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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译者前言

《伊索寓言》——一个何等响亮的书名!在所有古希腊作家中,最为人知的也许是伊索,其声誉之隆甚至超过了荷马。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伊索纵然享有盛名,涉及其作品和身世的确切资料却十分匮乏,而且此前尚无一部完整的《伊索寓言》英译本面世。伊索颇有几分像电影明星,可谓妇孺皆知,唯所了解者仅止于他扮演的若干角色。伊索在儿童心目中始终扮演一个故事大王的角色,流行于维多利亚时代的诸如“欲速则不达”、“骄矜者必败”一类的格言都归于他的名下,而实际上在伊索寓言里从未出现过此类格言。迄今为止,父母仍然热衷于把动物故事书买来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孩子,只是书中的故事和真正的伊索寓言几无相同之处。每当我提及“真正的伊索”,总觉得迟疑不决,因为人们对历史上的伊索所知甚微,以至有人认为世上本无伊索其人。

然而,有迹象表明,伊索其人并非子虚乌有。早于柏拉图时代出现的《伊索寓言》一书,虽说内容多半是向壁虚构的片断轶闻,但经过严肃的学者亚里士多德及其门人的一番去伪存真的考辨,得出与时人看法相左的结论:伊索并非小亚细亚的弗里吉亚人氏,而是色雷斯一个名为梅森布列亚的小镇上的居民。他曾在萨摩斯岛上住过一段时日(参见亚里士多德佚作《萨摩斯地方志》的残篇)。

伊索似乎曾因被俘而当过奴隶。“奴隶”在希腊文里用两个不同的词来表达,一个是doulos,指生而为奴者;另一个是andrapodon,指当了战俘卖身为奴者。伊索显然属于后一种范畴,这一身份其实对他更为不利,容易被人转卖而应享有的权利也随之丧失殆尽。看来伊索比较幸运,长期担任主人的私人文书,甚或是亲信一类的角色。伊索机智幽默,聪颖过人,与人商讨事务辄以各类动物故事作譬,言必有中,语惊四座,时人莫不为之倾倒。“伊索”于是变成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名字,以他命名的动物故事集妙语连珠、历代相传、蔚为大观,只是保留至今的作品中的大部分故事,也许并非出自他的手笔。

伊索生活的时代约为公元前六世纪初期,有人推测他死于公元前564年,此说较为可信。古希腊名妓杜丽佳,以别号罗多琶著称,色雷斯人,据传与伊索同时被俘后沦落为奴,很可能和伊索一起被带往埃及。罗多琶国色天香,甚具魅力,迅即在地中海一带声名鹊起,艳压群芳。女诗人萨福之弟,住在米蒂利尼岛的卡拉索斯,沉湎于罗多琶的美色,不惜花费巨资为她赎身。其时卡拉索斯往返埃及,忙于经商,兜售莱斯博斯岛酒。萨福得悉其弟竟然为一名风尘女子浪掷钱财,震怒之余,特意赋诗一首以示嘲讽。以上史实当有助于廓清伊索的生存年代。另外,据传伊索和吕底亚国王克罗伊斯有过交往,此说已被证明纯属无稽之谈。至于伊索曾被派往特尔斐,因讲述“鹰和屎壳郎”的故事(见本书寓言4)而被人推下悬崖丧生一节,亦被证明完全是后人的杜撰。由于这一说法流传甚广,大家信以为真,所以阿里斯托芬在《黄蜂》里提及此事时,仅仅一笔带过,深信读者业已熟谙个中细节,无须再加缕述,其时为公元前422年。

伊索寓言中的精华部分说理深邃,极富谐趣,难怪身为喜剧作家的阿里斯托芬对之情有独钟,在他的作品中时时提及伊索和他的寓言,从而为我们提供了有关伊索寓言创作素材的时代背景。在公元前414年创作的《鸟》这部作品里,有个角色责怪另一个角色对鸟的演变史所知甚微,说道:“只怨你头脑简单,闭目塞听,未下功夫去钻研伊索寓言。”由此我们可以推断,伊索寓言早已结集问世。《黄蜂》一书有两处引语耐人寻味:第565行,阿里斯托芬谈及伊索故事的构思时说道,“有人告诉我们一则古老的传说,或不如说是伊索讲述的一个笑话,堪称匠心独运,趣味隽永……”第1225行,两个角色讨论参加酒宴的得失问题,一个抱怨有人在酒宴上举止粗野,酒后失态,另一个反驳说,“你可知道,和有教养的人在一起喝酒情况就不同了:他们谈笑风生,会讲一些从酒宴上听来的锡巴里斯或伊索式的有趣故事,闻者无不开怀大笑,乐不可支……”对方回答说,“噢,有那么多的有趣故事,我可得一饱耳福了……”

