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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暗中

那年夏天的查尔斯城监狱,麻州当局准备处决两位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萨科与凡赛提。无论是全球各地的抗议活动,或是最后一刻的请愿、延期、再请愿,都无法让州政府取消这项任务。自从两位犯人从诺福克郡戴德姆镇的看守所移监到查尔斯城监狱的死刑犯牢房后,等着要坐上电椅的那几个星期,乔的睡眠就老是被聚集在花岗岩墙壁外头一群群愤怒的公民打断。有时他们一整夜守在那里,唱歌,用扩音器大喊口号。有几夜乔猜他们带了火把来,为给抗议活动增添一点中世纪气氛,因为醒来时他闻到了燃烧柏油的气味。

总之,除了有几夜的睡眠被打断之外,这两个死刑犯的命运对乔或牢里其他人都没影响。只有马索·佩斯卡托除外,他被迫牺牲他惯常在监狱墙顶的夜间散步,等到风头过去。

8月下旬那个知名的夜晚,用在那两名意大利人身上的超额电流,使得监狱里其他地方的电力大减。监狱阶梯上的灯光不是闪烁着暗下来,就是完全熄灭。两名死者的尸体被送到森林丘地火化。抗议群众则逐渐减少,最后都离开了。

马索又恢复了他持续了十年的夜间习惯——在墙顶沿着厚而卷曲的铁丝网散步,墙内有黑暗的瞭望塔俯瞰着监狱的院子,墙外是工厂和贫民窟构成的丑恶风景。

他常常带着乔一起去散步。让乔惊讶的是,自己已经成为马索的某种象征——是象征马索征服了那个高阶警官,还是象征马索帮派里的一个潜在成员,或只是个宠物,乔不知道,也没问过。何必问呢?他夜里出现在墙顶上马索的身边,就清楚表明了一个再重要不过的信息:他受到保护了。

“你觉得他们有罪吗?”有天夜里乔问。

马索耸耸肩:“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传达出来的信息。”

“什么信息?他们处决了两个可能是无辜的人。”

“信息就是这个,”马索说,“全世界每个无政府主义者都听到了。”

那个夏天,查尔斯城监狱发生了许多流血事件。乔毕生头一次相信人类天生就很野蛮,有那种狗咬狗的愚蠢劣根性,会为了自尊而自相残杀——因为被插队,因为在院子里走路时有人挡着,因为有人推你、撞你或轻轻踩了一下你的脚。

结果,事情往往演变得更复杂。

一个关在东翼的囚犯被人用满手碎玻璃拍中双眼,导致全盲。在南翼,警卫发现有个家伙的肋骨下方被刺了十几刀,从臭味判断,伤口穿透了他的肝脏,连两层楼底下的囚犯都闻到了他死亡的臭味。乔还听到劳森牢房区传来彻夜的强暴派对的声音,那个牢房区之所以叫劳森,是因为劳森家族三代——祖父、一个儿子、三个孙子——同时被关在那里过。最后一个埃米尔·劳森一度是家族中最年轻的囚犯,但向来就是最坏的,他始终没出狱。他的刑期加起来总共是114年。这是波士顿的好消息,却是查尔斯城监狱的坏消息。除了带头强暴新囚犯,埃米尔·劳森也帮任何出得起钱的人当杀手,不过谣传最近他只帮马索工作。

这场战争是为了朗姆酒。不但在监狱外头打,引起社会大众的惊恐;在狱中也打,只是这里没人在意,也没有人会同情。向来从北方进口威士忌的阿尔伯特·怀特,决定趁着马索·佩斯卡托出狱前,开始从南方进口朗姆酒。在这场怀特与佩斯卡托的大战中,蒂姆·希基是第一个阵亡的。不过到了夏天结束时,阵亡人数已经增加到一打了。

威士忌那部分,他们在波士顿、波特兰和沿着加拿大边界的乡村小路上用枪解决。运酒的货车会在诸如纽约州梅瑟纳、佛蒙特州德比、缅因州艾勒盖许这类荒僻小镇的道路上被劫走。有的货车司机只是被毒打一顿,不过有个怀特手下开车最快的司机,因为出言不逊,被迫跪在一片松针上,下巴都被轰烂了。

