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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这本书包含很多令人心情沉重的内容,但我仍然认为我们需要这样一部作品:一方面是因为调查表明,大多数人对奥斯维辛的真实历史仍一知半解 ;另一方面,我希望这本书能提供一些独特的见解。

我围绕纳粹题材进行文字和电视节目创作已有十五年时间,这本书力图在这些年的积累之上,以一个具体场所为切入点,对人类历史上最深重的罪行进行最透彻的诠释,这个场所就是奥斯维辛。不同于反犹主义,奥斯维辛有确定的开始日期(第一批波兰囚犯到达,是1940年6月14日);也不同于种族屠杀,奥斯维辛有确定的结束日期(1945年1月27日,集中营获得解放)。在这两个日期之间,奥斯维辛那段复杂的历史从许多方面反映出纳粹种族和民族政策的复杂性。奥斯维辛并不是专门用于杀害犹太人的灭绝营,也不仅仅与“最终解决”有关——尽管它后来成为奥斯维辛的主题。奥斯维辛营地的结构和设施一直在变,而这些变化常常与德国人在各个战场上的战况密切相关。奥斯维辛,通过其毁灭性的动态发展,成为纳粹国家核心价值观的有形体现。

对奥斯维辛的研究,不仅是让我们更深刻地洞悉纳粹,还可以让我们了解在历史最极端的情况下,人类会做出什么。这里所涉及的故事,有不少可以让我们更好地认识我们自己。

这本书的写作离不开一些特别的调研,也就是对近百名集中营幸存者和纳粹行凶者的访谈。此外,我也参考了此前为另外几个关于第三帝国的节目所进行的数百场访谈,其中不少受访对象曾是纳粹党员。 与幸存者和行凶者的会面和对谈让我们收获颇多,他们提供了单凭文字材料很难获得的更深入的观点。尽管自学生时代起我就一直对这一时期的历史感兴趣,但真正的深入研究源于1990年与一位前纳粹党员的谈话。当时为了编写和制作一部关于约瑟夫·戈培尔博士的影片,我访问了威尔弗雷德·冯·奥芬(Wilfred von Oven),他是戈培尔的专属秘书,是这位臭名昭著的纳粹宣传部长的得力助手。在正式访谈结束后,我们喝着茶,我问这个头脑聪明而又极富魅力的人:“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你在第三帝国的经历,你会选哪个词?”冯·奥芬先生思考着问题的答案,我以为他会提及这个政权犯下的恐怖罪行——对这些罪行他供认不讳——以及纳粹主义对世界造成的伤害。“这个嘛,”他最后说道,“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总结我在第三帝国的经历,我会说——天堂。”

“天堂”?在我读过的历史书里,没有任何一本是这么形容纳粹时期的。这个词也不像是出自这位坐在我面前、优雅且通情达理的男人之口。说起来,他的言谈举止根本就不像个纳粹党员。这样的人怎么会选择这么一个词?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怎么可能这样评价第三帝国?而20世纪的德国人又为何犯下这样的罪行?他们毕竟是欧洲文化的核心、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民族。多年前的那个午后,这些问题萦绕在我的脑海中,直到今天仍挥之不去。

在我寻找答案的过程中,历史的两次偶然帮了大忙。第一,那些曾是纳粹一分子的受访者,在我向他们提问的时候,恰好处在即使公开表达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人生阶段。早上十五年,作为社会中流砥柱的他们什么也不会透漏。而今天,包括迷人的冯·奥芬先生在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已过世。

我们通常要花上几个月甚至长达数年的时间,说服他们接受采访并同意录像。促使他们最终说出一切的决定性因素为何,我们永远无法确切知道。但在许多案例中,受访者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走到尽头,因此想把自己在那些重大历史时刻的经历毫无保留地记录下来。此外,他们相信BBC不会歪曲他们的观点。对此我会说,只有BBC才能提供必要的支持,帮我们完成这项事业。这些调研旷日持久,只有一个公共广播电台才能做出这样的承诺。

第二个机缘在于,这项研究恰巧赶上了柏林墙倒塌和东欧剧变。突然之间,我们能接触到的不仅有调研所需的档案,还有人。我曾在1989年共产主义时期的苏联进行拍摄,那时谈及国家历史,人们基本只能喊喊政治口号。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压抑已久的回忆和观点,一时之间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在波罗的海诸国,我听到人们回忆他们如何将纳粹视为解放者而夹道欢迎;在卡尔梅克人 的大草原上,我获得了斯大林对整个民族进行报复性驱逐的一手资料;在西伯利亚,我遇见了两度陷于囹圄的老兵们——一次拜希特勒所赐,另一次则是苏联;在明斯克附近的一个小村庄,我偶遇一位女士,她曾参与了现代历史上最残酷的游击战,回首过去,她认为,红军更为可怕,如果不是共产主义的倾塌,所有这些深埋的过去将随着当事人的离世,最终从这个世界被抹去。

