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从书房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那条街道。街道不算远,因为草坪并不宽,这是一块小小的草坪,上面种有几株低矮的枫树。他的褐色房子没有刷过漆,也只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平房而已。花繁叶茂的紫薇花、紫丁香和蜀葵几乎遮住了整个屋子,好在书房窗户那里还有一处空隙,可以让他望见街道。屋子如此隐蔽,以至于街角处的灯光都很难照到它。
从窗口望出去,他还能看到那个被自己称为纪念碑的招牌。招牌并不高,立在院子的角落里,正对街道。这块招牌有三英尺宽,十八英寸高,是一块规则的长方形牌子,正面朝向来往的行人,背面则对着他。不过,他用不着念上面的字,因为招牌是他自己亲手用斧头和锯子整整齐齐地做成的,他还工工整整地在上面书写了自己的辉煌业绩。那是在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开始为衣食住行赚钱时做的。他离开神学院时,手头还有一小笔父亲留下的钱,不过自从他在教会工作后,每季度一收到支票就立马捐给孟菲斯的一家少女感化院。后来,他丢掉了教会的职务,也失去了宗教信仰。而在他看来,这辈子所经历过的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给她们写信,说自己从此以后只能捐赠以往金额的一半,这件事远比丢掉工作、蒙受耻辱更加痛苦。
这样一来,他只好将一半的收入继续捐给那些女孩。其实,整笔收入也不过够他勉强糊口而已。当时他说:“幸好我还能干别的。”因此,他亲手精心制作并书写了招牌,巧妙地将碎玻璃混在油漆里,于是一到晚上,在街灯的照射下,招牌上的字迹便熠熠生辉,仿佛圣诞夜闪烁的光芒一般。
盖尔·海托华牧师,神学博士
主讲艺术课
手绘圣诞卡&周年纪念卡
冲洗底片
然而,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海托华并没有招到艺术学生,也没有做多少圣诞卡片,更没有冲洗过几张底片,就连那些碎玻璃也早已从褪色的字迹上掉了下来。虽然字迹依稀可辨,但镇上的人们和海托华一样,都用不着去辨认它们。不过,偶尔有黑人女仆领着她照看的白人小孩在那里闲逛时,百无聊赖、目不识丁的她会像个白痴一样大声地拼读这些字母;有时碰巧会有陌生人闯进这条僻静、人迹罕至的街巷,停下脚步来念一念这块招牌,抬起头来看一看这座褐色的、隐匿的小屋,然后再继续赶路;有时,陌生人会跟镇上的熟人提及这块招牌。“哦,是的,”他的朋友会说,“海托华。他一个人住在那里。他作为长老会 的牧师来到这里,可他的妻子给他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她经常溜到孟菲斯去鬼混。那是大约二十五年前,就是他刚到这里的时候,有些人说他知道这件事,是他自己无能或不愿满足妻子才造成的,还说他清楚妻子的所作所为。后来,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那个女人在孟菲斯的住处或是什么地方让人给杀了。各家报纸都报道了这件事,所以他不得不辞掉教会的工作,但他出于某种原因并没有离开杰弗逊镇。为了他,为了杰弗逊镇,也为了教会,大家都想让他离开。你瞧,这件事对教会的影响真的非常糟糕:外地人来了都会听说此事,可他又拒绝离开。可他就是不想走。他独自一个人住的那个地方以前可是条主要街道,现在的地位起码没那么重要了。就这么回事儿。不过,后来他没有再给任何人添麻烦,我想绝大多数人也已经把他给忘了。他自己做家务。我不记得这二十五年里有谁进过他的屋子。我们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可是无论哪个黄昏或傍晚,你经过这里时都能看到他坐在窗前。就坐在那儿。除了偶尔看见他在花园里干活儿以外,人们很难见到他。”
