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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

一场大战已近尾声。

段凌与天绝教的右护法恶斗一场,且一剑斩其首级,溅了满身满脸的血。他本身也受了些伤,但是战意正浓,便没有退下疗伤,而是同众人一起围捕魔教余孽。

经此一役,猖獗数十年的天绝教元气大伤,从此再无能力为祸江湖了。

段凌长出了一口气,忽听身旁有人叫道:“这石台下面有条密道!”

众人围拢来一看,果见石台下有处机关,露出黑魆魆的一个洞口,里头深不见底,也不知通往何处。

有人猜道:“莫非是魔教的藏宝之地?”

又有人道:“魔教教主身死,右护法伏诛,只有那左护法不见踪影,听说他也是个智计双绝的人物,说不定是借此密道逃遁了。”

段凌越众而出,取了火把在手,道:“我下去看看。”

青山派的柳逸与他最是亲厚,连忙劝道:“段大哥,当心有诈。”

“无妨,魔教鬼蜮伎俩,自压不住浩然正气。”

说罢他纵身跃入密道,借着火把的微光往前走去。

段凌倒不是托大,而是对魔教的机关陷阱颇为熟悉,走得几步后,果然触发了几处,都是些寻常的箭雨毒砂,段凌何等功夫,轻而易举避过了,不多时便走到了密道尽头。

尽头处是一扇石门,门上毫无装饰,瞧来再普通不过。

段凌却不敢大意,他缓缓催动丹田气海,用内劲护住周身大穴,这才推门而入。

门后是一间斗室,四个角上悬着拇指大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微光芒。

室内并无任何埋伏,只一个年轻男子坐在当中的石桌旁,正低头调弄琴弦。这人一身玄衣,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饰物,仅一头黑发用金冠束着,瞳眸亦是乌黑颜色,衬得那拨琴的双手莹白如玉。

他听得动静,抬起头来望了段凌一眼,面上竟露出一点笑意,开口道:“阿凌,你终于来了。”

段凌听得这称呼,全身一震,手中的火把倏然落地。

那人微微一笑道:“怎么?不认得我了?”

“怎么会……这十年来,我日日夜夜想着回来救你……”段凌的胸膛起伏,将话说出了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微颤。

那人站起身来,像无数个梦中那样,一步步朝他走近。

“有这句话,也不枉我等你十年了。”

“修言……”

段凌心中激荡,忍不住去握他的双手。

陆修言却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如玉的手指在他眉心轻轻掠过,而后双手攀住他颈项,整个人几乎倒进他怀里。

段凌不由得屏住呼吸。

下一瞬,他却是出手如电,一把握住陆修言皓白的手腕。

只听“当啷”一声,一柄锋利的匕首从他的手中滑落。

只差一点点,这利刃就可刺入段凌后心。

段凌面沉如水,一字一字地念出一个名字来:“陆修文,果然是你!”

他怀中那人眼眸一转,忽然换上另一副神气,明明是同样的眉眼,却不似先前温文尔雅,反而带一丝邪气,问:“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段凌平静道:“你装得再像,也不是陆修言。”

陆修文被他戳穿身份,却一点也不动气,弯唇笑道:“我跟弟弟生得一模一样,能一眼分出我兄弟二人的,就只有师弟你而已。”

段凌哼了一声,说:“谁是你师弟?”

“难道不是么?当日你拜师的时候,我可也在场,嗯,师弟还向我这师兄磕了一个响头呢。”

段凌出身名门正派,父亲更是一派掌门,但他年幼时曾被魔教之人掳走,在教中待了几年,当时为了活命,他不得不拜那魔教教主为师。此事乃是他一生中至大耻辱,此刻听陆修文提起,焉能不恨?段凌顿时一掌拍出,喝道:“你那魔头师父已经死了,我这便送你去同他相聚。”

