越近——那对叔侄正在沿河散步。我重新把头枕在手臂上,正要昏昏入睡的时候,又突然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话,说的大概是:‘我就跟个小孩儿一样天真无邪,但我不想被人指挥得团团转。我到底是不是经理?居然命令我把他送去那里。简直是疯了。’……我忽然意识到,那两人正站在船头边的河岸上,就在我脑袋下面。我没动。我压根没想过要动:我困得很。‘确实够可恶的。’叔叔咕哝着说。‘他主动向公司的领导们请求派他去那里,’另一个说,‘还不就是想要显摆一下自己的才能吗?然后他们就命令我送他去了。他们偏就这么信任他!太可怕了!’他们一致认定这非常可怕,又说了些古怪的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只他一个人——委员会——任他摆布’——这些杂乱无章的只言片语驱散了我的睡意。等我完全清醒过来,听见叔叔说:‘气候可以帮助你解决这个困难。那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是的,’经理回答,他派助手到下游来,捎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居然写着:把这个可怜的魔鬼赶走,并且别再费事派给我这样的傻瓜了。我宁可孤身一人,也不愿意让那些听你指使的人来帮我!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真想不到他会这么蛮不讲理!‘’那之后还有他的消息吗?‘另一个粗声地问。’象牙,‘侄子结结巴巴地说,’很多象牙——头等的——很多——从他那里送来,真可恶。‘’和象牙一起送来的还有什么?‘粗哑的低音问。侄子好像放炮一般回答道:’发货清单。之后便是一片寂静。他们谈的,是库尔茨。

那时我已经非常清醒了,但放松躺着实在是太舒服,便一动不动,不想转换姿势。‘这么远的路,那些象牙是怎么送来的?’那个年长一些的人嘶吼着说,似乎非常苦恼。另一个解释道,是由库尔茨的贴身办事员,一个英国籍的混血儿领着一队独木舟运来的。显然库尔茨原本打算亲自把象牙运回来,贸易站那时已经既没有商品,也没有存粮,但走了三百英里后,他突然决定折回去,便自己一人坐上一条小独木舟,让四个人帮他划桨,并吩咐混血儿将象牙继续运往下游。竟然有人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那两个家伙似乎大为震惊。他们无法猜测出一个合理的动机。对我而言,则仿佛第一次看见了库尔茨。那是一个如此鲜明的画面:独木舟,四个划桨的野蛮人,和那个突然之间义无反顾地把公司总部、安逸的生活和——也许——乡愁都抛在身后的白人,他是如此形单影只,执意要走入荒野深处,走向那凄荒的贸易站。我不知道他的动机。也许他不过是一个好人,他一心扑在工作上,纯粹是出于对工作本身的热爱。而他的名字,他们一次也没说出来。他是‘那个人’。而那个混血儿,据我所听到的,兢兢业业、奋不顾身地指挥了那次困难的旅程,他们却一直叫他‘那个无赖’。那个‘无赖’报告说那个‘人’有一次病得很严重——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我下方的两个人随后走了开去,在不远处来回走动。我听到:‘军营——医生——两百英里——现在挺孤独的——不可避免的延误——九个月——没有消息——奇怪的谣言。’他们又走回来,经理一边说着:‘据我所知,除了那个游商之外——那个社会的害虫,只有他能从土人那里弄来象牙。’他们现在在谈论谁呢?通过这些零碎的话,我猜是库尔茨的某个手下,而且经理很讨厌他。‘如果不吊死一两个这样的家伙,以儆效尤,我们就只能一直当不公平竞争的受害者。’他说。‘当然了,’另一个咕哝道,‘吊死他!为什么不?任何事情——在这里你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任何事情。就是这样。你要明白,在这里,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你的职位。为什么?你受得了这里的气候——你活得比他们都要久。危险在欧洲,但在我离开那里之前,我已经尽量——’他们走了开去,交谈声变成一阵模糊的窃窃私语,然后又高起来。‘那意外的一再延误并不能怪我。我已经尽力了。’那个胖男人叹了一口气。‘很惨。’‘还有他那蛊惑人心的胡说八道,’另一个接着说,‘他在这里的时候真是烦死人了。他说,每个贸易站都应该是沿途的指路明灯,把人们引向光明。它们当然是贸易的中心,但也是开化、进步和教育的中心。真是荒唐——那个浑蛋!而且他想要当经理!不,真是——’他愤怒过度,嗓子被噎住了。我稍稍抬起头来。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他们离我这么近——就在我下面。我都能向他们的帽子吐口水。他们盯着地面,陷入了沉思。经理用一根纤细的树枝轻轻鞭打着自己的腿,他那精明的亲戚抬起头来。‘你这次来这儿一直没生病吧?’他问。另一个吓了一跳。‘谁?我吗?哦,上天保佑——上天保佑。但剩下的人——哦,我的天!都生病了。而且他们死得太快,我都来不及把他们运走——太神奇了!’‘哼,就该这样。’叔叔咕哝道,‘啊!我的孩子,相信这个地方——我说,相信这个地方。’我看见他伸出一条粗短得像鱼鳍的手臂,挥舞着,划过眼前的森林、小溪、泥土和河流——夕阳照亮了这片土地的外表,他却似乎要凭着这样一个无耻的动作,煞有介事地向它的内心深处发出号召,想要召唤出那潜伏的死亡、隐藏的邪恶和深邃的黑暗。那情景实在太恐怖,我惊得跳起来,甩过头去看森林的边缘,好像想看看,对于他这种信赖的表示,森林会做出什么反应。面对这两个家伙,高高的森林一动也不动,报以狰狞的耐心,静待这一场狂乱的侵略自行消失。

他们不约而同地大骂起来——全然出于恐惧,我相信——然后假装不知道我在那里,转身回贸易站去。在低低的太阳下,他们肩并着肩,身子前倾,仿佛正在吃力地拖着两条可笑的影子爬坡。那两条影子,长短不一,被他们拖在身后,缓缓碾压过深深的草地,却没有压弯一片草叶。

几天后,埃尔多拉多探险队走进了那片耐心的荒野。荒野仿佛把他们吞了进去,就像大海吞掉一个潜水员一样。很久以后,我听见消息说所有的驴都死了。至于那些不及驴值钱的动物,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命运如何。他们,毫无疑问,就像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那样,求得了自己应有的命运。我没有问。那时我即将要与库尔茨会面,正相当兴奋地憧憬着。我说‘即将’,是相对而言。从我们离开那条河算起,到抵达他那个贸易站下面的河边,又过了两个月。

“沿河驶往上游,就像驶回原始世界,那个草木席卷地球、大树称王的时代。空的河,无边的寂静,密不透风的森林。空气温暖、浓稠、沉重而迟滞。灿烂的阳光中,了无喜悦。长长的水道奔流向前,一路上杳无人迹,奔入远处阴惨的浓荫中。在银光闪闪的沙岸上,河马和短吻鳄并肩躺着晒太阳。水面越来越开阔,流过一个又一个绿树茂密的小岛。在那条河上,就像在沙漠里一样,极易迷路,一心想驶到水深处,却总是撞上沙洲。直到你觉得自己疯了,过去认识的一切永远也回不来了——它们在某个地方——很远——也许在另一个时空。有那么一些片刻,往事会涌上心头,就像当人完全没有时间独处的时候,会不时地想起过去的片段一样。但这些回忆像扰攘嘈杂的梦,在这个只有植物、水和寂静的世界里,在无法挣脱的现实底下,它们是如此不真实。这种生命的沉静,完全无法使人安宁。那是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所表现出来的沉静,笼罩着谜一样的意图。它盯着你,仿佛跟你仇深似海。后来我就习惯了,没有再看见它,因为没时间。我不得不一直摸索航道;我不得不几乎全靠直觉地去寻找河岸的蛛丝马迹;我小心翼翼地提防水底的石头;我学会了咬紧牙关,不让心脏跳出来,一个狡猾的老暗桩就能轻易划开这条破船,所有朝圣者都将掉进水里淹死;我不得不留心注意哪里有枯树,晚上去砍掉,第二天用来烧锅炉。当你不得不对付这些事情,用全副精神对付肉眼所能看见的无数琐事,现实——现实,我是说——就不见了。内在的真相总是看不见的——幸好,幸好。但我仍然能感受到它。我常常觉得它那神秘的沉静盯着我,看我在耍猴戏,就像它在盯着你们这些家伙,看你们踩在各自的钢丝上表演——表演什么来着?半克朗 翻一个跟头那种……”

