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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的决定

即使在狱中,还是多少听得到外面的新闻。那一年运动界最热门的话题,就是纽约洋基队和他们的“杀手打线 ”:库姆斯、科尼格、鲁斯、贾里格、穆塞尔、勒扎瑞。光是鲁斯,这一季就击出了惊人的六十支全垒打,其他五位选手的打击实力也占绝对优势,因而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在世界大赛中将会以多么羞辱人的差距横扫海盗队。

乔是活生生的棒球百科全书,他很想看这支强队打球,因为他知道这种阵容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然而在查尔斯城坐牢的这些日子,也逐渐对他产生影响,谁要是把一群棒球运动员称之为“杀手打线”,他都会很轻蔑。

你要“杀手打线”,那天晚上天刚黑后他心想,我就是其中之一。通往监狱围墙顶走道的入口,是西翼最顶层F牢房区尽头的一扇门。要到那扇门,不可能不被人看到。甚至要到西翼最顶层,都得通过三道门。过了这三道门之后,就会来到空荡的顶层牢房区。即使监狱里的囚犯人数爆满,这里的十二间牢房也一直都是空的,而且保持得比洗礼前的教堂洗礼盆还干净。

这会儿乔走在这一层的牢房区,明白了那些牢房为什么保持得那么干净——每间囚室里都有一个囚犯在拖地。囚室里的高窗跟他住的那间一模一样,露出一块四方形的天空。此时天空是一种很深的蓝,近乎黑色,乔很好奇在里头拖地的人怎么看得清楚。只有走廊上有灯光,或许再过几分钟,等到天完全黑了,警卫们会给他们提灯吧。

但这里没有其他警卫,只有一个带着他往前走,就是刚才带他去会客室又出来、走路很快的那个。走路太快早晚会害他惹上麻烦,因为监狱中规定让囚犯走在前面。如果你抢在囚犯前头走,他们就可以在后面干出各式各样的坏事。五分钟前,乔就趁机把那把小刀从手腕移到了两片屁股间。不过,他真希望自己练习过。要夹紧屁股走路,还得表现得很自然,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他警卫呢?夜里马索在围墙上散步时,上头、这里的警卫都不多。倒不是每个警卫都拿佩斯卡托的钱,不过没拿钱的也绝对不会去告密。可是乔继续往前走,四下观察,确定了他所害怕的——现在这里没有警卫。随后,他仔细看了看那些正在拖地的囚犯。

杀手打线,名副其实。

他认出了巴佐·契基思,那个尖尖的脑袋,连戴着监狱发的针织帽都没法掩盖,正在第七间囚室里面推着拖把。那个身上很臭、当初拿小刀抵着乔右耳的家伙,则在第八间拖地。在第十间推着一个木桶到处拖地的则是唐姆·波卡斯基,他曾放火把自己的家人活活烧死,包括他老婆、两个女儿、岳母,更别说他关在菜窖里的那三只猫。

走到牢房区的尽头,希波和纳尔多·阿瑞安特站在通往楼梯的门边。从他们的表情看来,显然不觉得这一区的囚犯多得异常、警卫少得空前有什么好奇怪的。除了统治阶级那种自鸣得意的姿态外,他们其实面无表情。

各位,乔心想,你们最好要准备迎接改变了。

“两手举起来,”希波告诉乔,“我得帮你搜身。”

乔没有犹豫,但他很后悔没把那把小刀插进屁眼里。小小的刀柄就贴着他的尾椎底,希波可能会感觉到那里的形状异常,然后拉起他的衬衫,把那把小刀插进他身上。乔双臂举着,很惊讶自己竟然这么镇定——没发抖,没流汗,没有一点害怕的迹象。希波的双手拍了拍乔的两腿,再沿着脊椎一手从胸部,另一手从背部往下拍。希波的一根指尖擦过刀柄,乔可以感觉到刀柄往后倾斜。他夹得更紧了,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决定于这种荒谬的事情——看他能把自己的两片屁股夹得多紧。

希波抓住乔的双肩,把他转过来面对自己。“张开嘴巴。”

乔照做了。

“张大一点儿。”

乔也遵从。

希波盯着他嘴里看。“他很干净。”他说,然后往后退。

乔打算穿过门时,纳尔多·阿瑞安特挡在门口。他看着乔的脸,好像看透了背后的一切谎言。

“你这条命,就跟那老头的命绑在一起,”他说,“懂了吗?”