因此,他亲手制作、亲笔书写的那块招牌对他的意义远不如对整个杰弗逊的重要。他已经不再觉得那是一块标识、一条信息。除了黄昏时坐在书房的窗前看到这块牌子外,他简直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即便是那个时候,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一块熟悉的低矮的长方形板子,低低地站在街道尽头窄窄的草坪上,此外没有任何意义。或许,它跟那些低矮的枫树、灌木丛一样,都生长在这块悲凉而又无法逃离的大地上,也都没有得到海托华的任何恩泽,也没有遭受过什么迫害。他现在甚至都不会去瞧它一眼,就像他对那些树一样视而不见。尽管他会透过树丛,望着那条街道,等候夜幕的降临,等待夜晚来临的那一刻。他身后的房屋、书房都逐渐暗下来,他在等待那一瞬间,一切光线都将消失在天幕。暗夜来临,只剩下白天储存好能量的树叶和小草勉强地发出一丝丝微光,为被黑暗主宰的大地闪耀一丝光芒。此刻,马上,海托华心想,马上就好。他默默想着:生命中依然存在荣耀和自豪。
七年前,拜伦第一次来到杰弗逊镇,看到了那块写有 盖尔·海托华D.D. 教授艺术课程、制作圣诞卡片、冲洗底片 的招牌,心中纳闷:D.D.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向别人请教,得到的答案是“倒霉透顶”。人们告诉他,盖尔·海托华的确在杰弗逊镇倒了大霉。海托华离开神学院后,拒绝任何职位的邀请,直奔杰弗逊镇。为了能来杰弗逊镇,他动用了各方关系。他和年轻的妻子一下火车,就早已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向教会的支柱型人物,那些年长的男男女女,诉说自从决定做牧师起就一心想来杰弗逊镇;他还兴高采烈地谈及联络各关系所写的书信,为生怕不能来此工作而产生的担心,以及为了能来这里所动用的各种影响。在镇上的人听来,他就像一个贩马商人,在捞到一笔好生意后扬扬得意地炫耀着。或许在那些长老心里也是这样,他们心怀疑虑,冷漠而惊诧地听着他那滔滔不绝的讲述,仿佛他关心的只是在这个小镇上安家,而不是为教会以及教会成员服务;仿佛他也并不在意那些人,那些活生生的人,是否乐意接受他。他太年轻了,那些老头、老太太就告诉他一些教会中严肃的事情、教会的职责和他肩负的责任,想以此浇灭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喜悦之情。拜伦还得知那位年轻的牧师在工作六个月后仍然兴奋不已,依旧不停地絮叨着内战和他的祖父—一个在战争期间被杀害的骑兵,以及格兰特将军 的军需物资被烧的故事,直到后来听众都觉得索然无味时,他还在喋喋不休。人们告诉拜伦,这个人在讲道坛上也是这样的说话方式,也是这般疯狂不羁,仿佛宗教如梦似幻一样。虽说不是噩梦,但比诵读《圣经》内容还要快,像一阵呼啸而过的旋风,无须触碰现实的土壤。他如此的表现,那些年长的会众当然不会喜欢。
海托华似乎将宗教、飞奔的骑兵和在奔驰的马上被射死的祖父混在了一起,即使在布道时也无法解开它们纠结的关系。或许在他家里,在他的个人生活中,这些事情也还是一团糟。拜伦心想,也许他根本就没打算弄清楚这些事情,以为对待作为男人的附属品的女人就该那样,因此,女人必须坚强,决不能为自己和男人们一起做的事、为男人们付出的一切心生责难,因为上帝知道做妻子是一桩非常难应付的任务。听人们说,他的妻子是一位身材瘦小、平静而安详的姑娘,刚来到这里时,人们都觉得她不爱说话。不过,镇上的人们都觉得如果海托华是一个足以依靠的男人,是真正的牧师的话,她也会安然无恙的。然而,海托华不是那样的人,他活了三十年,却像只活了一天,就是他祖父在奔驰的马上被射死的那一天。