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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情

文/吴沉水


一、姐姐死了

我姐姐一年多以前死于车祸,当时她只有二十八岁。

出事的地点在离市区两百公里以外的高速公路上,她开着红色马自达6,时速高达130公里以上。那是一个秋天的清晨,天色微亮,横穿山岭和海边农田的高速公路上起了薄雾,路面能见度很差。头天夜里下的雨令路面一片湿滑,浓密的云层笼罩天空,即便费心观察,也无法瞥见哪怕一点儿日出的迹象。

在那样一片铺天盖地的灰蒙蒙中,姐姐开的车犹如一道红色利刃,强行劈开她身处其中的黑白世界的内核,那一刻,她闪亮耀眼,无人可敌。

我在脑子里无数次想象过这一瞬间爆炸的场景:秋意盎然、雾气弥漫的清晨,有一辆红色的车载着一个女人翻下山崖,它于顷刻间发出耀眼的火光,那一瞬间,有人死去,有人无知无觉。

一开始,警察断定这是一起交通意外事故,且过错方是司机。但这种说法持续不到一个月就被推翻,他们断定:这起车祸并非意外,而是蓄意自杀。

说她自杀的原因除了依照常识,一般人都不会在雾天开快车外,姐姐的运气似乎特别好,在她的车冲下山崖那一瞬间,有位起早去路边农田干活的村民正好目睹了车祸全过程。

据那个人说,在车子拐弯前一刻他看清了驾驶室内的女人:她双手握紧方向盘,两眼直盯前方,嘴角浮现决绝而狰狞的笑。

后来又有一个证据:我称为姐夫的男人——周荣斌先生在清理自己妻子遗物时发现她的私密日记,里面的句子充分表现了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所有的厌世悲观情绪。最关键的是,在日记的最后一页,姐姐用粗笔写着:我活够了,是时候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日记出现后不久,知名青年企业家周荣斌先生在他老婆死后不到半年,就低调迎娶了新太太,据说同新太太一起进门的,还有一个不到半岁的婴儿。

丈夫背叛婚姻显而易见,这大概成为压垮她整个脆弱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绝望了,所以自杀了——这听起来虽然狗血,可女人有好些不都这么脆弱吗?

因此,姐姐的死因是自杀,大家都这么认为。

除了我。

我知道那不是意外,那其实是一场蓄意谋杀。可惜我无法将之大声讲出来。

我是个先天性声带发育不全的哑巴。

二、调查真相

我找了一家私家侦探公司来调查姐姐的死因。我看中的这家公司拥有自己的网页,其业务范围除了跟踪、窃听、搜集出轨重婚证据、统计对方资产清单外,甚至提供离婚时必要的法律援助。

我专门打听过,这家侦探公司的老板不爱装逼,他不在乎委托人要不要离婚,抑或只是想拿捏证据谋取婚姻关系中的利益最大化。那个人讲求实际,不做超出自己工作范围以外的事,我要找的,就是这种不多事的侦探社老板。我还知道他有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他叫邵驹。

我选了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来到这家侦探公司。它坐落在一个老式居民小区中,位于一楼,有自己独立的小院落,种了一棵枝繁叶茂的三角梅。树下支着船木做成的粗犷桌椅,在这儿,我见到了侦探社负责人。

名为邵驹的男人身材中等,面目平凡,剪着短短的寸头,三十岁上下。他穿着短袖衬衫和普蓝色中裤,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黝黑且结实,看得出经常出入健身房。大概是因为在自家庭院内,他衬衫上的四个纽扣没有扣,脚上穿着蓝色廉价塑料人字拖,除了一双眼睛格外有神外,这个男人的长相平淡无奇到极点。

在我观察他的同时,邵驹也在观察我,我们互相打量了半晌,随后,我推给他一个牛皮纸袋。

那里面是我在姐姐死后便着手搜集的简报、照片和资料,与此同时,还有一本红色的定期存折,里面有二十万元。

每分钱都是姐姐赚的。从当医学院学生开始,她就有攒钱的习惯,她的收入并没有外人以为的那么高,刨除吃穿嚼用,能省下这么一笔钱,我觉得堪称奇迹。

这是她为我存的教育费,她从来对我都忧心忡忡,总是担心我有朝一日衣食无着,她老强调说我必须学点儿什么。

她一定没想到,这笔钱最后的用途竟然是在这事上。

“章小姐,你想证明周荣斌在你姐姐生前犯了重婚罪?”邵驹笑了,但他的笑意中带了明显的敷衍,“没用的,你姐已经死了,周荣斌当初的小三现在已经明媒正娶,这事翻出来又有什么意思?我说你一个残疾,不,一个小姑娘攒点儿钱不容易,赶紧收起来吧啊。”

我摇摇头。

“那是什么事?”邵驹笑嘻嘻地问,“你不会是想证明周荣斌现在的那个儿子不是他的种吧?”