“别说得那么难听,马洛!”一个声音咆哮道,这下我知道身边至少有一个听众还醒着。

抱歉。我忘了还要额外付一点钱,给你们拿去治心痛。其实价钱有什么要紧呢,只要把戏耍得好?你们耍得很好。我也没有耍得很糟糕,那可是我第一次指挥航行,我没让那条汽船沉掉。对我而言,这仍然是一个奇迹。试想一下,假如你们要驾驶小货车走过一条糟糕的路,却被蒙住眼睛的情景。不怕你们笑话,那趟航行着实让我大汗淋漓,浑身颤抖。毕竟,对一个海员来说,没能照顾好一个本应一直浮在水上的东西,把它的底刮穿了,简直是滔天大罪。可能没人怀疑到你身上去,但你永远忘不了那‘砰’的一声——是不是?简直就像撞在心上。你记得它,梦见它,半夜惊醒时想起它——很多年以后——浑身冷一阵热一阵的。我承认那条汽船也并没有一直浮在水上。她不止一次地蹭进了河底的烂泥里,只好请二十个食人族的生番把她团团围住,在水里噼里啪啦地往前推。这些家伙是我们沿路捎上的,给我们当水手。真不错——这些食人族——很称职。他们是工作上的好搭档,我对他们感激万分。况且,他们并没有在我们眼前你吃我我吃你:他们带了一批腐烂了的河马肉上船当食物,使得荒野的神秘气氛染上了阵阵扑鼻的恶臭。呜!我仿佛又闻到了。船上还有经理和三四个武装着棍子的朝圣者——全都安然无恙。有时我们经过岸边紧挨着未开发地区的贸易站,白人们从摇摇欲坠的小屋里狂奔而出,做着夸张的手势,表示他们是多么喜出望外以及多么盼望我们到来。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的诡异——仿佛是被某个魔咒禁锢在那个地方。‘象牙’这个单词会在空中回旋那么一阵子——我们继续前进,回到寂静之中,行驶在荒凉的河道上,绕过死滞的河湾,曲曲折折地在两岸高耸的峭壁之间穿行,船尾明轮笨重地拍着水,那空洞的声音惹起阵阵回响。树,树,成千棵,成万棵,粗大的,巨大的,天一般高;在它们脚下,这一艘脏污的小汽船,紧贴着岸,逆流艰难前行,就像在巍峨的门廊下,一只迟缓的甲虫在地板上缓缓爬过。在那种情境下,人显得那么渺小和迷茫,然而那种感觉并不怎么压抑。毕竟,即使你很渺小,那只脏兮兮的小甲虫也还是向前爬着——这就是你对它的全部要求。在朝圣者的想象中,它会爬去哪里,我不知道。但我敢打赌,一定是一个有利可图的地方!对我而言,它爬向的是库尔茨——一心一意地。但后来蒸汽管开始漏水,我们爬得慢极了。一段又一段的河道在我们眼前展开,又渐渐消失于我们身后,仿佛森林不慌不忙地横穿水面,隔断了我们的后路。我们越走越深,探进了黑暗的心。那里异常安静。夜深的时候,帷幕一般的树林背后,沿河传来隆隆的鼓声,隐隐地彻夜作响,仿佛高高地在我们头顶上空盘桓不绝。这到底是战争、和平还是捕猎的鼓声,我们无从分辨。鼓声戛然而止,天地蓦然陷入一片寒冷的寂静之中——黎明即将来临。伐木工们还在沉睡,他们的篝火快要熄灭了,树枝折断的噼啪声也惊心动魄。我们是史前地球上的流浪者,流浪在一个未知的星球上,周围是全然陌生的风景。我们本可以把这片土地想象成一笔会给继承者带来厄运的遗产,而自己是第一批来接收它的人,想要征服它,必须以刻骨的痛苦和残酷的辛劳作为代价。但当我们艰难地转了一个弯,又会蓦然遇上许多草墙、尖削的茅草屋顶、一阵狂叫、许多乱挥乱甩的黑手臂、嘈杂的拍手声和跺脚声、摇摇晃晃的身躯、疯转的眼珠,在一大片低垂着,沉重得一动不动的枝叶底下。汽船就这样沿着那片阴暗而不可理喻的狂乱吃力前进。这些史前人类是在诅咒我们,在向我们祈祷,又还是在欢迎我们——谁能分辨?我们已经完全无法理解周围的环境,我们像幽灵一样飘过,充满好奇,却又暗暗恐惧着,就像神志正常的人一头撞进了疯人院里的一场暴乱。我们无法理解,因为我们已经走得太远,我们记不起来,因为我们是在原始时代的黑夜里航行,而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不留下一丝痕迹——和记忆。

那片土地仿佛不属于地球。我们所习惯的地球,就像一个被制服了的怪物,被五花大绑,但那里——在那里你可以看到一个自由的怪物。那不属于地球,那里的人也——不,他们也是人。啊,你们看,那才是最糟糕的——怀疑他们也是人。渐渐地你总会怀疑起来。他们大吼大叫,乱蹦乱跳,疯狂地转圈,做出狰狞的表情,但真正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想到他们也有人性——跟你们一样的人性——让你们想到远古的亲属,和他们一样,狂野而暴躁,骚动不安。太丑陋。是的,丑陋极了。但如果你毕竟还是一个人,就会向自己承认,这种诚实得可怕的噪声,唤起了身体深处最隐秘的回响,令你产生模糊的怀疑,怀疑那声音包含着某种意义,某种你能够——即使离那些太初的夜晚如此遥远——能够理解的意义。为什么不?人的头脑无所不能——因为它包含了一切,包含了全部的过去以及将来。而那里面究竟有什么?喜悦,恐惧,忧伤,虔诚,勇气,愤怒——谁又知道?——除了真相——脱去了时间外衣的真相。就让那些愚蠢的人目瞪口呆、胆战心惊——真正的人自然会懂得,并一直冷眼旁观。但起码,他必须和这些岸上的人一样,也是人。他必须用真实的自己来拥抱那个真相——用他天生的力量。原则?原则不行。后天得来的一切,像衣服,不过是一块华丽的布——一扯就掉。不,你需要的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信念。他们鬼哭神嚎,是想唤醒我吗——是不是?很好,我听见了,我也承认确实如此,但我也有想说的话,不论是好是坏,没有人能够阻止我说出来。当然了,那些战战兢兢而玉洁冰清的傻瓜是永远安全的。谁在那里嘟哝?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跳上岸,和他们一起咆哮,一起跳舞?好吧,不——我没有。你说什么?我玉洁冰清?胡说!我是没有时间。我不得不手忙脚乱地用白铅粉和羊毛毡包住漏水的蒸汽管——我忙坏了。我不得不看紧船舵,躲开暗桩,用尽一切办法让那条破烂的船往前开下去。这么明显的事情,不用比我更加聪明也看得出来。我还得时不时去盯一眼那个负责烧锅炉的野蛮人。他是一个经过改良的样本,懂得烧立式锅炉。我低头就能看见他,而且,一点不假,看着他就仿佛在看着一条狗,学人样穿着短裤,戴着羽毛帽子,用两条后腿走路,令人深受启发。这个很不错的伙计没有白受那几个月的培训。他明显是鼓足了勇气,才敢蹲在蒸汽计量仪和水位指示器前——他的牙齿被锉得尖尖的,这个可怜的魔鬼,头顶毛茸茸的鬈发剃成古怪的图案,双颊上各有三个用作装饰的疤痕。他本应在岸上拍手跺脚,但却埋头工作,仿佛被施了奇怪的魔法,满脑子都是进步的知识。他是个有用的人,因为受过训练,他只知道,如果那根玻璃管里面的水干了,住在锅炉里面的魔鬼就会因为口渴而大发雷霆,实施可怕的报复。所以他诚惶诚恐地盯着玻璃管,汗如雨下,仔细添火(他手臂上系着一个临时准备的护身符,是一块破布,另外还有一块磨得光亮的骨头,和手表一样大,打平穿过下嘴唇),而那密密丛丛的河岸慢慢从我们身边划过,岸上的吵闹声渐渐远去,又是无数英里的寂静——我们继续向前爬,爬向库尔茨。但到处都是暗桩,浅浅的河水极其凶险,锅炉里面好像真的有一个狂怒的魔鬼,所以锅炉工和我都忙得焦头烂额,没有时间仔细咀嚼心中那些恐怖的念头。