更可怕的,是反犹主义。当我辗转行走于这些才获得独立的国家——从立陶宛到乌克兰,从塞尔维亚到白俄罗斯,我以为人们会告诉我,他们有多痛恨苏联共产主义——这才是他们该有的情绪。而恨犹太人?简直荒唐可笑,特别是没有几个犹太人还住在那儿。看来,希特勒和纳粹的工作相当“成功”。然而,波罗的海的一位老人在1941年曾帮助纳粹射杀犹太人,而六十年后他仍认为当年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甚至一些曾反对纳粹的人也持有狂热的反犹主义观点。我仍记得一位乌克兰老兵在一次午餐时向我提出的问题。他曾作为乌克兰民族主义者与纳粹和苏军浴血奋战,并因此遭到迫害。他问我:“我听说纽约有个由各国犹太金融家组成的秘密团体,他们打算干掉所有非犹太人政府。你怎么看?”我愣住了。每逢意料之外且毫不掩饰的反犹主义,不是犹太人的我总会陷入震惊。“我怎么看?”我最终答道,“我觉得那纯粹是胡扯。”这个老兵抿了一口伏特加。“是么,”他说,“你是这么想的啊。有意思……”

最令我震惊的是,持有这种反犹主义观点的不仅限于老一辈人。我还记得立陶宛航空柜台的那位女士。她得知我们正在拍摄的影片主题后说:“你们对犹太人感兴趣是不是?记住一点就行了:马克思是个犹太人。”同样在立陶宛,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军官带我参观了位于考纳斯(Kaunas)的一个军事要塞,1941年,一大批犹太人在这里惨遭屠杀。他对我说:“知道吗,你漏了更重要的内容,该讲的不是我们对犹太人做了什么,而是犹太人对我们做了什么。”我并不是说在我去过的东欧国家中,所有人都持这种态度,认同这些观点的人甚至都不占多数,然而,这种公然的歧视实在令人不安。

所有认为本书所涉及的历史与当下无关的人,都应该记住前面写到的一切。所有认为只有纳粹分子甚至只有希特勒才持有极其恶毒的反犹主义观念的人,也应当认真反思。最危险的想法之一,就是认为欧洲人是在少数疯子的强迫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犯下了灭绝犹太人的罪行。纳粹上台前,德国社会并不存在所谓的“独一无二的灭绝倾向”(“uniquely exterminatory”,引自时下最流行的专业术语),否则在20世纪20年代,怎么会有大批犹太人从反犹的东欧逃亡到德国寻求庇护呢?

然而,纳粹分子与其他许多极权主义国家的行凶者确实有不同之处,这正是我完成了关于二战的三个独立项目后得出的结论。这三个项目各包括一本书及一部电视剧:第一个是《纳粹:历史的警示》( Nazis: The Warning from History );之后是《世纪之战》( War of the Century ),讲述的是斯大林和希特勒之间的战争;最后一个是《东方恐怖》( Horror in the East ),力图揭示20世纪30年代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人的精神世界。参与这些项目的经历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就我所知,我算是唯一一个与来自德国、日本和苏联的大量战犯都会过面并进行过访谈的人。基于此,我确信我遇见的纳粹战犯与其他战犯有所不同。

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恐惧感弥漫着整个社会,而希特勒的德国直到战争最后阶段才发展到这种程度。一位前苏联空军军官曾向我描述过20世纪30年代的公开会议,那时任何人都可能被指控为“人民的敌人”。他的话我至今难忘。人人都可能在夜半时分被敲门声惊醒。无论表现得多么顺从,无论口号喊得多么响亮,在斯大林时期的苏联,一旦你被扔在聚光灯下,你做什么、说什么或想什么全都是徒劳。但在纳粹德国,除非身为某个遭受威胁群体中的一员,也就是犹太人、共产主义者、吉卜赛人、同性恋、“不愿工作者”(work-shy),或任何反对现有政权的人,德国人基本可以过着无需忧惧的生活。近期所有学术研究都强调,盖世太保主要是依靠民众的告发来执行任务的。 这个结论无可厚非,但更重要的事实是,大部分德国人直到德国快要输掉战争之前,都感到安全和幸福;如果有一场自由和公开的选举,他们一定会投票给希特勒让他继续执政。相比之下,在苏联,即使是斯大林最亲近、最忠诚的同僚都无法睡上一个安稳觉。