乔点点头。他知道,无论他或佩斯卡托出了什么事,眼前纳尔多都只剩几分钟可以活了。“那当然。”

纳尔多让到一旁,希波打开门,乔走进去。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道铁制的螺旋梯,从底下的水泥小室通到顶端的一扇活门,这会儿门已经打开,露出夜晚的天空。乔爬到一半,从裤子里抽出那把小刀,放到条纹囚服的口袋里。当他爬到顶端时,他右手握拳,只伸出食指和中指,然后把手举出洞口,好让最近的那栋塔楼里的警卫看清楚。塔楼照出来的光扫向左边、右边,然后呈Z字形左右摇晃了几下——表示没问题了。乔爬出洞口,来到墙顶走道,看看周围,找到了马索,就站在中央瞭望塔下方十五英尺处的墙边。

他走向他,感觉到那把小刀轻轻撞着他的臀部。中央瞭望塔的唯一死角就是它正下方那块空间。只要马索待在那个地方,警卫就看不见他们。乔走到他身边时,马索正在抽他偏爱的苦味法国香烟,黄色的那种,一边望着西边的一片荒芜。

他看了乔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清了清喉咙,吞吐着香烟。

他说:“你父亲的事情我很抱歉。”

乔停下掏香烟的动作。夜空像一件斗篷,落下,罩在他脸上,周围的空气迅速消失,他觉得透不过气来,脑袋发晕。

即使马索有那么大的权力、那么大的本事,他也不可能知道的。丹尼之前告诉乔,他只联络了麦克·克罗利总警监——当年跟他父亲一起从基层巡逻警员干起的老同事,在史泰勒饭店那一夜之前,各方都预料他父亲将接任克罗利的总警监一职。托马斯·考克林的尸体从他们家后头运出去,上了一辆没有标识的警车,从地下室入口送进了市立停尸所。

你父亲的事情我很抱歉。

不,乔告诉自己。不。他不会知道的。不可能。

乔掏出一根香烟,放在嘴里。马索在矮墙上划了根火柴,帮他点燃,此刻马索的双眼充满仁慈。

乔说:“抱歉什么?”

马索耸耸肩:“任何人都不该被要求去做违反自己本性的事情,乔瑟夫,就算是为了帮助深爱的人。我们要求他的,还有要求你的,都不公平。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他妈的有什么公平可言?”

乔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耳边和喉咙的脉搏也逐渐平稳了。

他和马索双手扶在矮墙上抽烟。神秘河上的驳船灯光掠过远处那片浓浓的夜色,如同被放逐的星星。铸造厂排放出来的废气有如一条条白蛇,朝他们旋转而来。空气又闷又热,应该快要下雨了。

“我再也不会要求你或你父亲,去做这么为难的事情了,乔瑟夫。”马索对着他坚定地点了个头,“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乔双眼盯着他:“你会的,马索。”

“叫我佩斯卡托先生,乔瑟夫。”

乔说:“我道歉。”他手指间的香烟掉在了地上,于是弯腰去捡。

结果,他双臂抱住马索的脚踝,用力一抬。

“别叫。”乔直起身子,老人的头越过矮墙,悬在半空。“你一叫,我就把你扔下去。”

老人的呼吸急促,双脚踢着乔的肋骨。

“你最好也不要再挣扎,不然我就抓不住了。”

花了好一会儿,马索的双脚才安分下来。

“你身上有武器吗?不准撒谎。”

马索的声音从墙外飘来:“有。”

“有多少?”

“只有一个。”

乔放开他的脚踝。

马索挥着双手,好像那一刻他就可能学会飞翔。他胸部朝下往前滑,头部和躯干没入黑暗的夜色中。他本来可能尖叫的,但乔一手抓住马索囚服的腰带,一脚抵着矮墙的墙根,身子往后倾斜。

马索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喘气声,音调很高,像一个被弃置在田地里的新生婴儿。

“有多少?”

好一会儿,只听到那种喘气声,然后马索开口了:“两个。”

“放在哪里?”

