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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原文】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人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縕,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译文】

先生对于《大学》中有关“格物”的各种观点,均以旧本,亦即朱熹等人所说的误本为标准。我刚听说时觉得很意外,继而又产生怀疑,最后,我殚精竭思,互相对照分析,又向先生本人请教,这才发现先生的主张就好像是水性冰冷、火性炎热一样,即是百世之后的圣人也不会产生疑惑。先生天资聪颖,然和蔼可亲,为人坦诚,平素不修边幅。早年,先生性格豪迈洒脱,曾热衷于赋诗辞章,并深入研究佛道两家的经典之作。所以,很多人刚开始听到他的主张时,都认为是异端邪说,不予深究。但是他们不知道,先生在贬居贵州龙场的三年中,处困养静,学问的功夫已经超凡入圣,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我时刻受先生的教诲,深知他的学说,刚接触时似乎很平常,等深入研究才觉得愈发崇高;初看时好像很粗疏,仔细钻研才觉得愈发精细;刚接近彷佛很浅显,深入探求才觉得没有穷尽。十几年来,我竟连它的轮廓都未看到。但是,今天的学者,有的虽与先生才一面之缘,有的只闻其名,有的怀着蔑视、恼怒的情绪,还没谈上几句就依据传闻臆说,妄加揣度,这样怎么可能真正理解先生的学说呢?跟随先生的人士,听着先生的教诲,常常得一而遗二,如同相马时只注意马是公还是母,是黑还是黄,却忽略了能否驰骋千里的特性。因此,我特意把平时从先生那里所听到的全部记录下来,给诸位同学奉上,以便相互校正,不负先生教诲之恩。

晚生徐爱书

【原文】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 。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 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 ,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 ,‘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译文】

徐爱问:“《大学》中的‘在亲民’,朱熹说当做‘新民’理解,后文‘作新民’一文似乎也可倚为证据。先生却认为宜当听从旧本的‘作亲民’,也有什么证据吗?”

先生说:“‘作新民’中的‘新’字,是自新之民的意思,和‘在新民’的‘新’不同,‘作新民’怎么能作为‘在新民’的凭证呢?‘作’与‘亲’相对应,但不是‘新’的意思。后文所说的‘治国平天下’等处,对于‘新’字都毫无阐发。如‘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等,这些都是‘亲’的意思。‘亲民’就像《孟子》中所说的‘亲亲仁民’,‘亲之’就是仁爱的意思。百姓不能彼此亲近,舜就让契担任司徒,尽心竭力推进伦理教化,让他们互相亲近。《尧典》中说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说‘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有教养的意思,说新民便觉得意思偏了。”

【原文】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 ,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 ,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 。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 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 者得之。”

【译文】

徐爱问道:“《大学》之中‘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认为是指万事万物都有定理,这好像与您的看法不一致。”

先生说:“从万事万物上去探求至善,就是把义视作外在的东西了。至善是属于内心本体的,只要‘明明德’到了惟精惟一的地步便能做到至善。但这也没有离开具体事物。朱熹《大学章句》中所说的‘穷尽天理而不带一丝一毫的私欲’的人,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 。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qìng]定省 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去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清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译文】

徐爱又问:“至善只从心中寻求,大概不能穷尽天下所有的事理吧。”

先生说道:“心即理。天下哪里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呢?”

徐爱说:“就像侍奉父母的孝心,辅佐君主的忠心,结交朋友的诚心,治理百姓的仁心,这里边有许多道理存在,恐怕不能不去仔细研究。”

先生感叹地说:“世人被这种观点蒙蔽很久了,一两句话怎么能说得明白呢?现仅就你的问题来谈一谈。比如侍奉父母,不是从父亲那里求得孝的道理;事君,不是从君主那里求得忠的道理;交友、治理百姓,不是从朋友和百姓那里求得信和仁的道理,孝、忠、信、仁在各自心中。心即理,没有被私欲迷惑的心,就是天理,不用到心外强加一点一滴。以这颗纯洁无私的心去做任何事都是天理,事父便孝,事君则忠,交友则信,治民则仁。所以只要在心上修习,去私欲、存天理就行了。”

徐爱说:“听了先生这番话,我觉得获益匪浅。但以前的旧说仍然纠缠于胸,没有完全去除。例如事父,那些嘘寒问暖、早晚请安的细节,不也需要讲求吗?”

