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民先生道席:
昔在里昂,曾瞻□范,前于鄂渚,又侍麈谈,维躬康鬯,颐养冲和,长扶大雅之轮,永为多士之范,为欣为颂。比者鲁迅在沪逝世,鲁党推先生主持其葬仪,上海各界成立鲁迅纪念会,又推先生及宋庆龄女士为筹委,方将从事盛大宣传。先生太邱道广,爱才若渴,与鲁迅旧谊颇深,今为之料理身后诸事,亦复分可当为。顾兹事虽小,关系甚大,林窃有所见,不得不掬诚为先生陈之,幸先生之垂听焉。
一曰鲁迅病态心理,将于青年心灵发生不良之影响也。鲁迅在五四时代,赞助新文化运动,诚有微劳,然自女师大风潮之后,挟免官之恨,心理失其常态,转其笔锋,专以攻讦三数私人为事,其杂感文字自《华盖集》至《准风月谈》约十四五种,析其内容,攻击彼个人所怨之“正人君子”者竟占百分之九十九。其文笔尖酸刻毒,无与伦比,且回旋缴绕,百变而不穷:知青年之憎恶特权阶级也,则谓“正人君子”为特权阶级之帮闲者;知青年之憎恶军阀也,则谓“正人君子”为军阀之哈巴狗;知青年之憎恶帝国主义也,则谓“正人君子”为帝国主义之勾结者之代言人。青年憎恶之对象屡变,则鲁迅笔锋所周纳之“正人君子”罪状亦鲁迅屡变。后又推广其攻讦之范围,以及胡适先生,曰“高等华人”,曰“伪学者”,曰“王权拥护者”,曰“民族利益出卖者”,曰“杀戮知识阶级之刽子手”,甚至深文曲笔,隐示其为“汉奸”,为“卖国贼”,含血喷人,无所不用其极。于是“正人君子”及胡适先生在鲁迅“信手枭卢喝成采”神技操纵之下,体无完肤矣。青年对彼等之信仰完全失去,且随鲁迅而狺狺吠其后矣。夫女师大风潮,曲直谁在,为公所知,借曰直在鲁迅,而曲在“正人君子”,计亦非不共戴天之仇,引绳批根,至十余年而不已,果胡为者?且胡适先生从未开罪于彼,徒以与其所怨之“正人君子”接近,又以学问名望,较彼为高,足以撩其妒恨,是以烹老鼋而祸枯桑,连胡先生一并卷入旋涡。似此褊狭阴险,多疑善妒之天性,睚眦必报,不近人情之行为,岂惟士林之所寡闻,亦人类之所罕睹,谓其心理非有甚深之病态焉,谅公亦难、论鲁迅书首肯。今日青年崇拜鲁迅,有类疯狂,读其书而慕其为人,受其病态心理的熏染,必将尽化为鲁迅而后已。夫青年者,国家之元气,民族之命脉,而亦先生所爱惜珍护,逾于头目心肝者也。过去之青年,受鲁迅人格之感化,堕落者已比比然矣,现在,未来,尚有无量数天真纯洁之青年,亦将成为褊狭阴险,多疑善妒,睚眦必报,不近人情之人,岂先生之所雅愿者哉?先生从事教育事业,本欲青年皆成为健全之国民,今先生四十年努力之所不足者,鲁迅一书败之而有余,天下事之可以太息痛心者,又宁有过于是哉?