“剃刀在我脚踝,爪子在我口袋里。”

爪子?乔非看看不可。他空闲的那只手拍拍几个口袋,找到一处凸起。他小心翼翼伸手掏出来,乍看之下可能会误以为是一把直排梳。四根短钉焊接在一根金属棒上,而金属棒下方又焊接着四个扭曲的戒指环。

“这是要戴在手上,握拳使用的?”乔说。

“对。”

“好阴毒的武器。”

他把那钉子指节环放在矮墙上,然后在马索的一边袜子里找到了那把直剃刀,是威金森牌的,有珍珠刀柄。他把剃刀放在指节环旁边。

“觉得头晕了吗?”

一个含混的声音回答:“对。”

“我想也是。”乔调整了一下抓住腰带的那只手,“如果我张开手指,你就死定了,这点我们可以达成共识吗?”

“可以。”

“我腿上有个他妈的马铃薯削皮刀戳出来的洞,都是你害的。”

“我……我……你。”

“什么?讲清楚一点儿。”

结果说出来的是一串咝咝的气音:“我救了你。”

“这样你才能控制我父亲。”乔用手肘顶着马索的后背,使劲往下压。老人发出一声尖叫。

“你想要什么?”马索的声音开始因为缺氧而颤抖。

“你听说过艾玛·古尔德吗?”

“没有。”

“阿尔伯特·怀特杀了她。”

“我没听说过她。”

乔把他猛地扯回来,拍拍他的背,接着后退一步,让老人喘了口气。

乔伸出一只手,弹了下手指。“怀表给我。”

马索没犹豫,立刻从裤袋里掏出怀表递过去。乔把怀表紧握在手里,滴答的震动传到他的手掌,进入他的血液中。

“我父亲今天死了,”他说,意识到自己大概讲得没什么逻辑,从他父亲跳到艾玛,又跳回他父亲。但他不在乎。他的感觉没有办法用言语表达,却又非说不可。

马索的双眼猛眨了一阵子,然后又回去揉他的脖子。

乔点点头:“心脏病发。我怪我自己。”他朝马索的鞋子狠狠踢了一脚,踢得老人双掌向下撑在矮墙上。乔微笑。“不过我也怪你。妈的,非常怪你。”

“那就杀了我吧。”马索说,但语气并不强硬。他回头看了看,目光又回到乔身上。

“我接到的命令就是杀了你。”

“谁下令的?”

“劳森,”乔说,“他底下有一批人马在等你——巴佐·契基思、波卡斯基,埃米尔·劳森那一票马戏团都到齐了。至于你手下的纳尔多和希波?”乔摇摇头,“他们现在铁定被摆平了。在那道楼梯底下,有一整个猎杀组在等你,以防万一我失败了。”

马索的脸上恢复了一点以前的桀骜不驯:“你认为他们会放过你?”

这个问题乔已经想了很多:“大概吧。你们这场战争已经死了很多人。剩下没死的人里头,有点脑子的并不多。何况我认识阿尔伯特。我们有一些共同点。我想,这回算是他给我求和的机会——杀了马索,重新加入他手下。”

“那你为什么不接受?”

“因为我不想杀你。”

“是吗?”

乔摇摇头:“我想毁了阿尔伯特。”

“杀了他?”

“这点我还不确定,”乔说,“但一定要毁了他。”

马索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他的法国香烟,拿出一根点着,还是喘不过气来。最后他看着乔的双眼,点了点头:“我祝福你达成这个目标。”

“我不需要你的祝福。”乔说。

“我不会说服你放弃,”马索说,“不过我向来觉得复仇得不到利益。”

“跟利益无关。”

“人生每一件事都跟利益有关。利益,或继承。”马索抬头看着天空,又将目光转回来,“所以我们要怎么活着回去?”

“塔楼上的警卫,有哪个欠你很大人情吗?”

“就我们上头的那个,”马索说,“另外两个是见钱眼开的。”

“你的警卫能不能跟里头的警卫联系,让他们从两边包抄劳森的人马,来个突袭?”

