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世者

文/康若雪

1

阿琳来见我之前，把自己称为“厌世者”。

我在微信里问她，什么是“厌世者”。

“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呀，实在是没有活下去的动力。”

“爱好，也没有吗？”我问。

“没有……噢，睡觉可以算作爱好吗？”

“算吧。不是还喜欢看书的吗？”

“可这也不能称为爱好呀。”

“那每日的生活是怎么度过的？”

“复制、粘贴。”

罢了罢了，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呀，是不是我也应该被称为“厌世者”呢？

2

我和阿琳相识于五年前。

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学生，我在长沙的一所三本学校读大三，她在湖南师范大学读大一。我胖，肚子上肥肉如山，是江湖里的糙汉子，而她年轻，个子小巧，是临水照花人。我已经在感情上伤痕累累，而她还纯洁如初。我抽烟喝酒还爱玩扑克，而她看书写诗爱艺术。总之，我们本该八竿子打不着，应是世界陌路人。

只是，缘分悄悄地就来了，突然，就有了“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不过，千万别以为我们因此而恋爱了哦。不，不，她只是“以身相许”我罢了。

那是在两个学校自行车协会组织的月亮岛骑行联谊会上。月亮岛在长沙市望城区，距学校约二十公里。我们一行三十多人骑着车浩浩荡荡地到了月亮岛。扎好帐篷，给气船打好气，就分了两拨，一拨人窝在帐篷里玩扑克或者杀人游戏，另一拨人去湘江里划船。毫无疑问，我立马加入了扑克队伍。

等半个多小时过去，我们扑克队伍越来越壮大，大家沉浸在一片欢乐之海里。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喊声。大家四下观看，这才看见在江中船上有人向我们呼喊。

“是阿琳。”有人说。

我一看，整个宽阔的江面就她的一艘小船和船上的一个小小的她。

她一定是遇到危险了，想到这，我启动步子，甩着肥肉，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江边，划动停在江边的船，以最大的力气划过去。等划到阿琳的船边时，她的船已经三分之一沉在江里了。我一脚踏过去，把她一把抱住，她颤抖着缩进我的怀里。这就是我们的初识。

我把她抱起来，把脚收回来，又把她放下来，动作一气呵成。

这时，江边响起了一片掌声。我循声望过去，那些骑友们都在为我鼓掌。我竟然成了英雄，一下子激动着又把阿琳抱了起来，江边的掌声更大了。阿琳在我怀里喘着气，惹得我脖子一阵阵的痒。我就又把她放下来，她却差点哭了。

“你不来，我会不会被淹死在江里呀。”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问我。

“葬身大海也不错，以后找个作者，为你写一篇煽情的传记，说不定千百年之后，大家都会来湘江祭拜你。”

“倾世湘妃吗？”

“对，这主意不错吧？”

“不错你个头，我都快哭了你还跟我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了，看看她，她楚楚动人的样子一下子拨动了我的心扉，我真想再抱住她给她安慰呀。

这样想着，却看到她划的船慢慢地完全沉入江中。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划着划着，到了江中，这才发现船漏了水。她试着把水舀出去，可是水越来越多，她就又检查看是哪里出了问题，这才看到船的外侧破了一个洞，她想着应该怎样去补这个破洞。就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水越来越多，而她这时才想到要往江岸划。可是为时已晚，积水过多，船已经划不动了，她这才大声呼喊。

事后，我和阿琳骑在骑行队伍的最后，她说无论如何要答谢我。

“怎么谢？”我问。

“你想要我怎么谢呀？”

“以命换命咯。”

“什么意思？”

“从此以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这是提醒我要以身相许的意思吗？”

“来者不拒。”

“原来你这么坏呀。”

3

我当然不坏。如你看到的，我是一个看到别人有难就奋不顾身去救助的好人。但男人不坏，女人就不爱，况且我还是肚子上有那么多肥肉的胖男人。不过，我已经没有精力去管有没有女人爱我了，我马上就要毕业了。

家境普通、长相普通、学校普通、成绩普通的我，站在毕业的弦上，箭却不知该往哪里发。投了几十份简历，面试了二十多家公司，又参加了国家和省级公务员考试，但结果要不是我对它不理想，就是它对我不理想。加上毕业论文的压力，整个人就处于极度迷茫状态。

