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世非往秦陕处理马匹交易的十数日后,叫人捎了书信回来,说是需往益州也走一趟,打点下那边的金银交易铺,未几,又来信指还得绕道往杭州而去,见一见几个行会的行老。
倏忽之间,便过去了大半个月。
这日晏迎眉打算往大相国寺烧香,起来后晚晴侍候她洗漱,梳头簪钗时看见妆奁里的胭脂盒子已经薄浅见底,随口道:“夫人,这胭脂快用完了,可要叫大管家让外头送些儿过来?”
晏迎眉笑道:“我这胭脂千金难买,外头可送不来。”
晚晴好奇地拿起盒子瞧了瞧,白玉清透的盒身衬得内里的脂饼颜色异常鲜艳,还有一股清香,似乎确实比外头卖的纯正许多,把盒子翻过来,底下却没有刻名篆印,不禁问道:“这是哪家胭脂铺子出的货?”
门吱呀一声响,尚坠从外走进来。
晏迎眉笑着回首:“你来得正好,我这儿胭脂用剩无几了。”
尚坠行近两人,接过晚晴递来的盒子,看了看,用指甲在脂面上轻轻反刮三下,将粉末置于掌心,尾指挑了点瓷杯里的清水滴在上面,双掌合起微抚,将红脂稍濡开后匀拍在晏迎眉的两腮,不几下已如樱似霞,淡香微萦。
她在专注中低道:“赶巧秋石榴还开着,这几日便做一些。”
晚晴刹时瞪大双眼:“这——这是坠子你做的?”
晏迎眉弯起眸子:“可不是她亲手做的。”
尚坠拿起妆台上的碧缕牙筒,拣了一支细簪,用簪尖往牙筒里挑了些绛红的脂膏,轻点在晏迎眉唇上,然后把那镶金饰玉的簪子倒转过来,以簪头一片狭细花瓣全神贯注地将点点口脂往晏迎眉的唇弧两边抹开,小巧的檀口刹时嫣然生辉。
一双清盈水眸这才回头对上晚晴:“你叫上晚玉她们,去给我采几篮子石榴花,最好是还未开苞的花骨朵儿。”
晚晴应声,兴冲冲跑了出去。
尚坠又从奁里取出粉盒,以簪上薄如蝉翼的玉片把粉饼表面微微刮散,手中绢纱拢成鼓囊,沾取饼粉浅扑于晏迎眉颊边,令腮色透红,再用掌心细拍几下使脂粉服贴,妆罢她直起身子,退后几步,定睛将晏迎眉精致无瑕的妆容左右审视一番,满意地笑了笑。
晏迎眉对她道:“我看今儿你也别跟我去上香了。”
尚坠用绢纱把簪子擦净,将妆奁收起,就着角落立架上面盆里的清水净了手,看了看窗外,朝阳初耀,秋光大好,便道:“也行,今儿天色晴朗,宜做活计。”
利索地为晏迎眉穿戴妥当,再收拾好拜神用物,尚坠唤来一个小丫头,交予香烛果品篮子,把样样事都叮嘱仔细了。
近午时分,晚晴和晚玉采完花回来,便见尚坠在用沸水一遍遍温着装在瓷瓶里的藿香酒,屋里香气缥缈,一旁放着洁净的棉花。
晚晴不解:“你为何不把那酒直接煮热?”耗费这工夫作甚。
“这酒里添了丁香和其他香料,用煮的香味会飘散,只能慢慢温烫。”尚坠凝神试酒温,“应该可以了。”用竹筷把棉花戳入酒中,然后用绢布把瓶口封了起来。
晚玉见她此举,奇道:“这是干什么?”
“让香料和白棉的香味全部沁出到酒液里。”
“要泡多久?”
“若是夏日一天一夜即可,春秋二季为两天两夜,冬季则需三天三夜。”
晚晴咋舌:“而今已入秋,可不是要泡上两天两夜?”