马索摇摇头:“只要有一个警卫接近劳森,消息就会传到下头的人犯那里,他们就都会冲上来了。”

“好吧,狗屎。”乔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四下看了看,“那我们只好用肮脏的手段了。”

马索和塔楼的警卫说话的时候,乔回头沿墙走向那扇活门。要是他会送命,大概就是这一刻了。他老疑心自己走下一步时,就会有一颗子弹飞过来射穿他的脑袋,或是击中他的脊椎。

他回头看着自己走过来的路。马索已经离开了,只剩瞭望塔和一片黑暗。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一片凝滞的黑暗。

他打开活门往下喊:“解决掉他了。”

“你受伤了吗?”巴佐·契基思朝上喊。

“没有。不过需要干净的布。”

有个人在黑暗中低笑。

“那你就下来吧。”

“你们上来。我们得把他的尸体搬走。”

“我们可以——”

“暗号是伸出右手,竖起食指和中指,两指并拢。要是有人缺了其中一根手指,就别派他上来了。”

他说完就赶紧离开了,没给对方争辩的机会。

过了一分钟,他听到第一个人爬上来。那个人的手伸出洞,遵照乔的指示竖起两根手指。瞭望塔的灯光扫过那只手,又扫回来。乔说:“没问题。”

那是波卡斯基,烧死家人的那个,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着周围。

“快点儿,”乔说,“再叫其他人上来。还要两个人才拖得动他。他重得要命,而且我的肋骨断了。”

波卡斯基笑了:“你刚才还说没受伤。”

“死不了,”他说,“快点儿吧。”

波卡斯基转身探向洞口:“再上来两个。”

巴佐·契基思跟着上来,然后是一个兔唇的小个子。乔记得吃饭时有人指给他看过,那人叫奥顿·道格拉斯,但是乔不记得他犯了什么罪。

“尸体呢?”巴佐·契基思问。

乔指了一下。

“好吧,那我们——”

灯光照到巴佐·契基思身上,子弹随即从他后脑勺射入,再从脸部中央穿出,连带轰掉了鼻子。波卡斯基眨眨眼,接着喉咙开了个洞,一道红色水流涌出,他仰天倒下,双脚扭动着。奥顿·道格拉斯冲向洞口的阶梯,但塔楼警卫的第三发子弹像一根大槌子似的击中了他的后脑。他倒在洞口的右边,上半个脑袋没了。

乔看向灯光,三个死人溅得他满身是血。楼梯底下的人大叫着奔逃,他真希望能加入他们。这是个异想天开的计划。灯光照得他目盲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枪的瞄准器对准自己的胸口。子弹会是他父亲警告过他的暴力产物,不光会报应到他的父母身上,也会报应到他的子女身上。他唯一能给自己的安慰就是,这样会死得很快。十五分钟之后,他就可以跟他父亲和艾迪叔叔相聚,一起喝啤酒了。

灯光熄灭了。

有个柔软的东西扑到他脸上,接着落到他肩膀上。他眨眨眼望向黑暗,原来是一条小毛巾。

“擦擦你的脸吧,”马索说,“脏得要命。”

他擦完后,双眼也逐渐适应了黑暗,看到马索就站在几英尺外,抽着他的法国香烟。

“你认为我会杀了你?”

“想到过。”

马索摇摇头:“我是个出身恩迪科特街穷人区的意大利佬。让我去个时髦地方,我还是连叉子都不会用。我可能不高贵,也没受过什么教育,但说好的事情,我绝对不会食言。我会跟你坦白,就像你也会跟我坦白一样。”

乔点点头,看着脚边的三具尸体。“这些人怎么办?看起来我们把他们出卖得很惨。”

“操他们的,”马索说,“他们自找的。”他跨过波卡斯基,走到乔身边,“你会比你原先想的更早离开这里。到时候打算赚点钱吗?”

“那当然。”

“你的责任就是永远都以佩斯卡托家族优先,把你自己摆后头。这点你能遵守吗?”

乔看着老人的双眼,可以确定他们会一起赚很多钱,而且自己永远无法信任他。

“可以。”

马索伸出手:“那就好。”

乔擦掉手上的血,跟马索握了手。“好。”

“佩斯卡托先生!”有个人在下面喊。

“来了。”马索走向活门,乔跟在后面。“来吧,乔瑟夫。”

“喊我乔吧。只有我父亲才喊我乔瑟夫。”

“好吧。”在黑暗中走下螺旋梯时,马索说,“父子关系真有趣。就算你建立了一个帝国,变成了国王,变成美国皇帝,变成神,你还是永远活在老爸的阴影下,无法逃离。”

乔跟着他走下那道黑暗的楼梯:“也不太想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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