从以上引用的资料可以看出,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城,在较为高雅的酒宴上,讲述趣味隽永的故事蔚然成风,在座者为取悦他人,免不了插科打诨,为此就得熟悉伊索寓言,倘若家中未备《伊索寓言》一书,就得牢记席间听来的故事。迄今流传的伊索寓言中的大部分故事,吉光片羽,不成体段,无非是我们眼下称之为俏皮话的一类笑料而已。依照阿里斯托芬的观点,伊索本质上是一个幽默作家。

伊索寓言脍炙人口,尚可援引下列事实为证。据柏拉图在《斐多篇》里的记载,苏格拉底身陷囹圄等待处决时,曾打算将若干伊索寓言用诗体形式加以改写。柏拉图的《对话录》里也曾数次提及伊索。《伊索寓言》195则被巧妙地用于对话录《亚西比德》(不过,关于这篇对话是否出自柏拉图手笔,至今聚讼未决)。

古希腊堪称伊索知音的当数亚里士多德及其信徒。亚里士多德一直热衷于系统地搜集谜语、俗谚和民间故事,尤其致力研究谜一般的特尔斐神谕,对其形成历史一一悉心收录,同时他可能一并留意采集伊索的寓言,然后条分缕析,传授给他的门人。他的外甥卡利斯提尼斯随亚历山大大帝远征亚洲,看来亚里士多德正是通过这一途径,得到亚述人名为《阿希卡书》的一部著作,其中若干故事与伊索的寓言内容相似。亚里士多德的同行泰奥弗拉斯托斯出版过书名雷同的著作(采用希腊文Akicharos),显然由亚述文迻译而成,其中附有他写的一篇评论(至今已散佚无存)。泰奥弗拉斯托斯的学生德米特里厄斯接着将伊索寓言汇集成编,约计一百余则,成为嗣后几个世纪的范本。倘无德米特里厄斯的不懈努力,时至今日,伊索寓言的大部分内容势必荡然无存。他曾经在亚里士多德的雅典学园长期治学,很可能借助于学园图书馆(类似当地的大学图书馆)里的资料,不仅编了一本《七贤嘉言录》,还完成了伊索寓言的收集工作。

亚里士多德的弟子卡梅里翁,亦为德米特里厄斯的熟人,对《利比亚故事》进行过一番研究。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里说该书也是一本寓言集,认为无论是伊索寓言还是利比亚寓言,都能为演说提供有用的资料。伊索寓言里还保留若干利比亚故事,此点下文还要述及。卡梅里翁在一部佚著中(其断章残篇并非由威利辑录,而仅由阿伯塔·洛伦佐尼收入Museum Criticum),判定《利比亚故事》的作者系基比索斯或基比西斯。嗣后卡梅里翁在研究各方寓言时提及一个名为苏黎士的人,认为他是《锡巴里斯故事》的作者,该书的故事也是寓言(阿里斯托芬在《黄蜂》里将其称为“锡巴里斯的笑料”),同时还谈到科尼斯其人,说他撰写过小亚细亚的西里西亚寓言。另有名为西翁的作者,也许受了卡梅里翁的启发,对源自弗里吉亚和埃及的寓言作过进一步的阐述。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各类寓言的部分或者全部,可能就是我们今日看到的《伊索寓言》一书的原型。

