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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行

文/白饭如霜


我常去跳舞的夜店,换了个酒保,衣服品位很特别,大墨镜、长袍子,在吧台里淡定地玩酒瓶,一次甩上天好几个,抛接犹如行云流水。

我一面喝加味威士忌,一面和他搭讪:“喂,喜欢这个曲子吗?”

Give Me the Seventies ,老歌了,跳恰恰的。他点点头,脚下走了两个步子,扭得真好。我把手中酒杯喝空:“嚯,不错啊,来跳个舞呗?”

他一本正经:“不要,你很笨,会影响我的发挥。”

“放屁,老子是前专业人员,要不是伤了脚泪别舞台,说不定我现在在拉斯维加斯表演咧,哪有时间跟你瞎掰?”我一面嚷嚷,一面作势捏起拳头,在他手掌上轻轻一捶,触感像棉花或空气,简直不着力。

这时我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气。

Eternity for Men

CK 1999年出品的经典男士香水

香调:木质香调

前味:薰衣草、红柑

中味:茉莉、鼠尾草、天竺葵、罗勒

后味:花梨木、檀香、香草、琥珀

无论过去多久,这香水味仍使我黯然,于是我又要了一杯“黑俄罗斯”,在喝到快挂时开始自言自语。

“嘿,我告诉你,我呀,超爱一个人的。他也用你这款香水。”

酒保对此无动于衷:“有什么好稀奇的,这款香水烂大街,然后你们爱的都是人啊,Boring(无聊)!”

“请你注意我用的形容词,我说的是超爱!超级无敌爱和一般般爱以及非常非常爱都是有区别的啦,很大区别!”

这时正好放一曲经典salsa舞曲, Um Anjo Do Ceu ,空气热烈,酒保一面摇摇摆摆应和节奏,一面好脾气地说:“好吧,既然你坚持,我就配合你问问好了,有什么区别吗?”

“一般般爱最好不过,让你玩得很开心,过后又不想念,想念真辛苦;非常非常爱就有点累,像经常生热病,身体、精神都受不了;最恐怖的就是超爱了,人生就这样被一把火烧掉了,一簇烟花似的,‘砰’一声冲上天,亮得全世界仰望着,但最后除了一点点灰烬,尸骨无存。”

酒保耸耸肩,说:“你不要再喝啦,再喝就不能跳舞了。”

我不理,只是瞪他:“喂,你现在知道超爱的厉害了吧?”

他点点头:“是的,是的,不过你还好啊,身心完整,不像要成一把灰的样子。”

我莞尔不言,只是心里想:“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啊。”

在这灯红酒绿之地,光影和酒精掩盖住所有的伤痕,没有人知道你多少次自杀未遂,或内心如巨大蜂巢,布满空洞。

那天晚上我喝了大概有一打各式鸡尾酒,整个人醉到快炸掉。午夜来临的时候我冲进舞池跳了一个 Solo Merengue 。这种舞节奏简洁,却要求身体富于表现力,我半眯着眼睛慢慢扭腰,很多人围过来喝彩,放射倾慕注视,但我视而不见。

那个我超爱的人,以前会在吧台那里坐着看我跳舞。

他不喝酒,所以总是拿一杯橙汁,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衣,对我的张牙舞爪哧哧发笑。

等我大汗淋漓地走回去,他就帮我叫酒保:“调一杯淡点儿的长岛冰茶吧,淡一点儿,淡淡淡,淡到好像茶一样最完美了。”

谁都知道长岛冰茶跟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如果你不喜欢我喝酒的话,你不要来看我好啦。”很倔,但其实言不由衷。

他耸耸肩:“喜欢做的事情就要去做,喜欢喝的东西就要喝,我没有问题啊,至多,就是让它淡一点儿好咯。”

现在,我喝最烈最纯粹的酒,血液常常好像有一百摄氏度,而你呢,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要酒保帮我冲淡?