二曰鲁迅矛盾之人格,不足为国人法也。鲁迅之得青年爱戴,在其左倾。然鲁迅思想,虚无悲观,且鄙观中国民族,以为根本不可救药,乃居然以革命战士自命,引导青年奋斗,人格矛盾如此,果何为哉?则曰鲁迅之左倾,非真有爱于共产主义也,非确信赤化政策之足为中国民族出路也,为利焉耳,为名焉耳。今日新文化已为左派垄断,宣传共产主义之书报,最得青年之欢迎,一报之出,不胫而走,一书之出,纸贵洛阳。当上海书业景气时代,鲁迅个人版税,年达万元。其人表面敝衣破履,充分平民化,腰缠则久已累累。或谓鲁迅讽刺文笔之佳妙,不如肖伯纳,而口唱社会主义,身拥百万家财之一点,则颇相类(见一九三三,二,十七《大晚报》社评),谁谓其言之无所见耶?彼在上海安享丰厚之版税稿费,又复染指于政府支配下之某项经费。染指则亦已耳,乃又作《理水》小说,痛骂文化城之学者,以示一己之廉洁,欲盖弥彰,令人齿冷。其人格之矛盾,言之几不能使人置信,然则所谓文化大师者固一如此色厉内荏,无廉无耻之人物也!鲁迅之为人,又复好谄成癖,依傍门墙者,揣其意旨,争进谀辞,所谓“青年导师”、“思想界权威”、“革命斗士”、“民族解放战士”、“中国肖伯纳”、“中国高尔基”、“东方尼采”各种徽号,不可以屈指数;此风传播,报章杂志,语及鲁迅,必有一段滥恶不堪歌功颂德之词,读之殆欲令人胸次格格作三日恶。身死之后,颂扬尤烈,甚有尊之为“中国列宁”者。王莽篡汉,吏民上书者四十八万;魏忠贤秉政时,生祠遍天下,配飨孔庙,林昔读史,常窃耻之,不图今日乃躬逢此盛也!窃尝谓中国政界固多争妍取怜之风,文坛亦有奔竞之习,然今日青年之于鲁迅,几于鲁迅颦而颦,鲁迅笑而笑,鲁迅喷嚏而亦喷嚏,则诚过去文史所少见。然青年则何知,是皆鲁迅好谄之念所造成耳,盖鲁迅盘踞中国文坛十年,其所陷溺之人心,与其所损伤之元气,即再过十年亦难挽回恢复焉。
当鲁迅在世时,霸占上海文化界,密布爪牙,巧设圈套,或以威逼,或以利诱,务使全国文人皆归降于其麾下。有敢撄其锋者,则嗾其羽党,群起而攻,遭之者无不身败名裂,一蹶而不复振。文网之密,不啻周来之狱,诛锄之酷,逾于瓜蔓之抄,正士钳口以自保,民众敢怒而不敢言,然后鲁迅乃得巍坐文坛,成为盟主,发纵指使,为所欲为,气焰之盛,至今文人语及,犹有谈虎色变之慨,先前威棱,可以想见。盖彼以劣迹多端,惧人摘发,又虚荣心极炽,欲长据其所谓“金交椅”者,非此则不能自保,且名位愈崇,愈可将自己造成一种偶像,用以吸收青年之信仰崇拜,果也,名利双收,生荣死哀,“世故老人”可以含笑地下矣!
鲁迅固以反帝战士自命者也,而于逼我最甚之日本帝国主义独无一矢之遗。且匿迹内山书店,治病则谒日医,疗养则欲赴镰仓,且闻将以扶桑三岛为终老之地。其赠日友携兰归国诗云“岂惜芳馨遗远者,故乡如醉有荆榛”,痛恶故国,输心日本之隐情,跃然纸上。反帝之人乃与我国大仇如斯亲昵,此虽鲁党亦百喙不能为之解者也。或曰鲁迅所反对者日本帝国主义耳,与私人友谊何与?然林闻内山书店,乃某国浪人所开,实一侦探机关,前者道路流传,不忍听闻(见《文艺座谈》),鲁迅即不爱惜羽毛,嫌疑之际,亦当有以自处,乃始终匿迹其间,行踪诡秘,所为何事?且反帝之人而托庇日本帝国主义势力之下,其行事尤为可耻。李大钊革命革上绞台,陈独秀革命革进牢狱,鲁迅革命而革入内山书店,此乃鲁迅独自发明之革命方式也。嘻!
