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沉浸。恋人在绝望或满足时的一种身不由己的强烈感受。
也说不上是悲还是喜,有时我真想让自己沉浸在什么里面。今天早晨(在乡村),天阴沉沉的,又透出几分暖意。我惆怅极了(却又说不上是什么原因)。脑海里掠过一丝轻生的念头,但又没有怨天尤人的意思(我并不想要挟什么人),完全是一个病态的怪念头,并不碍事(也“断”不了什么),只是与今天早上的情调(还有寂寥的氛围)挺合拍。
还有一天,细雨霏霏,我们在等船;这一次出于一种幸福感,我又沉浸在同样一种身不由己的恍惚中。常常是这样,要么是惆怅,要么是欣喜,总让人身不由己。其实也没有什么大喜大悲,好端端便会失魂落魄,感到沉醉,飘飘悠悠,身如轻云。我不时地轻轻触动、抚弄、试探一些念头(就像你用脚伸入水里试探一样),怎么也排遣不开。
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便是地地道道的 柔情 。
这种身心沉浸的强烈感受可以由一苦楚引起,也可能源于一种融洽投契:因为互相爱慕,我们可以同时去死:或遁入太虚的开放性死亡,或同穴而葬的封闭性死亡。身心沉浸是一种麻木。若有所悟,不觉之中便晕眩过去,但并不会昏死。身心沉浸的妙处全在这里:我可以随心所欲,(死的)举动全由我决定:我信得过自己,我将自己托付(给了谁?上帝,大自然,或是随便什么,除了对方)。
因此说,我之所以在那些情形下会身心沉浸,是因为无论何方——甚至包括冥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深深眷恋、藉以生存的对方的形象已不复存在;有时会因怨天尤人而永久地抹去那个倩影,有时又因极度的幸福而与那音容笑貌神交;不管怎样悲欢离合,我总是丢了魂;眼前既没有你,也没有我,也没有死神,没有一样可以应答的东西。
(真是怪事,恰恰是恋人的奇思异想走到极端时——为了驱散对方的倩影,或为了与对方融为一体,竟连自己也虚化了——想象的源泉才会枯竭:在神思恍惚的那一刻里,我这个恋人只是徒有虚名,无所用心:像子虚乌有一般。)
爱上了死亡?要说“有点爱上悄然的死亡”(济慈语)——免受濒死痛苦的死亡——也太过火了一些。由此,我又陷入遐思:最好体内什么地方能缓缓地流出血来,用不了多久我便会感到衰竭,又要恰到好处,这样便可以减轻我内心痛苦而又用不着去死。我不觉之中曲解了死亡(就像弯弯曲曲的钥匙一样),我想象死亡就在 一边 。这一奇思完全出于不假思索的逻辑。我让生与死相互对峙,由此,我便游离于联结生与死的不可避免的两极之外。
难道身心沉浸仅仅就是一种轻而易举的遁形虚化吗?在我看来,身心沉浸并不是一种将息,而是一种情感。 我闪烁其辞是为了掩盖我的愁容;我恍惚晕眩是为了逃避那迫使我独当一面的重负和窒息感:能够脱身了,真让人畅快。
傍晚,谢赫西—米堤大街。一阵难堪之后,X以沉稳的嗓音,一板一眼、毫不含糊地说,他常常想晕眩过去,他深感遗憾的是,他竟不能随心所欲地使自己遁形匿迹。
话中有话。他想屈服于自己的怯懦,不再抵御这个世界的风刀雪剑;而就在这同时,他却以另一种力量,另一种形式的肯定,取代了自己的怯懦,不管对什么事,我都作出否定勇气的姿态,由此,我又否定了道德标准:这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得出来。