至于朗姆酒的战役,则是阻止对方输入。南至卡罗莱纳州,北至罗得岛州,都有运酒卡车被伏击。他们会先骗卡车在路边停下,说服司机离开驾驶室,然后怀特的手下会放火。那些朗姆酒卡车就像维京人的葬礼船般被焚烧,照得方圆几英里的夜空一片亮黄。

“他有一批库存藏在某个地方,”马索有天夜里散步时说,“他要等到新英格兰都没有朗姆酒了,才以救星的姿态把酒运过来。”

“谁会那么笨,还供货给他?”乔认识南佛罗里达州的大部分供货商。

“这么做并不笨,”马索说,“其实很聪明。要是两个人让我选,一个是像怀特那么聪明的经营者,另一个是早在沙皇失去俄罗斯之前就蹲在牢里的老头,我也会选择供货给怀特。”

“可是你到处都有耳目啊。”

老人点点头:“不过他们并不真的是我的眼睛或耳朵,所以无法连接到我的手。而掌权的是我的手。”

那天夜里,一名固定领马索薪水的警卫放假,到南端区的一家地下酒吧,离开时带着一个大家都没见过的女人。不过那女人真的很漂亮,而且绝对是妓女。三个小时后,那名警卫在富兰克林广场上被发现,他坐在一张长椅上,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划过他的喉结。彻底死透了。

马索的刑期还剩三个月,感觉上阿尔伯特那边的人马开始有点绝望,这种绝望只是让情势变得更危险。就在昨夜,马索手下最厉害的伪造高手波伊德·侯特勒被人从市中心的艾姆斯大厦扔了下来。他尾椎骨着地,脊椎碎片像碎石般冲进他的头颅。

马索的人马则炸掉了阿尔伯特的一个交易据点作为回敬,那是位于摩顿街的一家肉店。两旁的理发店和男装店都被烧得精光,沿街停的几辆车也破了玻璃或掉了车漆。

到目前为止还不分胜负,只有一团混乱。

沿着围墙,乔和马索停下来,看着一轮巨大如天的橙色月亮升起,升到工厂烟囱和充满灰烬与黑色毒素的田野上方,马索把一张折起来的纸递给乔。

乔再也不看这些纸条了,只是又对折两次,藏在他鞋底上割出来的一道小缝里,直到下回见到父亲。

“打开吧。”马索在乔放进口袋之前说。

乔看着他,月亮照得这里仿佛白昼。

马索点点头。

乔把纸条在手里转个向,打开。一开始他不明白上头的字是什么意思:

布兰登·卢米斯

马索说:“他昨天夜里被逮捕了。在费兰尼百货公司外面打人。因为他们两个都想买同一件大衣,而且因为他是个没脑袋的野蛮人。被害人有朋友,所以阿尔伯特·怀特的右手目前暂时没法回到他手腕上了。”他看着乔,月光把他的皮肤照成了橙色,“你恨他吗?”

乔说:“当然。”

“很好。”马索拍了他的手臂一下,“那就把纸条交给你父亲吧。”

隔开乔和他父亲的那面黄铜金属网底下有一道缝隙,可以把纸塞到对面。乔打算把那张纸条从缝隙里推过去,却鼓不起勇气拿出纸条。

那年夏天,他父亲的脸变成了半透明的,像洋葱皮,而他手上的血管也变得过分鲜艳——鲜蓝色、鲜红色。他的双眼和肩膀变得松垮,头发变得稀疏了。整个人看起来完全符合他六十岁的年龄,甚至更老。

那个早上,他讲话时重拾了一点活力,衰弱的绿色眼珠也恢复了一点光彩。

“你绝对想不到谁要回波士顿了。”他说。

“谁?”

“你大哥艾登。”

啊,难怪。最受宠的儿子。他父亲钟爱的浪子。

“丹尼 要回来了,嗯?他之前都跑哪儿去了?”

托马斯说:“噢,他到处跑。他写了一封信来,我花了十五分钟才看完。他待过塔尔萨和奥斯汀,甚至还有墨西哥。最近他显然待在纽约。不过明天会回波士顿。”

“跟诺拉一起?”

“他没提到她。”托马斯的口气暗示乔最好也别提。

“他有说为什么要回来吗?”

托马斯摇摇头:“只说他是路过。”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环顾四周,似乎很不习惯那些墙。这样大概也没错,谁能习惯呢?除非你非得待在里头不可。“你还撑得下去吧?”

“我……”乔耸耸肩。

“怎么了?”