陆修文是那魔教教主的得意弟子,他本身天赋极高,十年前就已习得一身邪派功夫,如今十年过去,功夫想来更为精进。段凌不敢轻敌,这一掌速度极快,当中暗藏数种精妙变化,随时随地皆可变招。即使一掌不中,他也有后招可接,掌势连绵不绝,叫人难以招架。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掌竟结结实实地拍在陆修文胸口上。

陆修文不闪不避,像个丝毫不懂武功的人,中掌之后,更是连退数步,唇边溢出一丝血痕。

“你……怎么……”

“久别重逢,师弟却是这般对我,真是好狠的心。”陆修文舔了舔唇边的血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不过我若是死了,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修言的下落。”

说罢,按着胸口咳嗽起来。

段凌不知他是不是做戏,但为了陆修言,只好上前扶住他的胳膊,问:“修言在哪里?”

陆修文双目微闭,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段凌不信他连这一掌也挨不住,伸手去扣他的脉门,一探之下,却发现他脉象奇特,丹田内空空如也,一点内力也无,一身武功……已然化作乌有。

段凌惊愕不已。

曾经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陆修文,竟已成了一个废人?

段凌一时不敢置信,一时又怀疑陆修文另有诡计,然而几番试探,这人都是毫无反应。段凌怕他当真死了,只好抵着他的掌心输了些内力过去。

陆修文这才缓过劲儿来,他慢慢睁开眼睛,说:“就知道师弟舍不得我死。”

段凌不去理他,只是问:“修言呢?他怎么没同你在一起?”

陆修文听得笑起来:“多年不见,师弟怎么还是这样蠢?你当真以为会有人等你十年么?弟弟他早已……”

“早已如何?”

段凌的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偏偏这时密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喊道:“段大哥,你还好吧?”

原来是柳逸见他迟迟不返,带了人下来寻他。

段凌只得道:“没事,此处并无危险。”

同时他又压低声音问:“修言到底在哪里?”

“放心,他在一处很安全的地方,绝没有性命危险。不过我刚挨了一掌,胸口疼得很,突然想不起那地方在何处了。”

“你……究竟想怎么样?”

陆修文想了想,懒洋洋地道:“我走不动路了,师弟背我吧。”

那神态语气,仿佛仍是十年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年。

段凌气得要命,恨不能一掌将他拍死,但为了陆修言,只好忍气吞声,弯腰让他伏到背上来,背着他走出石室。

柳逸见段凌背上多了个人,自是大吃一惊,忙问这是何人。

段凌自然不好说出陆修文的真实身份,便编了个谎道:“是我的一位故人,当初被人掳来魔教,吃了不少苦头,如今终于得救了。”

他在魔教那几年,倒有一样好处,就是将脸皮锻炼得刀枪不入,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柳逸不疑有他,瞧了瞧陆修文,道:“这位公子气若游丝,想必在这魔教里受了不少折磨。”

陆修文微微笑着,并不说话。

待出了密道,段凌转头一看,才发现他已歪在自己肩上睡着了。

外头众人问起陆修文的来历,段凌仍是那一番说辞,这话最多骗骗柳逸这样的年轻人,却糊弄不了几个老江湖。不过此番围剿魔教,段凌功劳不小,再加上陆修文并无内力,也就没人计较了。

眼看魔教余孽已经清剿得差不多了,这时却有人“呀”的一声,高呼道:“不好了,那魔头的首级不见了!”

原来先前大战之时,那魔教教主走火入魔,暴毙而亡,尸首一直留在大殿中,他们另派了几个人看守。但就在段凌进出密道的工夫,那教主的项上人头——竟然不翼而飞了。

而几个看守之人也都已身死,且是一招毙命,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

此番为了除魔卫道,各大门派群英尽出,在场的不乏掌门、帮主之流,更有两位武林中泰山北斗的人物,可谓高手如云。

可就在这些高手的眼皮子底下,竟有人来去无踪,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了魔教教主的头颅。

如此武功,岂不叫人惊骇?

望着大殿内血淋淋的尸首,人人心头都掠过一丝寒意。试想一个人有这般本领,要取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性命,可不都是易如反掌?