在离内地贸易站大概五十英里远的地方,我们路过一座用芦苇盖的小屋。屋子前面竖着一根歪歪斜斜的木杆,看得人心里难受,上面飞扬着碎布条,图案已经辨不清了,但依稀看得出曾经是一面旗。还有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木头。真意外。我们上了岸,发现那堆木头上面有一块木板,写着褪了色的铅笔字。我们仔细反复辨认出写的是:‘木头给你们。尽快。小心靠近。’下面有签名,但看不清楚——不是库尔茨——比库尔茨的名字长得多。尽快。尽快去哪里?往上游去吗?‘小心靠近。’我们靠近时可没有小心。但这个警告说的不是这里,因为我们只有靠近了这里,才能看得见警告。上游肯定是出事了。但出了什么事——严重吗?这才是我们关心的啊!干吗写得像份电报一样啊,真够愚蠢的。周围的灌木丛默默地挡住了我们远望的视线。小屋门口挂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红色斜纹布门帘,哀哀地打到我们脸上来。这座小屋已经荒废了,但看得出来,不久前这里曾经住过一位白人男士。屋里还放着一张简陋的桌子——用两条木棍支着一块木板,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堆着垃圾。我在门的旁边捡到一本书。封面已经不见了,书页被翻得极脏极软,书脊却被人拿白棉线非常用心地重新装订过,那棉线还很干净。那是一个惊人的发现。这本书名叫《航海术探究》,作者是陶泽或陶森——大约是这么念的,是一位皇家海军的船长。我翻了一下,内容枯燥得要命,有许多说明性的图表和可恨的数字表格,已经出版六十年了。我极尽温柔地捧着这个神奇的古董,生怕它会在我的手里化成灰。在书中,陶森或者陶泽,热心地探讨了锚链和绞辘能承受的最大拉力和其他类似的问题。这本书并不好看,然而它那单纯的目的一目了然,是如此真心实意地在探寻工作的正确方法,使得这些卑微的书页,那么多年前的思想,不仅能给人以专业上的指导,还带来了其他启示。这位简单直率的老水手,在认认真真谈着锚链和绞辘,使我忘记了丛林和朝圣者,沉浸于一种美好的感受之中,仿佛终于找到了某些确凿不移的真实。在那里,光是这本书的存在就已经不可思议,而更令人震惊的是,页边竟然还有笔记,用铅笔做的,明显与正文相关。难道我在做梦!笔记全是用密码写的!确实,看起来跟密码似的。居然会有人费心把这么一本书带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来,认真研读——还要做笔记——而且用密码!简直是天方夜谭。

有那么一阵子,我一直隐约听到一阵恼人的吵闹声。我抬起头,发现那堆木头不见了,经理和所有朝圣者都正在河边向我大喊大叫。我被迫匆匆把书塞进口袋。我发誓,当时的感觉,就仿佛被他们生生拽出了一个死党的家。

我发动破引擎,继续前行。‘肯定是这个倒霉的商人干的——这个小偷。’经理大声说,充满仇恨地回头看着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他肯定是个英国人。’我说。‘那也不能肆意妄为,否则照样会遇上麻烦。’经理恶狠狠地说。我假装天真地评论说,人生在世,遇到些麻烦也是在所难免的。

水流越来越急,汽船似乎已经奄奄一息,船尾明轮疲倦地拍打着河面。我发现自己正踮着脚跟,全神贯注地等待下一次拍打声传来,因为我清醒地意识到,它会随时报废。那种感觉,就像看着最后的生命之光一点点消逝。但我们仍然在往前挪。有时候我会在前头不远的岸边挑出来一棵树,用来测量我们离库尔茨又近了多少,但总等不到赶上它,就忘记挑的是哪棵树了。人是不可能有耐性,做到那么长时间一直盯着同一件东西的。经理已经不失风度地退居幕后。我又苦恼又生气,开始和自己争辩,到底要不要坦诚地和库尔茨谈一次,但在我与自己达成共识之前,我就意识到,最终谈与不谈,实际上不论我做什么,都没有意义。知不知道内情又有什么关系呢?谁是经理又如何?人有时就是会这样顿然醒悟。这整件事情的关键,深藏于表面之下,我了解不到,也无从干涉。

到第二天黄昏,我们估计库尔茨的贸易站大约只在八英里开外。我想继续赶路,但经理板起脸来,告诉我继续航行太危险,太不明智,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必须留在原地,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出发。而且,他指出如果要遵从‘小心靠近’的警告,我们就应该在白天靠近——而不是在黄昏或夜里。他说得合情合理。开着这条破船,八英里要走差不多三个小时,而且前头河道上的波纹也非常可疑。然而,对于要再等一个夜晚,我莫名地感到生气。当然这很不理智,因为都等了好几个月了,再等一晚又算得了什么。既然有那么多木头,又有人警告我们要小心,我就在河中央把船停好。河道又窄又直,两岸高高地隆起来,像铁路的路堑。离太阳下山还早得很,这里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阴沉了下来。水流稳而急,但两岸一片死寂。被藤蔓绞在一起的大树尽管还活着,还有矮树丛里每一棵活着的灌木,都仿佛化作了石头,甚至连那最柔软的新枝,最轻盈的嫩叶,也冰冷僵硬。它们不是睡着了——诡异得仿佛灵魂出了窍。四周是一片全然的寂静,人害怕地睁大眼睛看着它们,渐渐怀疑自己聋了——然后黑夜突然降临,又把人砸瞎了。大约凌晨三点,一条大鱼纵身跃出水面,噼里啪啦的水声刺耳得像枪声,吓得我跳了起来。日出时,升起一团极暖极湿的白雾,比黑夜更浓稠,凝滞着,死死赖在那里,紧紧包围住你,牢不可破。等到大约八九点钟,它就像一扇百叶窗一样,渐渐上升消散。我们又能够看上一眼那些参天大树,缠成一片的乱林,太阳悬在上空,像一个炙热的小球——全部都纹丝不动——然后那扇白色的百叶窗又迅速地稳稳落下,好像滑下一个上满润滑油的滑槽。我命令把刚刚收上来一点的锚抛回去。锚链还在钝重地嘎嘎响着,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叫得山崩地裂,仿佛从无尽的凄凉里喊出来,在灰暗的空气中缓缓飞升。它停了,然后是一片哀怨的吵闹声,混在野蛮人古怪的喧哗里。仅仅是因为猝不及防,我帽子里的头发就全部倒竖起来。我不知道别人对此有何感想:这场凄惨凌乱的骚动是如此突然,而且明显从四面八方同时爆发出来,我觉得就像是那片迷雾本身在惊叫。这场骚动突然进入高潮,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戛然而止。我们惊讶得呆若木鸡,在原地保持着各种可笑的姿势,仍然固执地想要在可怕得过分的寂静里听出点什么声音来。‘善良的上帝啊!这是在干什么——’我身边一个朝圣者结结巴巴地说——他矮胖,黄发红须,穿着绑边靴子和粉红色的睡衣,裤腿塞进袜子里。另外两个朝圣者张着嘴巴发了整整一分钟的呆,然后冲进小小的船舱,又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站定了,恐惧地左顾右盼,紧紧攥住‘上好膛’的温彻斯特步枪。我们能看见的只有汽船,她的轮廓模糊地淡进雾里,仿佛随时要融掉,还有她周围那雾茫茫的狭长水道,大约两英尺宽——就这么多。凭我们的耳目,无法感知到余下的世界。也许耳目之外根本就了无一物。逝去了,消失了;被吹散了,了无声息,了无踪影。