借着最后一丝清醒,我走出酒吧叫了出租车,在后座放平了身体,闭上眼睛,几乎是立刻就进入了梦境。

每天晚上都要做的那个梦。

回到四年前那个正午,暗影城最繁华的那个十字路口,我穿着不习惯的高跟鞋、不习惯的职业装,挎着不习惯的淑女包,站在街头拼命左顾右盼等出租车,想要赶上一场重要的面试。

没有空车,太阳越来越大,衬衣湿了,接着是外套,我好想拿个喇叭对全世界喊话:“喂,有没有人来救救我啊,我身上的钱全给你啊。”

说不定我真的喊出来了,忽然一辆很漂亮的车缓缓驶过,停在我面前,车窗摇下,驾驶座上的人对我吹吹口哨,说:“嘿,小姐,给我五十块,你爱去哪里都可以哦。”

他用Eternity香水,高个子,光头,是我见过的穿白色衬衣最好看的男人,说话慢慢的。

是的,我跳进了车里。

是的,我给了他五十块。

是的,他拿了我的电话号码。

是的,我人生最盛大和最残酷的恋爱就这样开场了。

梦做到这里就断了,是司机叫醒了我,说:“小姐,你到了。”

我懵懵懂懂地给他钱,拿着包,下车准备走,司机又伸出头来对我说:“小姐,你有什么不得了的心事吗?伤心人我载过不少,可是睡着了还哭到你那么大声的,还是第一次见啊。”

“胡说,我哪里有哭?我刚刚梦到我人生最幸福的一个片段哦,多半是你嫉妒才对。”

我昂首挺胸地反驳,不过胸前的衣服真的变得好像透视装,给我妈看到,她一定会拿起菜刀追杀我十八里方回。

第二天我再去酒吧,我对酒保说:“喂,你换一身正常点儿的打扮会死吗?”

他耸耸肩不以为然,但是不卖酒给我,因为:“你昨天不是要讲故事给我听吗?怎么没讲就跑掉了?”

我哑然半晌,不知是不是被他专注的神情打动了,我真的往下讲了,不过就是那个梦的重述,主人公的名字叫Bingo,因为我遇到他的瞬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出了人生的全中。

声音渐渐低微下去,我出神地望着酒保身后五光十色的酒瓶,心里很悲伤。

“怎么不说下去了?很令人羡慕的爱情啊!”他说,又在那里抛着酒瓶,腰扭来扭去地接啊接,可能是我眼花了,好像有几个瓶子砸在他脑袋上,却完全没有发出摔碎的声音。

我露出笑容:“真的吗?如果能够的话,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它不要发生。”

他把所有瓶子放好,转过头问我:“为什么?”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酒保你好好当你的酒保,这么好奇会长皱纹的。

突然兴味索然,我把原封不动的橙汁放下,起身想回家了。舞池里大家都在跳HIP-HOP,格外吵,酒保被我抢白了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兴致勃勃地跟着跳,他的肢体灵活得简直像没有骨头似的。

见我要走,他嚷嚷了一句:“你的愿望很容易实现啊。”

说什么呢?他却只是指指门口——不知所云的酒保。“我走了,拜拜。”

我一面随着人流走到酒吧门口,一面低头穿上大衣,十一月,秋凉已深,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抬眼时感觉周围好亮。

这是出了什么事吗?架了探照灯似的,亮到这个程度,简直像正午。

然后我发现,真的是正午,头顶白日如炽。

我这是站在哪里啊?

前面是车流,身后是人行道,脚边,有一块香蕉皮。

而我身着职业装,正汗流浃背。

不远处,Bingo的车正驶近。

再过一分钟,他就会摇下车窗,说出那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台词。

我大惑不解。

今天压根儿没喝酒,怎么站着就做梦啊?

我正准备给自己一个双峰贯耳打回元神,有人在我耳边说:“不要上车咯。”竟然是酒保。在不远处跳着滑稽的兔子舞,还是那件长袍,墨镜滑到鼻梁上,他的瞳仁颜色很浅,但是柔和可亲。

你跑到我的梦里来做什么,打酱油吗?