他口气中的调侃让我很不喜欢,我飞快写下:谋杀案,我姐姐死于谋杀。

邵驹脸上的笑收了回去,他有些惊愕地看着我。

我用力地写着:车祸是人为的!

是的,车祸是人为的。刹车或者油箱一定被人动过手脚。姐姐一死,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周荣斌与他新娶的太太,要说他们跟这事没关系,我绝对不相信。

可那起车祸早已盖棺定论为交通意外,我手上没有任何证据,我有的只是我相信姐姐死得冤。

然而我相信又有什么用?在这件事上,所有的同情早已烟消云散,人们通常只会佯装悲痛地对我说一句“真可怜”或“真遗憾”,没人会有耐性听一个哑巴“说”她的怀疑。

眼前名为邵驹的私家侦探沉吟片刻后,果断地摆手说:“不好意思,章小姐,我不是执法人员,你要击鼓鸣冤得上公安局,实在不行,你哪怕找报社媒体、上网挂微博都成。我这里,说白了就是一个帮人盯梢赚点儿小钱的地儿,你这么大的事,我真帮不上忙。”

我早料到他会如此,遂安静地把存折推到他眼前。

邵驹表情有些尴尬,笑着说:“章小姐,我不缺这点儿钱……”

他还没说完,我又低头从包包里掏出一份房产证,压到存折上。

那是我已故的父母亲留下的唯一值钱的东西,他们那代人赶上了集体分房的好时光。照这个城市日新月异的房价,这套位于老城区的商品房若脱手,价格当在一百五十万元以上。

邵驹的眉毛终于不自觉地跳了下。

我冷漠地注视着他,我知道今天的物质筹码已经给得够多,接下来需要加点儿情感筹码了。于是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眼眶立即泛红。我从来就知道我的相貌与泪眼婆娑这种示弱的表情出奇地相配。那是属于女性范畴的柔弱无助,再加上我是个哑巴,这种悲苦便显得越发有根有据,它还可能顷刻间将邵驹置于施加援手的强势一方——我想,这大概能满足他的男性虚荣心。

邵驹果然不自觉地目光转柔,尽管他脸上还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可我知道此人的心理防线已经松动。我再接再厉,眼巴巴地看着他,拿笔在纸上飞快地写:我只有一个姐姐,我不能看着她不明不白地死去,邵先生,求求你。

我来之前调查过邵驹这个人,我知道他来自小城市,是家中长子,从小没少代替父母照顾和管教下面的弟妹,他很重手足之情。

邵驹看到我写的东西,禁不住动容了,他退去油滑的笑脸,换上正经的口气说:“章小姐,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你要我做的事不在我们侦探社的服务范围内。这样好不好,我在市刑警大队也有战友,我托人帮你问问,看看能不能重新立案……”

我“啪”的一下合上本子打断他,垂下眼睑,狠狠咬了下唇,让眼泪刷地流下来。然后我抬起眼看他,重新翻开笔记本,用笔写道:他们会相信一个哑巴吗?

邵驹为难地皱眉,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我流下眼泪,却飞快地用手背擦掉。我不再纠缠不休,站起来,把桌上的东西收入背包,然后朝他微微鞠躬,快步转身离开。

我数着我的脚步,我想我不能走得太快,可也不能走得太慢,我在心里计算着时间。就在我快走出侦探公司所在的小区时,身后传来邵驹的声音:“哎,章小姐,等一下。”

我到这时才终于松了口气,转过身,直直看向他。

邵驹脸上绷紧,大概仍然心存不甘,可人已经跑到我跟前,便由不得他再优柔寡断。他伸出手,把我特地遗忘的笔记本递过来,没好气地说:“这种小姑娘把戏,往后别再让我看到。”

我接过本子,装作羞愧难当,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邵驹表情松动,语调稍微缓和了点儿:“算了,你那件事,我也许可以试试,但丑话说在前头,不管查出来的结果怎样,你都得冷静,好吗?”