亚里士多德确曾引述过两则早期版本的伊索寓言,分别载入他的两部著作《气象学》(寓言19)和《动物器官》(寓言123)。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里述及一件有关伊索的趣闻。当时伊索住在萨摩斯岛,在集会上为一个被处死刑的民众领袖辩护。伊索讲了一则狐狸过河时被急流冲走的寓言。狐狸被水冲进石洞后钻不出来,遭到一大群狗虱的叮咬。一只路过的刺猬同情她,狐狸却拒绝对方的帮助,说道:“这些狗虱此刻已喝饱了我的血,再也喝不下多少了。要是你把他们撵走,别的狗虱还会飞来,他们饥火烧肠,准会把我剩下的血喝得一干二净。”伊索的寓言旨在说明,受其辩护者业已发财致富,对他无须再加防范,倘若把他处死,别的人就会接踵而至,因囊中羞涩而大肆掠夺钱财。亚里士多德长期潜心研究萨摩斯岛的历史,所述故事估计与实际情况相去无几。这个故事还告诉我们,伊索曾经当过律师,在萨摩斯出庭为人辩护,引证自己的寓言作譬,其后数百年的演说家无不仿效此例。上述寓言真实性强,惜已失传,故未被收入本书。

B. E.佩里乃屈指可数的伊索专家,有关伊索的著述甚丰,二十世纪的学者无出其右。根据他的看法,举凡伊索创作的寓言,大多含有神话的因素,本书寓言119《宙斯和人》即为其中一例。此类寓言往往将万物缘起归诸神话,间或笔意谐谑,妙趣横生。他例尚有寓言73《北风和太阳》、寓言120《宙斯和阿波罗》、寓言122《宙斯和好事坛》(脱胎于故事《潘多拉的盒子》)、寓言125《宙斯判案》、寓言209《狮子、普罗米修斯和大象》、寓言233《蜜蜂和宙斯》、寓言290《被践踏的蛇和宙斯》、寓言297《代管钱财的人和荷耳科斯神》、寓言318《波勒摩斯和海波丽丝》以及寓言321《普罗米修斯和人》。寓言123《宙斯、普罗米修斯、雅典娜和摩莫斯》里的角色或有变更,在另一版本里则以《波塞冬、宙斯、雅典娜和摩莫斯》的篇目命名。至于载入上述亚里士多德《动物器官》一书里的寓言,又是另一种版本了。

不仅诸神的名号有所变易,而且根据佩里的确切判断,随着时间的推移,寓言逐步呈现出一种“非神话化”的倾向。他认为这方面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寓言19,这是一个讲述泥土吞吸海水的故事,而据亚里士多德《气象学》一书所载,在最初的版本里,吞吸海水的是女妖卡律布狄斯,而不是泥土。由于希腊文化日益演进,人们的虔诚之心渐渐淡薄,古老神话已不再具有独特的神秘色彩,寓言随之趋向于失落原先蕴含的神话因素,卒为中性的自然力量所取代。简言之,寓言日趋世俗化,更为接近日常生活,远远失去了往昔的古朴风貌。此外,回顾上述寓言的发展进程,当有助于我们了解其源远流长的历史,以及它们是否出自伊索手笔;还有助于我们了解,为何如今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集子,竟会是一种“大为逊色”的版本。

佩里发现还有一种途径,即追溯logos一词的用法变化,也能帮助我们判定寓言的形成年代。在希腊化时代(始于亚历山大大帝当政时期)以前,寓言在希腊文里称为logos。这一用法后来不再流行,于是mythos一词应运而生。众多寓言结尾的寓意分别以三种形式来表示,或曰:“本logos意谓……”;或曰:“本mythos意谓……”;而第三种方式有所不同,以诸如“由是观之……”一类的表述开头。佩里认为,第一种寓意形式出现在第二种寓意形式之前。前者约先于亚历山大大帝时代即已存在,后者出现的年代则和logos为mythos所更易的时期相当。此说合乎情理,殊足凭信。

但是,如果把数以百计的希腊文一一照搬过来,未免单调乏味,正因为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我们的译文并未将logos和mythos这两者加以区别,一概以“This fable shows that……”来表示。有人如对logos和mythos两者的区别以及与之相关的年代问题有兴趣,不妨去参阅一下钱伯里译本的希腊原文,唯有在希腊原文里出现logos或mythos字样时,我们才采用“This fable shows……”的译法,用以区别那些不带logos或mythos字样的寓言。通常认为,最后提及的那类寓言中的大多数,也许写成于更早的年代;其中少数几则寓言饶有古风,则有可能是最早出现的作品。看来附于寓言末尾的寓意部分均系后人添加,所示的成文年代并不适用于寓言本身,而仅仅表明寓言结集的时间。