尚坠耐心应是,转身将石榴花的花苞剥壳,把花瓣研为浆末,用清水调成稠状,再把预先烧好的落藜和藿蒿的草灰过水,滤取清汁淋在花泥上,接着用绵绢包起花泥拧绞,盛取红色的花汁。
一旁几人看得津津有味,晚晴叹道:“这可真是件磨人工夫。”
“惟有这样才能把石榴花里暗含的诸般杂色杀离。”尚坠应道,把盛着花汁的瓮器慢慢倾斜,泻去上面的清汁,直到已变得厚浓的淳红纯汁呈现眼前。
把红汁装进通油瓷瓶,捧到角院的小灶房里置于锅中,架起干柴慢煮,待水沸后,她又往锅里添了小半瓢冷水,如此反复多趟。
约莫一刻漏过去,瓶子中的水汽渐渐挥发,原本散发在汁液里肉眼几不可见的微粒一样的花末渐渐浮集起来,在微沸的绛红色水面凝结成密密厚厚的一层。
又煮了会儿,尚坠才把柴火熄掉。
“这就好了吗?”晚晴好奇问。
“等冷却后将里面的稠浆捞出来,细揉成泥,放进绢袋沥干便好。”像这般晴好天气,只需晒几天即能干透,可入妆奁盒子。
晚晴不解了:“既然这样,为何你还浸那劳什子的香料酒?”
“这只是面脂,那酒是备来做口脂之用,你们谁和大厨房相熟的?我要一些新鲜的牛髓作用途。”
“我去和二管家说说。”一直没怎么开口的晚弄应道。
三人一同转头看她,眸光无不惊讶。
晚弄被瞧得的微为尴尬:“我……我和二管家是同乡。”
“那就这样吧。”
当下再无事忙,各自散去。
光景如梭,两轮日出日落之后,那藿香酒已然将香料浸透,这日一早尚坠便吩咐晚晴把朱砂研成粉:“动作要慢,力道须均匀,磨得越细越好。”
说着把酒瓶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滤去棉花和各种香料后将酒液装入新瓶,以热水洗净牛髓,剔除碎末,添加进瓶子里。
丫头们见她又捧着瓶子往外走,忙跟上去:“还是要烧吗?”
“嗯,这回得用旺火大烧。”
就在她们出了屋子拐向角院的当下,已消失了大半个月的白衣身影出现在疏月庭拱门的门口。
“她们干吗呢?”白镜看着几道齐走而去的背影低声讶道。
白世非的眸光却落在院子里的木架上,架上摆着一个小簸箕,仿佛正在晒着什么,他走过去,看了看簸箕上大小不一的几个绢袋,抬手把其中一个打开,石榴花的芬芳扑鼻而来。
仔细一看袋子里头,他不由惊讶轻咦,以小指抹了点儿,缚好袋口放回原处,回首笑吟吟地对白镜道:“你过来。”
不疑有它的白镜趋步上前,只见袖影一晃,他脸上已被白世非的手指刮了一下,吓得顿时退后几步:“公子你——”
白世非盯着他颊上的嫣红之色,竟然真是胭脂,心内惊奇愈甚,转眸望向已走到角院东侧那道领头的身影,笑容一深:“走,看看去。”
灶房里尚坠簇火烧着瓶子,每当瓶中香液滚沸,她便往里另行加入牛脂,随滚随加,数回后把火旺的薪柴撤了改为微烹,慢慢掺进朱砂,调入青油,以竹筷不住搅拌,使膏状浓稠而色泽均匀。
不会儿灭火时,瓶中凝结的红脂已极其鲜艳细腻,香气蕴郁。
从灶前站起,抬袖拭了拭额上渗出的细汗,这番琐碎工夫做下来,她的鬓边已有些凌乱,对开的门窗之间偶有风息穿流,拂面吹起几缕发丝,垂落时缭眉绕睫,衬着底下一双微微敛眯的点漆瞳子,有种别样的慵柔风情。
“等凉下来后会再凝固些,可算是完事了。”将迷眼的乌发撩至耳后,尚坠望向晚晴等人,“我特地多做了份儿,小姐有几管碧缕牙筒,约莫不过五寸,把它们盛满之后余下的你们分了罢,还有外头晒着的胭脂,除出那个绣荷的绢袋子,其余你们也拿去。”
几个丫头一听,不由齐声欢呼:“坠子你真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几人正值豆蔻年华,不说逢年过节时喜扮妆容,便平日也想把自己妆扮得出众一点,然而质品好的脂粉价钱都不便宜,对她们而言这等开销尤为奢侈,所以一听尚坠这话自然喜出望外。
见她们开心得抱成一团,尚坠禁不住也微微轻笑开来。
白世非躲在走廊的窗扉后,凝视着她的笑靥,眸光幽深流转,好一会后,才悄然转身离去。
出了疏月庭,白镜忍不住问:“她们到底在煮什么东西?还有坠子的说话怪怪的,什么口脂,那不是娘儿们用的么?”