我做出恰当的惊喜的表情,抬眼看他,轻轻地点头。

“我的价格不低,可也没离谱到要你卖房子的地步。把你那房产证收好了,别动不动拿出来。”看到我认罪态度良好,邵驹的口气已堪称温和,“行了,回家等消息吧。这事一有进展我就会通知你。”

三、杀人动机

邵驹的调查很快见效,一星期后,他把我找去他的办公室,声称发现了一些线索。

我是第一次踏进他的地盘: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内一片杂乱,墙壁上、黑板上贴满了我姐姐车祸的图片、新闻报道,还有周荣斌的个人资料、周荣斌新娶妻子沈秀娥的照片和材料。

“你姐姐和周荣斌曾经是公认的金童玉女。”邵驹指着他们的结婚照说,“婚礼在丽晶大酒店举行,排场很大,来宾众多,很多人都记忆犹新。”

我当然记得,在姐姐的婚宴上,她穿着一袭雪白的鱼尾婚纱裙,那裙子裁剪得体,将她的身材取长补短,勾勒得柔媚动人。

可真相是,她本人胸部平坦,常年动刀见血,不苟言笑,跟女性美相关的很多形容词都用不到她身上。

为此,她曾经真诚地担忧过,在嫁给周荣斌后,她曾照着他的喜好改变过自己,穿自己不喜欢的裙装,描眉涂唇,看上去妩媚了许多,可我很不喜欢。

我于是直言不讳地说,她成了一个叫周太太的陌生女人。

那次姐姐与我不欢而散。

“你看这里。”邵驹飞快地翻出几张照片,同样是那场婚礼,不同角度,不同场所,相同的是里面都有一个年轻女子。

我微眯眼睛,邵驹指着那个女子说:“看,这就是沈秀娥,她来参加周荣斌的婚礼。据我判断,她跟周荣斌认识的时间很长。”

我在笔记本上写:“请直说。”

邵驹又翻开另外几张照片:“这是周荣斌的大学毕业合影,这是他回国创业的聚会,这是他公司上市的庆祝会,每张都有沈秀娥。”

他用一种平板无波的声音说:“周荣斌成年后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时刻,沈秀娥都会出现,连他的婚礼也不例外,这说明一个事实,沈秀娥跟周荣斌早已关系匪浅。他们不是朋友,不是故交,而是情人,更直白一点,你姐姐的婚姻中,从来就不是只有两个人。”

我想笑一下的,但奇怪的是,我内在的长期以来与姐姐骨肉相连的某个部分却控制不住地隐隐作痛。我想起我的姐姐,从来不善言辞的外科女机器人突然涂脂抹粉,突然眉目嫣然,她含笑回眸处居然也有三分妩媚、三分爱娇。那时的她春光正好、韶华正盛,这个陌生的姐姐对我说,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她愿意为他洗手做羹汤,愿意为他从此温柔如水、小鸟依人。

我亲爱的、血肉相连的姐姐为了一个陌生男人改变自己。她想嫁他,想为他画眉点唇,想为他生儿育女,想娇柔博他欢心,想藏拙博他怜惜,古往今来多少女人都落入这样媚俗的圈套,可她们浑然不觉,甘之如饴。

闭上眼我还能想起她说过的话,她振振有词地说:“他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女人,这种感觉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但我更觉得不值。

我睁开眼,平静地对邵驹点点头。邵驹反而有些诧异,假意咳嗽了一下,继续说:“但周荣斌为何不娶沈秀娥,反倒娶了你姐姐?据我所知,沈秀娥家境虽然一般,但你们家也不见得好。”

他倒真是实话实说,我笑了笑,在笔记本上写:“因为当时他更爱我姐姐。”

邵驹一愣,差点儿就笑了,但我严肃地盯着他,在这句话下面画了画线,示意我没撒谎。

邵驹挑起眉毛,问:“真的?”

我肯定地点头。

“那可真是……”他皱眉想了想,想不到合适的词,于是放弃了,大而化之地说,“齐人之福,每个男人都想的,也不算稀奇。”

是啊,可是每个爱情故事都在教导女孩们爱情是唯一的,真爱是绝对的,这个谎言铺陈出一系列浪漫的梦想,我姐姐也不幸落网。

我提醒过她,可是她还是宁愿天真。我们姐妹俩从小到大争执很少,可为了周荣斌,我们差点儿反目。

“我查过沈秀娥这个人。”邵驹继续说,“她从小父母离异,跟着母亲长大。她母亲喜欢打麻将,这点在街坊邻里间出了名,很久以前,她因为打麻将输了很多钱,不得不跟一个男人同居。”

我在纸上问他:“然后?”

“沈秀娥父母很早离异,她在单亲家庭的环境中长大,缺乏安全感,周荣斌这样成熟的精英男人就如救命稻草,一旦抓住,她不可能松手。所以她有谋杀你姐的动机。”

“那周荣斌呢?他反而没动机了?”我沉默了片刻,再度问。

“从可能性上讲,你姐姐一死,他也是获益者,但他前面既然想享齐人之福,那么除掉你姐姐就没必要了。”邵驹笑了,“你不懂,家里红旗不倒才是能耐的体现。”

我看他,在纸上用力写:“如果妻妾之间没法平衡了呢?”