我想走过去骂骂他,脚步却不能移动。他笑嘻嘻的,比较大声地重复了一遍:“那辆车啊,不要上去啦。”

“不上车的话,以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我一时间不明白他的意思。

但Bingo已经登场了。

“嘿,小姐,给我五十块,你爱去哪里都可以哦。”

这句话,是我的芝麻咒语,打开阿里巴巴藏宝洞的大门,给我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从这一刻开始,我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爱将笼罩我、融化我、禁锢我,直到毁灭我。

我这一刻的脑子根本没有再转动,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开车门。

酒保在不远处轻轻叹息了一声,我迷惘地回头去看,只看到一道轻盈的光影掠过街角的树荫。

Bingo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事,谢谢你。”

他嘴角露出一丝促狭的微笑:“不用谢啦,小姐,要五十块现金哦,我不接受刷卡的。”

我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不对啊。

记忆中Bingo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为什么这一次做梦会篡改情节啊?

我迷惘地转头去看,Bingo正专心开车,他新刮过脸,下巴泛着青色,侧脸轮廓实在漂亮。我着迷地看着,但他的人影在我的视线里竟然渐渐淡去、淡去,一阵风吹过,突然消失了。

我吃惊地跳起来。咣!耳边传来巨响,我愣怔良久才意识到这是头撞到玻璃的声音——酒吧大门上的玻璃。

旁边的服务员表情古怪,慢吞吞地说:“小姐,你没事吧?”

我慌慌张张点头又摇头:“没……没事。”

他接着说:“没事的话,麻烦你出去吧,你堵得很多人都开始内急啦。”

原来我就站在门口。

面前是街道,街边有烧烤摊,有香烟摊,有便利店,有男女抱头痛哭,不知所为何事。

我浑身瘫软地挪到最近的墙边,慢慢坐下。

胸口像堵上了一块泥巴,难受到无法呼吸。

掏出手机,我抖着手去拨那个熟稔于心的号码。

对方说:“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心理学说,人很善于保护自己,太过悲伤或痛苦的记忆,大脑会自动过滤。

喂,Bingo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过滤掉你。

从这里挖一个洞到美国,钻出去,再挖一个洞埋下我们所有过的一切。

坐飞机回来。

飞机绝不会坠毁,因为我的身体那么轻。

失去你之后,埋葬你之后,忘记你之后。

灵魂就变成清晨花瓣上的一滴露水。

它或许存在过,但很快就要消失了。

我抖了大概十分钟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又来了气力。

飞快站起来,上车,催命一般叫司机开快一点儿。

回到家,连鞋子都没有脱,躺到床上。

很专心地对自己说,入睡吧,入睡吧,入睡。

如果在梦中可以倒回去活一遍,我想要一个喜剧的结尾。

我的确入睡了。

很沉。

一夜无梦。

从第二天起我每天早早上床,结果都是一样。

我竟然连做梦都再也梦不到Bingo。

犹如行尸走肉般过了大半个月,不知从哪里搞到的号码,墨镜酒保竟然打电话给我,说“云门舞集”来酒吧表演。等我真的过去,却发现是他自己爬上吧台跳了一段《水月》。凭良心说,就算原创过来,可能都没他跳得完美。

他坦然接受我的赞美,可爱地说:“来继续讲故事啦,要善始善终嘛!”

我沉默了一下,摇摇头。

“没有什么好讲的啦。”

“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故事。”

“一开始王子和公主甜蜜地生活在一起。”

“后来大家就打起架来。”

“或者都变老了,死别在前面等待着。”

“在我这个版本里,王子不知道为什么渐渐不快乐,有一天,他跑过来说,我以后不要回来了。公主你千万要好好生活下去哦。拜拜。”

酒保乐了:“他为什么不要回来了?”

