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我父亲的工作地点从海格特附近的汉姆斯特德搬到位于伦敦北面边缘的米尔山的新建的国立医学研究所。对他而言,与其从海格特往外通勤,不如全家搬离伦敦而向里通勤上班。因此我父母在圣奥尔本斯的教堂城买了一幢房子,这个城大约在米尔山以北十英里、伦敦中心以北二十英里的地方。这是一幢维多利亚风格的巨宅,有几分优雅和别致。我父母购买此房时并不富裕,在我们搬进去之前他们不得不做许多装修。此后我的父亲,凭着他那约克人的脾气,拒绝再花钱做任何进一步的修缮,却也尽力不使它老化并不停重新上漆。但这是一桩大房子,而他干这类事情比较笨拙。然而,由于这幢房子建造得很坚固,所以经受得住这种忽视。当1985年我父亲病重时将它出售了,这是他死前一年的事。我最近再次看到了这所房子——似乎它从未被修理过。
这房子是为带佣人的家庭设计的,因而在食品储存室有块指示板显示在哪个房间有人按铃。我们当然没有佣人,但我最早的卧室是一个L形的小房间,过去那间应是女仆的房间。我要这间房子是因为我表姐萨拉的建议,她比我稍大一些,而我很佩服她。她说我们在那里可以玩得很开心。这个房间的一个吸引人之处是可以从窗户往外爬到自行车棚的顶部,再从那里回到地面。
萨拉是我母亲大姐珍妮特的女儿,她被培养成一名医生并和一名精神分析学家结婚。他们住在再往北五英里的一个乡村哈彭登,房子和我们的很像。离他们家近一些正是我们搬到圣奥尔本斯的原因之一。和萨拉接近使我获得意外的好处,就是我可以经常乘公共汽车去哈彭登看望她。
圣奥尔本斯自身紧挨着维鲁拉米恩古罗马城市废墟,后者是不列颠仅次于伦敦的最重要的罗马人定居地。它在中世纪拥有过全不列颠最富有的修道院。它是环绕着圣奥尔本斯的圣陵修建的,据说这位罗马百夫长是在不列颠因基督教信仰被处死的第一人。修道院遗留下的一切就是非常大并相当丑的教堂和陈旧的入口建筑物,后者是我后来入学的圣奥尔本斯学校的一部分。和海格特或者哈彭登相比,圣奥尔本斯有点乏味和保守。我父母在那里几乎没有朋友。这部分是他们自身的过错,由于他们本性上相当孤独,尤其是我父亲。但是这也反映了不同类别的群体;确实,我在圣奥尔本斯学友的父母中无人称得上是知识分子。
我们家在海格特似乎是相当正常的,但在圣奥尔本斯我以为我们肯定被认为是古怪的。我父亲的行为加深了这种看法:只要能省钱,他对外表毫不在乎。他年轻时家里非常贫困,这给他留下了长久的印迹。他不能容忍花钱图自己舒服,甚至在以后岁月里他能做得到时也依然如此。他拒绝安装集中供热,尽管他冻得很难受。他宁可在通常的衣服之外罩上几件毛衣和睡袍。可是他对别人却异常慷慨。
1950年代他觉得我们买不起一辆新轿车,于是他就买了一辆战前的伦敦出租车,他和我建了一座尼森小屋作为车房。邻居被这个行为激怒了,但他们无可奈何。就和大多数孩子一样,我为父母感到难为情,但是他们毫不在乎。
我的父母为度假买了一辆吉普赛人大篷车,把它安放在奥斯明顿米尔斯的场地上,其地邻近韦茅斯,在不列颠南海边上。吉普赛的原主曾把这大篷车装修得美仑美奂。我父亲将它全部漆成绿色,使之不那么引人注目。这大篷车有一张父母睡的双人床,还有在下面给孩子们睡的密柜,但我父亲利用军队备用担架把它改成带梯子的双层床,而我们父母睡在隔壁的军队备用帐篷中。一直到县政会在1958年最终设法把这大篷车移走为止,我们都在那里过暑假。
我们的吉普赛大篷车
刚来到圣奥尔本斯时,我被送到高等女校,尽管名为女校,它也收10岁以下的男孩。然而,在那里一个学期后,我父亲作了几乎一年一度的非洲之旅,这次旅行为期相当久,大约四个月。我母亲不喜欢在这么长时间一人单独留下,于是她带着我的两个妹妹和我去访问她的学友贝里尔。贝里尔和诗人罗伯特·格雷夫斯结婚,他们住在马略卡的西班牙岛上一个名叫德亚的村庄。这才是战后五年,西班牙的独裁者弗朗西斯科·弗朗哥,这位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曾经同盟仍然在位。(事实上,他此后还掌权达二十年之久。)尽管如此,在战前曾经是共产主义青年团员的我母亲,携带三个年轻孩子坐火车坐船抵达马略卡。我们在德亚租了房子,并在那里度过了美好时光。我和罗伯特的儿子威廉同请了一位私人教师。
我们在马略卡德亚的临时的家
我(左)和罗伯特·格雷夫斯的儿子威廉
这位私人教师是罗伯特的门生,他对为爱丁堡节撰写剧本比对教育我们更感兴趣。为了让我们不闲着,他要我们每天读一章圣经并且就它写一篇文章,意思是教我们领会英文之美。在我离开之前我读了创世记全部和出埃及记的部分。从这次训练中我学会的一个主要东西是不能用“以及”开句。当我指出圣经中大多数句子都以“以及”开头时,我被告知,从詹姆斯王之后英语已经改变。我争辩道,既然如此,何必让我们读圣经?