邵驹笑容一凛,随即撇嘴说:“那确实麻烦了。”

四、节哀顺变

又过了两周,邵驹找到当初姐姐车祸的目击者。

我坐上他的车跟他一道去看那个人。一路上邵驹原因不明地保持沉默,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嘴角紧抿成直线,开车的过程中,他始终双手握紧方向盘,盯着前方,像随时准备与劫车的匪徒作斗争。

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农田,有风,风吹得发丝纷乱。我恍惚想起,多少年前,在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跟姐姐经常手拉手在江边奔跑,看轮船来来往往穿梭奔忙,看灯火倒映入水中波光潋滟犹如梦幻。

可一转眼我们就长大了,一个开车翻下山崖,另一个为了证明她被谋杀而四处奔走。

一个人的生命何其渺小,消失便是消失,不在便是不在,犹如阳光下无声无息蒸发的水珠,谁会记得一颗露水与另一颗露水形状的不同?

我的心底忽然浮上一种渴望,像是为了读取风吹过田野留下的费解密码,我渴望倾听的某个声音在远处响起,我转头,写下一行字,拿给邵驹。

邵驹皱眉,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摇头断然拒绝:“不行,时间不够。”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发现眼泪就这么直直流淌下来,我双手合十请求邵驹同意我去车祸的出事地点看看。我从来没去过,所有的事,有关她如何死去的细节,我都只是自行想象。

可在临死的前一刻,她想过什么?回溯一生的话,她会不会想起我们一同度过的童年?想起我们姐妹从未用语言交流,却心意相通的少年?想起我们逐渐长大后,渐行渐远的青年?

邵驹又一次拿我没办法,他厌烦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却加快车速,在分岔道上拐向我要去的地点。

我们很快就到了出事地点。邵驹小心地把车停在路边,我推开车门,之前被撞毁的栏杆已经修复,山风疾棘,四下蒿草遍野,怪石嶙峋,乍眼望过去,仿佛地底潜伏着不知名的恶兽,须臾之间,便会扑起伤人。

我闭了闭眼,崖底有人在召唤我,我断然地跨过栏杆往下走。

没走几步,邵驹从后面飞快地追上我,拽过我的手臂一拉,怒问:“你下去干吗?”

我听见她在叫我,她在跟我说话,她低声呢喃,我必须集中全部心力,才能听见她那无法用语言传递的信息。

我努力掰开邵驹的手。邵驹愣住了,他呆了几秒钟,然后抢先跨行几步赶到我前面,回头恶声恶气地对我说:“跟着,照我的脚步走!听见没?不听话摔死了活该!”

我跟着他往下走,有点儿难,可没关系。接近底部是一片河滩,邵驹停了下来,回头看我,目光罕见地有些怜悯。

我知道就是这里了,石块上有擦不去的黑色痕迹,据说当时车子先撞到这儿,然后停下来,很快就油箱漏油,发动机着火,继而爆炸。

那时候她已经死了,我知道,她不会有求救无门的恐慌和痛苦,可我也知道,一声巨响之后,她成为一具焦炭,幸亏她在医院留下了牙医记录,否则人们不能断定死者是不是她。

谁还记得曾经有个女人存在过、活动过,在这个我们共同呼吸生存的时空?谁还记得有个女人跟我们一样会走会跳,她曾经笑靥如花,曾经动人心魄?

“那什么,节哀顺变啊。”邵驹忽然说。

我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流下了眼泪。我用手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邵驹看不过去,咳嗽一声,递过来一条叠成四方形的手帕。

“拿着,干净的。”他不自然地说。

我点头,接过去擦眼睛,然后久久地凝视那块石头。

他在我身边有些生硬地说:“别太难过,啊,你过世的亲人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我没理会他,他继续艰难地说:“我是说真的,就拿我自己说吧,我妈过世那会儿,我也是难过得睡不着,天天想着要是我不去当兵,老实守在她身边就没事了,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觉得往后日子没法过。你猜后来怎么着?”

我转头看他,邵驹眼神悠远,慢慢地说:“后来我整理遗物的时候才发现,我妈给我打了件毛背心。那时她已经生病了,可还是每天打几针这样弄完它。那毛背心的样式可真土啊,可厚实暖和,一点儿不含糊。我看到那件毛背心就不难受了,我跟自己说,我妈临去都惦记着我别冷到,她怎么舍得我难过呢?”他冲我淡淡一笑,说,“你姐也是,你不是说了你们姐妹俩感情很好吗?她肯定舍不得你难过的。”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是的,她是这样的人,我们一起分享过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弥足珍贵的美好事物,她向来善良体贴,她确实舍不得。