我木木地看着面前那杯橙汁,流下泪来。

我哭着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在告别之前,天气和每一个春天的天气一样善变,有时晴,有时雨。

虽然常常也有一点儿小别扭,但谁说王子和公主就不能有点儿小别扭呢?

大家还一起去看了城西的一栋小房子。

美得像童话一样。

两个人都好喜欢。

商量着买下来以后,要在庭院里种什么花。

公主当然喜欢玫瑰。

但王子觉得辣椒串和丝瓜架比较合乎他的口味。

两个人大笑了一场。

过了很久之后,回头往人生的来路去看。

看到在那个三岔路口驻足。

懵然不知有什么厄运在前面等待,兀自欢笑的自己。

那天上地下的转折,叫人痛彻心扉。

酒保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女人哭,吓了一跳。

他笨拙地安慰着:“不要哭啦,不要哭啦。”

如果谈恋爱的话,酒保一定是个糟糕至极的男朋友,因为他居然说:“不知道就算了吧,知道太多也没什么好处啊。”

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态度真是叫人恼火。

就算死,也要死得明白,这是我的人生原则。

不过看你的样子,你到底懂不懂人生原则这种东西呢?

他显然不懂。

幸好他懂得跳舞。

看我一直哗啦啦哭个不停,酒保赶紧从吧台后面出来,带我跳舞。

旋转。

旋转。

眼前风景连成一片,一切影像交织,如快进一部《歌舞青春》的电影,电影中衣香鬓影,裙裾飞扬,有一尺七的小蛮腰,光滑如新出炉蛋挞的年轻脸孔,心底颜色纯白赤红,毫无阴影,只需要尽情融化在沉醉与暧昧中,将空气烘得热辣。

还有……还有……

Bingo。

一枚钉子敲进眼底那么清楚,我猛然看到Bingo。

我努力想甩开舞伴停下来,但徒劳无功,脚步脱离大脑指挥自行其是,飞快旋转不觉晕眩。但眼中所看与身体所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仿佛一边跳舞一边看电影,看的是《Bingo传》。

那张熟悉的脸,眼里有血丝,苦思冥想之时,会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脑袋。

总是穿白色衬衣,永远一尘不染,就像他的书房、他的床铺、他的感情,都一尘不染。

他在我眼中那旋转的银幕上忙忙碌碌着:

开车,等红灯的时候出久久的神,被身后的车辆鸣笛催促。

他吃简单的午饭,汤喝下少许,猪扒却一口未动。

深夜,不眠,静静躺着,直到东方既晓。

在工作,眉头紧锁,忽然忍无可忍跳起来掷出手里的铅笔,砸到墙上。

一幕一幕。

这一幕一幕中的Bingo,是我没有见过的。

我记忆中的他,永远有温柔的微笑,就算我无理取闹到翻天覆地,他从来都耐下性子哄我,一次又一次。

寻找离家出走的我,照顾不爱惜身体的我,包容任性骄横的我,等待贪玩夜归的我。

张开臂膀,构成一个无风无雨的港湾,外面惊涛骇浪有什么要紧?我只要躲进去便安全。

这一幕一幕,都是被刻意隐藏的软弱时刻。

独自面对,沉默而艰苦。

他从不倾诉。

我从未了解。

像被锋利的刀子刺中心口,我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双手脱离酒保的牵引,我终于站定,一切幻象霎时就消失了,眼前根本没有Bingo,只有一大群跳舞跳得正高兴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这个女人尖叫个什么鬼?

我蹲下来,在舞池正中央,浑身颤抖,有人拖起我,拖到一边去,拍我的脸:“喂,你看到了吧?”

是酒保。

我像疯子一样不顾一切地抓住他:“我错了,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他很淡定:“做错了事?那就去改啊。”

这家伙的人生简直毫无压力,做错就改对吗?

这话完全是一根救命稻草,我毫不犹豫就冲了出去。

我当时完全忘记去想了,为什么酒保会说“你看到了吧”?

