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霜降之后,草木黄落,蜇虫咸俯,随着年关将近,天气越来越冷,嫩黄的水仙开时呵气成寒,白府内大大小小的厅堂和厢房都已经簇起了取暖的火盆,人人换了棉衣棉鞋,厚袄加身。
晏迎眉日前所言竟不幸应验,白世非不意染上了风寒。
即便如此,却也没有换来尚坠更多一点的关注,她依然还是躲着他,唯一和从前不同的,不过是变得愈加小心翼翼,在他面前尽量做得不着痕迹,然而她这点小动作又怎逃得过白世非见惯世情的双眼,唯心内苦笑罢了。
早食之后与邓达园及各房管事在偏厅议事,一番汇报商谈下来,他样样作了定夺,巳时末,白镜匆匆从外而来,邓达园便令众管事离去。
捏碎白镜交来的蜡丸子,看过隐藏其中的纸笺上的内容,邓达园道:“早朝时谏官刘随只是奏请日常事务专由皇上处理,竟被太后当场逐出朝廷。”
白世非有些意兴阑珊地嗯了声,不出所料,刘娥的态度果然越来越强硬,懒懒笑了笑,道:“你想法子把我患病的消息传入宫中。”
邓达园目光一闪:“小的这就去办。”
白世非起身,领着白镜出房而去。
踏进膳厅门口,眸光习惯地瞟向侍立在晏迎眉身后的窈窕身影,毫无意外看见尚坠依旧是飞快垂下长睫,已隐忍多时的闷气不由涌了上来,落座时他特意挑了个正对晏迎眉与她的位置。
然后眼角余光便瞥见她悄悄移动身子,想把自己藏到旁边的晚晴身后,他因她这动作而骤然盯住她时,恰好将她不安偷窥过来的眸光捉个正着,细微慌张的她瞬即往门外顾盼,仿佛自己什么也不曾做过,就是不肯还不敢再迎上他双眸。
白世非心情大闷,百年难得一见的脾气终于飙了出来。
仆人们全都专心致志地忙着安置器皿,摆上菜肴,斟茶递巾,没有人留意到主子的脸色已变得一丝冷沉,便连晏迎眉也因餐桌前人来人往而忽略了对面弥起的淡淡火气。
唯独正有条不紊地细心安排着各项事务的大管家邵印于忙碌之中还是极其敏锐,他把白世非和尚坠两人的动作神态悉数收入眼底,这一来终于可以确定,为何平日喜欢和仆婢们玩笑作乐的公子近日情绪十分不对。
看到尚坠还待趁着白世非已开始用膳而想继续悄悄挪动身子,以邵印二十年来对白世非性情的深谙,马上意识到事情就要糟糕,他赶紧开口:“坠姑娘,请过来给老奴帮个忙。”
尚坠闻言快步往他走去,有些如释重负,邵印所站位置在白世非的侧后方,这下她不用再担心还有人会不时抬头,用一种说不出的仿佛极端挫败阴郁的眼光盯着她……他眼底的失落和一些奇特的别样情绪,早在此前就已经让她觉得心里发慌,很慌很慌,只想永远这样避开去。
原本静默用膳的晏迎眉听到邵印的说话却是一怔,这大管家怎么使唤起尚坠来了?她抬起头,目光自然便先掠过对座白世非没什么表情的脸,继而停在他身后,看到邵印不过是叫尚坠叠一叠盘子。
白世非缓缓搁下手中筷子。
如果那小丫头只是和他玩一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倒也罢了,这勾当他还略为擅长,也乐意奉陪她好好耍一番男女之间的勾逗,可是,他知道她不是,她确实真心实意地只想离他远一点,仿佛最好任何时候都不要与他相见。
正因为他知道,她这杀千刀的竟连欲擒故纵都不是,所以才愈加气闷。
所有人最细微的动作都没有逃过他垂着的双眼,包括她的躲闪,邵印无端的叫唤,以及晏迎眉嘴角隐隐的笑,一件件叠在一起,让心田恼意大盛,既然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心事,也就没必要再作什么掩饰。
抬手之间长袖不经意拂过,筷子落到了地上。
“尚坠。”他唤。
尚坠一愣,旁边邵印赶紧推推她,示意她快上前。
虽不明所以,她还是走至他身边。
“换一双。”
“是。”她敛了敛睫,拣起落地的筷子,退后两步,旁边小厮赶紧递来新的,她拿过递上前去。
白世非却不接,待到她反应过来,抬眼看他。
他淡淡的目光迎上她,这才接下筷子。
看不出他没有表情的脸在想什么让她心头微慌,才退后一步,他却已又道:“尚坠。”
“是。”
“取块暖巾来。”
有小婢马上从蒸盒里拿出犹冒着热气的雪白棉巾。
尚坠取来,却依旧只在她学会看着他时,白世非才接过她手中物品。
“尚坠。”
“是。”
“汤凉了。”
接过仆人赶紧重新盛好的一碗,这次她聪明地自觉先看向他,白世非的脸色终于稍霁。
然而下一刻:“尚坠。”
“是。”她开始微微咬唇。
“添酒。”
膳厅里即使最笨的那个都已经看出来了公子在发脾气。
一时间没人再敢喧哗,偌大厅堂静谥得不闻人声,只间隔地清晰响起白世非与尚坠一来一往的吩咐和应答。
仆人们远远站着,紧张地注视着眼前一幕,三两个与尚坠相熟的婢女偷偷觑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尽皆疑惑,都不明白她怎么得罪了公子,只有晏迎眉似乎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若无其事地夹菜下饭,反而稍稍融和了僵持的气氛。
直到尚坠再也不遮不掩一双盈亮黑瞳,眼里闪起明显愤怒,小束小束的恼焰灼灼飞扬,白世非恶劣的心情才算得以稍为纾解,而她生气绷紧的小脸让他邪恶的心思很有继续逗弄下去的兴致。
这一次他把她遣去厨房。
趁尚坠的人不在跟前,晏迎眉才低声笑道:“别说我不提醒你,可别把她给惹毛了。”
白世非嘿嘿一笑,把她惹毛了才好,合计着就只能她使他生闷气不成?
要气索性谁也别落下,两人一起来。
他想是这样想,可是待尚坠端着甜品回来,看到她一张小脸被气得通红,额际已被差役得沁出细微汗意,使人我见犹怜,他的心很没用地一时便软了,终于专心吃饭,没再使唤她。
半晌,见他居然不再继续,安静无声的厅堂内,尚坠却忽然说话了:“公子难道不再需要什么了吗?”语气既愤还冷。
白世非嘴里一口汤差点当场喷将出来,远处一片要晕倒的抽气声,邵印以阔袖印了印额头虚汗,晏迎眉则掩嘴猛咳。
背对着她,唇边弯起一抹强忍不下的笑意,他心想,她今晚吹的曲子定会是十面埋伏。
晏迎眉趁机给邵印递了个眼色。
邵印赶紧上前做中人:“坠姑娘,你先歇会儿,老奴来侍侯公子好了。”
未几,膳罢撤席,婢仆们兴奋地窃窃私语,一个个奔走相告,还未到夕落,公子爷和夫人侍婢剑拔弩张的乐事就已被添油加醋地传遍了全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