我跑向船头,命令立刻拉紧锚链,以便随时起锚开船。‘他们会袭击我们吗?’一个恐惧的声音轻轻地说。‘我们逃不出这片雾,他们会把我们全部杀掉。’另一个含糊不清地说。朝圣者们的脸因为紧张而抽搐,手微微战抖,眼睛一眨不眨。我饶有兴味地拿这些白人的表情和黑人水手做比较。对于这段河流,黑人水手和我们一样陌生,尽管它距离他们的家只有八百英里。这些白人当然是心乱如麻,还因为被一阵如此野蛮的吵闹声惊吓到而倍感痛苦,露出古怪的表情。黑人则带着警惕,自然流露出对事情表示关注的神情,但他们几乎都是一脸平静,甚至有那么一两个人在收锚链的时候竟然在笑。其中几个相互简短地嘟哝了几个词语,似乎这阵吵闹声就得到了妥善的解释。他们的头领是一个年轻健壮的黑人,郑重其事地披着用流苏镶边的深蓝色衣服,鼻孔大得吓人,头发全被熟练地编成油汪汪的发卷。他正好站在我身边。‘啊哈!’我点点头说,只是为了表示友好。‘抓住他!’他厉声说,睁圆发红的眼睛,锋利的牙齿寒光闪闪——‘抓住他。把他交给我们。’‘给你们干什么?’我问,‘你们要对他做什么?’‘吃了他!’他粗暴地说,把一只手肘抵在栏杆上,望进浓雾中,表情凝重,仿佛陷入了庄严而深邃的沉思。要不是突然想到他和同伴们肯定已经饥肠辘辘,我肯定会被吓个半死:至少在过去一个月里,他们的饥饿感一定与日俱增。他们的聘期是六个月(我想在他们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对时间有明确概念,正如无数个世纪前的我们一样。他们还生活在混沌的原始时代——可以说,没有继承到任何可供学习的经验。),当然了,在河的下游,有人制定了某项荒唐的法律,只要根据它签好合同,没人会费心过问这些黑人在这段时间里吃的是什么。他们确实是带了一些腐烂的河马肉,但就算那些朝圣者没有为此大吵大闹,把它们扔进河里,那么点肉也吃不了多久。朝圣者们这么做当然有点专横跋扈,但确实也可算作合法自卫。试问如果你不论是睡是醒,还是在吃饭,都要闻着死河马的气味,又怎么能够分出神来,在险境里保全性命?况且他们每周付给这些黑人三根铜丝,每根大概长九英寸。从理论上讲,黑人们可以用这些货币在河边的村庄购买食物。结果很明显。要不就没有村庄,要不就是村民极不友善,又或者是那个跟我们一样天天吃罐头,偶尔还能吃到公羊肉的经理,举出某个难以解释的理由拒绝停船。所以,除非他们直接把铜丝吃掉,或者做成环来捉鱼,我看不出这笔高得离谱的薪水有什么用。我不得不说,薪水按时支付,倒是大贸易公司的做派,极守信誉。剩下唯一能吃的东西——尽管看起来完全无法下咽——我只看见他们有几团紫色的脏东西,像半熟的面团,包在树叶里保存,不时拿出来吞一块。但每一次都吃得那么少,好像只是在做样子,根本达不到维持生命的目的。他们为什么没有借口说受不了饥饿魔鬼的折磨而袭击我们——他们是三十对五——并马上吃个痛快呢?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他们高大强壮,不懂瞻前顾后,勇武有力,尽管那时他们的皮肤不再像原先那么光洁,肌肉也松弛了。我看出了某种东西在约束着他们,阻止了这个完全有可能发生的行为,那是人性的奥秘之一。我看着他们,兴趣暴增——不是因为我醒悟到随时会被他们吃掉,尽管我承认,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可以说是以全新的目光——那些朝圣者看起来是多么倒胃口,而我希望,是的,我确实希望,自己看起来不是——怎么说才好呢?——那么——令人难以下咽:这小小的虚荣心,实在是异想天开,不过我当时整日都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也许我还有点发烧。人不可能一直对自己的生活状态明察秋毫。我经常‘有点发烧’,或其他什么小毛病——荒野调皮地伸出爪子抓了人一下,虽然无关痛痒,却是空前浩劫的前奏。是的,我盯着他们,和盯着任何其他人类时一样,带着好奇心,想知道在遇到肉体无法承受的考验时,他们的冲动、动机、能力和软弱将如何表现。约束!有什么能约束得住他们?是迷信、厌恶、忍耐、恐惧——还是某种原始的道义?恐惧敌不过饥饿,忍耐拖不垮饥饿,厌恶在饥饿面前总是荡然无存,至于迷信、信仰,或是你们所说的原则,也不过是风里的浮尘。你们知道吗?无休无止的饥饿有多么残忍,把人折磨得怒火中烧,产生阴暗的念头,而它只是黑压压地盘旋不去,简直是丧心病狂。啊,我可是知道。它使人穷尽天生的力量去抗争。丧亲之痛、身败名裂之耻和灵魂之毁灭真的算不了什么——与这种没有尽头的饥饿相比。多么可悲,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些家伙也完全没有必要像俗世里的人一样感到良心不安。约束!我还不如在一条奔向战场撕吃尸体的鬣狗身上找自我约束。但我面前明摆着一个事实,看得人眼花缭乱,像深海上浮泛的泡沫,像谜团表面的蛛丝马迹——海一样深的谜团。那片野蛮的号叫声,从河边传来,隔着看不穿的白雾,叫得如此悲哀绝望、离奇古怪和不知所云,在我们身边席卷而过,其中含义已经足够神秘,但每当我想起这个事实,还是觉得它要比这种含义神秘得多。

有两个朝圣者着急地低声争辩着应该往哪边靠岸。‘左边。’‘不,不,你别乱来。右边,右边,毫无疑问!’‘情况严重,非常严重,’经理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要是库尔茨先生在我们到达之前有什么闪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怎么办?’我盯着他,对他的真心实意毫不怀疑。他就是那种力求保全大局的人。那是他自我约束的表现。但当他嘟嘟囔囔说什么必须马上开船的时候,我简直懒得理他。我知道,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要是我们拉起锚,绝对会飘起来——飘上天,我们就不知道会飘去哪里——去上游还是下游,或是横着飘——直到我们在这边或者那边靠岸——并且一下子不知道是在左边还是右边靠的岸。我当然没有起锚。我不想撞船。没有比那里更不适合发生沉船事故的地方了。就算不马上淹死,也会眨眼间以某种方式死掉。‘我准许您冒一切风险开船。’他在片刻沉默之后说道。‘我拒绝冒任何风险。’我粗鲁地说。他早料到我会这么说,但可能我的语气还是吓到了他。‘既然如此,我必须尊重您的决定。您才是船长。’他客客气气地说。我转过身去背向他,以表感谢。我看着浓雾。它会持续多久?越看越绝望。库尔茨在这片凄凉的丛林里搜掠象牙,要找到他真是危险重重,就好像他是中了魔咒的公主,沉睡在一个童话的城堡里。‘他们会攻击我们吗,您觉得?’经理用信赖的语气问。

我觉得不会。有几个明显的原因。浓雾是一个。如果他们坐独木舟离岸,在雾里肯定找不着北,就像我们现在轻举妄动的结果一样。而且,据我判断,两岸的森林密不透风,他们走不出来——可树林里有许多双眼睛,早已看见了我们。河边的丛林一定异常稠密,但那些土人显然能够穿过丛林后面的灌木丛。然而,雾散那片刻,在这整条河道上都看不见独木舟——更别说在汽船两侧。但真正使我深信他们不会攻击的,是那片声音的本质——我们刚才听到的那片喊叫声。它不够凶猛,并没有传达出马上要发动进攻的意图。尽管它是如此突然、粗野和残暴,我却不得不承认,它给我的印象是哀伤的。那些土人一瞥见汽船,不知怎的,内心就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哀伤。危险,如果有的话,我解释说,那是由于我们接近了喷薄而出的人类激情。甚至极端的悲伤,最终也可能通过暴力发泄出来——但多数时候,它只是表现为死一般的冷漠……

