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将近半夜的时候,又有另一个盛会。那是一个印度教的婚礼——不对,我想那大概是个订婚典礼。在那以前,我们乘车在街上走过,一向都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丰富多彩的本地风光,但是现在却完全没有那种景象。我们仿佛是在一座死人的城里行动似的。在那些寂静而空虚的街道上,很难看到一点生活的气息。连成群的人都无声无息了。地下到处都躺着睡觉的土人——成百成千。他们都挺直身子躺着,紧紧地裹着毯子,把全身连头都包起来了。他们的姿势和那僵硬的样子简直象死人一样。鼠疫当时并不在盂买,但是现在它却在摧毁那个城市了。现在那里的商店已经没有人了,半数的居民已经跑掉了,剩下的人当中,染上了鼠疫的,天天都大批死亡。不消说,现在那座城市在白天的景象,就和当时的夜间的情况一样。我们当初深入土著居民区、在狭窄而阴暗的小巷中左弯右拐地穿过的时候,不得不小心前进,因为到处都有人躺在地下睡觉,几乎没有车马通过的余地。随时都有成群的老鼠在暗淡的灯光中迅速地从马脚底下窜过——那就是现在在盂买把鼠疫传播到家家户户的老鼠的祖先。我们当时所看到的商品只是些木棚,临街开着的小摊子,货物已经搬开,全家的人都睡在柜台上,通常都点着一盏油灯。那好象是挨家挨户的守灵灯一般。
但是最后我们绕过了一个屋角,看见前面有一片晃亮的灯光。那就是新娘的家,灯烛辉煌,仿佛一片熊熊烈火一般——主要是煤气的彩灯,专为这个盛会安排的。屋里处处都是光辉灿烂——有火焰、有华丽的服装、有鲜艳的色彩、有各种的装饰、有晃亮的镜子——这又是一幅亚拉丁神灯的景象。
新娘是个十二岁的服装华丽、相貌标致的小家伙,她的打扮好象我们给一个男孩子的打扮一样,不过她的衣着当然比我们给一个男孩子穿的要华贵一些。她非常自在地到处走动,随时站住和客人谈话,还让人家仔细看她的珠宝。那都是很讲究的。特别是一串大钻石,叫人看了很喜爱,拿在手里也感到舒服。这串钻石底下还系着一大块翡翠。
新郎并不在场。他在他的父亲家里举行订婚典礼。据我所知,在一个多星期以内,他和新娘每天夜里都会相聚,而且差不多通夜都在一起,然后他们如果还活着,就正式结婚;照印度的风气,这两个孩子当新娘和新郎,年龄都稍嫌大了一点。——十二岁,他们应该早一两年结婚才对,但是在一个外方人看来,十二岁似乎是很够年轻的了。
半夜稍过了一会之后,这个豪华的地方出现了两个声价很高的著名舞妓,又唱歌,又跳舞。和她们同来的还有一些男子,他们奏着一些希奇古怪的乐器,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叫人听了毛骨悚然。”这些乐器当中有一种是笛子,那两个姑娘配合着这种笛声,表演一种描写弄蛇的舞蹈。这种音乐是否能够迷住什么东西,似乎有些令人怀疑,但是有一位土著绅士却告诉我说,蛇很喜欢这种音乐,它们一听见这种声音,就从洞里钻出来,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地听着。他说从前在他的庭院里,举行过一次宴会,这种笛子就招来了六条蛇,结果只好停止奏乐,才哄着它们离开了。谁也不喜欢和它们在一起,因为它们又大胆,又爱和人亲近,而且也很危险;但是当然不会有人把它们打死,因为印度教徒认为无论杀害什么生物,都是有罪的。
我们在清早两点钟离开了这个办喜事的地方。然后又看到另一种情景——但是这种情景留在我的记忆里却象是一个舞台上的场面,而不象真实的事情。那是一个门廊和一道矮矮的台阶,那上面挤着许多黑脸和阴森森的白衣裳,灯烛齐明的亮光把它们照得非常耀眼,台阶的中间一级上有一个特别显著的角色,更把这种恐怖舱气氛加强了——一个缠着头巾的巨人,他的名字也与他的身材一致:劳•巴哈德•巴斯启劳•巴林康吉•皮托尔,巴洛达土王殿下的钦差。如果没有他,这个场面就不算十分圆满,如果他的名字只是史密斯这么简单的几个字,那也不大合适。那条狭窄的街道两旁,房屋前面靠近街面的地方,点着一种土人常用的灯——许许多多的大玻璃杯(里面有小蜡烛),系在一些有格子的大木架上,每隔几时挂一个,与它们那漆黑的背景衬托得很明显,看去好象天上的星斗。我们顺着那些阴暗的小巷走到远处的时候,那些亮光就聚成一团,象一个太阳似的,从那一片漆黑中放射出强烈的光来。然后又是一片深沉的寂静、窜来窜去的老鼠,到处在地下伸直的模糊的人体;两旁又是那些敞开的摊店,仿佛是墓穴一般,睡着的人象尸体似的躺在里面,一动不动,旁边点着守灵灯似的小油灯,闪着微弱的光。现在事隔一年之后,我读着那边的电讯,似乎是看到我当初亲自看见的情景一般——在事情发生之前就预先看到了——好象是一个预言性的梦似的。有一条电讯说,“土著居民区的商业几乎完全停顿了。只听见出丧的号哭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很少有生命和活动的气息,关闭了的店铺比开着的数目还多。”另一条电讯说,居民有三十二万五千人逃出了这个城市,把鼠疫传播到全国各地。三天之后又传来一个消息,“人口减少了一半”。逃难的人把瘟疫带到了喀喇蚩;“二百二十个患者中死亡二百一十四人"。一两天后,“又有五十二人被传染,全部无可挽救”。