柳逸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抬手摸了摸,道:“段大哥,你说这是何人所为?”

“除了那逃走的左护法,也无人有这等本事了。哼,这就是魔教妖人的狡猾之处,一来可以抢走教主首级,二来又可震慑人心,叫咱们人人自危。”

其他人大抵也是这样猜测,可惜那左护法神出鬼没,谁也查不到他的踪迹。众人商议过后,为防再生事端,便一把火烧了魔教总坛,而后各自散去。

段凌本是骑马而行的,这时身边多了个受伤的陆修文,他俩自然不好共乘一骑,他只得去买了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往回赶。

陆修文的伤好得极慢,一路睡睡醒醒,睡着时气息微弱,简直像死了一般。段凌本想找个大夫来瞧瞧的,但想到这人乃是魔教教主的爱徒,又是他平生至大仇敌,当年身陷魔窟时,也不知挨了这“师兄”多少打骂,实在没必要如此好心,便由得他去了。

这样过得几日,陆修文倒也渐渐好了,但不管段凌如何逼问,他始终不肯说出陆修言的下落。段凌倒是想严刑拷打一番,可瞧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恐怕他只动得一根手指,陆修文就要吐血而亡了。

段凌不得不压下心中怒火,一路好生照料着,花了半个月之久,才回到老家青州。他在此地有一处别院,地方僻静得很,平日里多半在此练武的。因陆修文身份特殊,他便想先将他安置在这里。

陆修文也不客气,下了马车就问:“师弟住哪间屋子?”

“怎么?”

“你这主人住的,自然是最好的地方,如今师兄来了,可不该让给我么?”

他一边说,一边往内院走去。

段凌差点被他气笑了。

不过是个阶下之囚,却想着要鸠占鹊巢了,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当下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冷笑道:“谁说要让你住屋里的?”

段凌转头对管家道:“拉他去地牢里关着。”

管家呆了呆,说:“少爷,这别院并无地牢。”

陆修文“扑哧”一声笑出来。与陆修言一般无二的脸孔,只是一双眼睛格外乌黑,透着又是骄傲又是狡黠的神情。

段凌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咬咬牙道:“那就让他睡柴房!”

陆修文平常伶牙俐齿,黑的也能说成白的,这时却没有作声,只望了段凌一眼,跟着管家走了。

段凌一夜好睡。

第二天清早起来练了一回拳,吃了一碗粥并几样小菜,这才想起仿佛少了点什么,便把管家叫了来问话。

“我昨日带回来的那个人呢?”

“今日未曾见过,可能还在柴房里睡着。”

段凌看看天色,见日头早已高升,心道他又不是捉陆修文回来当大少爷的,便扔了筷子,自己去柴房寻他。一路走一路想,他虽不能酷刑折磨那人,却可叫他做些下人的活计,挫一挫他的锐气。

当年他自己身陷魔教的时候,可没少给陆修文当牛做马。

柴房地处偏僻,管家因怕人跑了,派了两个护院看着,倒像是牢房的模样。段凌推门而入,顿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头蛛网密布,非但脏乱不堪,而且又黑又窄,根本没有容人睡觉的地方。陆修文缩在角落里,背靠着墙壁,头枕在粗硬的木柴上,显然仍在熟睡。

段凌走过去踢他一脚道:“喂,起来。”

陆修文“唔”的一声,身体往里缩了缩,却并没有睁开眼睛。

段凌低头一看,见他的脸色比前几日更为苍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再伸手探他的额角,只觉烫得吓人。

段凌这才知道他是病了,看一眼他身上睡得皱巴巴的衣衫,沉声道:“怎么不给他拿床被子来?”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谁会给一个睡柴房的人准备被褥啊?若是准备了被褥,是否还要再备床榻?若是备下了床榻,是否还要别的?这到底是住柴房还是住客房?