真想让你们看看那些朝圣者瞠目结舌的表情!他们笑不出来,甚至也懒得骂我胡说,但我相信他们认为我疯了——也许是认为我被吓傻了吧。我煞有介事地对他们发表演讲。我亲爱的伙计们,担忧没有用。保持密切注意?好吧,你们能想象我当时有多么全神贯注地在寻找雾散的迹象,就像猫在伏击老鼠那样。但我们仿佛被深深埋在几英里厚的羊毛里一样,要眼睛来又有什么用!而且我也感觉像被埋在羊毛里一样——窒息,闷热,喘不过气来。再说了,我说的每一句话,尽管听起来有点荒诞不经,却丝毫不假。后来被我们称作攻击的那次行动,其实也只是想把我们赶走。那次行动远算不上攻击——甚至从一般意义上说,也不是防御性的:仅仅是绝望中本能的挣扎,本质上纯属自卫。

我想,雾散了之后,大约过了两三个小时,事态才有所进展。转机出现在距离库尔茨的贸易站大约一英里半的地方。我们刚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转过一个河湾,看见河流中央有一个小岛,或者说不过是一个小土丘,覆满了鲜亮的绿草。似乎是一个小孤岛,但当我们沿河深入,我发现原来有一条很长的沙洲,这个小岛是沙洲的起点。又或者说,它是一长串小浅滩的起点。这些小浅滩颜色暗淡,刚好被水没过,正像人的脊梁骨,在后背的皮肤底下隐约可见,直直地排下去。那时,根据我看见的情况,我可以选择在沙洲的左边或者右边行驶。两边的河道对我而言当然都是陌生的。河岸看起来根本没有区别,深度看起来也一样,但既然有人告诉过我贸易站在西边,我自然选择了西边的河道。

我们刚开进去,就发现这边的河道比预想中狭窄得多。我们左边是那条连绵不绝的沙洲,右边是又高又陡的河岸,灌木丛生。灌木丛上方是密密地排成一列列的大树。河道上空垂下厚密的枝叶,不时地,某棵树的大树枝横伸出来,冷冷地挡住前进的路。正午已经过去了好几小时,森林面目幽沉,向水面投下了一大片长长的阴影。我们在这片阴影里前行——你们也想象得到有多么举步维艰。我把她转向岸边,贴岸行驶——探测杆测出岸边的水最深。

我的一位朋友就在我脚下的船头处测量着水深,他虽然饥饿难耐,却也不急不怨。这条汽船恰像一艘安上了甲板的平底船。甲板上有两间带门窗的小柚木房子。锅炉在船头,引擎在船尾,几根柱子撑起一个轻而薄的顶棚,罩住整个甲板。烟囱伸出顶棚,烟囱跟前是用薄木板搭成的一个小船舱,用来做驾驶室。驾驶室里有一张沙发,两张轻便折凳,一杆装了弹药的马蒂尼-亨利步枪斜靠在角落里,此外还有一张极小的桌子,以及舵轮。正前方开了一扇大大的门,两侧各有一扇宽阔的百叶窗。当然了,门窗平时总是大开着。白天我高高地坐在驾驶室门前的顶棚边缘,晚上我睡在沙发上,或者说在沙发上努力入睡。一个黑人,体格健壮,行动敏捷,来自某个岸边的部落,由我那位可怜的前任培训过,现在当舵手。他戴着一副扎眼的黄铜耳环,一幅蓝布从腰一直裹到脚踝,总是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在我见过的傻瓜中,他最为反复无常。你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掌起舵来总是信心十足,昂首挺胸,但如果他看不见你,立刻变得手忙脚乱、无所适从,被那瘸子一样的汽船欺负得失魂落魄。

我低头盯着测深杆。每测一次,杆子便往上露出一些,让人心焦火燎。这时我看见我的测水工突然擅离职守,伸直了身子躺在甲板上,甚至连杆子都来不及拉上来。但他并没撒手,杆子垂在河水里,随波摇荡。与此同时,那位锅炉工,在我视线所及的下方,在他的锅炉前面猛然抱头坐下。我悚然一惊。接着我不得不火急万分地把目光转到河面上,因为前头有一个暗桩。棍子,小棍子,密密地飞来——铺天盖地:飕飕地飞过眼底,掉在我脚下,扎进我身后驾驶室的墙。而在这期间,这条河,河岸,森林,都一直非常安静——死一般的安静。我只听得见船尾明轮钝重的拍水声和这些棍子的噼啪声。我们狼狈地绕开了暗桩。箭,啊!有人在向我们放箭!我冲进去把朝岸的百叶窗关上。那个笨舵手,紧握轮辐,高抬双膝,狂暴地踏着脚,嘴里咯咯作响,仿佛一匹被勒疼的马。真可恶!船已经离岸不到十英尺,而且笨拙难行。我被迫马上探身出去拉上那扇笨重的百叶窗,蓦地看见在浓密的树叶里有一张脸,正好与我的脸一样高,在定定地盯着我,目露凶光。然后,突然间,好像垂在我眼前的薄纱猛然被掀开,我看到,在乱枝缠结的暗林里,涌动着赤裸的胸膛、手臂、腿和熊熊燃烧着的眼睛——丛林里密密麻麻地挤挨着乱扭乱动的人体,那青铜色的皮肤上,油光乱闪。树枝在摇,在晃,在沙沙作响,乱箭从里面疾飞而出,然后百叶窗合上了。‘直着往前开。’我对舵手说。他定定地昂着头,脸朝前,但不断转动眼睛。他一边继续掌舵,一边重复着抬起双脚又轻轻放下,嘴里微微冒着白泡。‘不许动来动去!’我怒火中烧地向他说。我还不如去命令风里的树不要摇来摇去。我冲出驾驶室。下方的铁甲板上传来人心惶惶的脚步声和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一个声音尖叫道:‘求你把船往回开!’我看见一个V字形的水纹,就在前头水面上。什么?又是暗桩!下层甲板上传来一阵枪声。朝圣者们用温彻斯特步枪开火了,但他们这样做毫无杀伤力,完全是浪费铅弹。霎时间一阵浓烟滚滚,缓缓前移。我对着烟骂了几声。现在水纹和暗桩都消失了。我在门边窥视着,箭蜂拥而至。它们可能淬了毒,但看起来连猫也杀不死。丛林开始咆哮,伐木工们仿佛上了战场一般大喊大叫起来。有人就在我身后开枪,把我的耳朵都要震聋了。我回过头去,发现驾驶室里仍然翻滚着浓烟和吵闹声,连忙向船舵冲过去。那个愚蠢的黑人什么都不管了,甩开百叶窗,举起马蒂尼-亨利步枪向窗外乱射。窗口就那么大开着,他站在那里双眼发红,我狂喊他回来,一边匆忙扭转船舵,让走歪了的船驶回来。即使我想掉转船头,空间也不够了,障碍物近在眼前,隐没在那阵迷乱的烟里。刻不容缓,所以我把船一头扎向岸边,我知道那里水深。