邻居们经常会在下午或深夜听到他妻子在自己的牧师宅子里哭泣,他们知道海托华对此束手无策,因为他根本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有时,她甚至不去丈夫布道的那个教堂,哪怕是星期天她都不会去。人们望着讲坛上的他,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清楚妻子不在场,是不是已经忘记他还有妻子。海托华站在布道坛上,手舞足蹈地宣讲教义,而内容却是飞奔的骑兵、战败与光荣,就像他当初在街上跟人们谈及战马时一样,他再次将战马、赦罪和尚武的六翼天使 所唱的赞美诗混淆在一起。于是,无怪乎年长的会众认为,在上帝的安息日,站在上帝的圣坛上,他所宣讲的一切近乎亵渎神明。
人们还告诉拜伦,大约在海托华到达杰弗逊镇一年后,他妻子的面容开始冷若冰霜。教会女士去他家拜访时,只有海托华一人独自出来接待她们,而且他身上只穿一件衬衫,没有戴牧师领圈,神色慌张,有好一阵子似乎想不起她们为何而来,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请她们进来,然后自己又抱歉地转身离开。屋里鸦雀无声,女士们身着节日盛装,面面相觑地坐在那里,环顾四周,即使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然后,他才会穿上外套,戴上领圈坐下来,和她们一起谈论教区和病人。女士们愉快而平静地应答着,同时也在仔细地倾听屋里的动静,也许她们在观察房门,也许在揣度海托华是否相信自己已经知晓的事情。
于是,妇女们便不再去他家了。很快,她们甚至再没看见他妻子出现在街上,而他仍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后来,她常常外出一两天,人们看见她登上早班列车,面容逐渐消瘦憔悴,一副永远都没有吃饱过的样子,她脸上冰冷的表情似乎说明她眼里看不到任何东西。而海托华却说妻子去本州的某个地方探亲了,直到有一天,正是她不在的时候,杰弗逊镇上有位妇女到孟菲斯购物时看到她行色匆匆地走进一家旅馆。那是一个星期六,这名妇女回家后说了这件事。不过,第二天,海托华站在讲坛上,依然稀里糊涂地将宗教和奔跑的骑兵混为一谈。星期一,他的妻子回到镇上。接下来的星期天,她再次来到教堂,这是她六七个月来第一次露面。她独自一人坐在教堂的后排。此后,有一阵子,她每个星期天都会来教堂。后来,她又走了,这次离开是在一周当中的某一天(是在炎热的七月)。海托华说她又去看望亲人了,可能是去了凉爽的乡间。而教会的老者们,不论男女都盯着他,猜测他会不会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年轻人也在背地里议论揣测。
然而,人们始终不能确定他是否在意,是否相信自己告诉别人的一切—纠缠不清的宗教和飞驰的马上被射死的祖父,仿佛那天晚上祖父传给他的生命的种子也留在了马背上,也已同归于尽,时间在那时那地也一起停止。从此以后,生命的种子消失了,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就连他自己也已经死去。
他的妻子在星期日之前回来了。那天天气非常热,老人们说那是镇上有史以来最炎热的天气。星期天她来到教堂,独自坐在后面的长凳上。布道中途,她突然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大声朝讲道坛叫嚷,挥舞着双手。而她的丈夫站在讲坛上也早已停止说教,举着双手靠在讲坛上一动不动。周围的人想拉住她,但她和众人扭打了起来。人们告诉拜伦,当时她已经站在了过道上,冲丈夫所在的讲坛挥舞手臂、尖叫着,她的丈夫仍然举着手靠在那里,激情澎湃的比喻还没有讲完,一张狂热的脸也被定住了。人们不知道她究竟是在朝丈夫还是在向上帝挥拳头。后来,他走下讲坛,走到她身边,而她也停止了扭打,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人们一直看着他们往外走,直到主持人让风琴师演奏为止。当天下午,长老们秘密召开了一次会议。人们不知道长老们说了什么,只知道海托华返回来,走进教区委员会,关上门。