综上鲁迅之劣迹,吾人诚不能不呼之为玷辱士林之衣冠败类,二十四史儒林传所无之奸恶小人,方当宣其罪根,告诸天下后世,俾人人加以唾骂。先生乃如此为之表彰,岂欲国人皆以鲁迅矛盾人格,及其卑劣之行为作模范乎?以先生之明,宁忍为此,殆亦有所蔽焉尔。
三曰左派利用鲁迅为偶像,恣意宣传,将为党国之大患也。共产主义传播中国已十余年,根柢颇为深固。“九·一八”后,强敌披猖,政府态度不明,青年失望,思想乃益激变,赤化宣传如火之乘风,乃更得势,今日之域中,亦几成为赤色文化之天下矣。近者全国统一成功,政府威权巩固,国人观感大有转移,左派己身大有没落之忧惧,故于鲁迅之死,极力铺张,务蕲此左翼巨头之印象,深入青年脑海,而刺激国人对共产主义之注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近闻鲁党议醵金为鲁迅立铜像,设鲁迅图书馆,发起各学校各界人民追悼会。又以鲁丧未得政府当局慰问,表示不满(见《大公报》)。若当局对鲁迅略表好感,则彼等宣传,可得合法之保障,国人视听,更将为之混淆,吾信更进一步之政策:如要求国葬,宣付国史馆立传,各大学设立鲁迅讲座,各中小学采取鲁迅著作为教材,皆将随之而来。日本利用“以华治华”,左派及鲁党利用“以政府治政府”,设计之狡,用心之苦,亦相仿佛。
国家缔造艰难,今日基础始稍稳固,而国难如此严重,吾人亦正需要一内可促现代化之早成,外可抵抗强敌侵略之中心势力。黄台之瓜,不堪再摘,同根萁豆,宁忍相煎,而左派乃欲于此时别作企图,肇分裂之奇祸,为强敌作驱除,谓非丧心病狂,又乌可得?且今日有共产主义,则无三民主义,先生身为党国元老,设共产夺取政权成功,先生安归?传曰“鲍庄子之智不如葵,葵犹知卫其足”,此则愿先生深思者也。先生昔日营救牛兰及陈独秀,纯出保障人权之立场,态度光明正大,无人不表钦佩,然今日为左派利用而表彰鲁迅,则个中利害,大相径庭。先生耆年硕德,人伦师表,一言足为天下经,一动足为天下法,先生而同情鲁迅,国人谁不惟先生马首之是瞻,则青年心灵之毒化,反动势力之酝酿,有不可思议者。诗曰:“德音孔昭,民视不佻,君子是则是效”,此则愿先生之自重者也。
左派行事,只问目的,不择手段,此次之事,无非利用先生名望地位。为鲁迅偶像装金,且借此为其宣传之掩护。甚至九七老人马相伯先生亦被列名葬仪发起人之内。其实彼等于先生及马老先生之主张信仰,何尝赞同?不惟不肯赞同,时机一至,即毫不容情加以掊击矣。林平日虽极恶鲁迅之为人,其人既死,雅不愿更有所指斥,然见鲁党颂扬鲁迅,欺骗青年,直出人情之外,殆以为国人全无眼耳鼻舌心意,可以任其以黑为白,以莸为薰者,乃勃然不能复忍;且观左派宣传之剧烈,知其志不在小。心所谓危,不敢不告,出言戆直,惟祈海涵,聪明正直如先生,傥不以斯言为河汉乎?第月旦人物,仁智之见各殊,或者夫已氏之恶,不如林所见者之甚,故先生不惟不忍绝之,且不惜借以令名而保护之,则望锡以教言,开其聋塞,不胜企盼之至。引领春申,斗山在望,临风拜手,不尽依依。
肃缄敬请
大安伏祈
亮鉴
后学苏雪林谨上
十一月十二日
此书乃去冬十一月间所作,因不知蔡先生上海通信处,托南京某先生代转。某先生以书中措词过于狂直,恐伤蔡先生之意,抑压月余,及蔡先生生病,乃来函劝余慎重考虑。不久西安变作,余亦浑忘鲁迅之事,故此书始终未人蔡先生之目也。此书诚如胡适之先生所言,多“旧文学恶腔调”,然指斥鲁迅罪恶,自问尚属切当,故刊残稿于此,聊存当日一段公案云尔。
二十六年二月二十三日雪林自跋
(1937年3月16日《奔涛》第一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