我们慌慌张张地紧贴着岸边的灌木丛走,把伸到河上的枝叶撞得四散纷飞。下方的枪声突然停了,就像我之前预计的一样,因为子弹很快就会射光。我猛然把头向后一甩,躲过一支嗖的一声闪过驾驶室的箭,看着它从一边窗口飞进来,又从另一边飞出去。那个舵手好像疯了,挥舞着空膛的来复枪,向岸边狂喊乱叫。越过他往窗外看,有许多模糊的人影,弓着身子奔跑着,跳跃着,滑行着,若隐若现。突然,百叶窗前飞来一个巨物,来复枪掉进了水里,舵手猝然后撤几步,扭过头来,用一种怪异、深邃又熟悉的表情看了我一眼,倒在我的脚上。他头的同一侧两次撞上舵轮,我看见一根不知道什么东西,仿佛是长棍的尾段,四处噼啪乱撞,还撞翻了一张小凳子。看起来就像他从岸上某人手里把这根棍子抢了过来,却因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已变薄的烟散开了,我们躲开了暗桩。往前望,我预计再前进一百码左右就可以自由地驶离河岸。我忽然发觉双脚又湿又热,连忙低头看。这个男人翻过身来,脸朝上直直地盯着我,双手紧紧握住那根棍子。那是长矛的柄,那长矛也许是被扔进窗口,也许是直戳进来,正好插穿了他肋下的腰部。矛头撕开了一个骇人的裂口,深深插了进去,已经看不见了。我的鞋子里满是血,船舵下面也死寂地漫着一摊黑红色的血,隐隐闪着光。他的眼睛泛着奇异的光泽。新一轮的枪声又爆发了。他焦灼地望着我,紧紧抓住长矛,仿佛它价值连城,我要把它夺走似的。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挣脱了他的目光,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驾驶上来。我腾出一只手来,在头顶上摸到汽笛的绳子,匆忙地一次又一次拉响汽笛。那片愤怒的喧闹声和喊杀声骤然停止,紧接着从树林深处传来一阵哀号,如此悲恸震颤,如此幽怨不绝,透着凄切的恐惧和彻骨的绝望,仿佛要跟随大地上最后一丝希望杳然逝去。灌木丛里一片骚动。箭雨停了,几支余箭的声音尖锐刺耳——然后又是一片死寂。在寂静中,船尾明轮那无精打采的拍水声清晰可闻。我重重地把舵向右转过去,那个朝圣者,穿着粉红色睡衣,满脸通红,狂躁不安,来到驾驶室门前。‘经理让我来——’他拖着官腔,才开口便停住,‘老天爷!’他说,直直地注视着那个伤者。

我们两个白人在旁边俯视着他,他的眼睛闪闪发光,那探求的眼神紧紧包裹着我们。我敢肯定,那眼神看起来就像他立刻要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向我们发问,但他一言不发地去世了,一动不动地,连肌肉的抽搐也没有。只有在最后一刻,好像要回应某个我们看不见的信号,或是某声我们听不见的低语,他深深地皱了一下眉头,使他那张死去的黑脸带着一种奇异的表情,忧郁,幽深,险恶。那双眼里隐含探求之意的光辉转瞬即逝,只留下荒凉的虚空。‘你会开船吗?’我急切地问这个传话人。他一脸迟疑不决,但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马上明白我是在命令他去开船,不管他会不会。实话告诉你们,我急得发疯,一定要马上换掉鞋袜。‘他死了。’那个家伙深感震惊,喃喃地说。‘用不着你说,’我说,狂乱地扯开鞋带,‘而且,我猜库尔茨先生现在也已经死了。’

一时间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我感到绝望透顶,好像发现了自己一直为之奋斗的东西根本只是海市蜃楼。要是我走这么远的路,只是为了和库尔茨先生谈谈,此时此刻我自然应该气恼得无以复加。和他谈谈……我把一只鞋从甲板上扔下去,开始意识到那正是我想要的——和库尔茨先生谈一次话。很奇怪,我发现自己从没想象过他在做什么,我一直只是在想象他在说什么。我没有对自己说‘现在我永远见不到他了’,或者‘现在我永远无法和他握手了’,而是‘现在我永远听不见他说话了’。他只是作为一个声音而存在。当然,在我的脑海里,他并非无所作为。难道人们不是带着各种嫉妒或溢美的口吻对我说,他搜刮、拿货物换来、诈骗或是偷了很多象牙,比所有其他代理人找到的象牙加起来还要多吗?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他各种过人的天分之中,尤其鹤立鸡群,让人无法视而不见的,是他说话的能力,他的如珠妙语——那天赋极高的字句,既蛊惑人心,又烛照人心,既极为冠冕堂皇,又极为下流可耻,宛若跃动的光流,又宛若一连串的谎言,从那片密不可破的黑暗的心中流淌而出。

“我死命地把另一只鞋子也扔进河里。我想,天啊!全完了。我们走得太慢,他已经消失了——连带着他的天赋,因为某根长矛、某支箭或某根大木棍。我到底还是永远听不到那个家伙说话了——我感到悲伤,悲伤得毫无节制,歇斯底里,跟这些在灌木丛里哀号的土人一样地情感失控。就算我的信仰崩溃,就算我忽然生无可恋,也不可能感到更加悲凉,更加孤寂……为什么这么粗鲁地叹气,是谁?觉得这很荒唐吗?荒唐就荒唐吧。我亲爱的上帝!难道人就不能——来,来点烟丝。”……

他沉默了,黑夜陷入深不见底的寂静之中。然后他划着一根火柴,火光映出他的脸,瘦削,苍老,凹陷,皱纹向下坠,眼睑也向下坠,带着一副凝神冥思的表情。他贪婪地吮吸着烟斗,那张脸在忽明忽灭的焰光里,在夜色中反复地出现、消失。火柴灭了。

“荒唐!”他喊道,“这种事,怎么讲你们都不会理解……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两个安稳的归宿,就像一艘有两个锚的船,街头有肉铺,巷尾有警察,你们食欲旺盛,体温正常——听好了——从年头正常到年尾。而你们说,荒唐!说我荒唐——简直是胡说八道!荒唐!我亲爱的孩子们,对于一个刚刚因为紧张过度而扔掉了一双新鞋的人,你们能指望他有什么样的表现?现在想起来,我真惊讶自己当时竟然没有哭出来。我,总的来说,为我的坚强倍感自豪。想到已经永远无法听到天赋过人的库尔茨向我侃侃而谈,错失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感到痛彻心扉。我当然是伤心错了。那个机会仍然静候着我。是的,而且我后来都听厌了。我也知道了自己是对的,一个声音,他仅仅是一个声音而已。我也听到了——他——它——这个声音——其他的声音——所有的都只不过是声音——那段时间的记忆在我身边缠绕不去,难以捉摸,就像一片庞大的闲谈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死滞的余音,愚蠢,恶劣,卑鄙,野蛮,或者说是赤裸裸的下流,毫无任何意义可言。只是声音,声音——甚至连那个姑娘本身——啊——”

