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緓!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想早励良规,自求多福。
这是南朝梁代丘迟《与陈伯之书》中的一段文字。《与陈伯之书》是丘迟写给陈伯之劝其归顺梁朝的书信。“陈伯之,梁时为江州刺史,于梁武帝天监元年叛降北魏,官持节散骑常侍,都督淮南诸军事。天监四年,武帝命临川王萧宏率军北伐,伯之领兵相抗。时丘迟为宏记室,宏命其作书与伯之。” 丘迟遂给陈伯之写了一封信,劝其弃暗投明,重回梁朝为国效力。由于丘迟书信写得极其巧妙,“信中以陈氏的前途为出发点,并以乡国之情来打动陈的心灵。行文情理并至,极富感染力。陈氏接书后,读之深受感动,遂从寿阳率众归顺了梁朝。由此,在中国历史和文学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话”。 由于这一特定背景,丘迟此文,历来备受人们赞叹。台湾学者沈谦教授曾评价说:“此为千古劝降文之压卷作,一封书信,兵不血刃,化干戈为玉帛,使陈伯之拥兵八千归降梁朝。其所以幡然悔悟,弃暗投明,端赖丘迟之文章精彩绝伦,足以打动对方的内心。这封书信脍炙人口,传诵一千五百年,为人所津津乐道者,缘于其感染力足以竦动人心。喻之以理,不如动之以情。文中最为人所赞颂者,于利害相喻之时,忽然插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緓’一段警策文字,所以江南美景,动其乡思,缓迫之势,俾以情动之。‘将军独无情哉?’掌握了人性之微妙处——情关,攻心为上,一举破解了对方的心防。此文动人因素固多,最精彩的关键处,即为善用‘示现’笔法,将江南美景与对方抚弦登陴的怆緓之情景描绘得状溢目前,跃然纸上。” 沈教授的分析,确是精到之言。丘迟的这段文字确是因为“示现”策略运用得好才深切感动了陈伯之的。
那么,何为“示现”?
所谓“示现”,就是说写时把事实上并不闻不见的事情说得如在眼前一般,令人有一种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亲切感的语言表达策略。它可分为三类:一是“追述的示现”,就是“把过去的事迹说得仿佛还在眼前一样”;二是“预言的示现”,就是“把未来的事情说得好像已经摆在眼前一样”;三是“悬想的示现”,即是“把想象的事情说得真在眼前一般,同时间的过去未来全然没有关系”。
上述丘迟所写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即是运用了“悬想的示现”策略,将写作时并不见的江南美景写得如在目前,从而引发接受者陈伯之的想象,勾起无限的乡国之思,所以他才毅然率部归顺梁朝,回到日思夜梦的江南故土。可见悬想示现策略的运用,作用是何等之大!
追述的示现,在表达中运用得最为普遍,往往叙述历史上的人事都要触及,表达效果非常好。如李国文《从严嵩到海瑞》一文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描写:
当然,海瑞也付出了代价,据《明史》,朱厚趈拿到等于骂他不是东西的上疏时,气得跳脚,一把摔在地上,喝令左右:“马上给我把这个姓海的逮捕,别让他跑了!快,快!”
在皇帝身边的宦官回他的话:“都说这个人是有名的痴子,他为了上书,准备好了要坐牢杀头,先就买了一具棺材,和妻子泪别,家里的童仆也早吓得各自走散,看来他是不打算逃跑的。”
“抓起来!”嘉靖吼。
这段文字所写的嘉靖皇帝接到海瑞痛斥时政腐败的奏章后大发雷霆的情节,并非作者李国文亲眼所见,而是作者根据《明史》记载而来,由于作者运用了追述示现的表达策略,配合以现代白话语所进行的叙述,将四百多年前嘉靖皇帝被海瑞上书激怒的形象以及嘉靖与太监对话的情景鲜活、生动地呈现于我们面前,让我们如见嘉靖盛怒之面容,如闻嘉靖与太监对话之声音,仿佛我们就置身于事件发生的第一现场,觉得格外亲切有味。如果不以追述的示现策略来表达,这种独特的效果就难以企及。
预言的示现也颇多见,表达效果也好。如《孟子·梁惠王上》中有一段孟子与齐宣王的著名对话:
王曰:“吾胮,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向齐宣王推销自己“保民而王”的主张。齐王说:“我老了,糊涂不中用了,希望夫子明而教我如何做,我会努力尝试实践你的主张。”孟子说:“没有固定产业可以赖以生活但有安居守分善心的人,只有士可以做到。像老百姓,就不一样了,他们没有固定的产业,就不能保有安居守分的善心了。如果没有安居守分的善心,就会不守法度,什么违法之事都能做得出。等到他们犯了罪,然后按罪处罚他们,这好比是张网罗致人民。哪有仁君在位,张网罗致人民而有作为的呢?所以英明的君主规定人民的财产,一定使他们上可以赡养父母,下可以抚养妻儿老小,丰年吃得饱,坏年成能免除死亡。然后才可能让他们守法向善,他们实践起来也容易。现在规定老百姓的产业,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抚养妻儿老小,丰年吃不饱,荒年免不了死亡。这样救命尚且不足,哪有工夫治礼义呢?大王您要实行仁政,何不返回根本,从解决人民的温饱的基础工作做起呢?如果这样做了,那么,老百姓每个男丁五亩宅地,都栽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都可以穿上丝绸的衣服了;鸡猪狗等家畜,饲养不失其时,七十岁的人就都可以吃肉了。每个男丁分得的百亩田地,当局不侵占他按时耕作的时间,八口之家,就不会饿肚子了。重视学校教育,告诫他们孝顺父母敬重兄长的道理,头发半白的长者不让他们背东西顶东西奔走在路上了。老人穿绸吃肉,少壮之人温饱安乐,这样而不能称王天下的,是不会有的。”这里,孟子所说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并不是孟子说话时就存在的社会现实,而是孟子预言齐王实行他的“保民而王”的主张后可能实现的远景,是孟子运用“预言的示现”表达策略所构拟出的一幅如诗如画的封建时代人人憧憬的小康社会的美好情景,让人陶醉不已。孟子的话之所以能说动齐宣王,关键就在于他运用的表达策略——预言的示现极为成功,即使我们今天听之也要为之动情动心,不由得你不听从他的主张。
示现表达策略的运用,主要看运用者的想象力如何,同时也要注意运用得合理、恰当,不能过分。追述的示现如果运用不合理,会给人不符合历史真实之感;预言的示现和悬想的示现如果想象发挥得不合理,会给人虚无缥缈不可信之感,自然要人感动是不易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