然而,人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教会凑了一笔钱,把他妻子送到了一个机构—一家疗养院。海托华把她送到那里后返回镇上,在下一个星期天一如既往地布道。数月没有去过他家的一些女人、邻居都很关心他,不时地给他送些饭菜。回来后告诉彼此、告诉丈夫,说牧师家里一团糟,像牲畜一样生活—饿了才吃,有啥吃啥。海托华每隔两周去疗养院看望妻子一次,但他总是一天左右就会回来,星期天再继续布道,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出于好奇和关心,人们会问起他妻子的健康状况,他都向他们表示感谢。到了星期日,他又会站在讲坛上,挥舞着双手,发出狂热而急切的叫喊声,上帝、救世军、奔驰的战马、死去的祖父都像幽灵一样在这个声音里轰隆隆地咆哮着。坐在台下的长老、会众们都困惑不已,极度愤怒。秋天的时候,他妻子回到家里,看上去好了许多,好像还胖了一些。她的变化不止于此。或许她受了惩戒,至少清醒了许多。不管怎样,现在的她变得有点像女士们一直希望见到的样子了,像她们认为的牧师妻子应有的样子。她按时去教堂、按时参加祷告。女士们会拜访她,她也会去回访她们,即使在自己家里,她都是安静、谦恭地坐着,女士们教她如何持家,如何穿着,如何为丈夫准备饭菜。
甚至可以说人们原谅了她。实际上,人们并没有给她定过什么罪名,也没有真正惩罚过她。不过,镇上的人们并不相信女士们已经忘记了她先前去往孟菲斯的神秘之旅,而且人们都对她的旅行目的心知肚明。尽管没有人用言语表达出来,没有大声讲出来,因为全镇都相信品行良好的妇女不会轻易忘掉好的、坏的事情,唯恐良心的味蕾无法尽情享受和感知宽恕别人时的快感。因为全镇人都相信女士们了解实情,认为坏女人会被邪恶蒙蔽了心智,她们不得不花心思不让别人怀疑自己。然而,好女人却不会被邪恶所愚弄,因为她们自身德行高洁,自不必为自己或别人的品行操心,于是,她们有充足的时间搜寻别人的邪恶。因此,人们相信德行可以误导好女人对邪恶的判断,而邪恶本身却永远无法愚弄她们。所以,四五个月后,牧师的妻子再次出访,牧师又一次解释说妻子去探亲,而此时,镇上的人们确信这次就连他自己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不过,她又回来了。而海托华也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照常布道、拜访会众、看望病人、谈论教区。然而,他的妻子却不再去教堂。很快,女士们也不再拜访她,不再踏进她家一步,就连左邻右舍也再没有看见她在自家附近出现。不久,她好像已经离开了那里,似乎大家一致认为她从来没有到过那里,牧师也从未娶妻。海托华依旧在每个星期天布道,而且也不再告诉别人妻子在探亲。镇上的人们觉得,或许他喜欢这样,或许他为不必再撒谎而感到开心。
于是,没人看见她星期五上了火车,也许是星期六,就在那天出事了。人们在星期日的报纸上得知,她于星期六晚上从孟菲斯一家旅馆的窗户跳了下来或者是掉下来,摔死了。房间中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他被抓了起来。他俩用假名冒充夫妻登记入住了这家旅馆。警察发现了一些碎纸片,上面有她亲笔写的真实姓名,纸条被她撕碎后扔进废纸篓里。报纸报道了这则消息,并附上了这张纸条:盖尔·海托华神父的妻子,家住密西西比州杰弗逊镇。报道中还提到该报社在凌晨两点拨通了她丈夫的电话,而他却说无可奉告。星期日早晨,人们赶到教堂时,院子里挤满了孟菲斯来的记者。