“在努力,老爸,我在努力。”

“好吧,你也只能设法撑下去了。”

“是啊。”

他们隔着金属网看着对方,乔鼓起勇气把纸条拿到桌上,推向对面的父亲。

他父亲把纸打开,看着上头的名字。有好一会儿,乔不确定他是否还在呼吸。然后……

“不行。”

“什么?”

“不行。”托马斯把纸条推回来,又说了一次,“不行。”

“老爸,马索可不喜欢‘不行’这个字眼。”

“你现在喊他马索了。”

乔没吭声。

“我不帮人谋杀的,乔瑟夫。”

“他们要求的不是这个。”乔说。他心想,是吗?

“你要天真到不可原谅的地步吗?”托马斯从鼻孔里呼出气来,“如果他们给你一个名字,是警方拘留的人,那么他们就是希望那个人被发现在牢房里上吊,或者因为‘企图逃跑’而背后中弹。所以,乔瑟夫,尽管你很乐意装傻,但是我要你认真听好我接下来说的话。”

乔看着父亲的双眼,很惊讶里头有那么强烈的爱和失落。很明显,他父亲正处于人生旅程的最高潮,他将说出口的话,是他一生的总结。

“我不会无缘无故取人性命。”

“即使那个人是杀手?”乔问。

“没错。”

“而且他害死了我心爱的女人。”

“你之前说你认为她还活着。”

“那不是重点。”

“是啊,”他父亲同意,“的确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不会替任何人下手谋杀,更不会帮你效忠的那位意大利恶魔去杀人。”

“我得在这里活下去,”乔说,“在这里。”

“那你就去做你必须做的。”他父亲点点头,绿色的眼睛比平常更明亮了,“我绝对不会因此批判你。但我不会杀人。”

“即使是为我?”

“尤其是为你。”

“那我就会死在这里了,老爸。”

“有可能,没错。”

乔低头看着桌子,木制桌面模糊了,一切都模糊了。“我很快就会死了。”

“如果你真的死了,”他父亲的声音变为低语,“我也会伤心而死。但我不会为你谋杀,儿子。为你死?可以。但为你谋杀?绝对不行。”

乔抬起头。他开口时,羞愧于自己的哽咽。“拜托。”

父亲摇摇头,很轻,很慢。

好吧,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于是乔站起来。

他父亲说:“等一下。”

“什么事?”

他父亲看着站在乔后方门边的那个警卫:“那个警卫,他也被马索收买了吗?”

“没错,怎么了?”

他父亲从背心里拿出怀表,把上头的链子拆下来。

“不。爸,不要。”

托马斯把表链放回口袋,怀表则推到桌子对面。

乔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下:“我不能拿。”

“可以的。你会拿的。”他父亲隔着金属网看着他,像是看着什么东西着火,他脸上所有的筋疲力尽、所有的绝望都一扫而空。“这个表值一大笔钱,但也就只是一块金属而已。你用这个去赎你的命,听到了吗?把表交给那个意大利恶魔,买回你的命。”

乔抓住那块怀表,因为刚从父亲的口袋里掏出来,表壳还是温的,像一颗心脏般在他掌中滴答作响。

他在食堂里告诉了马索。不是有意的,事先没想到会发生。他本来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每次吃饭时,乔都跟佩斯卡托那帮人一起坐,但不是跟马索本人坐在最重要的那桌。乔平常是坐隔壁桌,同桌有主持监狱内赌局的里科·盖斯特梅耶,负责在警卫休息区地下室制造琴酒的赖瑞·康恩。这会儿乔跟他父亲会面回来后,在平常的老位子坐下,对面是里科和来自梭葛斯的伪造犯厄尼·罗兰,但马索的贴身随从希波·法西尼过来把他们两个赶走了,于是只剩乔,看着在他对面坐下的马索,左右分别是纳尔多·阿瑞安特和希波·法西尼。

“所以会是什么时候?”马索问。

“什么?”

马索露出困惑的表情,每次碰到有人重复问他什么,他都会这样。“乔瑟夫。”

乔觉得自己的胸口和喉咙发紧:“他不肯。”

纳尔多·阿瑞安特摇着头,轻声低笑起来。

马索说:“他拒绝了?”