段凌也没工夫追究这个,略一沉吟,他便将陆修文抱了起来,一面吩咐道:“去请大夫过来。”

管家应声去了。

因事出突然,来不及打扫客房,段凌只好把人抱去自己房间,连自己的床也给他睡了。

陆修文睡得极沉,一路颠簸也没有清醒过来。他睡着之时,瞧不见那一双略带邪气的眼睛,倒是与陆修言更像了。

他二人本是双生兄弟,容貌十分相似,性情却是天差地别,一个温文如玉,另一个却心如蛇蝎。

段凌记得陆修文有一条白鳞鞭,乃是用蛇皮鞣制而成,打在身上皮开肉绽,疼得人死去活来。陆修文心狠手辣,动不动就用鞭子抽人,段凌有一回被他抽得在地上打滚,若非陆修言替他求情,之后又偷偷送他伤药,他恐怕早已死了。

当时段凌就暗自发誓,等他将来练好了功夫,总有一日要将陆修文吊起来抽一顿鞭子。如今这人倒是落在他的手里了,但别说是抽鞭子,只是让他在柴房里睡上一晚,他就已病得半死不活了。

怎么轮到他头上,报个仇就这么难?

段凌苦笑不已。

所幸管家办事还算得力,没过多久,就将大夫请了过来。那大夫姓姚,四十多岁的年纪,一把山羊胡子,是青州城中的名医,很有一些真本事的。段凌也认得他,连忙请他到床边来诊脉。

姚大夫伸手搭住陆修文的手腕,捻了捻胡子,摇头晃脑一阵后,忽然“咦”的一声,自言自语道:“奇怪……这脉象……怎么会……”

他这么一惊一乍,听得段凌的眼皮也跳起来,胸口无端有些烦闷,问:“他到底生了什么病?”

“不过是外感风寒,老夫开一副药方,再好生将养几日,也就好了。只是……”

“怎么?”

“这位公子脉象奇特,筋脉尽断,肺腑皆毒,寻常人早已熬不住了,他能活到现在,实在是匪夷所思。恐怕是他体内的剧毒相互冲撞,反而保住了他的性命。”

段凌已经知道陆修文一身武功尽废,却不料他还身中剧毒,忙问:“可有办法医治?”

“医治?”姚大夫眼睛一瞪,连连摇头,“这等脉象,如何还治得好?就算日日用人参吊命,最多……也只有半年可活了。”

半年?

段凌听得怔了怔,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姚大夫因心直口快,很是得罪了一些人,这时见段凌并不怪罪,倒是松了一口气,问:“可要给这位公子开药?”

段凌点了点头,说:“开吧。”

他又对管家道:“人参等续命之物,也都备上一些,不必计较银钱。”

管家应了一声,领着姚大夫去开药方了。

段凌独自站了一会儿,慢慢在床边坐下来,看着仍在昏睡中的陆修文。

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似陆修文这等祸害,他以为能活得长长久久的,不料竟这样短命。

他从前对这人又恨又怕,如今知道他命不久矣,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他见陆修文在睡梦中出了一身汗,便打湿了帕子,亲自给他拭了拭汗。

陆修文眉心微蹙,忽然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师弟……”

段凌的心猛地一跳。

接着却听他说:“师弟,替我将那小金蛇抓来……”

段凌气得差点吐血。

这人病得这样厉害,竟还想着在梦中支使他。

当年为了抓那小金蛇给他炼毒,段凌被蛇咬了一口,整条胳膊都黑了,疼了三天三夜。想到这里,他实在是后悔刚才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将手中的帕子扔了,另叫了个丫鬟过来照顾陆修文。

那姚大夫开的药果然有效,陆修文吃了一帖下去,到晚上烧就退了,不过他因为体弱,迟迟没有苏醒。段凌怕他死了,自己得不到陆修言的消息,只好又在床边守着。

到得第二天傍晚,陆修文才醒转过来。他睁开双眼后,先是有些茫然,像是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待看清楚段凌的面孔,才露出一点笑容,道:“师弟家真是财大气粗,连柴房也是这般宽敞。”

段凌知道他是嘲讽自己,黑着脸道:“这是我的屋子。”

“真的?”陆修文眼睛一亮,又细细打量一遍屋内的摆设,颔首道,“不错不错,其他地方都好,就是门口那架屏风我不喜欢,明天叫人换了。”

又说:“纱帐的颜色也旧了,叫人换成碧色吧。”

他的语气十分自然,已把自己当作主人了。

“你别得寸进尺。”

“师弟这样小气,连一架屏风也舍不得换?”