他们纷纷给他的住所拍照。后来,海托华来了。记者们企图拦住他,但他却从中间穿了过去,走进教堂,登上讲坛。上了年纪的男女会众早已坐在教堂里,令他们震惊和愤怒的不是孟菲斯事件,而是现场的记者们。可当海托华走进来,真真切切地站在讲坛上时,他们连记者也忘在了脑后。起初,妇女们先起身离席,接着男人们也站起来,到最后教堂里空无一人,只剩下站在讲坛上的牧师,他抬起头,身子微微向前倾,面前放着打开的《圣经》,双手撑在讲坛两边,孟菲斯来的记者也已随他进入教堂,坐在后排的长凳上。他们说他并没有注意到会众的离去,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人们告诉拜伦,牧师最后小心翼翼地合上《圣经》,走到空空如也的教堂中,穿过通道,再没有瞧记者们一眼,像会众一样径直离去。一些摄影师架起摄像机,脑袋伸进黑布里等候为他拍照。牧师走出教堂时用一本《赞美诗》遮住了脸,显然他早已料到会这样。不过摄影师更是早有准备,因为这其实是他们设好的圈套。人们告诉拜伦,很可能海托华不熟悉这一套。牧师根本没有注意到一个摄影师在旁边早已架好机器,等他发现时已经晚了,他只是挡住了前方的摄像机。等到第二天早上,报纸就登出了从他侧面拍摄的照片,牧师站在台阶中央,手中举着《赞美诗》挡在脸前。从诗集后面可以看到他向后撇着嘴,仿佛在微笑,但他牙关紧闭,那副表情宛若旧书上画的撒旦。第二天,他把妻子运回来,埋葬了。镇上的人们都参加了葬礼,不过那不算葬礼,他并没有把尸体运到教堂,而是直接送到了墓地。正当他准备亲自诵读《圣经》的时候,另一位牧师走过来,从他手中夺过《圣经》。许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在他和其他人离开后,仍旧留在那里望着坟墓。
后来,就连其他教堂的会众都得知他所在的教堂要求他辞职,但他拒绝了。下一个星期天到来时,许多人从其他教区赶来,想看一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海托华走进教堂,会众不约而同地站起身走了出去,只留下牧师和赶来看热闹的其他教堂的人们。于是,他开始像往常一样为这些人布道。他仍旧带着一副众所周知的痴迷和狂暴的神情,其他教区的人们也都以为他精神失常了。
海托华不愿辞职,长老们要求教区委员会召回他,但自从丑闻发生,报纸上刊登了那些照片后,没有哪个教区愿意接受他。虽然他们都说并非针对他本人,他只是很不幸,命中注定的不幸。后来,人们不再去教堂,就连那些一度为看热闹而来的其他教区的人也不再来了,因为他不再被人关注,而成了招人憎恨的目标。不过,每个星期天,他依旧会在往常的时间里去教堂,站在布道坛上。这时,会众都会起身离去,无业游民之类的人就会站在外面的街道上,听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布道、祈祷。到了下一个星期天,他来到教堂时,发现门被上了锁。游手好闲的人们看到他想试着去开门,然后又放弃了。他昂首站在那里,街上围满了从不去教堂的人们,小孩们虽然不知原委,但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所以都停下来,瞪大眼睛望着他,看他呆若木鸡地站在紧锁的大门前。第二天,镇上的人们听说他找到长老们,为了教会的利益辞职了。
于是,全镇都为此庆幸也为他惋惜,因为人们有时会对那些被迫屈从于他们意愿的人们表示抱歉。人们以为这下他的离去会顺理成章,教堂也凑了一笔钱以资助他去别的地方安家,但他拒绝离开杰弗逊镇。人们告诉拜伦,当大家得知他在后街买了一幢小屋,就是他迄今为止一直居住的那所房子时,惊恐万分,简直出离了愤怒。长老们又召开了一次会议,因为人们说资助他离开杰弗逊镇的那笔钱被他挪作他用,他是冒名领了钱。他们找到海托华分辨此事,海托华请求大家原谅,然后回到房间拿出原先那笔钱,原原本本一分未动,并且坚持要他们把钱拿回去。然而,人们拒绝了。他不肯说出那笔买房子的钱是从哪里得来的。于是,第二天就有人说他给妻子买过人身保险,后来又雇人杀了她。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就连那些编造、重复这些谣言的人和听的人也知道这不是真的。