但在这样的姊妹情面前,我悔恨莫及,我想如果重来一次该有多好,我一定争分夺秒、竭尽所能地对她好。

五、目击者

我们临近中午才到目的地,找到那个目击者的家中时,他正在院子里吃饭。

目击者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名叫黄英豪。他皮肤晒得黝黑,脸上过早添加了皱纹,眼神混浊。邵驹一进门,他便现出敌意,没等邵驹把话说完,这个男人便站起来把我们往外推搡,嚷嚷着“问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邵驹一出手将他反手扭住,黄英豪立即蔫儿了,打量他的眼神戒备而畏惧,而看向我时却目光闪烁,不敢直接和我目光接触。

“坐下,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邵驹反客为主,推他坐在院子当中,自己搬过来两把椅子,一把给我,一把自己坐。他问,“黄英豪,去年你目睹了公路上的一起车祸还记得吧?你跟人说,觉得那女人是自杀的。”

黄英豪迟疑了下,回答说:“记得。”

邵驹指着我说:“看见没,这就是那女人的妹妹,我现在当着她的面再问你,你怎么就觉得那女人是自杀的呢?”

“我……我看到她拐弯后直直冲下崖,中间没打盘。”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说。

“你还说你看清了那个女人,你说她笑得很瘆人,是不?”

他转过眼珠,点头说:“是我说的。”

“你当时去干活?几点?”

“大概早上六点。”

“你们家的地在公路南边?”

“是啊。”

邵驹冷笑了一下说:“你从北往南走,那车是从南往北走,当时它的车速在每小时130公里以上,那天早上还起雾,能见度不超过五米,就这么一秒钟的时间,你居然能看清车里坐着什么人,你难道是火眼金睛?”

“我……我记不清了。”黄英豪开始结结巴巴地说,“可我看到它撞了栏杆翻下山崖,这个没错。”

“是没错,是人都猜得出来。”邵驹盯着他冷冷地说,“可你凭什么说人家自杀?”

“我……我就是这么觉得,我说出自己的看法怎么啦,这不犯法吧?”他的口气硬起来,开始耍赖。

“如果你事后账户里没有不明不白地多了十万块,这事就不犯法。”

我心里一紧,忙转头看向邵驹,邵驹冲我点点头,继续说:“这个女人如果是被人谋杀,你这就是帮忙掩盖罪行,也是要判刑的,你懂不懂?”

黄英豪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只是一时贪心拿了点儿钱,我可没想帮谁,我什么也没干。”

“说实话吧。”邵驹淡淡地问,“你压根儿就没看到过那辆车怎么出事的,对吧?”

黄英豪犹豫了几秒钟,终于点点头。

“有人给你钱,让你出来做这个目击证人?”

黄英豪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认识那个男人。可我记得,我们谈的时候,他中途接了个电话,叫了声沈小姐。”

沈小姐,沈秀娥。

我的指甲掐入自己掌心,一阵尖锐的痛袭来。

六、日记本

从所谓的目击者家中返城后不到两天,邵驹又给我留言,声称他找到了当初姐姐出事时开的那辆车的残骸。

“可惜损坏严重,而且时隔一年,丢在垃圾场一年,能找到的有用东西几乎没有。”他说。

我在目前居住的地方接待了他,老城区租住的小公寓,房子很旧,墙壁上渗透着积年的水痕,蜿蜒宛若墙壁自身的肌理。我为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安静地等他的下文。

“但我还是找到这个,顶着臭烘烘的味道和垃圾把它翻出来可不容易。”他递过来一个小透明塑料袋,里面有一枚烧黑了的胸针,但却能看出雏菊的形状。

我心里一震,伸出手时微微颤抖。

“这应该是死者的遗物,她看来很喜欢雏菊啊。”邵驹若无其事地说。

我深呼吸了几下,接过去,无声地说谢谢。

“你这里不错。”他四下打量,“挺干净的。”

他指的是擦拭得发亮的地板和木制家具,我勉强笑了一下。

“把时间用在做家务上是个好习惯。”他微微一笑,随后站起来,凑到我的客厅墙壁上,指着上面的一幅油画,饶有兴致地问,“你画的?”

那是一幅很简单的风景画,一望无际的草地,远处有蓝天,近景处有大簇盛开的黄色雏菊。

我条件反射般站起,跳起来想挡到他跟前,一迈开步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又收回了脚。

邵驹仿佛没看到我的动作,自顾自笑了笑说:“画得蛮好,你也喜欢雏菊?你们姐妹连喜欢的花都一样。”

我咽下一口唾沫,默默看他,随后在纸上写了一行字:你还找到别的东西了吗?

“没有。”邵驹把视线从油画那转到我脸上,摇头说,“我说过,车子残骸原本就受损严重,就算有什么,爆炸那一下也很容易毁了。如果我是科学家,有实验室化验样本倒还有可能找着线索,可现在没那么好的事。”

我有些黯然。

邵驹话锋一转,问:“听说你姐姐去世前留下一本日记?”