先生说:“怎能不讲求?但要分清主次。在自己心中去私欲、存天理的前提下去讲求。比如寒冬保暖,也只是要尽己之孝心,不得有丝毫私欲夹杂其间;炎夏避暑,也只是要尽己之孝心,不得有丝毫私欲夹杂其间,仅仅是讲求这个心而已。如果己心没有私欲,天理至纯,是颗诚恳孝敬父母的心,冬天自然会想到为父母防寒,会主动去掌握保暖的技巧,夏天自然会想到为父母消暑,会主动去掌握消暑的技巧,防寒消暑正是孝心的表现。但这颗孝心必是至诚至敬的。用树木来打比方,这诚敬于孝的心便是树根,许多具体行动便是枝叶。需要先有个根,然后才会有枝叶。而不是先去寻求枝叶,然后才考虑种这个根。《礼记》上说:‘深爱父母的孝子,对待父母一定会很和气,有和气的态度,一定有愉悦的心情和脸色,有愉悦心情和脸色的人,必定有让父母高兴的表情。’必须有深爱之心作为根本,便自然会这样了。”

【原文】

郑朝朔 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 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凊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唯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得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译文】

郑朝朔问:“至善也必须从事物上探求吗?”

先生说:“至善只是使自己的心达到纯天理的境界,怎么能从事物上探求呢?你不妨举几个例子。”

朝朔说:“比如孝敬父母,怎样才能保暖避暑,怎样才能奉养适当,必须有个标准,才是至善。所以才有学问思辨的功夫。”

先生说:“假若孝敬父母只讲求保暖避暑和奉养适当,一天两天就讲完了,哪里用得着学问思辨?保暖避暑时,只要内心纯为天理,侍奉父母双亲时只要内心纯为天理,这样如果没有学问思辨的功夫,就会差之毫厘而失之千里了;所以,即便是圣人,也要再加“惟精惟一”的训示。如果只认为将那些具体礼节做得恰到好处,就是至善,那就好比是扮作戏子,将帮父母取暖纳凉等事一一表演得到,也可以叫至善了。”

徐爱在这天又有所省悟。

【原文】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 、唯贤 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 。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什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 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译文】

徐爱由于未能理解先生“知行合一”的主张,与宗贤和唯贤再三讨论,仍未能明白,于是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不妨举个例子说明。”

徐爱说:“现在人都知道孝父敬兄的道理,行动上却不能孝敬。可见知与行分明是两码事。”

先生说:“这种情况就是已被私欲迷惑了,不属于知行的原意。没有知而不行的事。知而不行,就是没有真正明白。圣贤教人知和行,正是要恢复原本的知与行,并非随便地告诉怎样去知与行便了事。所以《大学》用‘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来启示人们,什么是真正的知与行。见好色属于知,喜好色属于行。在见到好色时就马上喜好它了,不是见了以后另外再起个心意去喜好。闻到恶臭属于知,厌恶恶臭属于行。闻到恶臭时已经觉得厌恶了,不是闻了以后再起个心意去厌恶它。一个人如果鼻塞,就是发现恶臭在跟前,鼻子没有闻到,也根本不会特别讨厌了,亦因他未曾知臭。这就好像说某人知孝知悌,绝对是他已经行孝行悌了,才可以称他知孝知悌。不是他只知说些孝悌的话,就可以称他为知孝知悌。再如知痛,绝对是他自己痛了,才知痛;知寒,绝对是自己觉得寒冷;知饥,绝对是自己肚子饥饿了。知和行怎么分得开呢?这便是知和行的原意,不曾被私欲迷惑。圣人教人一定要这样,才可以称之为知。不然,只是未曾知晓。这都是多么紧切实际的功夫啊,如今,非要把知行说成是两回事,是什么意思?我要把知行说成是一回事,是什么意思?若不懂得我立言的宗旨,只管说一码事两码事,又有什么用呢?”