乔点头。

马索看看纳尔多,又看看希波·法西尼。好半天没人说话。乔低头看着自己的食物,意识到它变冷了,意识到自己该赶紧开始吃,在这里如果漏掉一餐没吃,你很快就会变得虚弱。

“乔瑟夫,看着我。”

乔看着桌子对面。那张瞪着他的脸似乎愉快而好奇,像一只狼在最料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一窝刚生出来的小鸡。

“你为什么不更努力说服你父亲呢?”

乔说:“佩斯卡托先生,我试过了。”

马索朝左右看看两个手下:“他试过了。”

纳尔多·阿瑞安特微笑,露出缺了几颗的牙齿,像挂在洞穴中的蝙蝠。“试得还不够用力。”

“听我说,他给了我一个东西。”

“他……”马索一手放在耳朵后面。

“给了我一个要交给你的东西。”乔把怀表递到桌子对面。

马索打量着那个金表盖,打开来,看看里面的表面,又看了看表盖内面镌刻着的“百达翡丽”的优雅字样。他赞许地扬起双眉。

“这是1902年款,18K金。”他对纳尔多说,然后转向乔,“当初只制造了两千个,比我住的房子还值钱。一个警察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1908年侦破了一桩银行抢劫案,”乔说,重复着他艾迪叔叔说过一百遍,但他父亲从来不谈的那个故事。“发生在柯蒙广场。他在其中一名抢匪杀掉银行经理之前,先下手杀了抢匪。”

“于是那个银行经理给了他这块表?”

乔摇摇头:“是银行董事长给的。经理是他儿子。”

“所以现在他把这个表给我,要救他自己的儿子?”

乔点头。

“我有三个儿子,你知道吗?”

乔说:“是,我听说过。”

“所以我懂得为人父亲的心情,也知道父亲有多爱自己的儿子。”

马索往后靠坐,看了那块表一会儿。最后他叹了口气,把怀表放进口袋。他伸手到桌子对面,拍了乔的手三下。“等你下次见到你老头,帮我谢谢他这个礼物。”马索站起来,“然后他妈的叫他乖乖做我吩咐的事情。”

马索的手下全都站起来,一起离开了食堂。

在狱中的链条工场工作完毕,回到自己的囚室时,乔感到又热又脏,还看到三个从没见过的人在里头等着他。双层床没有搬回来,但床垫搬回来了。那三个人就坐在床垫上。他的床垫被孤立在一旁,贴着那扇高窗的墙底,离房门最远。其中两个人他很确定自己从没见过,第三个有点眼熟。那人年约三十,矮矮的,但是脸很长,下巴和鼻子一样尖,耳朵顶端也很尖。乔努力回想他在这座监狱里得知的所有名字和面孔,想到这人是埃米尔·劳森的手下巴佐·契基思,同样是无期徒刑,没有假释的希望。据说,他曾在切尔西市的一间地下室把他杀害的那名男孩的手指吃掉了。

乔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都停留很久,以显示自己不怕他们。他其实很怕。他们也回瞪着他,偶尔眨眨眼,但是都没有说话,所以乔也没开口。

那三个人后来似乎看他看累了,于是开始玩牌。筹码是骨头。小小的,鹌鹑、童子鸡或小型鸟类的骨头。他们把骨头装在小帆布袋里。那些煮到发白的骨头互相碰撞发出喀啦声。熄灯后,那三个人继续玩,除了“加码”“跟牌”和“不跟了”之外,还是都没说话。其中一个偶尔会朝乔看一眼,但目光都不会停留太久,就又回去继续玩牌。

等到楼梯上的灯也熄掉,囚室里面就完全黑了。那三个人想打完最后一手牌,但巴佐·契基思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操他妈的。”然后是卡片刮过地面的声音和骨头放回袋中的喀啦声。

他们坐在黑暗中,呼吸着。

那天夜里乔始终不清楚到底过了多长时间。他可能在黑暗中坐了三十分钟,也可能是两小时。他不知道。那三个人在他对面围坐成半圆形,他闻得到他们的气息和体臭。右边那个尤其难闻,一身陈年臭汗像是已经变成醋了。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后,可以看见他们了,深黑变成了一片昏暗。他们坐在那儿,双手抱膝,脚踝交叉,双眼定定看着他。

他们后方的一家工厂发出汽笛声。

就算乔有自制小刀,他也很怀疑自己怎么有办法一口气刺中三个人。何况他这辈子从没拿刀子刺过人,可能一个都还没刺中,刀子就被抢走,转而用来对付他了。

他知道他们在等他开口。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知道,但他就是知道。要是他开口,他们就会认为可以对他为所欲为。要是他开口,就是在乞求。就算他没要求任何事或求饶,光是跟这些人开口,本身就是一种请求了。他们会嘲笑他,然后杀了他。