好像他知道我会看到似的。

浮思是一家小咖啡厅,法式,开在僻静的老城区巷子里,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梧桐。

落地窗前随便地种着许多种花卉,春天很美丽,夏天很多蚊子。

这些都是Bingo告诉我的。

他是资深咖啡客,常常来这里小坐。

我不爱喝咖啡,也不爱谈人生和理想,所以从前没有跟他去过,分手以后,当然更不会再去。

当时是这样想的。

但是世事无常。

从酒吧出去,刚刚晚上十点半,我跳上车直奔浮思,在门口出了一口长气,还好,还没有打烊。

里面灯影重重,气氛优雅,我双手紧紧绞在胸前,快速扫视四周,没见到Bingo。

这时侍者迎上来:“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我想也许“曲线救国”会自然一点,急忙绽开笑容:“Bingo在吗?他常常在这里喝咖啡的。”

他说过自己是活招牌,为了让这家店付得起房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侍者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是同情吗,还是惊诧?

我分辨不出来,但无论如何不像“恭喜你中了头等奖”的感觉。

他对我说:“你先坐一下好吗?”然后撒腿就跑掉了,速度真快。

最近娱乐场所招聘的服务生都好奇怪,应该去跳舞的人跑去当酒保;跑得赢博尔特的人,在这里冲咖啡。

我无可奈何,坐到窗边去,看着台面上的咖啡单发呆,想着是不是Bingo已经不爱来这里了,那我下一步要去哪里找他比较好?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服务生说:“明小姐,你来了,就是这位小姐找Bingo哦。”

我诧异地看过去,从门口进来的女郎穿着严谨的套装,短发,妆容一丝不苟,手上提一个很男性化的公文箱。

她站在远远的地方,似乎第一眼就看到了我,尔后走过来一直目不转睛地看,像在验明正身。

一句多的废话没有,她落座,点点头,说:“是你。”尔后从公文箱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放在我面前,“我是他的律师,这个你看看吧,是他留给你的。”

铁灰色的文件夹,厚厚的,像一个盒子似的闭合着。

像……一个骨灰盒。

我打了个寒战,怀着最强烈的不祥预感把手缩到背后,好像台上盘着的是一条眼镜蛇,随时会扑过来择人而噬。

发着寒热一般牙关颤抖着,我固执地问:“你有见过他吧?他还好吗?你告诉我吧。”

明小姐静静翻开那个文件夹。

一份房地产过户契约,是城西那栋小房子的。

我们都喜欢的那个。

说好了,在庭院里种一排玫瑰,再种一排茄子。

留一个角落出来放烧烤架,秋天天气好的时候招待朋友。

契约显示,Bingo付全价买了下来,但业主的名字,是我。

签名处空白。

明小姐说:“签字吧,这是你的房子。”

我死死盯着明小姐。

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对我说:“嘿,你应该马上晕过去。”

马上,一秒钟也不要等,晕过去吧。

否则半空中立刻就会垂下巨大的魔鬼,伸出长满利刃的双手,插进你的胸膛。

嘿嘿,你立刻就要完蛋了。

唯一支撑我苦苦等待的,是对那个答案的渴求。

“Bingo呢?”

“他在哪里,为什么不来见我?”

明小姐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

当律师一定很不容易,要考那么多试,神经一定比平常人要坚强很多。

所以才能很快就说:“他,三个月前过世了。”

“自杀。”

“他有一份很早买好的保险,保额赔付后加上他的积蓄,刚好可以买下这栋房子。”

“他叫我帮他把房契给你,不过,本来说的是三年后。”

“三年后,你应该已经不会恨他了。”

我统统都听清楚了。

有些故事里说,某人遇到噩耗之时,听第一句就会立刻失去知觉。

为何我却没有这样的幸运呢?

我正襟危坐,很严肃地坐在那里,听着。

每一个字,都化身为一个从天而降的魔鬼,双手长满利刃。

从身体的各个部分,开始细细切割。

明小姐还在说些什么。

那间房子的具体位置,还是Bingo最后的时光?