“……”

段凌奇怪自己怎么会将屋子让出来?应该叫他去睡大街的。他盯着陆修文领口处露出的白皙颈子,知道只要用力一掐,就可令他断气。

冷静,冷静,一切为了修言。

段凌深深地吸几口气,才压抑住澎湃的杀心,起身道:“我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除了治风寒的药,姚大夫还另开了一副补药,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管家一看就肉痛了,不过既然段凌发话,他只好去抓了药来。

段凌等丫鬟煎好了药,趁热端回屋里,却见陆修文已经坐起身,披了件衣服靠在床头,正凝神望着窗外景色。

院子里栽有数棵桃树,因为并不精心打理,所以枝丫横蔓,有些疏疏落落。其中一枝更是旁逸斜出,竟从窗口钻进来,春日芳菲时,常常落得满地都是桃花。

陆修文看得出神,忽而道:“这样好的桃树,可惜看不到明年花开了。”

如今正是初秋,他只剩半年之命,自然活不到明年春天。

段凌拿药碗的手一抖,说:“你知道了?”

“昏睡时隐约听见你们说话。半年之期,同我自己预料得差不多,那大夫倒是不错,看来并非庸医。”

他语气淡淡,于生死一事,表现得分外平静。

段凌递药碗过去,见他一口气喝了,忍不住道:“我记得那魔头最是宠你,当你作衣钵传人,要传教主之位给你的。魔教之中,谁有那样大的本事,竟能废你的武功?又是谁有那样的胆量,竟敢给你下毒?”

陆修文静了一瞬,随即微笑起来。他大病初愈,嗓音仍有些沙哑,低声说:“是我自作自受……”

“什么?”

“师弟想多了,有师父在,谁能害得了我?是我练功时急于求成,以致走火入魔,经脉逆行,一身武功尽废。”陆修文闭了闭眼睛,轻描淡写道,“如此而已。”

段凌曾经是陆修文的师弟,知道他修习的是一门邪派功夫,一开始精进极快,但越到后面越是艰难。等练至第七层时,必须吸取别人的功力化为己用 , 才能再有突破。而且这个“别人”也有讲究,定是要练同一门功夫的人才行。开创此功的人用心险恶,就是要同门之间自相残杀,唯有胜出者才能变强。

为了这个缘故,那魔教教主掳回许多根骨极佳的少年,叫他们拜自己为师,为的就是拿他们练功。段凌原本也在此列,若非陆修言冒险救他离开魔教,他此时已成枯骨了。

这等邪门武功,练起来自是极为凶险,稍不留神,就要走火入魔。

因此段凌并不怀疑陆修文所说的话,只是略微疑惑,不知他那一身毒又是从何而来。

之后陆修文以病中之人不宜随意搬动为由,理所当然地霸占了段凌的房间,连那屏风和纱帐,也按他的喜好换过了。

这期间,段凌倒是回了一趟家。

他父亲是一派掌门,在江湖上也是德高望重的,先前因要闭关练功,并未参与围剿魔教之事。如今功成出关,得知段凌力斩魔教右护法,年纪轻轻就已扬名天下,自是大喜过望,好生夸奖了他一番。

段凌自幼被人掳走,后来虽然归家,但与家人相处起来,多多少少有些生疏了,所以只在家里住得三五日,便又回了别院。

管家见了他,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出什么事了?”