巴佐·契基思的双眼是河流快结冻时的那种蓝。在黑暗中,那蓝色消失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显现了。乔想象着自己两根大拇指戳进巴佐的双眼,感觉到那蓝色火焰的炽热。

他们是人,他告诉自己,不是魔鬼。人是可以杀死的,即使是三个人。你只要采取行动就行了。

他望着巴佐·契基思眼珠里的两抹淡蓝色火焰,感觉到那种力量逐渐变小。他继续提醒自己,这些人没有特殊的力量,总之不会比他强,双方同样都有脑子、四肢和意志力,所以他完全有可能击败他们。

但接下来又会怎样?他能去哪里?他的牢房只有七英尺长、七英尺宽。

他必须愿意杀他们,现在就动手,抢先他们一步。等到他们倒下,再把那些该死的脖子给扭断。

即使在想象时,他也已经知道不可能了。要是对方只有一个人,而且自己出其不意抢先动手,那可能还有一点机会。但要跳起来成功攻击他们三个人……

恐惧一路扩散,往下到他的内脏里,往上穿过他的咽喉,像一只手捏着他的脑部。他汗流个不停,袖子里面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动作从左右同时袭来。等他感觉到时,自制小刀的刀尖已经抵着他的耳膜了。他看不见那两把刀子,但看得到巴佐·契基思从他囚衣底下抽出来的那根。那是一根细细的金属棒,长度是撞球杆的一半,巴佐用刀尖指着乔的喉头时,手肘还得弯起来。他伸手到背后抽出腰带上的一个东西,乔不想看,因为他不想相信那个东西就在房间里。巴佐·契基思高高举起大头槌,对准那根长棒子的尾端。

万福马利亚,乔心想,你充满圣宠……

接下来他忘了。他小时候当过六年的祭坛童子,现在竟然忘了《圣母经》。

巴佐·契基思的眼神没变,乔看不出他的意图。他的左手抓着那根金属棒,右手抓着大头槌的槌柄。只要他手臂一挥,金属尖端就会戳进乔的喉咙,一路戳进他的心脏。

……天主与你同在。天主啊,降福给我们,和你赐予的食物……

不,不。那是晚餐前的祷词。《圣母经》不一样,应该是……

他记不得了。

我们的天父,愿你的名受显扬,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

牢房的门打开,埃米尔·劳森走进来。他走向那三个人,跪在巴佐·契基思右边,朝乔昂起头。

“听说你很漂亮,”他说,“他们没骗我。”他抚摸着脸上的胡茬,“你想得出眼前有什么,是我不能从你身上夺走的吗?”

我的灵魂?乔心想。但在这个地方,在暗夜里,他们大概也可以夺走他的灵魂。

不过他要是敢这么回答,就完蛋了。

埃米尔·劳森说:“赶快回答这个问题,不然我就挖出你的一颗眼珠喂巴佐吃。”

“想不出来,”乔说,“没有什么你夺不走的。”

埃米尔·劳森用手擦了擦地板,这才坐下来。“你要我们离开吗,离开你的牢房?”

“是,我希望。”

“佩斯卡托先生要你帮他做一件事,结果你拒绝了。”

“我没拒绝。最后的决定不是由我做主的。”

那把抵着乔喉咙的刀子在他的汗水中滑了一下,沿着他的脖子侧边划过,刮破一点皮。巴佐·契基思又把刀子转回他喉头。

“你老爸。”埃米尔·劳森点了点头,“那个警察。他应该做什么?”

什么?

“你知道他应该做什么的。”

“那就假装我不知道,回答这个问题吧。”

乔缓缓吸了口长气:“布兰登·卢米斯。”

“他怎么样了?”

“他被警方拘留了,后天要提讯。”

埃米尔·劳森两手在脑后交叉,露出微笑。“而你老爸应该杀了他,可是他说不行。”

“是。”

“还是他答应了?”

“他说不行。”

埃米尔·劳森摇头:“你要跟佩斯卡托那帮人说,你父亲托一个警卫传话给你,说他会解决布兰登·卢米斯。另外,他还查出阿尔伯特·怀特晚上睡在哪里。说你要把地址交给佩斯卡托老头。但只能当面给他。到目前为止,听懂了吗,帅小子?”