白世非瞥了眼他脸上尤不自知的红印子,轻莞一笑。
“唐人段公路在北户录里写到,古人用红蓝花做烟支,即而今的胭脂,书中曾提及前朝睿宗的女儿代国公主偶然间发现,用石榴花也可做成胭脂。”
至于口脂的制作,在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里也有记载。
说着说着,便仿佛自言自语,心头疑问挥之不去,为何一个普普通通的丫头,竟似通读过便连大家闺秀也甚少接触的古籍,不仅如此,她竟还聪颖得学以致用,以一己之力把这女儿用物做了出来。
白世非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好不容易回到府中,忽然各等达官贵人,衙内少爷,将军驸马,使节都尉全都闻风而至,甚至一些神秘的江湖豪杰也登门造访,府内常常不是杯筵酒席就是曲水流觞,热闹非凡。
此等广阔交游让打小深居简出的晏迎眉与尚坠看得目瞪口呆,然后便不堪叨扰头疼万分,避居在疏月庭里不再出来应酬,白世非也随她们去,只着邵印对外声称夫人抱恙在身。
如此纷乱繁杂了好些时日,终于难得安静下来。
入夜后尚坠如往常一样走进水榭,坐在白玉栏上吹笛。
水流长不息,月圆复月缺。
笛子是十三岁那年在晏府里跟一位师太所学。
她记得很清楚,那日门房来报,说外面有位师太求见晏夫人,当那位师太被迎进来,见到站在晏迎眉身边的她时神色变得不明所以,开口就要求和晏夫人单独相谈,半个时辰后从里间出来,忽然就问她:“你想不想学吹笛?”
她惊讶无措地望向夫人。
晏夫人说:“看来你和师太有缘,不妨学一学。”
自从进晏府以来她一直是晏迎眉的贴身丫环,由于晏迎眉待她亲厚,很多时只叫侍奉身旁,样样皆可吩咐别的丫头小厮,所以她的身份到底有点不同,不说寻常佣仆不能支使她,便是晏大人的几房姨娘轻易也不会劳动她做事,所以她时时得些清闲,清晨和傍晚都去客厢跟师太学习吹笛。
歇息时也曾好奇询问师太是何方人士,她只说自己法号真明,对于她的其他问题则只笑不语。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然后某夜,师太在听她吹完“浔阳夜月”后,说:“可以了。”顿了顿,看着她又道,“你我今日,也到了缘尽之期。”
她一愣,知道无法挽留,心里慢慢难过起来。
翌日师太作别,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些年来,每当夜深一个人吹起曲子时,总会不期然想起旧时往事,师太对她那种奇异的关爱,她不曾从别处获得过,只可惜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尽皆如斯短暂,只有记忆才会如同这阴晴圆缺的月一样,能够成为长久。
放下笛子,她轻拧绶带末端的水渍后起身,沿着九曲八弯的水上长廊离去,身影在黑暗中越行越远,直至最后终于消失。
依湖而建的亭子笼罩在树影下。
黑暗里,忽然有一温和带笑的声音响起:“这一首,又叫什么名字?”
“新倾杯乐。”另一低沉的声音答道,“敦煌卷子谱有倾杯乐,据唐音癸签记载,此曲为裴神符所作,属中吕商调,礼乐志里还曾载,前朝玄宗曾使马舞倾杯乐数十曲,后宣宗李忱喜吹芦管,自制了一曲新倾杯乐。”
“这酒也喝完了,曲也听完了,半个月也过去了,你可待怎地?”原先说话的人微笑着发问。
沉默片刻,那人不答他的问话,却道:“我一直忘了问,这管问情笛你从哪里得来?”