徐爱说:“古人把知行说成两回事,也只是让人有所区分,一边做知的功夫,一边做行的功夫,这样功夫才能落到实处。”

先生说:“这样做就丢失了古人的宗旨了。我曾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的初始,行是知的结果。如果深谙知行之理,若说知,行已自在其中了;若说行,知也自在其中了。古人之所以分开说,是因为有一种人,稀里糊涂去做,全然不理解这样做的原因和道理,也只是肆意妄为,所以必须有一个知,他才能行得端正。还有一种人,异想天开,只会空想,全然不肯切实力行,只是无端空想,所以说一个行,他方能知得真切。这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法,如果认识到了这一点,一句话足够。现今的人非要把知行分为两件事去做,认为是先知后行。因此,我就先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功夫,等知得真切,再去做行的功夫,所以终生不得行者,必定终生不得知。这不是小病小痛,而是由来已久。我现在说知行合一,正是对症下药,这并非我凭空捏造,知行本体本来就是这样。现在如果知晓我立论的主旨,即使把知行分开说也无妨,其实仍是一体;如果不晓我立论的主旨,即使说知行合一,又有何作用?只不过是说些无用的话罢了。”

【原文】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 ,《孟子》之‘尽心知性’ ,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 。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 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 。‘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二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夭寿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 ,《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译文】

徐爱问:“昨天听闻先生‘止至善’的教导,我感到已经略有所悟,但我始终觉得您的见解和朱熹对格物的阐述无法达到一致。”

先生说:“‘格物’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明白‘至善’,也就明白了‘格物’。”

徐爱说:“昨天用先生的观点推究朱熹的‘格物’学说,看起来也大致上理解了。但朱子的训导里,有《尚书》中的‘精一’,《论语》中的‘博约’,《孟子》中的‘尽心知性’作为依据,所以我还是不明白。”

先生说:“子夏笃信圣人,曾子返躬自省。笃信固然正确,然而不如反躬自省来得恰当。现在你既然心里没有明白,怎么可以因循守旧,而不去探求真理呢?譬如朱子本来也是尊重笃信程子的,但若碰到不明之处,又何曾随便结合呢?‘精一’‘博约’‘尽心’本来就与我的学说相吻合,只是你没有认真思考罢了。朱子‘格物’的训条,未免有些牵强附会,并不是《大学》的原意。精是一的功,博是约的功。既然明白知行合一的说法,此处只须一句话就能清楚明了。‘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能够做的事。朱熹对‘格物’理解错误,只是由于他把这个意思颠倒了,认为‘尽心知性’是‘格物知至’,要求初学者去为‘生知安行’的事情,如何能为之!”

徐爱问:“‘尽心知性’怎么就是‘生知安行’了呢?”

先生说:“性是心的本体,天是性的根源,尽心也就是尽性。《中庸》上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就是没有‘尽心’。‘知天’中的‘知’如同知州、知府中的‘知’,是人们自己应该做的事,是天人合一。‘事天’,如同儿子服侍父亲、大臣辅佐君王一样,必须恭敬奉承,然后才能万无一失,此时,还是与天相对为二,这就是圣人和贤人的区别。至于‘夭寿不二’,它是教育人们一心向善,不能因环境优劣或寿命长短而把为善的心改变了,知道穷困通达、寿命长短都由上天注定,所以我们也不必因此而动摇了行善的心。‘事天’虽然与天相对为二,但已看到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的意思,这便是初学的人立心的开始,有迎难而上、惕厉自强之意。朱熹却与之相悖,所以让初学的人感到无从下手。”

徐爱说:“昨天听闻先生的教导,我也隐约觉得功夫理当如此,现在听了先生具体的解释,更加没有疑问了。昨天清早我这样想,‘格物’的‘物’,也就是‘事’,都是从心上来说的。”

先生说:“说得好。身的主宰就是心,心之触发就是意,意的本源就是知,意之所在就是物。譬如,意在事亲上,那么事亲就是一物;意在事君上,那么事君就是一物;意在仁民、爱物上,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视、听、言、行上,那么视、听、言、行便是一物。所以我说没有心外之理,没有心外之物。《中庸》上说‘不诚无物’,《大学》中的‘明明德’的功夫,只是一个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一个格物。”

【原文】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 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译文】

先生又说:“‘格物’的‘格’有如孟子所谓的‘大人格君心’的‘格’,是去掉不正心术,保全本体的纯正。并且在意念中就要除去邪念,以保全心体的纯正,也就是时时处处都要存养天理,即穷尽天理。‘天理’即‘明德’,‘穷理’即‘明明德’。”

【原文】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 ,此便是‘良知’ ,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 。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译文】