他沉默良久。

“最后,我撒了一个谎,超度了他那阴魂不散的天赋。”他突然又开始说起来,“姑娘!什么?我提到一个姑娘了吗?哦,她是局外人——完全是。她们——我是指女人们——是局外的——而且也不应该牵涉进来。我们必须帮助她们安心留在自己那个美好的世界里,以防她们把我们的世界变得更糟糕。哦,她不应该被牵涉进来。我们把库尔茨从地狱里拉上来的时候,他还在念念不忘着‘我的未婚妻’。这样你们就该知道她有多么清白。还有库尔茨那高耸的额头!他们说有时候头发会重新长出来,但这个——啊——样本,却秃得干净彻底。荒野轻拍过他的头,然后,瞧,它就变得像个球一样——一个象牙球;荒野轻抚过他,然后——看!——他就此凋谢。它攫住他,爱他,拥他入怀,潜入他的血管,吃净他的肉,通过某种邪恶得不可思议的入会仪式,把他的灵魂牢牢地据为己有。他被它宠坏了,成了它最娇纵的宠儿。象牙?我想确实如此,有成堆的象牙,堆成山的象牙,多得把那间老旧的泥棚屋都要挤爆,多得让人不禁觉得,不论是在那片土地的上面还是下面,都再也找不出一根象牙来了。‘都差不多要变成化石了。’经理曾经轻蔑地说过。那些象牙并不比我更枯朽,但只要是从地里挖出来的象牙,他们就称作化石。看来这些黑人的确会偶尔把象牙埋进地里——但明显他们埋得不够深,未能阻止天资过人的库尔茨先生身受此厄运。船舱装不下这么多象牙,我们只好把剩下的堆在甲板上。这样一来,只要他还能睁开眼睛,就可以继续含情脉脉地欣赏它们,他对这些珍宝的爱惜赞赏之情至死不休。你们真该听听他说的‘我的象牙’。哦,是的,我听见了。‘我的未婚妻,我的象牙,我的贸易站,我的河流,我的——’什么都属于他。听得我屏息静气,等着听到荒野爆发出天崩地裂的狂笑声,响亮得可以震落满天的星星。什么都是他的——但那是不要紧的,要紧的是他是谁的,又有多少股黑暗的力量宣称自己享有他的所有权。思考这个问题简直令人不寒而栗。答案是无法想象的,尝试去想象它也对人毫无好处。他在那片大地的众多魔鬼之中窃据高位——我并无夸张。你们理解不了。你们怎么能理解?——脚下踩着坚固的人行道,四周围着一群友好的邻居,时刻准备着给你们鼓劲儿,或是在背后议论你们,你们优雅地往返于肉铺和警察之间,对闲言碎语、绞刑架和精神病院心怀圣洁的恐惧——你们又怎么能够想象,一双没有枷锁的脚能把一个人带到属于太初时代的什么鬼地方去?这双脚走的是一条凄荒的路——彻底的凄荒,连警察的影子都看不到——这双脚走的是一条死寂的路——彻底的死寂,听不到任何一个善意的邻居低声地警告你们人言可畏。这些细节毫不起眼,却造成了天壤之别。当它们消失,人就必须求助于自身天生的力量,求助于自己坚持某种信念的能力。当然你们可能已经愚蠢到失去了犯错误的能力——甚至迟钝到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被那些黑暗的力量攻击。我想,没有哪个傻瓜曾经拿自己的灵魂去和魔鬼讨价还价:是因为傻瓜太傻,还是魔鬼太坏——我不知道,又或者是因为,你们是圣洁得如此惊天地泣鬼神,以至于除了天国的景象和声音,你们都充耳不闻,熟视无睹,而地球对你们来说只是个立脚之处——做这样的人,对你们而言是得是失,我不想妄加评论。但绝大部分的人,既不属于前者,也不能归为后者。地球,是我们的家,我们不得不忍受这里的各种景象、声音,还有气味,天啊!——比如说,忍受死河马的气味——而又竭尽全力地独善其身。这时,难道你们还没有发现吗?你们的力量起作用了,你们坚信自己有能力挖出毫不起眼的洞穴,把这些不得不忍受的东西全都埋进去。那是一种驱使你们献身的力量——不是献给你们自己,而是献给某个说不清道不明,却又令人心力交瘁的事业。这已经够难了。注意,我不是在找借口,更不是在申辩——我只是在尝试让自己理解——理解——库尔茨先生——库尔茨先生的幽灵。这个幽灵,从虚空的深处浮现出来,接受过文明的熏陶,在它彻底消失前,竟对我产生了惊人的信赖,使我受宠若惊。这都是因为它能用英文跟我交流。未变质前的库尔茨,有一部分教育是在英国接受的,而且——他本人直白地说过——他从不曾滥用他的同情。他的母亲有一半英国血统,父亲则有一半法国血统。整个欧洲都为库尔茨的横空出世贡献了力量。我后来还慢慢了解到,破除野蛮传统国际协会还曾经委托他撰写一个报告,用作日后的工作指南,真是知人善任。而他也已经写好了。我看见过。我读过。这个报告雄辩滔滔,激动人心,但我觉得它未免有点杯弓蛇影。他竟然挤得出时间来写完一份十七页的报告,而且每页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但这肯定是在他——这么说吧——发疯之前写的,为此他还跑去主持一些午夜舞会,这些舞会的落幕仪式恶劣得令人不齿,它们——把我在不同时间听到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我发现——是在祭祀他——明白吗?——祭祀库尔茨先生本人。但那个报告写得确实漂亮。然而,开篇第一段,鉴于我已然知悉后事如何,现在想起来,竟是谶语。他劈头就抛出一个论断,说我们白人,依照目前的发展水平,‘在其(野蛮人)眼前,须作为超自然之生物而存在——吾等身附神力,翩然下凡’,等等,等等。仅凭简单训练,吾等即可向其行使实无约束之有益特权”,等等,等等。以此为起点,他天马行空地写下去,把我也蛊惑住了。整篇报告写得雄壮艳丽,只是很难让人记住具体写的是什么。我觉得它散发着由神圣的慈悲生出的广博气度,看得我心潮澎湃。这就是滔滔雄辩那股脱缰野马一般的力量——华辞丽藻的力量——那些灼灼欲燃的辞藻,如此高尚,如此力量无穷!全篇报告一气呵成,其间并无任何务实的文字冒出来,截断行云流水一般的佳词妙句,除却写在末页页脚的一条注释。这条注释明显是在报告写成多时之后,由一只颤抖不已的手写上去的,不妨将它看作是对某个方法的说明。它异常简短,却在这篇感人得足以唤起人们利他主义情怀的报告末尾闪着强光,炫目,骇人,就像划破宁静天空的一道闪电:“斩绝土人!”令人不解的是,他显然把这条宝贵的附注忘得一干二净。因为,过后,当他略微恢复意识,便三番四次地恳求我要小心保管好‘我的小册子’(他这么叫它),好像未来它绝对能为他的事业增光添彩。我对所有这些事情了如指掌,并且,事实证明,后来我也不得不尽心尽力地捍卫他的身后美名。在这一点上,我已经仁至义尽,完全有权利决定它 的命运。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把它扔进人类发展进程的垃圾桶,让它永远安息在所有的牺牲品,以及人类文明中诸多湮没无闻的著作之间。但那时,唉,我身不由己。他已经被刻进了人们的记忆里。无论如何,他不是一个凡夫俗子。他有力量诱惑或恐吓蛮荒之民为了向他表示崇敬而发狂似的大跳巫舞,他也能够让朝圣者们为了他终日深锁愁眉。他至少拥有一个忠实的朋友,征服了这个人的灵魂,那既非原始野蛮,亦非见利忘义的灵魂。不,我忘不了他,尽管我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断言,为了把他找回来,我们牺牲了一条生命到底值不值得。我发疯一般地想念我那刚去世的舵手——甚至当他的尸体还躺在驾驶室里,我就已经在想念他了。也许你们会认为这不可理喻,我竟然会想念一个土人,他比撒哈拉沙漠里的沙子更不值一提。可是,请你们想想,他也做了点事情,他有掌舵。几个月来他一直陪在我身后——一个帮手——一件工具。他是我的伙伴!他帮我掌舵——我不得不时刻盯住他,我担心他因为能力不足而犯错,于是在我和他之间,生出了一种微妙的联系,而当它蓦然断裂,我才恍然大悟。在他受伤时投向我的目光里,有一种亲密的深邃,至今仍历历在目——仿佛在最重要的时刻,宣布了我们在久远的时代里,确曾血脉相连。

可怜的傻瓜!他为什么不离开那个百叶窗呢!他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就像库尔茨一样——只是一棵任风摆布的树。我一换上一双干的拖鞋,就把他拖了出去。我当然是先把矛从他身侧拔了出来——我承认我在这么做的时候,紧紧闭着眼睛。过门槛时,他的两只脚后跟一起跳了一下,他的双肩死死压着我的前胸,我从背后拼命抱住他。天啊!他很沉,很沉,我觉得他比地球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沉。然后我毫不迟疑地把他扔进河里。水流马上攫住他,就好像他是一缕水草。我看见尸体翻了两圈,便永远地消失了。那时所有朝圣者以及经理都团团围在驾驶室四周,像一群兴奋的喜鹊一般说个不停。我听见一阵窃窃私语,说我冷血,竟然毫不迟疑地把尸体扔掉。他们把尸体留下来有何用,我猜不着,也许是要对它做防腐处理吧。然而,我也听见从下面甲板传来的另一阵窃窃私语声,令我毛骨悚然。我的朋友,那些伐木工,对我的行为同样不满,而他们的理由更加充分——尽管我承认那个理由本身实在是超乎寻常。唉,实在是太过分!我横了心,如果我那刚去世的舵手一定要被吃掉,能吃他的也只有鱼。他生前是一个二流的舵手,现在他死了,却可能变成众人趋之若鹜的宝贝,说不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而且,我正急于回去自己掌舵,因为那个穿着粉红睡衣的男人看起来笨拙得令人绝望。