“那位陆公子今日叫了裁缝来做衣裳。”

段凌的脚步顿了顿。他这才想起,陆修文离开魔教时身无长物,这段时日穿的都是他的旧衣衫。

“是该做几身衣服。他另有什么需要,也都照办就是。”

管家一脸苦相:“自从陆公子来了,府里的开销可大了许多。”

“无妨,反正他也住不了太久。”

段凌一边说,一边朝内院走去。

他跟陆修文住同一个院子,隔得老远,就听见那人屋里传来说话声。

“春夏秋冬四季,每季各做八套衣裳,两件道袍,两件直裰,其他随意。里衣要用上好的松山布,其他布料我身上会起疹子。另外还有刺绣……”

段凌听得额角抽痛,总算明白银子是花去哪里了。他原本是想回房休息的,却不知不觉走到隔壁去,伸手推门而入。

结果只看一眼就愣住了。

陆修文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拿一本书,仍是脸色苍白的样子。但他身后立了四个婢女,一色的黄衫翠裙,容貌姣美,环佩叮当。而他身前更有两个婢女伺候着,一个替他捶腿,另一个为他打扇。

这等天气还打扇?他也不怕再病倒。

段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几个婢女纷纷屈膝道:“少爷。”

陆修文则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笑说:“师弟回来了?你来得正好,我叫了锦绣阁的人来量尺寸,你要不要也做几套衣裳?”

十分大方的样子。

段凌不知该不该多谢他的慷慨?

陆修文见他不说话,便叫那裁缝下去了,道:“师弟怎么不坐?”

说话间,已有婢女奉了茶上来。段凌见那茶叶颜色碧青,闻起来香气扑鼻,与平日所喝的大不相同,想必已换了更上等的。

他离开不过短短几天,怎么这别院里已是天翻地覆了?

“我记得前几日只派了两个丫鬟服侍你。”

“嗯,师弟这里毕竟只是别院,人手是有些不足,能像现在这样已是不易了。师弟不必自责,我将就一下也就是了。”

记得当初在魔教时,陆修文的排场确实比现在更大,但是今非昔比,他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段凌正想拍案而起,好好教训他一番,却听一个婢女道:“公子,已到下午歇觉的时辰了。”

“那就替我铺床吧。”陆修文略带歉意地看段凌一眼,道,“师弟,我每日这个时候都要睡上一会儿,就不招呼你啦。”

他吩咐一下,众婢女齐声应是,立刻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有人铺床叠被,有人点安神香,还有人端了一小盅补品出来,说是公子每天要吃的血燕。

段凌在房里碍手碍脚,很快被人一阵风似的请了出去。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在身后关上,段凌几乎呆住了。

是他见识得太少么?

天下间有哪个阶下囚,过得像陆修文这般惬意的?

段凌终于明白管家为何一脸苦笑了,他现在的表情恐怕也差不多。

陆修文就是有这等本事,当初多少魔教中人也给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何况只是别院中的一众下人?若放着不管,要不了多久,他这主人就得收拾包袱滚出别院了。

段凌当然不会让他得逞,思量一番后,晚上他又去了陆修文房里。

陆修文正用晚膳,身旁照旧一群婢女伺候着,见了他来,便招一招手道:“师弟……”

段凌板着脸道:“我吃过饭了。”

“那正好,今日的菜色不太合我的口味,我记得师弟厨艺甚佳,不如……”

话未说完,段凌已抽出腰间佩剑,“铛”一声斩在桌上。

他内劲惊人,只用上了三分力道,就在桌上斩出一道深深的印痕。杯盏四碎,几个婢女惊叫着逃散开去。

唯有陆修文安然静坐,挥手叫众人退下了,道:“师弟怎么这样大的火气?来,喝碗汤去去火吧。”

边说边动手盛了一碗汤。

段凌看也不看一眼,举起剑来抵住他的咽喉,冷声道:“若非为了修言,我早已取你性命了。”

“是。”陆修文从善如流,“我能活到现在,全因我有一个好弟弟。”

“你今日若不说出修言的下落,就别想活着走出这扇门。”

陆修文嘴角一弯,在那刀锋侧映之下,竟还微笑起来,道:“师弟知道我是吃软不吃硬的,何必拿剑来吓唬我?若真将我吓着了,更加记不起弟弟在哪里了。”

“你究竟有何条件,不如一次说个清楚。”

陆修文目光微动,却是叹息一声,说:“只怕你做不到。”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我必会为你办到。”

陆修文盯着他看了看,道:“我要你向我下跪,你也肯么?”