因此,那些遵从斯大林的指示犯下罪行的人,常常干着迫害他人的事,却不知为何要这样做。例如,我遇到的一个前苏联秘密警察曾把卡尔梅克人五花大绑扔上火车,把他们驱逐到西伯利亚,但他至今不知道政策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被问及为什么参与这项行动时,他给出的答案我们并不陌生:这只是“执行命令”。讽刺的是,大家普遍认为这是纳粹分子最爱用的借口。这名秘密警察之所以手染鲜血,只因他被要求这样做,只因他知道如果做不到便会被枪毙,而且他相信领袖做出这样的决定自有他的理由。当然,这也就意味着,苏联解体后,他能够轻松地忘记过去,让生活继续。当然,历史上不乏斯大林这样的人物。

我还见过一些日本战犯,他们曾犯下现代历史上最骇人听闻的暴行。在中国,日本士兵剖开孕妇的肚皮,将刺刀刺向她们腹中的胎儿;他们将农民捆起来当练习刺杀的活靶。日本人对成千上万无辜百姓的凌虐,毫不逊于盖世太保最残忍的行为,而日本人的致命医学实验远远早于门格勒 在奥斯维辛所做的研究。人们可能会以为这些人具有某些“常人无法理解”的特质,但经过调查便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在一个高度军事化的社会中长大,接受过最严酷的军事训练,自孩童时代起就一直被灌输崇拜天皇的思想(天皇也是军队最高统帅)。准宗教性本是人之常情,而日本文化在历史上又不断强化着这种倾向。我见过的一名日本老兵就很典型,他提到,当自己被命令参与对中国妇女的轮奸时,重点不在于性行为本身,而是他终于被同伴们认可接纳,要知道,他们此前可是尽情地欺侮他。与我遇到的那位苏联秘密警察一样,这些日本老兵几乎毫无例外地会用外部原因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也就是政权本身。

然而,很多纳粹战犯却不同。书中一位名叫汉斯·弗里德里希的受访者,他的话可以很好地概括这些纳粹分子的想法。弗里德里希曾是帝国东部一支党卫军部队的成员,他承认自己亲手射杀过犹太人。直到纳粹政权倒台多年后的今天,他仍不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他完全可以用“执行命令”或“被政治宣传洗脑”来为自己辩护,但他内心的信念是如此坚定,以至于拒绝使用这些借口。当年他发自内心地认为枪毙犹太人是正确的,现在也毫不掩饰地表示这一信念从未改变。这无疑是一种可憎的立场,但同时也发人深思。当代研究成果表明,这样的人并非个例。在奥斯维辛,没有任何记录显示有哪个党卫队士兵因拒绝参与屠杀而遭到处罚,却有大量资料表明,在党卫队领导眼中,营地里真正的违规问题是偷盗行为。也就是说,这显得在屠杀犹太人一事上,普通士兵与领导者是意见一致的,只不过对希姆莱不允许个人从中获利的做法颇不以为然。一旦被发现手脚不干净,他们面临的处罚可能颇为严厉——几乎可以肯定,那要比他们拒绝积极参与屠杀所受的处罚还要重。

与效忠斯大林和裕仁天皇的战犯相比,纳粹行凶者对他们的个人行为负有更大的责任。这份结论不仅基于访谈,也是经过一系列档案研究,以及与相关学者探讨之后所得出的。 当然,这只是一个概论,这三个极权政体各自都有非典型的个体,而且彼此也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在进行政治宣传时,都自上而下地将某种意识形态强加于民众。但作为概括它是站得住脚的;考虑到党卫队接受的严格训练,以及“德国士兵只会机械服从”这一刻板印象,它也能激发人们更进一步的了解。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纳粹行凶者对他们的个人行为拥有更大的决定权,他们不仅促成了奥斯维辛的发展,也促成了“最终解决”方案的制定和实施。