关于寓意问题尚须略加阐述。多数读者不难发现,与寓言正文相比,寓意多半显得荒唐可笑,既无新意,亦乏情趣,有些寓意读后令人瞠目结舌,不知所云。由于寓意均为编集者事后添加,本书采用斜体字母印刷,以区别于正文。寓言中除了为数不多的几则外,一般都附有寓意。读者有时也能见到颇具文采、甚有价值的寓意,如本书寓言22:“由此可见,单凭技能偏偏无由获取,时来运转每每唾手可得。”此类寓意带有较强的哲理性。一些以“This fable shows……”开首的寓意不外是演说家在收集寓言权充谈资时添加的词语。有人从实用的角度出发,翻检《寓言集》寻觅与之相关的故事,对他们来说,寓意无疑具有人生指南的功效。例如,寓言77“适用于好与人辩者”,寓言74“运用于因失信于人而声名狼藉者”,寓言119“适用于体格魁伟而心智衰弱者”,寓言184“适用于贪求苟得之徒”,而寓言233“适用于因心术不正而自取其咎者”。

有时候寓意甚至专指民众集会或法庭上出现的某一情景,例如寓言288告诉我们“卷入两派政客纷争之民众,受其蛊惑而卒为双方戕害”。寓言303提醒我们“于本行无涉之事,偏偏强行介入,岂止一无所获,且将危及己身”——批评矛头指向那些并未参与公共事务,却对某项政策妄加非议的人,可谓一语中的。寓言300则针对“为激情所驱,不假思索,率尔行事者……”,旨在攻击那些感情用事、胡乱施政的政客。有人在民众集会上目睹对手胜券在握、咄咄逼人,为息事宁人计,发言时不妨引用寓言120的寓意:“……不自量力,偏与强者争先斗胜,岂止徒劳无功,且将贻笑大方。”此举十分得体,足以自我解嘲。

演说家们出自功利的动机,不时运用寓言,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使得这些寓言得以保留至今,所以我们不宜对他们添加的寓意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其实,一旦人们弄清了寓意的性质和来龙去脉,对其雕章镂句的表达方式,兴趣自会随之萌生,如同有人热衷于赏玩供装饰用的茶壶一样。

伊索寓言远不如许多人心目中的儿童故事那般引人入胜。多数儿童版本的伊索寓言经过精心筛选、再三修改和反复增添,和原始版本已相去甚远。至少有一百则最有趣味、亦即神话色彩较浓的寓言,始终未被译成英文。就这样,经过几次三番的“净化”和“粉刷”,结集成书的伊索寓言迄今尚以“伪经典作品”的形象呈现在世人面前。我们不妨以下述缘由来说明这一现象:世人视为“经典”者,必须获得“一致认同”。伊索寓言里的一些故事有悖情理,倘读者不只限于希腊学者,而且还包括普通大众,那么,这种“一致认同”势必迅即土崩瓦解,不复存在了。伊索寓言里缺乏人们奉为圭臬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规范,相反,充斥其间的只是残忍、粗鄙、野蛮和冷酷无情的行为举止;除了君主专制,别无其他政体;国王几乎无一不是暴君。寓言描述的妇女中有一位年轻太太,悍然伸手抓破她丈夫的脸颊,还写到一种化为人形的动物,见了老鼠就猛扑上去将其捕食。

伊索世界里不乏举止野蛮、生性残忍之徒。此类人诡计多端、居心叵测、杀人越货、矫情饰诈、幸灾乐祸、一味嘲弄轻侮他人。伊索的世界里同样充满了粗犷的幽默、圆熟的智慧、巧妙的文字游戏、胜人一筹的本领以及“我不早就告诉过你了”一类的揶揄口吻。伊索世界如此严酷的现实不禁使我们产生以下两点观感:其一,妇女的地位深受贬抑,作为弱势群体,女人无法去左右男人的行为或规劝他们改邪归正,她们实质上和奴隶并无区别。(通过对现存法律资料的分析得知,古希腊一名拥有财产继承权的女子,竟然被其娘家人从她丈夫和子女的身边强行带走,逼她嫁给素不相识的一位远亲,以确保她名下的财产由其父亲的家族掌管,因为当时规定家庭财产的拥有者必须是男性主人。)其二,依照普遍认同的道德观念,“怜悯他人”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品质。