鼠疫带来的恐怖是任何其他病症所不能引起的;在人类所知道的一切疾病中,它是死亡率最大的——比别的疾病大得多。“又有五十二人被传染,全部无可挽救。”只有黑死病才能造成这么大的死亡率。鼠疫蔓延的城市的凄凉景象,和那——片死气沉沉之中偶尔听到远处的出丧行列的号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情景,我们大家都可以大致想象得到;但是住在那种地方、无法离开的活人所感到的恶梦般的恐怖,我想我们是不可能体会得到的。孟买那一个地方居然有几十万人惊惶逃出,那就可以使我们大致想得到他们的感觉是怎样,但是也许连那逃命的几十万人也体会不到,被他们甩在后面、眼看着鼠疫流行而没有机会逃避的那几十万人,心头究竟是什么滋味。多年以前,金莱克在开罗,正赶上黑死病流行,他曾经设想过那种恐怖侵入一个人心里的情况,那种恐怖心理一直追随着他,后来终于使他在胳肢窝里产生了这种致命的病的症候,然后就神志昏迷,脑子里出现一些乱七八糟的景象,还有思家的梦、摇摇摆摆的弹子台,然后就是忽然降临的死亡,终于万事俱休:担心传染鼠疫的人心中充满了死亡的恐怖,对命运失去了信心,对上帝预定的意旨也不敢信赖,也没有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满不在乎的心理支持着他,代替信念的功用——对于这种人,一座鼠疫蔓延的城市里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的每一块布片都会有这种令人生畏的作用。如果他接到一道可怕的训令,不得不冒险到外面去,他就会看见每个人身上都有死神附体,他战战兢兢地往前走着,把他那发抖的肢体小心翼翼地从别人中间穿过,提防着一件靠近的短上衣袭击他的右胳臂肘,还有一件致命的女大衣从另一边扫过,可能会猛撞他的左胳臂肘,狠狠地把他撞倒。但是他所最畏惧的正是他所最应该喜欢的事情——那就是接触妇女的衣服,因为母亲和妻子们以慈爱的心肠从临死的人的病榻旁边匆匆忙忙地走开,奔走后事,她们垂头弯腰地在街上走过,比男人家更加任性,不象他们那么客气。这位可怜的地中海东部的人由于小心提防,也许暂时能够避免接触,但他所担心的危险事情迟早还是发生了,那一捆麻布衣裳,顶上露着一双含泪的黑眼睛,吃力地向前走动着,那副妖艳的姿态象一个意大利歌女一般——她的袖口居然碰着这位可怜的地中海东部的人了,从这个可怕的时刻以后,他的心情就再也不太平了,他心里始终记挂着那次致命的接触,因此也就招来他所畏惧的袭击,他非常仔细地注意察看鼠疫的症侯.结果这种症侯迟早终于出现了。嘴里发干是一种病象——他嘴里的确是发干:脑子里跳动也是病象——他的脑子里的确是在跳动,脉搏太快也不好——他摸一摸自己的手腕子(因为他不敢向任何人请教,伯的是被人遗弃),他摸一摸手腕子,感觉到他那激动的血液从他的心脏里向外猛冲。现在只差一样要命的症侯,那就是一身发肿,否则他那不幸的顾虑就有十足的根据了,随即他的胳肢窝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并不痛,只是皮肤有点绷紧了,他祷天祝地,惟愿那是由于他神经过敏,以致使他有这种感觉;这是最坏的现象。现在他似乎觉得,只要他能知道他的左胳臂底下并没有肿起来,.尽管他嘴里发干、脑子里跳动、脉膊太快,他也会快快活活、心满意足,但是他敢伸手去摸一摸吗?——在一段冷静和慎重的时间里,他不敢这么做:但是他提心吊胆地吃过一阵焦急的苦头之后,忽然有一股意志力怂恿着他探索清楚,确定他的命运,他摸一摸腋下腺,发觉皮肤并没有毛病,但是在表皮底下有一个小小的疙瘩。象一颗手枪子弹似的,他用手一推,这个疙瘩就会移动.啊!难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吗?难道这是宣判了死刑吗?再摸摸另一只胳臂的腋下腺吧。那儿没有完全象这样的疙瘩,可是有点东西,多少有些象。有些人的腋下腺不是天生就胀大的吗?——祷天祝地,但愿他自己就是这种人!他就是这样替鼠疫在他自己身上下功夫,等到他拼命追求的死神真地来到的时候,他就只要把这个有了很好的开端的工作结束一下就完事了,死神把他那火热的手在这个倒霉蛋的脑袋上摸一摸,让他昏昏沉沉地说胡话,一时说起从前很亲近的一些人和事物,一时又说起一些对他漠不关心的人和一些不相干的事物,这个可怜的人又回到美好的普罗万斯的老家去了。他看见童年时代的花园里的日晷——看见他的母亲,还看见他早已遗忘的亲爱的小妹妹的面孔——(他说他是在礼拜天早晨看见她,因为所有的教堂里的钟都在响);他向天空上下地扫视,说那里堆满了成捆成捆的棉花,无穷无尽的棉花——多得无法计算——所以他觉得——他知道一—他发誓保证,假如那张弹子台不向上倾斜,假如球竿好用的话,他一定可以打中那一球,把他撞进球袋里;可是球竿偏不听话——那是一根不动的球竿——是他自己的胳臂动不了——总之,这个可怜的地中海东部的人脑子里有鬼在捣蛋,也许再过一夜之后,他就成了一群嚎啕的豺狼的“生死之交”,被它们从他那浅浅的沙土坟墓里衔着脚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