先生又说:“知是心的本源,心自然能知,看见父母自然知道孝顺,看见兄长自然知道恭敬,看见小孩落井自然有同情之心,这便是良知,不必向外求取。如果良知显露,又无私欲迷惑,正是《孟子·尽心上》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但是作为一般人不可能没有私心阻碍,所以就需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从而战胜私心恢复天理,如此,人心的良知就再无迷惑,能够彻底发扬流传,这就是致良知。能致其知定可诚其意。”

【原文】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 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 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

【译文】

徐爱问:“先生说‘博文’为‘约礼’之功夫,我思虑再三,终不能解,请先生明示。”

先生说:“‘礼’即‘理’。‘理’显示可见的为‘文’,‘文’隐蔽不能见的为‘理’,原本是一物。‘约礼’仅要己心完全是一个天理。要内心只存天理,就需要在发现‘理’上用功。譬如,理在侍奉双亲时体现,就在侍奉双亲上学习存养天理;理在辅佐君王时体现,就在辅佐君王上学习存养天理;理在身处富贵贫贱时体现,就在富贵贫贱上学习存养天理;理在身处患难、陷入夷狄之邦时体现,就在身处患难、陷入夷狄之邦上学习存养天理;无论行止语默,时时如此,理显现在什么地方,就在那上面学一个存天理。这就是‘博学之于文’,就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就是‘惟精’,‘约礼’就是‘惟一’。”

【原文】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 ,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 。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生,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译文】

徐爱问:“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若以先生精一的教训推演,此话似乎不妥当。”

先生说:“正是。心亦一个心,没有夹杂人为因素的称道心,夹杂人为因素的称人心。人心若能守正即是道心,道心不能守正即是人心,并非人生有二心。程子说人心就是私欲,道心就是天理。如此好像把道心人心分离开来,但他的意思实际上是一体的。而朱熹认为道心为主,人心听从于道心,则认为有两个心了。天理私欲不能共存,哪有天理为主,私欲又听命于天理的呢?”

十一

【原文】

爱问文中子 、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 [náo]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 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 ,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 ,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 ,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 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 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 ,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 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 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 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 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 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义、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 。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 。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译文】

徐爱请先生比较一下王通和韩愈。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中的英才;王通是一位贤能大儒。后人仅仅因为文章诗词的缘故,就十分推崇韩愈,其实韩愈比王通差得远。”

徐爱问道:“那么,王通怎么会有模拟经书这种错误的呢?”

先生说:“模拟经书恐怕也不能全部否定。你姑且说说后世儒学之士写作的目的与模拟经书比起来有何区别?”

徐爱说:“后世儒者的编著不是没有求名之意,但明道是最终目的;而模拟经书完全是为了求名。”

先生说:“著书讲经以阐明圣道,仿效的又是什么呢?”

徐爱说:“仿效孔子删述《六经》以阐明圣道。”

先生说:“既然如此,模拟经书不就是仿效孔子吗?”

徐爱说:“编著须对道有所发明阐释;模拟经书仿佛只是仿照经书的形式,大概于明道无补。”