在我过去十五年所遇到的纳粹行凶者当中,有如此多的人将他们的罪行归结于内因(“我觉得应该这样做”)而不是外因(“我被命令这样做”),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一个不难想到的解释是,纳粹分子精心利用了一些既存观念,早在阿道夫·希特勒这个人出现以前,反犹主义思想就已经见诸德国社会,许多人有失公允地将德国在一战中的失败归罪于犹太人。实际上,纳粹在20世纪20年代初的早期政治运动,与其他民族主义右翼党派不计其数的政治活动并没有本质区别。希特勒的首创不是政治思想,而是领导权。20世纪30年代初,大萧条席卷德国,数百万德国人自愿投靠纳粹党,以求解救国家之道。1932年大选,投票支持纳粹的人没有一个是被迫的,纳粹在完全符合当时法律程序的情况下取得政权。

另一方面,纳粹主义的整体信念被如此多的纳粹分子内化于心,这与约瑟夫·戈培尔博士的工作密不可分。 戈培尔大概是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宣传家,人们常以为他不过是个粗浅的好辩者,以《永远的犹太人》( Der ewige Jude )而臭名昭著——这部纳粹宣传电影将犹太人与老鼠的镜头交叉剪辑。但实际上,他的大部分工作要精致得多,也隐蔽得多。只有希特勒才热衷于像《永远的犹太人》这种憎恶分明的电影,而戈培尔本人并不喜欢这种小儿科的方式,他更欣赏《犹太人苏斯》( Jud Süß ),这部影片不动声色地表现了犹太人如何糟蹋一个美丽的“雅利安”女孩。戈培尔所主持的受众分析(他对这一研究极其痴迷)证明他是对的:更受观众喜爱的宣传电影,用他的话来说,是那些“煽动于无形之间”的影片。

戈培尔坚信,强化观众已有的偏见永远胜过试图扭转他们的思想。当迫于形势需要,不得不尝试改变德国人的看法时,戈培尔的策略是“像护航队一样前行——永远与最慢的船舰保持一致”。 他采取不同的隐蔽手段,反复重申他希望受众接受的观点。在此过程中,他很少直白地表达思想,而是通过图像的展示和故事的讲述,引导德国民众得出他想要的结论,并让他们以为这些结论完全是他们自己的想法。

20世纪30年代,希特勒并不经常违背人民大众的意愿,强制推行他的政治政策,这一点深得戈培尔赞许。纳粹无疑是个激进的政权,但它更看重民众的共识,而它最需要的行动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人们自下而上的主动合作。所有这些都意味着,在屠杀犹太问题上,纳粹党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谨慎。虽然仇视犹太人是希特勒的一个核心思想,但他在20世纪30年代初的选举中并没有公开推行这一政策。他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反犹主义倾向,但他和其他纳粹高层有意强调了其他政策,例如他们希望“纠正”《凡尔赛条约》,让失业者重返工作岗位,重建德国人的民族自豪感。希特勒当选总理不久,针对德国犹太人的暴力源源不断地出现,纳粹冲锋队员精心利用这些事件,推波助澜,使其发展到更大规模。这期间还出现了对犹太人商店的联合抵制(它得到戈培尔这位热情的反犹主义者的支持),但抵制运动只持续了一天时间。纳粹领导人对国内外的社会舆论都格外关注,尤其不希望他们的反犹主义态度使德国成为一个被排斥的国家。此后的两次反犹高潮,标志着战前纳粹迫害犹太人的两个重要历史时刻:一是1936年《纽伦堡法案》的实施,它剥夺了德国犹太人的公民权;另一个是1938年的“水晶之夜”,这一晚犹太会堂遭到焚毁,成千上万的犹太人被逮捕。但总体看来,纳粹推行反犹政策的步伐是平缓而渐进的,20世纪30年代,许多犹太人仍试图留在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生活。纳粹的反犹宣传按照戈培尔所谓的“护航队最慢船舰的速度”进行(尤利乌斯·施特莱歇尔[Julius Streicher]这样的极端狂热分子和他的激进反犹刊物《先锋报》[ Der Stürmer ]是个例外),那两部公开反犹的电影《永远的犹太人》和《犹太人苏斯》,都是战争爆发以后才上映的。