段凌二话不说,回剑入鞘,然后撩起蔽膝,当场就要跪下去。

陆修文反倒吃了一惊,他连忙站起身来,带得桌上碗筷也落到地上,叫道:“慢着!我又不打算收你做徒弟,叫你跪我也没意思。”

他想了想,说:“我今日胃口不佳,不如师弟你去煮碗粥来。”

段凌在魔教时,这等活也常常要干,他厨艺确实不错。只是他将做饭视作生平大耻,回来后自是碰也不碰的,这时为了陆修言,便咬牙应下了。在厨房捣鼓一阵后,果然端出一碗热腾腾的菜粥来,甚合陆修文的口味。

陆修文吃得极慢,一碗粥都见底了,才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说:“味道不错,只还差一盏消食茶。”

段凌做小伏低,忙又去泡了茶来。

陆修文这才满意,端着茶盏道:“你这么急着找我弟弟,是为了何事?”

“这是我跟修言的事,与你无关。”

“若有人要害我弟弟,我也带了那人去找他么?”

“我岂会害修言?”

“知人知面不知心。”

段凌噎了一下,静默片刻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块令牌,材质非金非铁,极为特殊,正面刻有人头蛇身的怪物,背面则是些鬼画符般的文字。令牌颜色乌黑,因常年贴身戴着,表面起了一层包浆,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陆修文只看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教主圣令。”

段凌十分宝贝这样东西,给他看过之后,便收回怀里,道:“这是修言偷来给我的。”

“此乃教主贴身之物,得之即可自由出入总坛,弟弟是怎么偷到的?”

“十年前,那魔头的邪功已练到了第八层,每三个月都要吸取一人的功力化为己用。我们这些被他抓来的便宜徒弟,一个少过一个了。我见过被他吸干了内力的人,相貌像老了数十岁,浑身绵软得如同一摊烂泥,活不过几日就油尽灯枯而死了。到了三月十四那天,修言突然半夜跑来找我,说那魔头明日要拿我练功,叫我赶紧跟他逃出去。我说魔教戒备森严,怎么逃得掉?他就把这教主令牌塞给了我。”

说到这里,段凌的脸上微露笑容,眼神变得温柔无比,仿佛于无尽的黑暗中看见了一丝光明,他说:“我至今仍记得修言那天的样子,他赤着一双脚,头发也没束,不知在哪里跌了一跤,摔得满身都是泥。从此以后,我心中就只得他一个人了。他这样待我,我难道不该找他?”

陆修文听了这陈年旧事,并未觉得惊讶,他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奇怪,师弟你这么蠢笨,当年怎么逃得出去?”

然后他又自言自语,轻声道:“嗯,原来是修言救了你。”

“他虽冒险救我,却怎么也不肯跟我一起走。”

“教主令牌只有一块,若两个人一起走,还未出总坛你们就已被识破了。”

段凌也明白这个道理,道:“我离开之后,再也打探不到魔教的消息,也不知修言后来如何了。”

“师父的魔功正练到紧要关头,谁知你这补药竟然跑了,害得他功亏一篑,自然是雷霆震怒。”

段凌面容一肃道:“那修言他……”

“师弟放心。”陆修文垂下眸子,轻轻吹开茶盏中的浮沫,饮一口既苦且涩的清茶,“无人知道是修言救了你,所以他平安无事,未受任何责罚。”

段凌这才松一口气道:“我当日曾答应修言,无论如何,定会回去救他。不料筹谋多年,好不容易攻入魔教,却只在密室中见到了你。”

陆修文因将手中的茶盏捏得太紧,连指尖也有些发白了,但脸上仍挂着笑容,道:“都是我的错,竟让师弟失望了。可你怎么过了十年才来?”