但是这一切都是枉然。罗伯特·格雷夫斯当时非常热心于圣经中的象征主义和神秘主义。因此,对于我们而言,无人可以求助。
我在萨福克奥尔顿大河上航行
在不列颠节开始之际我们返回英国。这个节是工党政府想再造1851年世博会辉煌的想法。那回世博会是阿尔伯特王子组织的现代意义上的首次世博会。这次节庆祝不列颠从二战和战后的艰辛中解脱出来。它在泰晤士河南岸举行,新的建筑形式和新的科学技术让我大开眼界。然而,这个展览会是短命的:那年秋天,保守党赢得选举并将其关闭。
十岁时,我参加了所谓的11加考试。这是一种智力测验,把适合学术教育的儿童挑选出来,其余多数则送去非学术的中学去。11加系统使一些劳工阶级和中下层的孩子进入大学并获得优越的地位,但是有人抗议在十一岁时一选定终生的原则,这种抗议主要来自中产者父母,他们发现孩子被送进与劳工阶层为伍的学校。1970年代这种系统在很大程度上被抛弃,以让路于综合性教育。
1950年代英国教育是等级森严的。不仅是学校被分成学术的和非学术的,而且学术型学校又进一步分成A、B和C组。这对A组学生来讲是很成功的方法,但对B组学生就没那么好,而对不受鼓励的C组学生就很糟糕。基于11加考试成绩,我被放在圣奥尔本斯学校的A组。但是第一年过后,凡是在班级名次后于第20名的都被分配到B组去。这对他们的自信心是毁灭性的打击,有些人永远不可能恢复。我在圣奥尔本斯的头两个学期,分别为第24和第23名,但在第三学期为第18名。这样我在年终刚好逃脱被降下去的命运。
我13岁时,父亲让我去试考西敏学校,不列颠主要的“公学”之一(在美国这被称为私立学校)。正如我提到的,在那个时期,在教育中按照阶级界限有明确的划分,而我父亲觉得这样的学校赋予我的社会体面对人生有益。我父亲相信在他的生涯中正是因为缺乏风度和社会关系而被忽视,而有些能力较差的人则可能更加顺利。他觉得别人并没有那么好,但因为有好的背景和关系而爬到他上面,他为此曾愤愤不平。他也经常警告我提防这类人。
因为我父母并不富裕,为了进西敏学校我必须赢得奖学金。然而,我在奖学金考试时生病了,所以没有考。于是,我留在了圣奥尔本斯学校,在此我得到比在西敏学校,即使不是更好,也肯定是同样好的教育。我从未发现我缺乏社会体面会成为障碍。但我认为物理学和医学有些不同。对于学物理的,你上哪个学校、结交了哪个人都不重要。只有你做了什么才要紧。
我在班级里从未列在前面一半。(那是一个所有学生都非常聪明的班级。)我的作业总是非常不整洁,我的老师对我的书写感到绝望。但是我的同学给我起了“爱因斯坦”的绰号,看上去他们看到了一些好征兆。我12岁时,一位朋友和另一位朋友用一袋糖果打赌说我将一事无成。我不知这个赌是否尘埃落定,如果已经落定,赢家究竟是哪一方。
我(右)16~17岁时
我有六七个亲密朋友,迄今还和他们中的多数有接触。我们习惯于进行长时间的讨论和辩论,论题所涉极为广泛,从无线电控制模型到宗教,从通灵学到物理学。我们谈论的一件事是宇宙的起源,它是否需要上帝去创生它并使它运行。我听说过从遥远的星系来的光波向光谱的红端移动,而这被假定表示宇宙正在膨胀。(向蓝端的移动就表明它正在收缩。)但是我肯定,红移应该有某种其他原因。一个基本不变的永续的宇宙似乎更自然得多。我猜想,也许光在向我们来的路途中仅是疲倦了,变得更红。在我攻读博士大约两年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过去错了。
我父亲从事热带病研究,而他通常把我带到他米尔山的实验室。我很喜欢这个,尤其是通过显微镜做观察。他还常带我进昆虫室,他在里面关着一些受热带病感染的蚊子。这使我很忧虑,因为看起来总有一些蚊子随意飞出。他异常勤奋,称得上是献身于研究了。
我向来对事物如何运行非常感兴趣,因此我通常会把它们拆开看如何工作的,但是我并不擅长再将它们重新组装回去。我的实际动手能力总不能和我的理论探索能力相匹配。我父亲鼓励我在科学上的兴趣,他甚至指导我学数学,直到超出他的知识范围为止。有这样的背景,有我父亲的工作做榜样,我认为自己作科学研究是非常自然的。
我父亲在一次热带病实地考察研究中
当我进入中学的最后两年,我想专攻数学和物理。学校有一位非常启发人的数学教师塔他先生;而且学校刚建立了一间新的数学室。爱好数学的同伴都将它当成自己的教室。但是我父亲认为除了做教师,学数学的找不到任何工作,所以极力反对。他实在希望我去从事医学,但我对生物学提不起兴趣;对我而言,生物学似乎太描述性了,并且不够基本。它在学校中的地位相当低。最聪明的孩子学数学和物理,不太聪明的学生物学。
我父亲知道我不想学生物学,不过他使我学化学并学一点数学。他觉得这样会使我的科学路子更宽些。现在我是一名数学教授,但自从17岁离开圣奥尔本斯学校起,从未上过正式的数学课。我现在通晓的数学全凭在研究工作中自己汲取。我在剑桥通常指导本科生,只要在课程上比他们提前一周预看即可。
在圣奥尔本斯学校,我在最左边
在学校里物理学总是最枯燥的学科,因为它是这么容易而显然。化学则有趣得多,因为一直发生诸如爆炸之类的意外。但是物理学和天文学给了我们理解我们从何而来和我们为何在此的希望。我要对宇宙的奥秘寻根究底。也许在小的程度上我已经成功地做到这点,但仍有大量我还想知道的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