逐步升级的反犹行动,这种观点与一般人的看法相悖。通常认为,纳粹在某个特殊时刻,做出了“最终解决”和建造奥斯维辛毒气室这样的重大历史决定。这种想法可以理解,但分析这段历史远非这么简单。在距焚尸炉仅数米远的地方修建轨道,通过火车把一个个犹太家庭载向死亡,这种复杂的屠杀手段经过数年的精心设计才成熟。纳粹政权实践了一位历史学家提出的著名概念:“累积式激进主义”(cumulative radicalisation) ,也就是说,每一个决定通常会导致之后更激进的决定。1941年夏发生在罗兹(Łódź)犹太人隔离区的食物危机便是一个典型例子,可以说明历史事件如何相互影响,最终促成灾难。这一危机使得一位纳粹官员提出:“用一些简便快捷的办法解决那些不再适合工作的犹太人,或许还算人道。” 因此,灭绝犹太人的方案出于“人道主义”被提上日程。不要忘了,恰恰是此前纳粹领导层制定的政策,才造成了罗兹犹太人隔离区的食物危机。

这并不意味着希特勒可以不为他犯下的罪行负责——无疑他逃脱不了责任,而且,比起简单地在某天召集下属,强迫他们执行命令,希特勒的做法更加阴险。所有纳粹将领都知道,他们的元首在制定政策时最看重的一点便是:激进。希特勒曾经说过,他希望他的军官都能像“被皮带紧紧拴住的狗”一样(可惜他的军官常常辜负这种期望)。他对激进的狂热,加上他喜欢任命两个人完成大致相同的任务、从而在纳粹领导层中间激起激烈竞争的做法,导致这一政治和行政体系中充满斗志,同时具有高度的内在不稳定性。所有人都知道希特勒有多痛恨犹太人,所有人都听过他1939年在德国国会大厦进行的演讲,在此次演讲中,他预言如果欧洲的犹太人“引发”一场世界大战,那么他们将面临被“灭绝”的命运。因此,纳粹领导层的每个人都很清楚,对待犹太人他们该提出什么样的政策,那就是越激进的越好。

二战期间,希特勒绝大部分精力和心思都放在了一件事上:努力赢得战争。他花在犹太人问题上的时间远远少于制定复杂的军事策略。希特勒对犹太人的态度,或许可以体现在他向但泽(Danzig)、西普鲁士(West Prussia)和瓦尔特(Warthegau)三个地区的大区长官(Gauleiter)下达的指示中。他告诉他们希望这些地区日耳曼化,并说只要他们完成这个任务,他保证“不过问”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不难想象,1941年12月希特勒以同样的口吻对希姆莱说,他希望犹太人“灭绝”,且“不过问”希姆莱如何实现这一目标。当然,我们无法确知他们之间的对话是否真的如此,因为战争时期希特勒一直谨慎地通过希姆莱这个中间人来执行“最终解决”。希特勒十分清楚纳粹将要犯下的罪行的严重性,因此不希望留下任何记录,证明自己与这些罪行有关。然而,证据无处不在,比如希特勒公开发表的仇视言论,还比如每当希姆莱与希特勒在其位于东普鲁士的总指挥部会面后,对犹太人的迫害和谋杀便会愈发激进。

我很难准确地描述,纳粹领导层对效忠于一个敢于追求宏大梦想的人有多么兴奋:希特勒的梦想是在几周之内击败法国,而一战期间德国曾与法国周旋了数年时间。这个梦想希特勒实现了。他还梦想着战胜苏联,在1941年夏秋之际,看形势他几乎一定会赢。他也梦想着消灭犹太人,而在某种程度上,这是最容易完成的一件任务。

希特勒的目标都十分宏远,同时从本质上来说,它们也都是破坏性的,而“最终解决”是最具毁灭性的构想。值得注意的是,1940年,有两位纳粹人士分别承认大规模屠杀不符合他们所认同的“文明”价值观,但后来他们却成为制定和执行“最终解决”策略的关键人物。海因里希·希姆莱写道:“‘从肉体上消灭一个民族’‘本质上来说非常不德国’。”而莱因哈德·海德里希也表示过:“生物灭绝对德国这样一个文明国家来说,是很不体面的行为。” 但在之后的十八个月内,“从肉体上消灭一个民族”却一步步地变成他们拥护的政策。

追溯希特勒、希姆莱、海德里希和其他纳粹领导人如何逐步决定建造奥斯维辛并执行“最终解决”,有助于我们了解一个不断变化、激进且极其复杂的决策过程是如何展开的。在这过程中并没有一个自上而下强制执行的计划,也不存在一个自下而上提出、最终得到批准的方案。没有哪个纳粹分子是遭到威胁被迫进行屠杀的。不,这是一项由成千上万的人共同经营的事业,决定是他们自己做出的,不仅参与而且积极主动地寻找办法,以解决如何杀戮人类同胞、如何处理他们尸体的问题——因为杀害人数之多、规模之大,是史无前例的。