上述第二点观感尤为显得重要。基督教的兴起带来了西方文化在伦理观念上的转变,对此我们往往估计不足。当今西方社会尽管依然存在不少野蛮、强暴和腐败的行径,但为公众认可的道德观念同样十分流行,提倡人们善待儿童、关怀不幸者、帮助邻居、搀扶老人过街,以及遇溺水者或遭劫者立即援之以手。这一类善举在古希腊似乎并不存在,偶尔出现也仅仅是少数人的个别行为。伊索世界奉行的基本信条是:“人生在世独善其身,他人有难落井下石。”在伊索笔下,不论人间社会,抑或动物世界,崇尚的似乎都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由此看来,让动物充任故事的主要角色,可谓顺理成章,非常恰当。

伊索寓言为我们展示了古希腊社会平民生活的有趣场景。刻画描写具体而微,涉及诸如假发、狗项圈一类的日常用品,读后令人惊叹不已。通过作品读者仿佛置身于古希腊人的家园,从而了解当时的老鼠喜欢偷吃何种食物,由此推断一般人家中贮藏什么食品。读者还能了解人们怎样对待宠物、如何溺爱孩子、当时人有多迷信、商贾怎么生财牟利、某一农夫如何心血来潮改行从商,仅仅置办少许货物就急于出海航行、当时的海难事故何等频繁、驴子如何横遭虐待、悭吝人怎样掩埋金子、主人以何种方式添购奴隶,以及有人如何急中生智、巧妙地应对他人的嘲弄。凡此种种均有助于我们理解古希腊的生活风貌,这是我们在阅读柏拉图或修昔底德的著作时无法获得的一种知识。读伊索寓言时我们面对的是农夫、商人和普通民众,而不是衣冠楚楚的知识阶层。书中随处可见村夫野老式的幽默和笑话,其中有些依旧适用于当今世界的边远地区和穷乡僻壤。

《伊索寓言》就其性质而言,相当于一部笑话集,一本古代的笑话大全,犹如阿提米多勒斯的《梦的解析》乃古代的一本释梦大全。此类大全供古希腊人翻检查阅,以备不时之需,堪称实用的参考书籍。

由于《伊索寓言》的内容诙谐多趣,文字有欠雅驯,正统的学者往往对之不屑一顾。他们自视甚高,总以为去研究村夫野老的粗俗笑谈和引车卖浆之流的行为举止,未免降尊纡贵,有失身份。伊索寓言竟然长期遭受古典学者的冷遇,先前也没有完整的英译本问世,也许与上述因素不无关系。据我所知,目下也未见有希腊文本的《伊索寓言》付梓。洛布文库于1965年未出伊索寓言的足本或选本,却刊印了一卷本题为《巴布里乌斯和费德鲁斯》的著作,署名者为伊索学者B.E.佩里。巴布里乌斯和费德鲁斯两人合作,于公元一世纪将伊索寓言用诗体形式扩编成书。为何后起学者对这一改写本刮目相待,加以精心翻译和编辑,唯独对伊索寓言的原著漠然置之呢?实在令人费解。作为改编者,巴布里乌斯和费德鲁斯充其量不过二三流水平,书的内容索然寡味、殊乏意趣。在他们著作的结尾附有佩里的一篇长文,题为“简析承袭伊索传统的希腊和拉丁寓言”。该文内容未能囊括钱伯里本子所收入的寓言,提供的资料也并非全然可信。

如何为伊索寓言涉及的动植物确切定名,由于这一问题事关宏旨,我们为之殚精毕力,不敢稍有懈怠。我们特意把原文中的一种鸟译成chough(红嘴山鸦),并非为了咬文嚼字,卖弄学问。这种鸟目前在英国几近绝迹,而在古希腊则随处可见,连要饭的都带着它们行乞,犹如当今许多伦敦人在外遛狗一般寻常,难怪这种鸟的名字在希腊文里也可用作动词,意谓“行乞”。

对专有名称的再三斟酌亦有助于我们发现一些史实,例如古希腊人豢养的宠物往往不是猫,而是经过驯化的鸡貂,又称家貂(galē)(见寓言76、77和250。中文似无确切对应词,为便于理解,权且译作“黄鼠狼”。——中译者注)。唯有寓言12、13和14提到的动物才是我们习见的那种猫(ailouros),至于寓言14里出现的“猫”医生,原先或许是另一类动物,该寓言被收入集子时才改为“猫”这一名称。猫当初由埃及传入希腊,但直至希腊化时期,家中养猫的现象依然十分罕见。广为人知的寓言76,述及爱神将黄鼠狼(家貂)变成少女一节,所指动物与我们熟知的猫不啻有天壤之别。