乔点点头。

埃米尔·劳森递给乔一个油布包起来的东西。乔打开来——另一把自制小刀,几乎像针一样细。原先是一根小螺丝起子,用来拴紧眼镜上的螺丝,现在磨尖了,尖端像玫瑰刺。乔的手掌轻轻擦过刀子,刮出一道痕。

原先抵着他耳朵和喉咙的那些刀子拿开了。

埃米尔凑近他:“等到你跟佩斯卡托离得够近,可以跟他咬耳朵讲地址时,就将那把刀插进他脑袋里。”他耸耸肩,“或者他喉咙。反正能杀了他就行。”

“我还以为你是帮他做事的。”乔说。

“我替我自己做事,”埃米尔·劳森摇摇头,“有时候他们付钱找我帮忙做事,没错。现在由别人付钱。”

“阿尔伯特·怀特。”乔说。

“他就是给钱的老板。”埃米尔·劳森身子前倾,拍拍乔的脸颊,“现在他也是你老板了。”

托马斯·考克林在K街那栋家宅的后方有一小片空地,上头种了菜。多年来他辛苦维持,碰到过各种程度的成功和失败。爱伦过世的这两年,他有的就是时间,于是菜园年年丰收。他把多余的卖掉,还能赚点小钱。

多年前的7月初,乔五六岁时,曾决定帮父亲收成。之前托马斯连值了两轮班,下班后又跟老搭档艾迪·麦肯纳喝了几杯酒,因此当时正在补眠。他醒来时,听到儿子在后院说话。乔在那边自问自答,或是在跟想象的朋友说话。总之,他一定是在跟某个人说话。托马斯现在承认,那是因为乔在家里没有什么说话的对象。托马斯工作太忙,爱伦则是在乔出生前的一次流产后就爱上了鸦片酊。当时爱伦还没有成瘾的问题,托马斯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他心中一定有所猜疑,只是不愿意承认,因为他没问就知道,那天早上乔没人照顾。他躺在床上,听着小儿子自言自语,脚步沉重地进出走廊,然后托马斯开始好奇他是从哪里走过来的。

他爬起来,穿上睡袍,趿着拖鞋。他走过厨房,爱伦在里头拿着一杯茶坐着,双眼呆滞但露出微笑,这时托马斯推开后门。

他看到门廊时,第一个直觉是想大叫。名副其实。他想跪下来,朝天空愤怒狂吼。他的胡萝卜、欧洲防风草和西红柿——都还是绿的——躺在门廊上,头发般的根须摊在泥土里。乔手里拿着另一把收成的作物从菜园里走上来——这回是甜菜。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只鼹鼠,皮肤和头发上都沾着泥土。整张脸唯一白的部分就是眼白,还有微笑时露出的牙齿,他一看到托马斯就笑了。

“嗨,爸爸。”

托马斯说不出话来。

“我在帮你,爸爸。”乔把一颗甜菜放在托马斯脚边,又回菜园要去拔。

托马斯一整年的辛劳都毁掉了,秋天的外快泡汤了,他看着儿子走到菜园继续毁掉剩下的菜,忽然打心底大笑起来,而最惊讶的莫过于他自己了。他的笑声很大,连附近树枝上的松鼠都吓得逃走了。他笑得很用力,可以感觉到门廊都在震动。

现在回想起来,他露出微笑。

最近他曾告诉这个儿子,人生就是运气。但他越老就越明白,人生同时也是回忆。点滴时刻的事后回忆,往往比发生的当时更珍贵。

出于习惯,他伸手去拿怀表,这才想起已经不在他口袋里了。他想念那块怀表,即使那块怀表的真相比传说中更复杂一点。那是老巴瑞特·史丹佛送他的礼物,这点没错。而且毫无疑问,托马斯的确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柯蒙广场第一波士顿银行的经理小巴瑞特·史丹佛一命。另外,托马斯值勤时,用他的转轮手枪开了一枪,射中了二十六岁的抢匪莫里斯·道布森,让他当场毙命,这点也没错。