审视纳粹和纳粹的迫害对象如何走上各自命运的历程,我们更深刻地了解到人的境况。而我们所看到的大多并非善事。在这段历史中,苦难从未得到补偿。尽管在极少数情况下,个别高尚之士做出了正义的选择,但大多数人的做法为人所不齿。我们无法不同意埃尔泽·巴克(她八岁时就被送往奥斯维辛)的结论:“人类的堕落没有底线。”如果说还有一线希望,它来自家庭赋予人们的坚持下去的力量。一些被送往集中营的人之所以敢于做出英勇的举动,为的是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和子女。

然而,最重要的或许是,奥斯维辛和纳粹的“最终解决”证实了一个事实:人的处境(situation)对个人行为的影响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这在托伊·布拉特身上有所体现。作为死亡集中营里最坚强、最勇敢的幸存者之一,他被纳粹强迫在索比堡灭绝营工作,随后冒着生命危险逃了出来。“人们问我,”他说,“‘你学到了什么?’我想我只能确定一件事:没人真正了解自己。你在大街上遇见一个和善的人,你问他:‘北街怎么走?’他陪你走了半个街区,给你指路,态度亲切。可是在另一种环境下,同一个人可能变成最可怕的虐待狂。没人了解自己。每个人都可能在这些(不同的)处境之下变成好人或坏人。有的时候,碰上对我特别和善的人,我忍不住会想:要是把他放在索比堡,他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从幸存者(老实说,还有纳粹战犯)那里学到的是,人类的行为是如此易变和不可预知,常会被他们身处的环境所左右。当然,人们可以自行决定采取什么样的行为,但对很多人来说,个人处境是影响这些决定的关键因素。甚至一些不同寻常的人——比如阿道夫·希特勒,看似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实际很大程度上也是在对之前的处境做出回应。希特勒在一战前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流浪汉,经过一战这场完全不受他掌控的世界性冲突,他才转变成我们所熟悉、历史上的那个希特勒。所有相关领域我认识的专家学者,无一不认为若没有一战的经历,以及德国战败带给希特勒的强烈痛苦,他根本不可能成为后来的风云人物。因此,我们的结论不是“没有一战,希特勒就当不上德国元首”,而是“没有一战,就没有人会变成历史上的那个希特勒”。当然,希特勒自己决定了他会采取哪些行动(正因他的这些个人选择,后人对他的批评谴责毫不过分),但若没有那个特定的历史情境,也就没有后来的他。

这段历史还告诉我们,如果说个人的行为会受到环境影响,那么一群人的共同努力可以创造出更好的文化,反过来提升个体的道德。丹麦人救助犹太人,并在战争结束、犹太人返回时给予他们最热烈的欢迎,便是一个极好的例证。丹麦文化尊重人权,这一广为接受的文化观念帮助绝大多数丹麦人做出了高尚的选择。但我们也不能对丹麦人抱有过于浪漫的想象,不受他们控制的情境因素同样起了很大作用。这些因素包括纳粹抓捕丹麦犹太人的时间(当时德国人明显已经快要输掉战争),以及这个国家的地理位置(逃跑相对容易,可以穿过比较狭窄的水域,逃到中立的瑞典)。此外,纳粹并没有尽全力驱逐这里的犹太人。尽管如此,我们仍有理由相信,为防止再有与奥斯维辛类似的惨剧出现,一个方法是汇聚个体的力量,促使社会的文化观念抵制此类暴行。纳粹公开宣扬的达尔文主义思想,教导每个“雅利安”德国人说他们的人种更加优越,却显然造成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最后,不得不说,谈起这个话题,我们永远都无法回避那股强烈的悲伤。在整个项目进行过程中,最响亮的呼声来自那些我们无法访问的人,也就是110万名死在奥斯维辛的受害者。特别是20多万名儿童,他们幼小的生命在那里枯萎,被剥夺了长大成人、体验人生的机会。有一个场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是关于“婴儿车队列”的描述:空空的婴儿车每五个排成一排,被推出奥斯维辛,朝火车站方向而去——它们都是从死去的犹太人那里掠夺来的财产。目睹这一幕的囚犯说,他们用了足足一小时才走过这一队列。

这些坐在婴儿车里被推进奥斯维辛,与他们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叔叔、婶婶一同死去的孩子,是我们应该永远记住的人。谨以此书纪念他们。 tMjxLdjW72NCuAaz4tWzMkPTmgbsy6irSmIq7zhYP2jSjEhoeEX1+jPWkWRUOg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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