我点头。

“上面留了类似遗书这样的东西,所以周荣斌会对外宣称,你姐姐因抑郁症而自杀?”

我再度点头。

“可在你姐姐生前工作的医院,所有认识她的同事都记得她是一架非常强悍的‘工作机器’,上手术台做手术五六个小时是常事,她出事之前一星期还主刀了三台高难度心脏手术。这样的工作强度,抑郁症患者能扛得住吗?”

我眼睛一亮,在纸上迅速写:“她不可能有抑郁症。”

“毕竟你姐姐生前从未因抑郁症就诊过,周荣斌这么说也只是推测,他的证据还是来源于那个日记本。”

我的心怦怦直跳,定定看向他。

“以你对你姐姐的了解,你觉得她会写日记吗?”

我坚决摇头。我写道: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多愁善感。

邵驹看着我说:“没错,这才符合我对她的判断。所以我对那本日记很好奇,不知道周荣斌有没有销毁它,毕竟他新娶了沈秀娥,留着亡妻的日记本不太吉利。我想请你委托我,上周家要回你姐姐的遗物。”

七、证物疑点

邵驹采用的做法很光明正大,他打着我的旗号直接找上周荣斌。邵驹对周荣斌说,为了不影响他与后妻的感情,作为善解人意的前娘家人,我想将姐姐留下的书籍、日记、衣物拿回,也好睹物思人,做个念想。

周荣斌据说半信半疑,他提出见见我再说。我一点儿也不想看见他,但这次避无可避,于是我答应了。

我们约见在周荣斌家附近的一个咖啡厅,我由邵驹陪着,穿了一身黑色丧服,脸上涂了粉,头发直直披散下来,尽量装扮成一个忧郁内向的哑巴女孩。我们没有等多久,周荣斌就来了,看到他的瞬间,我忽然想把桌子上的玻璃杯敲碎后给他狠狠来一下。

周荣斌一进来就牢牢盯着我不放,目光震惊,脚步踉跄,他哑声喊了句:“阿敏?”

那是我姐姐的名字,我们姐妹长得有点儿像。

他离近了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复杂,随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所有男性社交技能迅速回归,他甚至带着几分关切,假惺惺地问:“小妹,我们得有好几年没见了吧,你……还好吗?你越大越像你姐,我刚刚差点儿吓一跳……”

我不耐烦听他这些,冲邵驹扬了下巴。

邵驹说:“抱歉啊周先生,章小姐委托我来代表她发言。来意我在电话里已经跟你讲过了,不知你的看法……”

周荣斌一直看我,似乎专注于在我脸上寻找与姐姐相似的痕迹,他问:“小妹,你一个人过得好吗?生活上有困难没?现在做什么工作?你姐姐虽然不在了,可我还能替她照顾你……”

我瞥了他一眼,打开笔记本写:不麻烦,我很好。

他摇头说:“你姐当初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她走了,可还有我。我不是跟你说客套话,如果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你尽管说。”

我看了邵驹一眼。

邵驹笑呵呵地说:“周先生不用这么客气,章小姐今天的来意,主要还是想把姐姐的遗物好好保管,这也是人之常情,您说呢?”

周荣斌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看着我。

我不想继续浪费时间,于是干脆在纸上写:给我,姐姐不会高兴自己的东西留在沈秀娥眼皮底下。

周荣斌看了这句话,脸色骤然变了,然后他似乎陷入某种往事中挣扎。他揉揉太阳穴,对邵驹说:“我过两天让人把东西送过去。”

我在纸上写:我要姐姐的日记本。

周荣斌诧异地看向我。

“那是能证明她活过的东西。”我写道,“希望周先生成全。”

“不是我不给,那个日记我已烧给她了。”周荣斌有些尴尬,低声说,“我们都觉得,那么私人的记录,以阿敏的性子应该不会愿意被外人看到。”

我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瞬间握紧拳头。

邵驹微一沉吟,随即说:“那就算了,其他东西请周先生尽快送来。”

周荣斌点点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拿起笔,飞快地在纸上写:我姐姐的遗书,听说写在日记最后一页?

周荣斌低头默认。

“她是出事当天写的吗?”我在纸上问他。

“不是,出事三天前。”周荣斌哑声说,“小妹,我很愧疚,这件事我也不想的,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心里原来那么悲观……”

我没让他说完就拿起餐桌上的水杯,把一整杯水泼到他脸上,然后抓起自己的包飞快站起,离开这个男人的视线范围。

我没法不愤怒,他怎么能当面扯谎如此顺溜?出事三天前,姐姐当班,她要做的工作很多,包括带实习生,参与会诊,还要劝病人抓紧动手术。她根本没时间回家,怎么可能在家里的日记本上记下自己想去死的话语?