我忽然都听不到了。

脑海里,忽然想起分手的时候,就是最平常的某一天傍晚,他忽然提早回家,收拾好东西,还笑嘻嘻地对我说:

“以后要好好过啊。”

“一定要好好过!”

“我走啦。”

说完,就走出去了,任凭我在后面哭得喉咙都嘶哑了,一头一头撞在墙壁上,一遍一遍嘶吼毒誓:“你走了的话,我做鬼都不要再见到你,永远不要见到你!”

我总是那么任性。

爱得很热情。

失去的时候,也很暴烈。

但他都没有回头看。

如果回头的话,是不是我会发现他眼睛里也有泪水呢?

我叹了一口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

答案从明小姐的口中出来,每一个字都有一千公斤的重量,砸在我的后脑勺上。

沉重有声。

“抑郁症。十年病史,他一直不快乐。”

我眼前一黑,手无意识地扫过咖啡桌,将服务员正好送过来的两杯摩卡打得粉碎,倒在地上的时候我不无宽慰,想是神灵来赐我人事不知了。

我在家里的床上醒来,刚回过神就有一杯水正端到唇边,说:“喝水吗?”我一喜,脱口而出:“Bingo!”

端水的人吃吃发笑:“你做梦打保龄球哦。”

“咦,酒保,你怎么在我家里?”

“私闯民宅的话,我可以一刀捅死你的。”

他还是那副很欠扁的样子,戴着墨镜,穿着大袍子,脖子都全部包起来:“有人用你的电话打给我,叫我来接你啊。我是守法公民,你不用吓唬我。”

“叫你来接我?”我慢吞吞地爬起来,一时间想不明白。

然后,我看到不远处桌子上,那个灰色的文件夹。

一下子全部记忆都回来了。

我手一抖,杯子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酒保大惊小怪地说:“水不好喝就干脆摔杯子吗?喂,这是你的家,我不会帮你搞卫生的。”

我不答话,愣愣的,想了半天,很客气地对他说:“你出去一下好吗?”

“麻烦你出去一下,把门关紧一点儿。”

他很听话地走了出去,而且真的把门关紧了一点儿。

我一跃而起,扑到窗台下的书桌上,抽过文具架上的裁纸刀切向自己的手腕,对于自杀我很有经验,知道切哪里血才会以最快最猛烈的速度喷出来。

Bingo,我要来找你,要问问你,为什么你总是说爱我,却要独自去抑郁。

把抑郁分一半给我,不就可以忍受了吗?

哪怕我们两个都失去人生的乐趣,但可以牵着手一起忍受着,不也很好吗?

想到很快就可以面对面这样质问他——哪怕是在地狱里。

我心里居然很高兴。

但有人不愿意我那么高兴。

我的手被酒保抓住了。

紧紧地。

咦,你明明出去了啊。

我看着你出去的。

但这些蹊跷我无暇顾及,只顾怒目而视:“放开我。”

他好像觉得有点儿好笑:“放开你干吗?”

“放我去死啊!”

这句台词我说得很平静,但就是觉得喊出来太戏剧化了。

有些事情做是没问题的,宣布出来感觉就比较怪。

“反正,你也不能永远这么抓着我。”

“割不了腕,我不会跳楼吗?跳不了楼,我还不会撞墙吗?”

“这个世界上,没什么能强迫一个人幸福不是吗?”

酒保被我这番大无畏的豪迈宣言给镇住了。

他纳闷地说:“想死的人我见过不少,临死前还这么啰唆的,真不多。”

把我提溜起来,他把我按到椅子上坐着,很认真地跟我说:“跟我去个地方好吗?”

“去哪儿?去看雪山大海高山流水,想告诉我世界美好、人生可贵吗?”

“省省吧。”

“我都跟Bingo去过了。”

“他带我去过好多地方,我自己也去过好多地方。”

“到最后我终于明白了一个庸俗不堪的真理,如刀刃刺痛我的心肺,那就是:无论多么美的风景,都是为了让互相陪伴着的眼睛去欣赏的。”

“否则风景本身会有什么意义呢?”