但他绝不会离开杰弗逊镇。后来的一天,人们注意到他亲手制作并油漆了一块小招牌,就立在他家前院里。于是,人们明白他决定要留下来。他依旧雇佣着那个厨师,是个黑人妇女,她一直受雇于海托华。可是人们告诉拜伦,他的妻子刚刚去世时,似乎人们才立马发现那个黑人厨子是个女的,他成天和那个女人独自待在一起。他妻子在寒碜的坟墓里尸骨未寒,人们就开始在背后窃窃私语,说他妻子被他逼得无路可走,才选择了自杀,因为他算不上一个真正的丈夫,一个纯粹的男人,而那个黑人妇女就是罪魁祸首。这就是整个事件,缺乏真相的事件。拜伦静静地听着,心想哪里的人们都一样,但似乎要在这样一个小城镇作恶难上加难。在这里想守住隐私并不容易,人们可以假借别人的名义编造一切。因为只需一个点子,一个无事生非的字眼,便可吹入人们的心扉。有一天,黑人厨娘辞职了。听说有天夜里,一帮人胡乱蒙了面闯进牧师家里,命令他解雇这个女人;也有人说第二天那个女人声称是自己主动不干的,因为主人要求她做的事违背了上帝的意愿,也有违常理;还有人说她是在蒙面人的恐吓下才辞职的,因为她是皮肤深棕色的混血女人,据说镇上有两三个男人也反对她做那些自知悖逆上帝和常理的事情。正如一些年轻人所说,要是一个黑人妇女都觉得那件事有违上帝和自然的意愿,那它定是十恶不赦的事情。不管怎样,牧师再也雇不到女厨子了。或许就在那天晚上,那些人威胁了所有的黑人妇女,因此有好一阵子,他需要自己做饭。直到有一天,听说他找来了一个黑人男厨,这下他彻底完了。当天晚上,就闯进来几个没有戴面具的男人,把这个黑人厨子带到外面暴抽一顿。第二天早晨,海托华醒来时发现他的书房窗户被砸坏了,地上扔着一块砖头,上面还系着一张纸条,警告他在太阳下山前离开杰弗逊镇,上面还署了3K党 的名字。然而,海托华并没有离开。第三天早晨,有人在离镇一英里外的树林里发现了他,他被绑在树上打得不省人事。
他拒绝说出是谁干的。人们都明白他不应该那么做,一些人来找他,再次想劝说他离开杰弗逊镇,要为自己的安全考虑,说不定下次就会有人杀了他。但他拒绝离开,甚至不愿提起挨打事件,就连人们提议要严惩凶手时,他都只字不提。他什么都不说,也不愿离开。后来,就像一阵邪风刮过,整个事件仿佛突然一下烟消云散了,好像大家最终都已明白海托华将成为整个城镇的一部分,直到他死去,而且双方最好互不干涉。拜伦心想,整个事件好像是一大群人在演戏,现在大家终于都演完了分配给自己的角色,此时该相安无事了。人们不再理会牧师。人们看见他有时在院里或花园里,有时看见他胳膊上挎着篮子走在街上或店铺里,大伙儿也会跟他打招呼。他们知道他自己做饭、做家务。过了一段时间,邻居开始再次给他送些饭菜,虽然是那种送给穷苦工人吃的饭,但好歹也算是食物,而且都是出于好意。正如拜伦所想,二十年里人们会忘记许多事情。“不过,”拜伦心想,“杰弗逊镇上没有人知道他每天从黄昏到天黑一直坐在窗前,也不知道他的房间里是什么样子,只有我知道。而且他们也不知道我了解这些,否则很可能会把我俩带出去,再暴打一顿,因为人们的记忆时间似乎比遗忘时间要长。”拜伦来杰弗逊镇生活后,通过自己的观察了解到一件事情,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海托华博览群书。拜伦曾经进过海托华的书房,四周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他闻所未闻的书籍:宗教、历史、科学。拜伦满怀崇敬,暗自惊诧地审视这些书籍。大约四年前的一天,一个黑人男子跑进牧师家里,说妻子要临盆了。他们住在牧师家后面紧靠镇边的小木屋里。海托华家没有电话,于是他告诉黑人到隔壁家打电话请医生来。