那本日记是伪造的。

八、是谋杀

“那本日记是伪造的。”邵驹也说,“也许连伪造都称不上,它只是被有心人宣称曾经存在过而已。看来车祸确实是人为的。”

他兴致勃勃地抢过我的笔,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上歪歪斜斜的箭头,说:“通常要让一辆车达到翻车爆炸,最简单的做法,是在刹车上动手脚。可死者是从市区开上高速才出事的,在此之前,她起码连续驾驶了两个小时以上。”

我不太明白他的问题所指,皱起眉头。

“你不明白为什么刹车不能过早失灵?”邵驹叹了口气说,“原因很简单,比起在市区,高速上翻车更容易致人死亡。”

我有些明白了。

“还有爆炸。事实上,现在很少有车子翻车后会爆炸,又不是拍美国大片,哪来那么多火爆场面?那么油箱的问题就显得很突出。”邵驹在纸上飞快地画了一个四方形,指着说,“这是现在多数车子的油箱设计,通常是塑料材质,出厂前都经过了冲击和高温测试。它安装的位置在后排座椅下,就算把车厢撞扁也不会爆炸,我观察了残骸,车子会爆炸,只有两种可能。”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顿了顿说:“第一,车内本身携带有易燃易爆品;第二,有人对油箱动了手脚。”

我拿过他的笔,在纸上写:刹车和油箱都有问题?

“可以这么说。”邵驹点头,“章小姐,动手的人一定很熟悉汽车,不然不会拿捏得如此精准,他是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要人命。看来,你姐真是挺招人恨的,她干什么了?”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干什么了?她只是进入拥挤的婚姻,她想要维护身为妻子的尊严,她天真到愚蠢,可她罪不至死。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快速的心跳,保持面容平静,然后我提笔写:周荣斌是汽车改装爱好者。

邵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点头说:“我明白了,我会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证据足够翻案之后,我会托警队的老战友,让警方介入调查。但是章小姐,我还是循例问一句,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蓦地抬眼,他目光沉静,但不乏温和怜悯。

我不知道这种怜悯从何而来,我想也许是因为周荣斌也不一定,从那天他的表现上看,他对当日的行为也许懊恼忏悔了。他将姐姐的遗物收得整齐干净,交到我手上时,可以看出都被慎重对待过。

可物是人非,这一场旋涡,早已将我们每个人拖入其中,不死不休。

我郑重地写:我想好了。

邵驹叹了口气说:“如你所愿。”

几天后,他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在我姐姐出车祸前,沈秀娥曾密切接触过周荣斌所在的改装车俱乐部教练,并以入股那个人组建的改车网为由,给那个人的账户打入巨额金钱。其目的不言而喻,但周荣斌在得知一切的情况下,仍然在权衡各方面利弊后选择了沉默,甚至伪造出所谓的自杀日记,帮忙掩盖了这起谋杀案的真相。

九、真相

后来的一个傍晚,下着雨,我做自己的晚饭,菜肴有鱼有虾,我甚至开了一瓶波尔多红酒,酒液注入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猩红若血液。

电视上播着本地新闻,女主播缺乏感情地念,警方今日拘捕一名周姓男子连同他的现任太太,警方怀疑他们参与制造一起车祸,谋害该男子的前妻。

我冷漠地听着,举杯向墙上的雏菊油画致敬,然后抬头看向窗外,雨水潺潺,这是一个注定好眠的夜晚。

门铃突然响了,我放下酒杯,走过去开了门,快递员头顶着雨雾站在我门口。

“章小姐,有你的包裹,请签收。”

我接过去签了名,但我从未订购任何东西,住到这里以后,也与昔日的社交关系网一刀两断,谁会认识我呢?

我用裁纸刀拆开包裹,里面是一个包装严实的牛皮纸袋,打开了,是一沓厚厚的复印资料。

我抽出来一看,顿时觉得全身血液像被人抽空了似的浑身冰凉。

过了好久,我才找回自己的意识。我深呼吸了几下,抖着手拿起电话机,这是房东附赠的,我住进来半年多,今天才第一次使用。

邵驹很快接了电话,他的声音温和中带着期待:“章小姐吗?”

“你想干什么?或者,你想要多少?”我久未说话,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

邵驹沉默了一会儿,反问:“你以为我在勒索?”

“不然呢?”我语速很慢地问,“你连我做整形手术的记录都弄来了,费这么大工夫,难道只是贵公司的附赠服务?”