酒保想了想:“好吧,我喜欢这种想法。”

他放开我,站直身体在我的面前,轻柔地说:“那你看着我吧。”

然后他就开始脱衣服。

先是墨镜。

露出他灰色的瞳仁。

柔和可亲。

好像在梦境里见过。

然后是长袍,落在地上。

理论上我应该马上尖叫一声,蒙上眼睛。

但我想我死都不怕,还怕一个瘦子的裸体吗?

只不过,长袍下什么都没有。

我从这头,透过酒保,直接看到了那头。

连对面墙壁上的一粒灰都看清楚了。

酒保的身体是由一层灰色的淡影组成的,这个影子,还在踢踢踏踏地跳舞呢。

我目不转睛地瞪着,瞪了半天,恍然大悟:“哎呀,我原来还是在做梦啊。”

这个发现叫我又欢喜又紧张。

如果现在是梦境,刚才自杀也是梦境,再之前见到明小姐应该也是梦境吧?

那么,Bingo也没有死吧?

就是了,他那么有智慧、有生活情趣的人,怎么可能抑郁呢?真可笑。

他只是不爱我了,离开我了,在世界某处正和其他更体贴、更美丽的女生耳鬓厮磨、风流快活吧。那简直是太好了。

曾经最恐惧的事,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安慰。

人的心情不是很奇妙吗?

我急急忙忙去摸那把裁纸刀。

酒保——或者说酒保的影子,很警惕地飘过来,拦着不让我过去。

我没好气地说他:“你在人家梦里面很不像酒保,比较像八婆啊!走开啦,我要把自己搞醒,这个梦太不好玩了。”

他的唇角浮起一丝微笑,真是若有若无的笑容啊。

很温柔地说:“你没有做梦啦。”

指指他自己:“我的名字,叫作光行。”

“我很喜欢跳舞,最近又有点儿爱调酒,不过我最擅长的,是在时间里面走来走去,看来看去,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从前以后这种概念。”

“我偶尔也把人和人做的各种事情,在时间里送来送去,不过你不要告诉别人啦,我很挑客人的。”

“永远,对我来说,就是当下。”

“反过来说也成立哦,嘿,是不是好有哲理呢?”

我有点儿听不懂。

“早知道真应该去多读点儿书。”

“或者,如果Bingo在这里就好了。”

“他理科出身的,一定可以指出你这番话里有多少有悖物理科学的谬论!”

光行很迷惘地说:“什么是物理?”

趁他发蒙这一秒,我一个箭步绕过他,抓起那把裁纸刀,手起刀落,割在手指上。

好痛。

只不过割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鲜血流出来旋即又凝结了。

但是新鲜热辣,真的很疼啊。

我想应该可以醒过来了吧,造反啊,哪里有做梦还痛成这样的?

举头一望,大事不好。

酒保——还是光行——还是光溜溜、灰蒙蒙地在我对面,若无其事,跳着他自创的踢踏舞。

迎上我恐惧的眼神,他笑笑:“想明白了吗?”

不需要知道我的答案,他径自伸手过来牵着我,往门口走去。

我兀自挣扎,不肯信。

再来一刀可能就醒了吧,不行的话多几刀也无所谓。

全身刻上伤痕都行,只要能够挣脱噩梦。

我要醒过来,从这个没有Bingo存在的世界,用尽全力地逃出去。

但无论我怎么挣扎,都挣不开光行的手。

他拉着我,打开门。

万千道强烈的光芒射进来,我身不由己地闭上眼睛。

这是什么?正午的太阳吧。

非常非常亮的,非常非常热的,正午的太阳。

汗流浃背,站在街道边心急如焚的我。

十米开外是Bingo的车。

我茫然地望着。

“妈的又做起梦来了?人家没时间啊,我还赶着去死呢。”

有人回答我:“不是。”

“酒保?呃?光行?你在哪里?”