带笑的声音变得惊奇:“没想到你对音律竟精通至此,居然能听声辨笛。”
“回府那日陪你在这喝酒,平生第一回听到如此奇妙的笛声,那动听音色全不似普通的竹管吹奏出来,我却思前想后也想不出,天下哪位制笛的名匠曾有不是竹制的佳品传世,后来才想到了传说中的问情笛。”
“哈,那你又怎知是我得来?”
“如此奇珍在白府出现,除了自世非公子的手里流出去,我想不出还有第二种可能。”
“果然是庄锋璿。”白世非微笑,“从宫里头带出来的,老太婆逼我娶夏竦之女,我向她要一管问情笛,两不相亏,只是拿回来我又没用处,就赏给了那小丫头。”
“你也果然是白世非。”庄锋璿抬眼看他,目光内不无含义,向太后讨一件失传百年的宝物,就为了随便打赏给一个丫头?“说起宫里头,朝上最近颇为热闹?”
“是挺热闹,老太婆终于顺遂所愿,登上了天安殿接受百官朝贺。”
“不过奏请她还政之人也越来越多,只可惜无一例外都遭到了贬逐。” 庄锋璿看了知交好友一眼,“她而今有心谋皇上之位,所以皇上方倚重于你,然而自古伴君如伴虎,倘若一日你真个领了上风,她杀个回马枪去与皇上联手,届时皇上会不会也恐你拥功自重?毕竟不管那娘儿俩如何明争暗斗,你这帮手始终只是个外人。”
白世非脸上微笑依旧:“你看她眼下心想事成,一无违愿,想必心里不知多舒坦来着,由此不定便会得意而忘形,又或变得愈加雄心勃勃。”这世间上有种人,得些好处后通常会见好就收,相反,又另有一种人,往往见风使尽舵。
庄锋璿略略有些领悟,半沉思后道:“你说得没错,她谋划了那么些年,好不容易而今终于有些光亮苗头,即使生性再谨慎,也难免因心急而大意,只全心想早日一试行事。”
“到那时,谁又知道她还会做出些什么来呢?”
庄锋璿惊叹:“你这招先坐山观虎斗果然妙算,按眼下情形看来,全不需旁人出头,太后自个儿便会逼得皇上跳墙,只要她恃权而行,把事情做得绝了,届时皇上与她定成水火不容之势。”
日后她便有天大的悔意,必然也为时已晚。
白世非嘿嘿一笑,正如庄锋璿所言,旁人参与宫廷中事自古以来确是帝家大忌,无论所辅助一方是成是败,最后大多己身难保,前车之鉴为后事之师,不到万分的把握,他焉能轻易真正动手。
既然那老太婆非把他扯进来,为了报答她,他怎么也得绝她的后路。
更声半遥响,西斜月色深。
白世非看向庄锋璿:“你真打算白待这半个月,连人也不正面再见一回,就这样不辞而别?”
庄锋璿沉默,半晌方道:“见她徒然令她伤情,还是过些时候,等我在南方站稳了脚跟,再回来从长计议。”
白世非掩嘴,打了个懒懒哈欠:“你请自便,本公子可要歇息去了。”说罢自顾自笑着起身,踱出亭去。
在开满碗大般雍容华秀花朵的芙蓉树下,淡银月光映落在一身飘逸白衣上,合体无瑕的绫罗由精致服帖的领口往下,经腰间玉带扎起后流畅直落,下襟沿着修身掩至足踝上方以纯白银线勾出美丽图案的锦鞋,袍摆被风微微吹起。
星光一样的眸子因映入了湖水月光而出奇清亮。
月色真的不错呢,心情很好地朝着夜空中的皎洁月晕微微一笑,白世非回首,很无情地,丝毫不理会那个沉默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抑郁,笑容不改:“你说我是回第一楼,还是去疏月庭过宿好呢?”
亭内男子霍然转首,手中连酒带杯向他掷来。
白世非慌忙避过,笑容愈加浓郁,背起双手离去,月光在地面拉出无限长的影子。
倾杯乐?看来他府中事,那丫头倒也不是全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