先生说:“你所谓的明道,是指返璞归真,使道在平常生活中落实呢?还是指华而不实,借此哗众取宠呢?天下纷乱,主要是因为重虚文、轻实行。如果圣贤之道彰明于天下,那么《六经》不必删述。孔子对《六经》的删述,是不得已而为之呀。自从伏羲画卦,到文公、周公,其中论《易》的如《连山》《归藏》等著述纷纭繁复,种类数不胜数,《易》道因此乱作一团。孔子发现天下愈益盛行文饰之风,认为如此发展只会目无纲纪,所以效法文王、周公关于《易》的论述,认为只有他们的主张才把握了《易》的宗旨。从此,纷繁复杂的学说均被废弃,天下阐述《易》的学说开始归一。《诗》《书》《礼》《乐》《春秋》也是这样。《尚书》自《典》《谟》之后,《诗经》自《周南》《召南》之后,如《九丘》《八索》,许多淫邪妖冶之句,达成百上千篇。《礼》《乐》的名物度数不计其数。孔子均作了删削述正,自此其他说法才终止。在《书》《诗》《礼》《乐》之中,孔子何尝加过一句多余的话呢?现今《礼记》中的解释之词,大多是后来的儒生自己牵强附会硬凑的,不再是孔子当时所编著的原本了。至于《春秋》虽然大家也说是孔子编著,实际上是在鲁史之旧文上笔削而成。所谓‘笔’,亦即照抄原文;所谓‘削’,亦即删减繁复,那是有减而无增。孔子传述《六经》,担忧繁文扰乱天下,虽然简略却不能彻底做到,使天下人从此务必去掉华丽的文饰而追求文章的实质内容,并不是以文辞教导人们。《春秋》之后,繁文日益盛行,天下更加混乱了。秦始皇焚书得罪天下,是因为他出于一己之私,更不该焚了《六经》。如果当时他志向只在于明道的话,把那些反经叛理的书全焚烧掉,这也正暗合了孔子删述的意思。从秦汉以来,文辞华丽的风气又一天天兴盛起来了,要想彻底废止根本不可能了。只得效仿孔子的做法,对那些和经书道理相接近的进行表扬,那么其他的怪理悖论,也就慢慢消失了。我不知道文中子王通当初模拟经书是何意图?但我体会到他的做法有可取之处,我认为,即便圣人重生,也是不会否认这种做法的。天下之所以混乱不堪,是因为华丽的文饰兴盛,而求实之风衰败,人们各抒己见,争奇斗异,喧嚣于世,这只会混淆人们的视听,蒙蔽世人的耳目,使天下人崇尚华丽,争相追求文饰,以求在社会上出名,而不再懂得还有崇尚真实、返璞归真的切行,这些都是那些著书立说的人所导致的。”

徐爱说:“有些时候,著述是不能缺少的,比如《春秋》这本书,如果没有《左传》做解,恐怕世人也难以读懂。”

先生说:“《春秋》必须有《左传》才能明白,这样,《春秋》不就成为歇后谜语了,圣人何苦写这些艰深隐晦的词句呢?《左传》大多是《鲁史》的原文,如果《春秋》要凭借《左传》才可读懂,那么,孔子又何必把鲁史删改成《春秋》呢?”

徐爱说:“程颐先生也认为:‘《传》是案,《经》是断。’比如,《春秋》上记载弑某君、伐某国,如果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大概也难以做出确切的判断。”

先生说:“程颐先生的这种观点,差不多也是承袭后世儒生的说法,没有明白圣人作经的本意。比如写‘弑君’,弑君是罪过,何必去了解弑君的经过呢?讨伐的命令该天子发布,写‘伐国’,伐国就是罪,为什么去问征伐别国的经过?圣人阐述《六经》,只是要端正人心,只是为了存天理、去私欲,对于这些事情,孔子曾经就说过。孔子常依据人们的问题,对各自的程度与性质做不同的回答,但他也不会多说,只怕人们专门在语言上纠缠而忽略了学说的本质,所以他对子贡说:‘我不想说什么了。’如果是些灭天理、纵人欲的事,又怎么能够详细地告诉世人呢?这不是要助长乱象、引导奸恶吗!所以《孟子·梁惠王上》讲道:‘孔子的门生没有记载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的,所以他们杀伐征讨的事就没有流传后世。’这就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究做霸道的学问,因而他们要精通许多阴谋诡计,这完全是一种功利心态,与圣人写作经书的宗旨正好相反,所以伊川这话怎么说得通呢?”

先生因此感叹地说:“不能通达天理的人,很难和他说清楚这事的!”

他接着说:“孔子曾说:‘我还能见到史书上有存疑而未纪录的地方。’孟子也说:‘完全相信《尚书》,还不如不看《尚书》,我只从《武成》篇里取两三卷来读读而已。’孔子删述《尚书》,即使是尧、舜、禹这四五百年间的历史,也仅存数篇,除此之外,难道是其中没有别的事发生,而所著述却仅仅止此,圣人的本意由此可知了。圣人仅是剔除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徐爱说:“圣人著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像春秋五霸之后的事,圣人不想详细地告诉世人,确实是这样的。那么,尧舜之前的事,为什么也记载得十分简略呢?”

先生说:“伏羲、黄帝的时代,发生的事情久远而不详,能记下来流传的就更少了。这也是可以想象的,当时世风淳朴,大概没有华丽修辞、注重文饰的风气,这就太古的时代,非后世所能比拟。”

徐爱说:“像《三坟》之类的书,也有流传下来的,为什么孔子也要删掉它呢?”