那场简单的葬礼一完,我就马上回去掌舵。汽船稳稳地在河流的正中央半速前进,我可以分神去听他们在怎么说我。他们抛弃了库尔茨,他们抛弃了贸易站,库尔茨死了,贸易站被烧成灰烬——等等——等等。那个红毛的朝圣者,大概以为我们至少为库尔茨报了夺命之仇,竟发了疯一般狂喜不已。‘喂!我们肯定把丛林里的敌人杀了个落花流水,是不是?多么了不起!你们说是不是?是不是?’他竟真的跳起舞来,这个嗜血成性的小丑!这时候他倒活蹦乱跳的,刚才看见那个受伤的男人时,他却差点昏过去!我忍不住说:‘说真的,你们制造出来的那一大团烟雾还真够了不起的。’从灌木丛顶部的沙沙声和摇晃程度来看,我当时就知道几乎所有的子弹都打高了。要想击中目标,必须瞄得够准,并把枪架在肩上开火,这些家伙却把枪顶在了盆骨上,开枪的时候还要闭着眼!土人们之所以撤退,我坚持说——而且我是对的——是因为汽笛的尖叫声。一听见我这么说,他们马上把库尔茨抛开了,愤愤不平地冲着我大喊大叫以示抗议。

经理站在船舵旁,鬼鬼祟祟地在我耳边低声说,天黑前无论如何要远远地离开这里,逃到河流下游去。此时我看见远处河边有一小块空地,上面隐约有几座建筑物的轮廓。‘这是什么?’我问。他惊讶地拍拍手。‘就是那个贸易站!’他喊道。我保持半速,马上把船向岸边驶去。

我从望远镜里看到一个小山坡,坡上一株灌木也没有,只有零零落落的几棵树。坡顶有一座长条形的房子,破败暗淡,深埋在高高的乱草中。尖尖的屋顶上大洞满布,远远看去像是大张着一个个黑色的嘴巴。房子背后,是一片凌乱的丛林。四周没有围栏,也没有篱笆。但显然曾经有过类似的东西,因为在房子旁边,仍然立着一排细长的木柱,大约有一打左右,粗粗修剪过,顶端还装饰着雕花圆球。栏杆,或是木柱之间任何别的什么东西,已经杳然无踪了。当然,那一切都被森林簇拥着。河岸空旷开阔,我看见一个白人站在水边,戴着一顶车轮一般的帽子,使劲儿向我们挥胳膊。细察森林边缘的上下方,我几乎可以肯定里面有动静——有人在走来走去。我万分谨慎地驶过森林,熄灭引擎,让船自行顺水而下。水边的人开始朝我们大喊大叫,催我们上岸。‘刚才有人袭击我们!’经理向他喊道。‘我知道——我知道,不要紧的!’那个人回喊,欢乐得无与伦比。‘过来吧,没关系的!我太高兴了!’

看见他,我想起之前见过的某样东西——我在某处看见过,很滑稽的。我一边驾船靠岸,一边喃喃自语:‘这个家伙到底像什么呢?’我猛然记起来了。他像个戏剧里的丑角。他的衣服原来很可能是棕色的,用荷兰亚麻布制成,但现在满是补丁,夺目的补丁,蓝色的,红色的,黄色的——背后有,前面有,肘上有,连膝盖上也有,外套的镶边色彩斑斓,裤腿的流苏猩红鲜艳。沐浴在阳光下的他,看上去如此欢欣若狂,又如此惊人的光鲜整洁,因为你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些补丁无一例外地缝得巧夺天工。一张白皙稚气的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五官都很平淡,鼻子正在掉皮,一双蓝眼睛小小的。在这张率真的脸上,颦笑交相追逐,就像风吹过的平原上交替出现的阴影和阳光。‘小心,船长!’他喊道,‘这里昨晚打进去了一个暗桩。’什么?又有暗桩?我承认我骂了很难听的话。我差点就捅穿了这艘破船,立刻了结这趟令人走火入魔的旅程。岸上的丑角把他那个像哈巴狗一样的小鼻子抬起来冲着我。‘您是英国人吗?’他满面春风地问。‘那你是吗?’我站在船舵边向他喊道。他马上沉下脸,摇摇头,好像在对我的失望表示歉意。接着他重新快活起来。‘管他呢!’他欢欣鼓舞地喊道。‘我们没来晚吧?’我问。‘他在那上边。’他回答,头朝山上一甩,脸上瞬间堆满愁容。他的脸就像秋日的天空,阴晴不定。

那些全副武装的朝圣者前呼后拥着经理朝那座房子走去的时候,这个家伙跑到甲板上面来。‘听我说,我现在感到很不自在。丛林里藏着那么多土人!’我说。他热切地向我保证绝对不会出乱子。‘他们都很笨。’他又说,‘你们来了我真高兴,我一天到晚都要提防着,不让他们跑出来。’‘但你刚才说没关系!’我叫起来。‘是的,他们不会伤害人。’他说。我直直地盯着他,他改口说:‘也不完全是这样。’接着又快活地说,‘说真的,你们的驾驶室真该好好打扫打扫了!’紧接着,他建议我在锅炉里保存足够的蒸汽,万一遇到任何麻烦,可以马上拉响汽笛。‘汽笛尖叫一声,比你们所有的来复枪都见效。他们都很笨。’他重复道。他就这样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简直不给我开口说话的机会。他似乎是太久不曾和别人说话了,现在要好好补偿一番。事实上,他也笑着暗示道,实际情况就是如此。‘你怎么不跟库尔茨先生说话?’我说。‘你不跟他说话——你只听他说,’他喊道,口吻带着庄重的赞叹,‘但现在——’他摆摆手,转眼间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沮丧中。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跳到我面前,抓住我双手使劲儿地晃,一边急促含混地说:‘水手兄弟……荣誉……愉悦……欢乐……自我介绍……俄国……大司祭的儿子……坦波夫 政府……什么?烟丝!英国烟丝!上好的英国烟丝!真是好兄弟!抽不抽烟?哪有不抽烟的水手?’

他抽了烟,平静下来。我渐渐了解到,他逃学出来,上一艘俄国船出了海,后来又逃走了,在英国船上工作过一段时间,现在已经跟他的大司祭父亲和好如初。他特别强调了这件事。‘但人年轻的时候,就是要去开开眼界,累积经验和想法,使自己更加见多识广嘛!’‘来这里开眼界?’我打断他。‘您是不知道!在这里,我遇到了库尔茨先生。’他郑重其事地责备我说,真是年少轻狂。此后我便闭口不言。似乎他在成功说服一个陆上的荷兰贸易公司为他提供补给品和货物之后,便毫无顾忌地深入荒野。他像个婴儿一样,根本不去想自己可能遭遇什么。他独自一人在那条河上流浪了差不多两年,与一切人和事断绝了联系。‘我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年轻,我二十五岁了。’他说。‘开始的时候,老范·修登总是让我滚开,’他兴高采烈地叙述道,‘但我一直没放弃,缠着他谈啊谈啊,谈到后来,他害怕我真的能把死人说活了,就给我一些便宜货和几杆枪,让我永远不要再来见他。他是个老好人,那个荷兰人,范·修登。一年前,我托人给他送了一小批象牙,这样等我回去的时候,他就不好意思再叫我小偷了。希望他已经收到了吧。其他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给你们准备了一堆木头。那座是我从前住的房子,你们看到了吗?’

“我把陶森的书还给他。看他的样子,简直是要吻我,但他克制住了。‘我就剩下这么一本书了,还以为丢了呢。’他说,喜不自胜地盯着它,‘独自流浪的人总有旦夕祸福。有时候小船会翻掉——有时候惹怒了那些土人,就只好落荒而逃。’他翻开书。‘你用俄文做笔记?’我问。他点点头。‘我还以为是密码呢。’我说。他笑了,接着突然严肃起来。‘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把这些人挡在外面。’他说。‘他们想要杀死你吗?’我问。‘不!’他喊道,然后紧闭双唇。‘他们为什么攻击我们?’我继续问。他迟疑片刻,然后羞怯地说:‘他们不想他走。’‘他们不想吗?’我惊诧地说。他讳莫如深地点点头。‘请您听好了,’他喊道,‘这个人让我豁然开朗!’他张开双臂,那双小小的蓝眼睛盯着我,睁得又大又圆。” ft+4McaMXxO90ocHBYZpiWtBJvpQjHOGa0fqoAAVteNhtEmYw3CgH1Z1qCcoJxT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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