“我当年只是个武功低微的少年,如何与魔教抗衡?但自从逃走之后,我日夜勤于练武,不敢有一日松懈。”

陆修文点头道:“师弟这身功夫,在年轻一辈的正派高手中也算是顶尖的,不过……”

他眼波流转,慢慢扫了段凌一眼,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师弟并未修习正派的内功心法,而是继续在练我天绝教的武功,对不对?”

段凌的瞳眸倏地一缩,手背上青筋暴起,刹那间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平复一下急促的呼吸,哼道:“无稽之谈。”

“我跟师弟同出一门,运功的法门都是一样的,岂会看不出来?不过师弟掩饰得极好,旁人恐怕发现不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段凌已知道瞒不过去,他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自嘲道:“不错,我千辛万苦逃出魔教,却仍在练那魔头教我的武功。正派内功讲究的是循序渐进,非二三十年难见成效,而我……却等不了那么久。我恨不能早日杀回魔教,好将修言救出来。”

“你那功夫练到什么地步了?”

“第五层。”

“此事若被旁人知晓,你这大名鼎鼎的段少侠,可就要身败名裂了。”

段凌静了静,然后大笑起来:“我的命也是修言的,岂会在乎这等虚名?”

为了他心中想着的那个人,纵使堕入魔道他也心甘情愿。

陆修文见了他这目光,不由得别转面孔。

隔了一会儿才道:“师弟,再替我办一件事吧。”

“什么事?”

陆修文抬手指了指窗外那几株桃树:“替我折一枝桃树下来。”

“你要这个干什么?”

“你不必管,只管折下来就好。”

段凌连粥也煮了,茶也倒了,自然不在乎这个,却听陆修文又说:“要最顶上,花开得最好的那一枝。”

段凌听得一怔。

如今正是初秋,桃花早已谢尽了,哪里来开得好或不好?但他从前被陆修文使唤惯了,并不敢多问,当下走出屋去,轻轻一跃纵上枝头,折下了一小枝桃树。回头一看,见陆修文正站在窗口望过来,月光照在他苍白俊美的脸上,夜色中他的神情难辨,也不知他是看那桃树,还是看别的什么。

段凌转回屋内,将那桃枝递给陆修文。

陆修文拿在手中把玩了一阵,忽然展颜而笑,将那桃枝凑至鼻端,低头深深一嗅。

一瞬间,仿佛当真有艳丽无双的桃花在枝头绽放开来。

段凌定睛再看,才发觉是自己眼花了,除了翠绿的枝叶外并无其他。

陆修文脸上的笑容只停留得片刻,便又恢复如初,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气,道:“辛苦师弟了,你明日就去置办马车吧。上次那辆太过简陋,颠得我浑身不舒服,这次要换辆宽敞舒适的。今日才叫了锦绣阁的人来,衣服怕是来不及做了,只好去成衣铺子里买几件。伺候的人当然不能带了,一路上种种杂事,都要师弟你来负责。另外……”

段凌还未转过弯来:“马车?”

“此去修言的住处,有一个多月的路程,不用马车,难道要两条腿走去?”

段凌顿时大喜:“你肯带我去找修言了?”

“许久不见弟弟,我也甚为思念。”陆修文手中还拿着那一枝桃树,他的手指抚过枝头绿叶,像在抚弄一朵将开未开的花,“你当年答应了……要回教中救人,虽然迟了一些,但你既然践诺,我自然要让你如愿以偿。” yAX2/guMJv5qwyGl2B3qs1/oGwTu/C9oVb4aI0oRXSjCGRlO8ezbXTImFn/Cn5W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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