翻译伊索寓言,堪称荆棘塞途、险象环生。有些词连利德尔和斯科特的《词汇集释》也未见收录,如diarragentos(见寓言192,意为“海鸥‘撑破’了咽喉”)一类的生僻词语,根本无由觅得,而巴布里乌斯著作里的用词“破开”(寓言38,樵夫拿斧子“破开”松树树干)却不难在《词汇集释》里找到(虽说在该书1996年的版本里“破开”一词也不见了踪影)。多数古典学者长期对《伊索寓言》漠然视之,由此似乎又添了一项例证。

翻译伊索寓言要求我们熟谙故事的来龙去脉,进而对其细节加以考证,并就其内容进行理论性的探索。我们发现伊索寓言选择了某些独特的叙事模式和动物类型,下文当就此问题略作阐述。某些故事之所以有悖常理,显然与适才提及的两个因素相关。先从动物类型谈起,书中数次提到野驴和狮子相约外出打猎,然后分配所获猎物,故事情节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尽人皆知,野驴并非食肉动物,寓言作者无疑忽略了这一常识问题。接下来一个问题同样引起我们的注意,即有关狮子的寓言其情节大体雷同,与别类故事相比,更具讽刺意味和政治色彩。在享有绝对权力的狮王面前,狐狸似乎扮演了一个弄臣的角色。我们由此可以推测,伊索借题发挥,通过此类寓言旨在讥刺朝政、奚落君主。接二连三的寓言皆为嘲讽时政而设,殆无希腊风味,内中一班角色亦与希腊无涉,狐狸则起了帮闲和爪牙的作用。古希腊人亲眼目睹过狮子的寥寥无几,至多只见过圣得洛斯岛上的石雕纳克索斯狮子。考古学家指出,这些狮子全凭想象雕成,状貌欠真,比例失当,一如枵腹的猎犬。如果希腊人都无法为圣地雕刻标准狮像,他们又为什么偏让狮子在那么多的寓言里担任主角呢?其中的奥妙究竟何在?

让人觉得更为奇怪的是,明明希腊有猪而无骆驼,但骆驼在寓言里出现的场合却要比猪来得多。那么为何伊索寓言的异域色彩如此浓厚呢?现已证明,我们目前所见到的大量伊索故事并非源自希腊。上文述及亚里士多德曾将《伊索寓言》和《利比亚故事》相提并论,此举颇为发人深思。《利比亚故事》中的动物想必均系当地物种。尽人皆知,利比亚境内时有狮子豺狼出没,民众深受其扰,此外骆驼也是那儿的常见动物。《伊索寓言》中不少以狮子为主角的故事,也许都是以《利比亚故事》为蓝本。正因为这样,后者才得以保存至今,不致散佚失传,而《伊索寓言》之“非希腊化”,原因亦即在此。

寓言144里出现的骆驼、大象和猴子,都不是希腊动物,由此推定该寓言来源于异国他乡。故事叙及大象惧怕小猪,唯有大象产地的居民才会熟悉此类细节,希腊人根本不可能了解这一点。那么拥有大象的地域又在何处呢?迦太基人曾乘骑大象越过阿尔卑斯山脉。推本溯源,又把我们的思路引向了利比亚。寓言146讲述骆驼跳舞的故事,有哪个希腊人如此熟谙骆驼习性,能写出逗人发笑、兴味盎然的寓言来嘲弄骆驼的行走姿态呢?穷原竟委,我们的思路再次被引向了利比亚。