阿琳常给我发微信，一时说要请我吃饭，一时说要请我唱歌，我都因心情不佳拒绝了。这样几次之后，她好像也感到无趣，就不再找我了。

毕业真正要来了，我想着关于未来也只能这样了，于是就干脆无所顾忌地去玩乐。那时候所谓玩乐，也无非整日整夜地打游戏或者玩扑克了。等疯玩一段时间，毕业证一拿到，同学们都纷纷有了自己的打算，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该往何处。于是，就在学校附近一个破落的小区租了个房子，继续整天打游戏，以此来麻痹自己。这样一两个月下来，人更加的胖了，也更加的颓废。

于是，就开始厌世。

电话不接、微信不回、自行车卖给了一个学弟赚了点生活费。打游戏到凌晨，躺在床上，一想到如此生活下去可该怎么办，内心就升起一种恐惧，但身体已经很累了，没想多久还是睡着了。

复制、粘贴、长肥肉，我就这样度过了毕业后的半年日子。

4

说起来你也许不信，救助我的是一部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当我看到电影里“生而为人，对不起”这七个字时，坐在电脑前就哭了起来。或许是因为长得胖，哭声也就大，竟然把房东都吸引了过来。她像在动物园里看河马一样地看着我，最终却以六十多岁的高龄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差点窒息在她的怀里。

我把电脑关闭，躺在床上，一边摸着自己肥肥的肚子一边抽烟。因松子的悲惨人生，再想到自己的人生，才发现自己已经十足幸运。松子最终是死了，可我却看到了她在死之前对生活抱有的幻想和希望。

我想着每个人都会有这样一段时光，生而为人，感受到的却是人对于生活的无奈，因而想要放弃，直至沉沦。

每个人都会成为一段时光里的“厌世者”。

但人必须爬起来，朝着人生路继续走下去。你放弃了生命，生命也就放弃了你。你握紧了生命，生命也就握紧了你。

而我，还想好好活着。

我给父母回电话，说我准备好好计划人生，他们竟然在电话那头激动地哭了起来。这时，我才知道我毕业后的这半年多过得多么自私而任性，我亏欠他们太多。

我在父亲的资助下新买了一辆山地车，骑着车爬了一个星期的岳麓山当作练习，之后就加入了骑行滇藏之旅。一个月的骑行，我瘦了十六斤，交了三十八个朋友，说了几万句话。在海拔5018米的米拉山顶，我像个疯子一样地大叫着“生而为人，对不起”，然后一直下坡，过墨竹工卡县，就到了拉萨。站在壮丽的布达拉宫前面，我就知道，我的厌世症已经治好了。

5

阿琳说要来看我，还说自己得了“厌世症”，这真是一件巧事。

实际上，我和她自从“以身相许”未能成功之后，就已经从彼此的生命中消失了。微信还在，但从来没有联系过，也从未看到她更新过朋友圈。

从拉萨回来之后，我到了北京，在一家全国闻名的保险公司当理赔员。生活虽然艰辛了些，但几次加薪还是让我看到了希望。工作之外，我下定决心减肥。我每周骑一次山地车，去一次健身房。为了修身养性，每周还看一本书，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噢，对了，我还谈了一次恋爱，虽然最终以分手告终，但想起来那仍是生命里很美好的一段时光。

星期五的晚上，我刚从健身房回来，收到一条微信，一看发件人竟然是阿琳。我在脑海里思索阿琳，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以身相许”的那个女孩。

原来是她呀，我拍拍自己的八块腹肌自言自语道。

阿琳和我打了招呼，说自己也到了北京，现在在北京外国语大学读研。她又问了我的一些近况，我们寒暄完，就聊起了“厌世症”，然后她就说要来看我。

6

第二天中午，我去公交车站接她。感觉上，她比五年前要胖了一些，也黑了一些。但五年前她具体是什么样子呢，又实在想不起来。她对我也想必如此。

“你竟然瘦了这么多！”阿琳不可思议般地看着我。

“竟然这都被你认出来了。”我笑笑。

我们一起往我家里走去。阿琳穿一件淡灰色上衣，宽大的黑色裤，脚底下一双凉拖。我们一起走着，两双拖鞋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一路上，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到了房间，两个人才轻松下来。于是，又聊起了“厌世症”。

“那么，究竟为什么把自己称为厌世者呢？”我问她。

“说了嘛，没有梦想、没有动力，不知道生活有什么意义。”

“这么好的学校的研究生……”

“我在学院里简直就是学渣，那些同学都是从小就学习小语种的，参加各种比赛和实习，我是怎么追也追不上去，现在就干脆放弃了，厌学呀。”