邵驹叹了口气说:“你误会了,我不过是想要你亲口告诉我真相而已。”

“真相?”我笑了,缓缓地说,“真相就是,有人死于非命,有人该付出代价。”

“谁死于非命?死者名为章敏,可你活得好好的。”邵驹步步紧逼道,“那死的是谁?你在替谁报仇雪恨?”

我张开嘴,却发现自己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那是一种静默的哀痛,是我终生想起来都会痛不欲生的过往。

“那是你妹妹对吗?替你死去的,是你那个不会说话,但喜欢雏菊,会画油画的妹妹,对吗?”

是的。我的妹妹,我沉默的、爱我的妹妹,她替我死去了,没了,消失了。

窗外雨声淅沥,似乎永远没有下完的时候,从我们出生,到我们死去,一直有雨。

“以你的聪明,该猜到了绝大部分事实。没错,我才是章敏,死去的,是不会说话的章蕙。”我凝视着墙壁的油画上大朵灿烂的雏菊,哑声说,“出事那天晚上,她开了我那辆车,她不知道那辆车被沈秀娥的人动过,如果不是她,死的就是我。”

“为什么她连夜开车上高速?”

“因为她收到一条有心人传给我的信息,说周荣斌带了沈秀娥去附近的海边度假。我当时情绪很不好,没带电话,一个人躲起来。她找不到我,以为我愤然跑去抓奸,她生怕我贸然过去会吃亏,所以才想赶去帮我。”

“你们感情很深。”

“是的。”我嗓音干涩,木然地回答,“我们不是一般的姐妹情谊,我们俩,就像一株植物上分别张开的两个枝丫,她是我退一步的状态,我是她进一步的模样。她经常说,我就如另一个她,另一个会说话、能自由出入社会、能流畅与人交流的她。类似的感觉我也有,她是另一个我,另一个沉默的、向内生长的我。”

“所以她的死,好比你的一部分也死了。”邵驹停顿了一会儿才问,“事发后,为什么尸检上的牙齿记录显示是你的?”

“我把自己的医疗卡给她,我曾经是医生,行这种方便不难。”

“所以你索性将错就错,可为什么这么做?你以章敏的身份报复周荣斌他们不是更方便吗?”

我看着手里的红酒杯,晃了晃,然后用低低的声音说:“你不懂,邵驹,对我来说,章敏已经死了,她该死,有资格活下来的,是章蕙。”

邵驹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轻声说:“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利用我。”

“我别无选择。”我说,“不是辩解,而是事实如此。我需要一个经验老到的私家侦探,靠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他们。”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其实,周荣斌并没有参与谋杀。”邵驹想了想说,“你跟他夫妻一场,该知道这个人不是穷凶极恶的,他的性格也许优柔寡断,但却不是能狠心杀人的。但无论如何,这次的事对他打击够大的,听说他被警察带走时,整个人都走不动路了。”

我没有说话。

“周荣斌失去了重要的人,你也失去了重要的人,恕我直言,在这件事里,没一个人是赢家。”

是的,我单手掩面,无声无息地流下眼泪,就算周荣斌夫妇得到惩处又如何?我最亲爱的妹妹不在了,她的缺失,就如有人用利刃切割下我身体上的某一部分一样,有生之年,那个伤口都将永远溃烂,无望愈合。

我捂住口鼻,我想我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早已无所畏惧,没有什么不能舍弃的了。就如一个沉到水底的人,等待的无非是漫长的窒息而已。我擦擦眼泪,回了神,淡漠地问邵驹:“我是利用了你,抱歉,你说个数,我尽力补偿你。”

邵驹长长叹了口气,说:“如果我真的居心不良,在你露出破绽时,我便可以甩手离开。可我等到整件事结束,才把东西交给你。说来好笑,可是我真挺想告诉你两句话的,一个是我不是傻瓜;二是,这些东西随你自己处置,我不会越俎代庖。”

他轻声问:“章敏,知道我为什么明知受骗,可还愿意帮你吗?那堆资料里有张你跟你妹妹的合影,该是好几年前拍的,那时候,你们俩都笑得多好看。我看着你们那张合影,突然就不忍心去揭穿你,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从没见你笑过。”

他最后叹息说:“章敏,这些东西要怎么处理你看着办。我只说一句,不是人人都能重新开始,你妹妹拿命给你换了这个机会,可千万别浪费了,你说呢?”

我能说什么?我抬头望向墙壁,那幅她亲手绘制的风景画栩栩如生。我以前经常笑说她画风写实,笔触却幼稚,可直到现在,我才猛然发现,她画的东西如此温暖,每朵雏菊,都绽放出金黄色的光晕,都在努力挤着脑袋欣欣向荣。 l0OqUBw7Az4MVLDK3me+sVIALiBGPhNST7x8MtM7B/rOWfw31Pps2ciUh1sJ3+7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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