但是扣下扳机前的那一瞬间,托马斯看到了其他人没看到的——莫里斯·道布森的真正意图。首先,他告诉被挟持的人质小巴瑞特·史丹佛说道布森企图杀他,然后又告诉搭档艾迪·麦肯纳,接着是他的直属上司,再来是波士顿警察局枪击调查委员会的成员。经由他们允许后,他又把同一个故事告诉媒体和老巴瑞特·史丹佛,而老巴瑞特感激得要命,于是把当年在苏黎世由百达翡丽老板乔瑟夫·艾米尔·翡丽亲手交给他的那块怀表,送给了托马斯。这个礼物太贵重了,托马斯拒绝了三次,但老巴瑞特·史丹佛就是坚持要送。

所以他戴着那块怀表,不是因为很多人以为的光荣,而是心怀一种严肃而私密的心情。在传言中,莫里斯·道布森企图杀掉巴瑞特·史丹佛。既然当时他把枪口对着巴瑞特的喉咙,谁会怀疑这个说法呢?

但最后那一瞬间,托马斯在莫里斯·道布森眼中看到的——的确就是那么快,只有一瞬间——却是投降。托马斯站在四英尺外,拔出转轮手枪,稳稳地握在手上,手指放在扳机上,准备要按下了——非按下不可,不然当初干吗拔枪呢?——却看到莫里斯·道布森卵石灰色的双眼里掠过一抹认命的神情,接受自己要去坐牢,接受这件事结束了,于是托马斯觉得自己很不公平地被否定了。至于否定什么,一开始他也说不上来,一等他扣下扳机,他就懂了。

那颗子弹从莫里斯·道布森的左眼射入,他还没倒地就死了。发烫的子弹把小巴瑞特·史丹佛太阳穴下方的皮肤烧出一道浅痕。当那颗子弹达到当初使用的目的,托马斯明白之前否定他的是什么,而他又为什么要采取如此不可挽回的手段去修正那种否定。

当两个人拔枪相对,就是在上帝面前订下合约,唯一可以接受的结果,就是其中一个把另一个送回家去见上帝。

或者当时他是这么觉得的。

这些年来,即使他喝得烂醉,即使知道他大部分秘密的艾迪·麦肯纳就在身边,托马斯也不曾说出他在莫里斯·道布森眼中所看到的真正意图。尽管他对自己那天的行动或获赠那块怀表并不觉得光荣,但他每次出门,都一定随身带着那块怀表,因为这块怀表见证了警察这一行的重责大任——我们执行的不是人类的法律,而是自然的意志。上帝不是什么云端的白袍国王,老是一时冲动去干涉人类事务。他是冶炼中的铁,也是炼铁炉内燃烧百年的烈火。上帝的法则就是铁与火的法则。上帝就是自然,自然就是上帝,两者都不能单独存在。

而你,乔瑟夫,我最小、我任性又浪漫、我锥心之痛的孩子——现在你必须提醒最恶劣的人这些法则,不然你就会死于软弱,死于道德缺失,死于缺乏意志。

我会为你祈祷,因为当权力死灭,唯一剩下的就是祈祷了。而我已经再也没有权力了。我没法管到花岗岩围墙里头。我不能让时间减慢或停止。要命,眼前我连时间都无法判断了。

他往外看着菜园,快要收成了。他为乔祈祷。他为那些移民潮中的祖先祈祷,大部分祖先他不认得,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一波流散的佝偻灵魂,酒精、饥荒和邪恶的冲动摧残了他们。他期望他们永远安息,期望自己能有个孙子。

乔在院子里找到希波·法西尼,告诉他说他父亲改变心意了。

“果然。”希波说。

“他还给了我一个地址。”

“是吗?”胖胖的希波·法西尼站直身子,望着远处的一片空无,“谁的地址?”

“阿尔伯特·怀特的。”

“阿尔伯特·怀特住在阿什莫特山。”

“听说他最近很少过去。”

“那就把地址给我吧。”

“操你的。”

希波·法西尼看着地面,三层下巴都掉到他的条纹囚衣上。“你说什么?”