“啊！”我惊叹。

之后，我说了一大堆赞扬阿琳是如何优秀，北外是多么厉害的废话。

阿琳唉声叹气。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六月的北京午后，让人沉醉又昏昏欲睡。

“‘生而为人，对不起’，这句话听过的吧？”我决定用一剂猛药。

“嗯嗯，《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嘛。不过，其实还有另外一种翻译版本，生而在世，十分抱歉。”

“生而在世，十分抱歉。”我念道。

“可是还是喜欢‘生而为人，对不起’吧？”

我点点头。接着，我将我从“生而为人，对不起”里得到的感悟和毕业后的时光告诉了阿琳。听完，她沉默着，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依旧是临水照花人。

傍晚时分，我带阿琳去美食城吃晚饭。我们相对而坐。我努力在脑海里寻找一些轻松和有趣的话题想和阿琳说，可她却只一个劲地发呆。

我问她怎么回事。

“我想起了和前男友一起吃饭的样子。他那时候总是说我胖，却又总在吃饭的时候把最好的菜挑给我吃。”说完，她继续发呆。

“所以，是失恋了？”我疑惑到。

“失恋半年多了，却还是走不出来。5月20号那天，写了六页的纸质信寄给他，却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我好想他呀！”说完，阿琳眼里闪出了泪花。

“为此而厌世？”

“刚分手的那一个多月，每天晚上躲在被窝里哭，但还是不相信会就那样失去了他。”

“人生可不只是感情。”

“可感情都没了，还剩下什么呢？”

感情没了，还剩下家人、朋友、天空、阳光、书、音乐、远方等等。可是如果我对阿琳说起这些，又会有什么用呢？

离开美食城，我们在超市买了一个大大的西瓜。我们提着西瓜，走回住处。路灯朦胧，小区里万家灯火。

“真像是回家呀。”我感叹道。

阿琳沉默不语。罢了，又是沉浸在前男友的世界里去了吧，我想。

“我那时候住在他家，也常常走这样的路。他总是牵着我的手，我却像个孩子似地总是又蹦又跳。真是想不到人生还曾经如此快乐过呀。”隔了一会儿，阿琳像是自言自语。

晚上，阿琳坐在我房间的窗台上看书。我洗完衣之后也看了会书。

“能这样安安静静地在你这儿看一会儿书，真好。”过了两个小时之后，阿琳说。

“心情有好些？”

“嗯，好多了，静多了。”

“还那么厌世吗？”

“我从小就是个不快乐的人。爸爸跑了，妈妈一个人带着我。”

“这个你还是第一次告诉我呢。”

“嗯，那时我还很小，所以我的生活概念里没有爸爸。后来遇见前男友，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快乐。他总是很细心很温柔地照顾我。我就想着如果能和这样的人结婚，一起过一辈子，那该有多好。可是，最终这个梦想还是破灭了。”

“所以，你就成了厌世者？”

“应该就是这样吧。”

我们就那样待着，一直聊着，直到发现日色亮起来。看手表，才四点多钟，北京的天空已经亮得如此早了。

我把晚上买的西瓜从冰箱里拿出来，分成两半，一人一把勺子，挖着西瓜吃。

“人生真是奇怪，本来以为再也不会相见的两个人，却在北京这么大的一座城市的凌晨一起吃着西瓜。”阿琳感叹道。

“所以呀，别厌世，人生还有很多可能性和趣味。”

“想想也许真是如此。”

吃完西瓜，两人一起走出家门。凌晨来得静，又有希望。

我们等最早一趟公交车。车来了，阿琳走上车。我看着公交车在路上慢慢地消失，与此同时，明晃晃的阳光也已经升起来了。

7

这之后，我和阿琳见面的次数渐渐地多起来。

每个周五晚上，我带她去健身房，两个人一起健身。然后回到我的住处，两个人一起吃西瓜、看书、聊“厌世者”。累了，就让她睡在我的床上，我则睡到小小的客厅的沙发上。

周六晚些时候，两人就一起骑车出去，穿越大半个北京城，晚上回来，洗好澡，继续吃西瓜、看书、聊“厌世者”。

半年多后，阿琳成了我的女朋友。她献身给我的那个夜晚，我们死死地抱着彼此。

“这一刻晚来了五年多呀。”我在她耳边说。

“什么？”

“以身相许的时刻呀。”

“你……真是坏呀。”说着，她捏我的手臂。

“对不起，我想做个好人。”

“你真好。”

“那你还厌世吗？”

“不，你让我重新爱上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