他就在我的身边。

隐隐约约地,飘荡着,节奏豪迈狂野。“这是土风舞噢?你的爱好真广泛。”

他嘻嘻笑,很开心的样子,点点头:“我就喜欢对跳舞识货的人啊。”

然后指指那辆已经快要靠近我身边的车:“这是你四年前,遇到你男朋友的那一天。”

他眨眨眼:“不要上车哦。”

我下意识地反问一句:“不上车?”

“不要上车啦。”光行轻松愉快地跟我聊天,“你十几分钟之后就可以打到车,面试虽然迟到,不过还是得到了工作,再过几年,大概会和某一个同事结婚,周末的时候去酒吧跳跳舞很开心的。”

“就是普通的漂亮女孩子会有的那种人生,又平淡又安全的。”

这时候车子靠近了。

停下。

我蓦然慌乱起来,想抓住光行,他却飘来飘去很不实在,肯定没有漂亮女孩子想嫁给你吧,朋友?

我想问:“那……我还会认识Bingo吗?”

“那一段狠狠的、彻头彻尾燃烧到末日般的爱情,还存在吗?”

光行笑起来:“不要那么贪心啦,一切重新开始的话,不好的没有了,好的当然也没有了啊。”

如果宁愿不曾拥有是你的愿望,不上那辆车就马上实现了。

车窗摇下了。

Bingo对我探出头来,他要说出那句我永远不能忘记的台词了。

光行热情洋溢地鼓励着我:“让他滚!有多远滚多远!我挺你!”

“嘿,小姐,给我五十块,你爱去哪里都可以哦。”

我定定地看着他,英俊的轮廓,黑眉毛,软软的耳垂,嘴唇有点儿干,他老是说男子汉大丈夫涂润唇膏太娘了,而且会粘杯子,很讨厌。

喉咙忽然就哽住了。

所经历过最好的时光,是他带给我的啊。

尽管最悲伤的也是因为同一个人而降临。

快乐也好,悲伤也好,我那么痛快地爱过。置生死于度外,虽千万人吾往矣。

深深地爱过,就像烟火升起于半空,璀璨了长夜无穷的暗淡,将一个普通人漫长平凡的生命,打磨成值得永远珍藏并流传的珠宝,在老去时,死去时,心怀满足,青春不曾枉费。

久久不答话,Bingo也没有把车开走。

他微笑地看着我,像是知道我在经历什么样的挣扎。

像是在等我决定彼此的命运。

是再次融汇,还是永远错开?

眼泪一颗颗流下脸颊,砸在衣襟上,簌簌有声。

想起从前去跳舞,疲倦至极时他会说:“如果回到中世纪,我就是你的骑士嘛,皇后娘娘,不要玩了,让我们离开夜店的黑暗回家呼呼吧。”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Bingo,我能不能当你的女骑士,把你从黑暗中带出来?我会护在你的身前,打败围困你的魔鬼,亲爱的我们回家去,种茄子和玫瑰。

我伸出手,拉住车门。

光行停下舞步,咬着他缥缈的手指,有一点点忧伤。

终于说:“去吧。”

这就是你的选择。

一切在心坎中透亮之后做出的选择。

我吐出一口气,上车,对Bingo腼腆地一笑:“谢谢你。”

他眨眨眼,这时有什么东西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很勤快地拿一块抹布,擦擦擦。

和他有过的一切记忆,悲欢离合,次第都被擦掉了。

像潮水漫过沙滩上的贝壳。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唯一留下我此刻怦然心动。

拉安全带的时候,车窗边吹过微风,树荫摇曳着漏下阳光,斑驳中一条影子跳跳舞舞地晃过去。

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努力哦。”

我用力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自言自语地说:“嗯,不会再后悔了。”

绝不会再后悔了。 4H0y0/v+Gt9nj/szxd9W6zhPaLSm5ZML0OjQy7GgGHJwXwwLGIeLwuskE/opo6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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