“跟马索说,我今天晚上会到墙上告诉他。”

“小子,你没有资格讨价还价。”

乔瞪着眼睛,直到希波终于把目光转过来,正眼看他。他说:“我当然有资格。”然后穿过院子离开了。

跟佩斯卡托碰面的一小时前,乔朝橡木便桶内吐了两次。他的手臂发抖,下巴和嘴唇也偶尔跟着一起抖。他的血液凝成拳头,持续敲打着他的耳膜。他拿了埃米尔·劳森给他的皮革鞋带,把那根自制小刀绑在手腕上。等到离开囚室前,他会把小刀移到两片屁股间。劳森曾强烈建议他插进屁眼里,但他想到马索的手下可能会为了任何原因逼他坐下,于是决定要么就夹在两片屁股间,否则就不带了。他打算在离开囚室前大约十分钟时移动小刀,习惯一下,不过四十分钟前,一名警卫来到他的囚室,跟他说他有访客。

天快黑了,会客时间早就结束了。

“谁?”他跟着警卫走下楼梯时问,此时他才想到那把小刀还绑在他手腕上。

“一个很懂得打通关节的人。”

“是啊,”乔说,那警卫走得很快,乔努力跟上他,“不过是谁呢?”

那警卫打开牢房区的栅门,带着乔走出去。“他说他是你哥哥。”

丹尼进入会客室前摘下帽子。进门时,他得低下头,他太高了,比大部分人都至少高出一个头。他深色头发的发际线后退了一些,耳朵上方还出现了少许灰丝。乔心里算了一下,发现他现在已经三十五岁了。还是很俊美,但那张脸比乔记忆中多了些沧桑。

他穿了深色的三件套西装,有点旧,苜蓿叶形翻领。这是谷物批发公司经理或花很多时间在路上出差的人——推销员或工会干部——穿的西装。他里头穿了白衬衫,没打领带。

他把帽子放在桌上,隔着金属网看着弟弟。

“狗屎,”丹尼说,“你不是十三岁了,对吧?”

乔注意到他哥哥的眼睛红红的。“你也不是二十五岁了。”

丹尼点了根香烟,火柴在他指间颤抖着。他手臂上有个很大的疤,中央皱皱的。“还是可以把你痛宰一顿。”

乔耸耸肩:“或许不会了。我现在很会打架。”

丹尼扬起双眉,吐出一缕烟雾。“他走了,乔。”

乔知道“他”是谁。上回在这个房间见面时,乔心里就有点知道了。但另一方面他又无法接受。不肯接受。

“谁?”

他哥哥看了天花板一会儿,目光才又转回来看他。“老爸,乔。老爸死了。”

“怎么死的?”

“要我猜?心脏病发作。”

“你……”

“怎么了?”

“当时你在场?”

丹尼摇摇头:“我晚了半个小时。我发现的时候,他身体还是温的。”

乔说:“你确定不是……”

“什么?”

“不是他杀?”

“你他妈在这里被他们搞坏脑子了啊?”丹尼看了周围一圈,“不,乔,那是心脏病发,或者是中风。”

“你怎么知道?”

丹尼眯起眼睛:“他脸上在笑。”

“什么?”

“没错,”丹尼低笑起来,“他那种淡淡的微笑,就像是他听到什么圈内笑话,或想起很久以前,我们出生之前的事情。你知道他那种笑吧?”

“是,我知道。”乔说,很惊讶听到自己又低声说,“我知道。”

“不过怀表不在他身上。”

“啊?”乔觉得脑袋晕晕的。

“他的怀表,”丹尼说,“不在他身上。我记得他从来不——”

“在我这里,”乔说,“他给我了。以防万一我碰到麻烦。你知道,在这里。”

“原来在你那儿。”

“在我这儿,”他说,觉得谎言在他胃里烧灼。他想到马索的手盖住那块怀表的画面,真想用脑袋去撞水泥墙,把脑壳给撞开。

“很好,”丹尼说,“那就好。”

“不好,”乔说,“很烂。但现在事情就是这样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墙外远处传来一家工厂的汽笛声。

丹尼说:“你知道康诺人在哪里吗?”

乔点头:“他在艾伯茨福德。”

“那个盲人学校?他在那里干吗?”

“住在那里,”乔说,“他就是有一天忽然放弃一切了。”

“好吧,”丹尼说,“受了那种伤,任何人都有可能不满。”

“他本来就爱怨天尤人,受伤之前早就是那个样子了。”

丹尼耸耸肩表示同意,他们又沉默着对坐了一会儿。

乔说:“你发现他的时候,他在哪儿?”

“你以为会在哪里?”丹尼把香烟扔在地上,一脚踩熄了,“在屋后,坐在门廊那张椅子上,你知道吧?往外看着他的……”丹尼垂下头,对空摇了一下手。

“菜园。”乔说。 DRjvGgBgMijWzNgPRjxFxvdKh7JmF+gB8tw46icZmemIJmtSMtsgpHHL9ZmmFck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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