先生说:“即使有流传下来的,也因为世道变化而不再适宜了。社会风气日益开放,文采日渐兴盛,到了周朝末年,想再恢复夏、商的习俗已不可能,何况恢复到尧舜的时代呢?更不必说比这还早的伏羲、黄帝时的世风了!各朝代治世的表现不同,但遵循的仍是一个道。孔子效法尧、舜和周文王、周武王。周文王、周武王之道即是尧、舜之道,只是因为时代不同,社会治理也有所不同,所施的教化与所设的政令自然也不同,把夏、商的制度政令施行于周朝,已经不合时宜。所以,周公想并采禹、汤、文王的举措,碰到不合适的地方,还需夜以继日地深入研究。何况太古时的制度政令,难道还能实行吗?这正是孔子删略前代之事的原因。”

先生接着说:“但求无为而治,不能像禹、汤、文王那样因时机环境适宜而采取政治策略,而非要去实行远古的风俗,这是佛教、老庄的主张。根据时代的变化对社会进行治理,却不能像禹、汤、文王那样以道为本,而以功利之心来实行,这正是五霸以后治世的情形。后来的世儒们诸多人讲来讲去,其实只讲了个霸术而已。”

十二

【原文】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唯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译文】

先生又说:“尧、舜以前的治世之道,后世不可能恢复,因此可以略去不记。夏、商、周三代之后的治世方法,后世不可仿效,可以把它删除。只有三代的治世方法可以实行。然而,世上议论三代的人,却不了解三代治理天下的根本,仅注意到一些细枝末节,如此一来,三代治理天下的方法也不能恢复了。”

十三

【原文】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 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译文】

徐爱问:“先儒讨论《六经》,认为《春秋》是史书。而史书专门记载历史事件,恐怕和其他《五经》的体例宗旨稍有出入。”

先生说:“从记事方面讲叫‘史’,从论道方面讲叫‘经’。事实是天理的表现,天理表现为事实。所以《春秋》也是经,《五经》也是史。《易》是伏羲氏时的史,《尚书》是尧、舜以后的史,《礼》《乐》是夏、商、周三代时的史。他们记述的事相同,弘扬的道相同,哪里有所谓的不同呢?”

十四

【原文】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诫。善可为训者,时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 ?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 ,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 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 ‘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 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 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译文】

先生又说:“《五经》也是史书。史就是辨明善恶,以示训诫。善可以用来教化,因而特别保存善的事迹让人仿效;恶可以作为戒条,保存戒条省去具体的恶行来杜绝奸邪之人模仿。”

徐爱问:“保存善的事迹让后人仿效,也是存天理之本;省减恶行,保存戒条,也是想将私欲抑制在萌芽阶段吗?”

先生说:“孔子著经,当然就是这个用意,但是也不必局限于文句。”

徐爱又问:“恶可以作为戒条,保留戒条而省去事情经过以杜绝奸邪之人模仿,然而,为什么独独在《诗经》中不将‘郑风’和‘卫风’省略呢?先儒认为是‘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这样的吗?”

先生说:“现在的《诗经》已不是孔所修订的原貌了。孔子说:‘放郑声,郑声淫。’孔子又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这是孔门家法。孔子所修订的三百篇,都是雅乐之作,都可在祭祀天地祖先的场合和乡村郊庙中演奏,都是用来畅和平之气,涵泳心性,移风易俗,哪里会有郑、卫之声呢?这是助长淫风导引奸恶呀。这一定是秦代焚书坑儒之后,世儒牵强附会,为凑足三百篇的数目而加上去的。而淫邪之辞,世俗也喜欢传播,如今街头里巷并不少见。朱熹所谓的‘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只是无法解释清楚,不得已才这么说的。”

徐爱跋

【原文】

爱因旧说汩没 ,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译文】

徐爱因为受旧的学说(程朱学说)的影响较深,刚开始听到先生的教诲,实在有点惊骇不定,找不到头绪。后来听得时间久了,渐渐知道躬身践行,然后才开始相信先生的学说是孔门的真传,其他的皆为旁门左道,断港绝河。比如先生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我刚开始觉得难以理解。思考得久了便会有所领悟,高兴得不禁手舞足蹈。 f0oP92N64306SjhIMd44JtfOq/hCCAqWd7itdJx10Zb1FZqUCyDPTZEMCrih9d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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