他看着黑人男子走到邻居家大门口却没有进去,只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步行向镇里走去。海托华知道这个男人不会去求助白人妇女帮他打电话,他会一直走到镇里,照他那种黑人式的没完没了的磨蹭劲儿,得三十多分钟才能联系到医生。海托华走到厨房门口,听见不远处的小木屋里传来那个女人的哭号声。他没有再等下去。他跑进小木屋里,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人从床上滚了下来,双手和膝盖撑在地上,哭叫着努力想回到床上。他把她扶到床上,告诉她躺在那里不要动,并且警告她要听从自己的话。然后,他跑回家里,从书架上的书里取出剃刀和一些绳子,然后又跑回小木屋为产妇接生。然而,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医生赶到时说肯定是海托华发现她滚下床时憋坏了孩子。医生赞同海托华的处理方法,而她的丈夫也表示满意。
“尽管这两件事情隔了十五年,”拜伦心想,“但它们太相像了。”因为不出两天,就有人说那个孩子是海托华的,是他故意让孩子死去。可拜伦明白,即便是那些造谣的人也无法相信自己说的话。他知道镇上的人们总是习惯于给牧师抹黑,即使他们自己不相信谣传,但也控制不住自己说瞎话。“因为,通常来讲,”拜伦想,“一旦形成习惯,它将想方设法远离事实和真相。”拜伦记得有一天傍晚,他和海托华聊天时,海托华说道:“他们都是好人。他们必须坚持自己所相信的,尤其我曾经一度做过他们信仰上的导师和仆人。因此,我没有理由触犯他们的信仰,你也没有理由说他们是错的,因为所有人都希望被允许平静地生活在同伴中。”这是在拜伦听到传闻、开始在夜幕下造访海托华书房后不久,海托华说的一番话。拜伦仍然不明白为什么牧师要留在杰弗逊镇,教堂已经驱逐了他,可他还执意在教会的视线和听觉范围内出现。一天晚上,拜伦向海托华提出了这个疑问。
“星期六下午,别人都去镇上寻开心了,你为什么还留在刨木厂干活儿?”海托华问他。
“我不知道,”拜伦回答,“我想这就是我的生活。”
海托华说:“所以,我想这也是我的生活。”
“不过,我现在知道原因了,”拜伦心想,“他是怕到了新环境后惹的麻烦比已经出现过的还要糟糕。他宁愿死守习惯了的困境,也不愿冒险去改变。是的,人常说要逃离生者,却不知是死者给他造成了伤害。那些死去的人静静地躺在地下,并无意打扰他们,只不过是自己无法逃脱罢了。”
所有的一切都像轰隆隆的雷声一样远去,静静地坠落在黄昏里,夜晚已经到来。然而,海托华依旧坐在书房的窗户前,身后的房间一片漆黑。街角的路灯闪烁着刺眼的光芒。没有风,枫树支离破碎的影子仿佛轻轻地靠在八月的夜幕上。远处传来十分微弱但又十分清晰的声音,他听得出那是教堂里会众响亮的声浪:声音简朴而饱满,卑微而自豪,时而高亢,时而沉寂,宛如和谐的声浪荡漾在寂静的夏夜里。
不一会儿,他看见一个人沿着街道走过来。在平日的夜里,他会辨认出这个人的身材、体形、他的马车和他的步子。但这是在星期天的晚上,马蹄幽灵般的回声静静地响彻整个幽暗的书房。他平静地凝视着这个瘦小、没有骑马的身影走过来,带着动物靠后脚保持平衡的危险和投机耍滑的巧劲儿移动着,人类这种动物还愚蠢地为此而感到自豪,殊不知会经常败在诸如引力和冰雪之类的自然法则面前;黑暗中,面对他们自己发明的摩托和家具之类的外来物种时也是不堪一击;连自己扔在地板上、街道上的食物都会为难他们。海托华静静地想着,祖先将马作为国王和武士的象征和标志是多么明智啊。这时,他看到街上那个人绕过低矮的招牌,拐进他的大门,走近屋子。于是,他往前坐了一点,望着那个人走在黑暗中,朝黑乎乎的门口走来,他听到那个人蹒跚地踏上伸手不见五指的第一级台阶。“拜伦·邦奇。”他说道,“星期日晚上在镇上,拜伦·邦奇星期天还在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