除了利比亚故事,尚有一些寓言带有埃及色彩。寓言4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其间杂有埃及的神话传说。另一具有鲜明埃及色彩的例证当数寓言136,讲到一个捕鸟人被一种小毒蛇(印度眼镜蛇)咬了,这种蛇在希腊并不存在。(当然,该寓言亦可能来源于利比亚。)只是有一点我们无法肯定,即在埃及或利比亚是否真有过使用粘鸟胶的捕鸟人。类似这样的捕鸟人是希腊寓言里的俗套角色。这个故事要是换了希腊人来写,捕鸟人踩到的就准会是一条小蝰蛇了,因为小蝰蛇在不少寓言里担任角色,是希腊常见的一种毒蛇。再者,一些涉及猴子的寓言显然亦非源于希腊。寓言303描写一只猴子坐在大树上,观看渔夫把网撒入河里。在希腊根本不可能出现此类情景。寓言305述及一只猴子和一头骆驼,也不大可能出自希腊人手笔,因为他们多半未见过这两种动物(虽说城里的希腊人偶尔也把猴子当成宠物豢养)。

由此可见,本书不少有关动物乃至植物的描述,洵属荒诞无稽。产生这一现象可能基于下述情况,即众多伊索寓言并非源自希腊本土。上文已经提及,在古希腊曾有多种外国寓言集行世,唯无一流传至今。这些寓言集的部分内容或许已被采撷收入伊索寓言。此说合乎情理,并非妄断臆测。我们所以敢于做出这样一个结论,亦当归因于B.E.佩里的研究成果。佩里对德米特里厄斯保存伊索寓言一事做过研究,发现他所收集的伊索寓言未满百则,并指出有几则散佚的寓言也未见收入钱伯里的版本。依此推理,《伊索寓言集》里有250则以上的故事均系后人添加,有几则篇幅甚短,殊乏新意,类同笔墨游戏。毫无疑问,伊索寓言留下的“余地”尚多,遂使一批外国寓言得以充实其间,包括《利比亚故事》,可能还包括埃及的、西利西亚的以及其他国家的作品。以寓言29为例,故事背景置于小亚细亚的米安德河河畔,作者把米利都城位于米安德河河口这一鲜为人知的细节,凭空设想为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显而易见,有几则关于狮子的寓言旨在讽谕时政,而野驴居然成了狮子的朋友,未免令人啧啧称奇。读了那些以狮子为角色的寓言,人们不难发现,它们与集子中的多数寓言,在格调上大异其趣。例如寓言193仅短短一两行,颇具希腊风致,将狮子抽象化,使之成为力量的象征。可是,37、38、39、41、194、195、197、198、204、206、207、208、211、212、268和269这16则寓言似乎出处相同,像是节录自某一部非希腊本土的讽刺作品,目的在于讽刺时政,笔锋辛辣机智,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至于野驴这一角色,本当由另一种食肉动物来扮演,所以才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可能狐狸原为胡狼,野驴本是鬣狗。寓言里此类动物角色的转换十分频繁,比比皆是。狮子在当今希腊已是妇孺皆知的动物,其担任的角色自能获得公众的认可,但由于希腊本无胡狼和鬣狗这两类动物,胡狼才换成家喻户晓的狐狸,鬣狗则改作另一种步履轻捷的动物——野驴。美中不足的是,野驴乃食草动物,断无兴趣去追随狮子狩猎以分享所得猎物。

以上所述,旨在探讨伊索寓言的来源问题和嬗变过程。少数几则寓言和在印度找到的故事内容类似,至于两者之间的关系,即彼此出现的顺序先后以及与之相关的传播途径,似乎终难加以判定。

笔者深信,收入本书的寓言,无论对深入理解历史抑或从事人性的研究,都具有重大的价值。采用动物形象替代各色人等的构思,当收叙事简约、寄慨遥深之效,与“刻意简化”不可同日而语。通读本书寓言者,无不受其熏陶,陡增悲天悯人之情。书中动物结局惨烈、不得善终者可谓比比皆是。美国有一句话用来描述人间情状,堪称鞭辟入里,即:“那儿是一片弱肉强食的丛林!”此话亦可用作《伊索寓言》一书的扉页警句。伊索寓言美不胜收,充满了冷峭的幽默、精辟的议论、风趣的穿插以及尖刻的隽语。伊索寓言给人带来无穷的乐趣,此种乐趣间或伴有恐惧的成分,正如我们目睹他人踩到香蕉皮后滑跌在地,始则以惧,继而忍俊不禁一样。何不也以这般心态去读伊索寓言呢?

罗伯特·坦普尔

一九九七年二月 DZ9IdhY8fHrnQnZbs7S7eeRfSTasMZ9DRjtF7hH16Qwdd05QCoyQ/WQfF72Ge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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