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斯不停地揉着他的膝盖。他的外衫已经褪了色;一只膝盖上还打着补丁,补丁上的哔叽布片是从他星期天穿的裤子上剪下的,已经磨得像铁一般光亮。“没人比我更讨厌这样了。”他说。
“人时不时也该往前看,”我说,“可是,不管迟早,都免不了有害处。”
“她想即刻就动身,”他说,“再怎么说,杰弗逊也够远的。”
“可是,现在路也好走了。”我说。今晚铁定会下雨。他的家人埋在纽霍普 ,离这儿不到三英里。可他就娶了这么一个女人,从她家到这儿,骑马快也要一天,而她还偏偏死在他之前。
他望向远方的平野,揉着他的膝盖。“没人比我更讨厌这样了。”他说。
“他们回来还有一会儿呢。”我说,“免不了让人担心。”
“那可是三美元哪。”他说。
“说不定,他们根本不用急着赶回来呢,根本不需要,”我说,“我是这么希望的。”
“她快不行了,”他说,“她已经打定主意了。”
事实上,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样的生活无比艰难。至少对某些女人来说是这样。我宁愿妈活到七十多岁。她不管日晒雨淋,每天不间断地劳作;自打最小的孩子出生后,她就从没有生过一天病,直到有一天,她四处望了望,然后走进屋去,拿出一件装饰着蕾丝的晚礼服穿上,这件裙子,她可珍藏了四十五年,从未体面地穿出来过。接着,她躺在床上,拉起罩子,闭上了眼睛。“你们要照顾好你们的爹,”她说,“我可是累了。”
安斯双手揉着膝盖。“这是上帝所赐。”他说。这时,我们还可听到卡什在角落外又锤又锯的声音。
没错。再没有比这更真的了。“上帝所赐。”我说。
那个男孩走上山来。他扛着一条足有他那么长的鱼。他把鱼挂起来,像大人一样,口中一声哼响,转身吐了一口痰。鱼足有他那么高。
“那是什么?”我说,“是猪吗?你从哪里弄来的?”
“在桥下,”他说着把那东西翻过来,这一面,打湿的地方,灰尘已经结了块,凸起的鱼眼睛也糊上了灰尘。
“你要把它放在这儿吗?”安斯说。
“我要给妈看。”瓦达曼说着朝门的方向看去。我们可以听到风中的说话声。卡什也还在那儿又锤又锯。“有人在里面呢。”他说。
“那是我的亲戚,”我说,“他们见到这鱼也会很高兴的。”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门口。接下来,他用脚把鱼翻了过来,用脚趾戳它鼓起的眼睛,还一边往里面抠。安斯还是望着远处的平野。瓦达曼一会儿看着安斯的脸,一会儿又转眼看看门口。然后,他转身朝房子的角落走去,这时,安斯头也不回地叫住了他。
“你把那条鱼洗干净。”安斯说。
瓦达曼停下来。“为什么不让杜威·戴尔来洗呢?”他说。
“我叫你洗。”安斯说。
“啊,爹。”瓦达曼说。
“你来洗。”安斯说。他也没有回头。瓦达曼只好退回来,拿起鱼。这鱼从他的手中滑落,将打湿的灰尘弄在他身上,然后掉在地上,又弄了自己一身灰尘,它嘴大张着,瞪着眼睛,就像羞于死去一般,急匆匆地又躲回到尘埃里。瓦达曼咒骂着它。他像个大人一样,叉腿骑在它的身上。安斯仍然没有转过头。瓦达曼再次拿起它,像抱木柴一样,两手抱着它,绕过屋子去。它从头到尾搭在他身上,足有他的身体那么大。
安斯的手腕从袖子里露出来,甩动着: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他穿什么衣服看起来像是自己的,都像是朱尔穿旧了给他的。然而,那并不是朱尔的。他虽瘦削,手臂倒是很长。不同的是,他衣服上没有汗迹。仅凭这一点,就可判定这是安斯的衣服,错不了。他的眼睛就像烧焦的煤炭,嵌在脸上,两眼望着远处的平野。
当阴影漫上台阶时,他说:“五点了。”
就在我起身时,科拉走到门口,说该起程了。安斯伸手拿过鞋。“好了,本德伦先生,”科拉说,“你还不打算起来吗。”他开始穿鞋,一脚踩进鞋里,他做任何事都是这个样子,好像希望自己真就不能做,也就真的不用费力去做。当我们走上大厅时,只听得他步伐沉重,鞋子像铁鞋一般在地板上拖过。他走到她的门口,眨着眼睛,似乎越过了眼前所见,仿佛看到她坐在椅子上,或是正在扫地,他看向门内,却每一次都吃惊地发现她躺在床上,而杜威·戴尔还在给她扇扇子。于是他就站在那儿,似乎再也不打算动弹什么的。
“好了,我想我们最好出发了,”科拉说,“我还要去喂鸡。”这天肯定是要下雨了。那样的云是骗不了人的,而有了那些棉花,每一天才好似上帝赐予的。那对他来说有别样的意义。这时,卡什还在修理木板。“需不需要我们帮忙?”科拉说。
“如果需要帮忙,安斯会告诉我们的。”我说。
安斯并没有看我们。他四处看了看,非常惊讶地眨着眼睛,好像看到妈躺在床上有多么吃惊似的。要是卡什在帮我修葺牲口棚的时候有那么认真就好了。
“我对安斯说过,他们不用急着赶回来,”我说,“我是这样希望的。”
“她已经打定主意了,”他说,“我想她是一定要走的。”
“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样的事,”科拉说,“愿上帝宽慰你。”
“至于那些玉米……”我说。我对他说过,她现在病着,家里忙得不可开交,我可以过来帮忙。和四邻的人们一样,我也帮了他不少,现在想不帮都不行了。
“或许她能撑到你忙完农活呢。”我说。
“除非那是上帝的旨意。”他说。
“愿上帝宽慰你。”科拉说。
要是卡什帮我修葺牲口棚的时候有那么认真就好了。我们走过时,他抬起头说:“别指望我这个星期就给你弄好。”
“不急,”我说,“什么时候都可以。”
然后我们上了马车。科拉把蛋糕盒放在膝盖上。这天是肯定要下雨了。
“我不知道他能做些什么,”科拉说,“真的不知道。”
“可怜的安斯,”我说,“她督促他干活都有三十年了。我估计她也累了。”
“我倒想她再督促他三十年,”凯特说,“若没有她,他也会在摘棉花之前再找一个的。”
“我想卡什和达尔可以结婚了。”埃拉说。
“那可怜的孩子,”科拉说,“可怜的小家伙。”
“朱尔呢?”凯特说。
“他也可以了。”埃拉说。
“嗯,”凯特说,“我想他快了。我是这么想的。我希望这里不止一个女孩不愿看着朱尔被束缚。不过,他们根本不用担心。”
“为什么呀,凯特!”科拉说。这时,马车开始吱嘎地向前摇去。“可怜的小家伙。”科拉说。
今晚肯定要下雨了。是的。马车之所以会吱嘎作响,是因为天气太干燥,这可还是伯赛尔家造的马车啊。但是,它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她既然说过,就应该买下那些蛋糕的。”凯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